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超文本的创造者,泰德·尼尔森(Ted Nelson)不认为它将被局限于数字文本层面。世界本身就像超文本。超文本性是“事物的真正结构” ,用尼尔森的一句名言来说就是“一切都紧密交缠” 。换言之,世间万物都彼此缠结联系,没有孤立的存在。尼尔森进一步认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主体压根儿不存在。”
无论身体还是思想,都不会遵循线性模式:“遗憾的是,数千年来,我们对序列关注过多……思维结构从来不是按序排列的;实际上,我们的思维过程也不是依次进行的。” 思维结构是一个“交织的思维系统(我喜欢称之为缠绕团,structangle)” 。Tangle指纠缠、打结。现实网络结构尽管错综复杂,却不同于混沌,它是具有一定结构性的缠结(struc-tangle)。线性层级结构抑或封闭不变的识别方式都是强加的结果:“层级结构和顺序结构通常是人为强加的……” 超文本则承诺不接受任何强加。尼尔森面前呈现的是一个超文本的宇宙,一个没有中心的网络,一种“可以举行集体婚礼的地方”:“真正的梦想是让一切尽在超文本中。”
尼尔森将自己的超文本系统称为“上都”(Xanadu,音译“仙那度”)。上都是亚洲一个具有传奇色彩的地方,在那里,强大的统治者忽必烈命人在一个绚丽的花园中建造了一座宏伟的行宫。英国诗人塞缪尔·泰勒·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在他未完成的诗歌《忽必烈汗》中赞美了这个传奇的地方。尼尔森一定曾被柯勒律治的梦中幻境吸引,并根据他的梦境片段创作了《梦想机器》。 他的超文本,他的“上都”,也因而如梦如幻。
尼尔森还为自己的上都宫殿绘制了草图。在名为“上都台”的巨大城堡式建筑入口前,矗立着一个超大的X标志。这一金色X标志立放于每一家上都授权门店前,如同麦当劳的金色M一样。进入门店的用户被称为“旅行者”,他们想在此消除饥饿感,金色X的寓意即为“欢迎心灵饥饿的旅行者” 。饥肠辘辘的旅行者在知识和信息的超卖场里受到了超欢迎(Hyperwelcome)。
交织性(intertwingularity)或结构性缠结也是当今文化的特点。文化正在逐渐失去类似于传统文本或书籍的结构。任何历史、神学、目的论都已不再将文化视作有机同质体。印有文化本真性(Authentizität)或源始性(Ursprünglichkeit)表象的边界或围墙正在消失。文化仿佛从每一个接缝(Naht)中迸发出来,冲破了所有的界限或缝隙(Fuge)。它被去除了边界,去除了限制,去除了接缝,变为一种“超文化” 。不是边界,而是链接和联网组建了文化的超空间。
因新技术而加速的全球化进程,正在“去远”(ent-fernen)文化空间。由此产生的“切近”(Nähe)创造了丰富的文化生活实践和表达形式。全球化进程起到了积累和集聚的作用,异质的文化内容簇拥到一起。不同文化空间相互叠加,相互渗透。时间同样失去边界。簇拥起来的林林总总,不仅让不同地域,也让不同时段失去了遥远性。更准确地反映当今文化之空间性的,不是感知上的跨(Trans-)、间(Inter-)、多(Multi-),而是超(Hyper-)。文化发生了内爆,也就是说,文化被去除了遥远性,成为超文化。
从某种意义上说,超文化意味着更多的文化。文化通过去除自然性,摆脱其血缘和土壤,即其生物或人族代码的束缚,成为真正的文化,也就是超文化。去除自然性的做法加剧了“文化化”(Kulturalisierung)。如果居处构成了文化的实事性(Faktizität),那么“超文化化”(Hyperkulturalis-ierung)就意味着文化的去实事化(Defaktifizierung)。
超文化是否会像柯勒律治的上都一样,只是一个转瞬即逝的表象,一个梦中幻象?忽必烈的避暑行宫建在那片无尽动荡、波澜四起的大地上。流经这世外桃源的圣河阿尔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涌入黑暗大海:
忽必烈大汗驾临上都,修起富丽的逍遥宫:那儿有圣河阿尔浮,流经深不可测的岩洞,注入不见太阳的海中。
从河水的咆哮中,忽必烈听到了祖先的声音。他们预言了战争:
忽必烈汗远远谛听,在骚动中,听到祖先的声音在预言战争!
是“文明之战”吗?没有中心、没有神祇、没有居处的超文化将继续遭到抵抗,并让很多人经受失去的痛苦。文化的再神学化、再神话化和再国家化是反对世界性超文化化的常用语。鉴于此,超文化的去居处化还会遭遇地方原教旨主义。预言灾祸的“祖先的声音”会是真的吗?或者只是很快就会消逝的亡魂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