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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暴风眼,或曰,睁眼说瞎话

以“不在”作为“在”的基础

中世纪的文学,包括宫廷骑士文学和宗教文学,它们之中是没有世俗生活的。《堂吉诃德》虽然以幻想作为叙事的内驱力,但实际上在他幻想的盒子外围全部是赤裸而残酷的现实世界。塞万提斯通过小说中那些活在现实中的人物嘲笑幻想、讽刺幻想、捉弄幻想,却反手证明了现实的顽固本质。这种以“不在”作为“在”的基础的技巧,是我很想和你探讨的。我们姑且将其称为“睁眼说瞎话”。全书中最大的“瞎话”无疑是女主人公杜尔西内娅。这个堂吉诃德幻想出来的人物根本不存在,却又无处不在。

在写法上这么做是非常巧妙的。骑士身份,如果从阶层来看,与中世纪长子继承的背景,或者说与贵族头衔的长子世袭制是分不开的。与中世纪的欧洲相比,中国古代的继承制相对是均等的。假设一个地主有五个儿子,每个人都分到差不多的财产和土地,这样就会出现一个不断的消耗——从一个大地主变成五个中地主,五个中地主又会变成几十个小地主,最后再分解,变成了自耕农,甚至贫农。在欧洲,长子继承制保证了贵族阶层的稳定性、纯粹性,比如城堡及周围土地的产权不会被稀释。但这样一来,其他子女就只能分到很少的一点,有的除去基本的生活费,根本不够成家立业。所以他们一般都到三十五六岁才敢有成家的打算,这是因为到了那个年纪,他们才能积攒下一些钱,有稳定的财产。

这让我想起《傲慢与偏见》开篇有名的那句:“有钱的单身汉总要娶位太太,这是一条举世公认的真理。” 简·奥斯丁所言的“有钱的单身汉”应该就是三十五岁朝上的男人。

当时欧洲贵族社会的习俗,你要跟人家结婚,就要送颗钻石。而一颗钻石,一般要把一个男人十几年的积蓄都花出去。在当时的骑士阶层中,很多人都是非长子的贵族后裔,他们血统高贵却囊中羞涩,这些人很多终生单身,这可能就是当下“单身狗”们的祖师爷爷。但一个人长时间独自生活,他的情感总需要一个寄托,在中世纪骑士文化里,这种臆想的寄托大都是有夫之妇的贵妇人。

因为贵妇人是有夫之妇,所以骑士的爱情肯定是不可能实现的,那是一种纯粹的精神恋爱。这种想象是迫于经济压力的无奈,可也使骑士保持了一种较高贵的精气神,避免了他们如常人般陷入家庭场景的凡俗日子中。但这种日常生活恰恰是新时代里工商业文明的核心价值,也是堂吉诃德周遭那些人的生活现实。可堂吉诃德自己是拒绝的。

■恋爱是戴着眼镜看东西的,会把黄铜看成金子,贫穷看成富有,眼睛里的斑点看成珍珠。

真假杜尔西内娅

杜尔西内娅是堂吉诃德作为骑士的精气神!他拒绝在一地鸡毛中消解掉自己有关英雄的梦想。塞万提斯刚从中世纪走出来,相当于从封建社会一端向工商业社会一端过渡,站在历史的中间地带,他的创作动机很堪玩味。

杜尔西内娅这一笔写得非常好,在那个时代能写出这样一种感情是难能可贵的,从当今社会的角度去看,很多人应该会感到汗颜。现在那么多年轻人去相亲,想着“脱单”,但很难说谁真的能在心里装下一个爱人。人们分分合合,往往过得恓恓惶惶,不可终日。他们无法体会堂吉诃德这种内心生活。今天很多人谈及的爱情,就是一个世俗的愿望。当然我们也说,这种内心的精神恋爱是有一个西方历史文化的背景在支撑着的。

骑士阶层和作为单一个体的骑士,通过幻想与考验,最终取得大致圆满的故事,是中世纪特有的产物,而塞万提斯将它的躯干嫁接到新时代小说这种文体上,释放出前所未有的能量。

也许这个能量连塞万提斯本人也未曾意识到。杜尔西内娅代表着信仰。人文主义兴起后,爱情这一主题从以前的中级主题一跃成为高级主题,尽管在《堂吉诃德》中,杜尔西内娅是虚拟的,但爱情实际替代了原来的上帝以及宗教文学中那些神圣的主题。所以杜尔西内娅虽然是虚构的,但她却意味着一种绝对价值。

