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秋,我应邀到昆明的一所大学演讲。那礼堂出奇的大,由于挤进了三四千人,有人站着,有人坐着,还有些人挂在窗台上。只见台下像是高低起伏的小丘陵,但是就在这小丘陵间,举着几个大大的牌子,上面写着——
“萤窗寄小语”。
演讲结束,我问学生:“你们怎么会想到举那些牌子啊?”
“为了让你知道,我们都喜欢你的《萤窗小语》。”
学生的话让我一惊,发觉自己在台湾已经绝版多年的书,居然在大陆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萤窗小语》是我早期的散文,我在大学毕业后的第一年,写成《萤窗小语》第一集,其后每年一本,正好在三十岁,完成七本。它不但是我早期的成名作,也是影响我一生的书,因为它的畅销,鼓励我继续写作,终于成为专业作家,也因为它为我赚进不少版税,使我能早早还清房屋贷款,并辞去“中视”的工作,到美国留学。
重读《萤窗小语》,像是重温我二十多岁的情怀,看得出那时在大学教“诗社”的我,多么喜欢用排比的对句和引经据典;也看得出因为我画国画,所以加入了许多画论;更见得出那个时代,仍然是相当不开放的,文章都要为读者做结论,才觉得言之有物。
有人分析《萤窗小语》畅销的原因是封面和书名吸引人,有人认为是售价便宜,有人表示由于绝版太久,有人说是因为每一篇都精简而直接,很适合忙碌的现代人阅读。
对于大家的分析我不敢置评,倒是在重编旧作时做了不少检讨,譬如见到自己多年前写《纤纤玉手》时说:“女人的手粗糙干硬,一定是因她曾为家事操劳。她照顾孩子、体贴丈夫,将庭院的草剪得平平整整,将房里每个角落打扫得一尘不染……”
我那时显然有点大男人沙文主义,认为女人只适合待在家里,所以而今改写时加入了“她可能专心工作、亲手操持,牺牲原本柔细的双手,成就一番事业”。
又譬如当年在《残废与残障》文章里,我呼吁大家不要再用“残废”这个词,而该改为“残障”。但是今天我觉得“残障”还不妥当,非但应该用“身心障碍”,而且可以更进一步,成为“身心待治”。因为医学进步,说不定很快就能为缺手的人换上新手,为盲聋的人装上新眼睛和新耳朵。于是这世上就没有身心障碍,只有“有障碍,还没治疗”的人了。
此外,在原版中有一篇《十全十美》,大意是说父母在子女的眼中多半是十全十美的。过去二十多年间,我不知为此接到多少读者的抗议,说父母也是人,不可能十全十美,父母更不像我写的“对子女不自私、不要求回报、没半点虚假”。
而今我想想,可不是吗?我当年显然是把自己看父母的观点,强加在读者身上,所以在这本新编的书中,将那篇文章删除。
多年来,这个社会和我自己有不少改变,所以几乎每篇旧作都有了改动,其中最重要的是简化,我觉得今天的读者远比二十多年前敏锐,所以过去需要再三说明的,今天只需要“点到为止”。
凡此,在校订时,我都做了大幅的修正,删去许多过时的文章,改写了一些较死板的东西,省略了许多结论,并加进一些未曾发表的早期作品。
当然我还是尽量保持了原有的风格,因为二十岁有二十岁的笔法与心灵,我今天模仿不来,更不能否定。我甚至想,自己当时写作的年龄,与学生读者非常接近,正是《萤窗小语》能打动年轻朋友的原因。所以即使有些文章,用我今天的眼睛看来有些稚嫩,仍然予以保留。
文章无所谓新旧,无论时代怎么变迁,总有许多不变的东西,在我们心底流动,由十八岁到八十岁。
“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国”;“吾不如老圃”,“吾不如老农”;“吾问养树,得养人术”。可不是吗?哪个人的成长与成熟,不是由生活中不断发现得来的?古人的“教条”与“定理”远不如近身事物,更能打动年轻人的心。
愿年轻的朋友们还能从这本书中找到一些智慧与灵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