在大家最熟悉的堂吉诃德大战风车的情节中,当堂吉诃德即将准备冲向“风车巨人”之时,“他说罢一片虔诚向他那位杜尔西内娅小姐祷告一番,求她在这个紧要关头保佑自己……”从信仰的角度审视这段话,杜尔西内娅确实就是上帝般的存在。

另一方面,塞万提斯也通过杜尔西内娅这样一个“说瞎话”的叙事轴心,建构了小说独特的张力。骑士文化是过去时代的产物,是过去时,而堂吉诃德的出身也如骑士身份的本质一样,是一个穷绅士,他虽然向往骑士的武功,却又对现实中自己的身份不满,他的远游,某种意义上也是对现实生活无法忍受但又忍受过久的一种逃避(否则也不会都五十多岁“高龄”了还要出门)。反过来,向现实出走,现实却早已改换门庭,成为工商业文明的世俗世界,骑士成为奇观而非英雄,被嘲笑而非被欣赏。这就构成了一种张力——看似是主人公内心的幻想支撑了全书,但实际上是对现实主义的模仿达到了读者最终对主人公的深度同情。这种空心化的结构是《堂吉诃德》对后世现实主义小说的一大贡献。

杜尔西内娅的空心,如你所说,其实是一种历史性的空心。杜尔西内娅这类形象,转换了古希腊时代人们面对世界的审美方式。你看,古希腊神话里的很多女神比中世纪的贵妇人更具人间气息。这种将人性和神性融合在一起的方式就造成了一个所谓“空心”——因为真实生活中不存在这类人。在《堂吉诃德》这部小说中,女性要么是米戈米公娜公主那样的贵族或有钱人家的女儿,要么就是罗德利盖斯那样的仆人或村妇。

怪不得桑丘在第一次听到杜尔西内娅的名字时对她会是这样的形容:

她是我很熟悉的。我可以告诉你,她会掷铁棒,比村子里最壮的大汉还来得。天哪,她多结实啊!身子粗粗壮壮,胸口还长着毛呢!哪个游侠骑士或在外浪游的人娶了她,即使陷在泥里,她也能一把胡子揪他出来。

在一个阶层差距特别大的社会里,这两样东西是不可能重叠的。因此用一种虚拟的人物来完成这种叠合就成为必然,所以我才说杜尔西内娅的出现意义重大。她把历史性和空心化结合起来。这种结合,不像后来康拉德、赫尔曼·黑塞那些人搞的空心化,那些完全是另外一种空心化。比如康拉德的黑人水手,实际上在他的小说中,这类人物代表大陆文明对海洋文化造成的一种巨大恐慌,如同硫酸滴到水里使水沸腾,一个黑人“异己分子”造成整条船分裂。它可以算是一个叙事引擎,起到内部转化功能。而《堂吉诃德》不一样,塞万提斯把一个很大的历史性断裂,凝聚在杜尔西内娅这么一个虚拟的人物身上,历史在一种不存在中被重新启动。

谈及杜尔西内娅,也让我想到女性文化在中世纪的强封闭性。我曾看过一项研究,说的是女性与男性在现代社会的差距,要再经过两百年左右的时间才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平等,更不用说在中世纪刚结束的时代了。在《堂吉诃德》中,除了杜尔西内娅这样一种神性的存在,你还会看到塞万提斯也描绘了男女之间巨大的不平等,其中不乏作者本人的历史偏见。这也就说明了一个问题——描写女性特别难,因为女性是一个长期被压制的主体,其悲剧宿命感特别强。男性求婚,单膝跪地,献上钻戒。那一瞬间看似把选择权交给了女性,女性一下子好像变得很重要了,但太多的历史故事告诉我们,对于男性而言,这套流程其实就是场游戏,因为他知道你必然会接受,本质上并非真的让你来决定。这个游戏玩得越大,越真诚,他的自我煽情化和娱乐感就越强。

请原谅我,朋友,虽然我做了很多蠢事,但如果可能的话,我愿意让你出任个王国的国王。 hrZa4hlFRvCKqs8GJE6EL6S2XoYY0As4kzDFWHAkrsrouTStgqgZM2rCMr7TPv1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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