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门建县两年后,就跨进了大宋皇朝。一个是新建的海滨壮县,战略地位重要,资源秉赋优秀;一个是刚刚结束五代,并马不停蹄地要结束十国的新兴帝国。两者初一相逢,国家就给了一个不太好看的“见面礼”:犯人流放之地。《宋史》云:“国初以来,犯死获贷者多配隶登州沙门岛通州海门岛,皆有屯兵使者领护。而通州岛中凡两处,豪强难制者隶崇明镇,懦弱者隶东北洲,两处悉官煮盐,兴国五年(980)始令配役者隶盐亭役使之,而沙门如故。”
配隶是中国宋代刑罚。指被判处流放的犯人被送往西北边塞服军役。后因犯人常逃亡,或勾结外族入侵,改配南方海岛与边远等地。配隶属律外刑罚,但敕令极多,配隶的轻重等级、役种、役期、移送与放还等都有规定。其实,从国家层面来说,这是刑事制度的一个进步,虽然犯的是死罪,但能不杀的就不杀,“配隶”到某地去服苦役。囚犯的流放地有两个先决条件,一是地理环境封闭于一隅,易于看守而难于逃走;二是配隶者则或从事军役,充边戍守;或从事煮盐、冶铁、酿造、开矿等劳役。沙门岛隶属登州蓬莱县,位于登州府“西北六十里海中”。海岛与世隔绝,口粮短缺,病患丛生,至者多死,成为宋代流配中最为严厉的刑等。伴随登州没于金国,至南宋朝廷不再向沙门岛发遣流犯。绍兴元年(1131)11月12日刑部言:“乞应诸路人犯配沙门,权配海外诸军。”沙门岛作为接纳配隶流犯的历史至此终结。(陈玺:《水穷云起:两宋之际长流刑的运行与嬗变》,《法律史研究通讯》2018年10月9日)对于海门岛,到底是一个具体岛屿,还是泛指长江口的多个岛屿;具体岛屿是东布洲,还是另外有一个真名实姓的岛?专家们看法不一。明代的维扬城图中有一海门县图,该图对海门岛标注得清清楚楚。这是持海门岛就是一个实实在在小岛看法的有力证据。
可考的第一个流放到海门岛的不是一般犯罪民众,而是一位渎职官员,名叫张昭允。张昭允(?—1008),字仲孚,卫州(今河南卫辉市西南)人。宋初边城守将,右神武将军。宋咸平三年(1000)春正月,辽军侵犯河间,高阳关都部署康保裔战死。时镇、定、高阳关行营都部署傅潜畏敌,不敢出战,张昭允多次劝其出兵,傅潜仍按兵不动。结果宋真宗大怒,削夺傅潜的官爵,将其全家流放房州,并籍没资产。张昭允亦被所累,削去官职,流放海门岛。流放到这个岛的,还有北宋专门为皇家管理丝绸织造企业的官员李美。《宋史·本纪二》记载:“枢密直学士冯瓒、绫锦副使李美、殿中侍御史李檝为宰相赵普陷。”《宋史·列传二十九》对冯瓒和李美的处置交代得很清楚:“瓒流登州沙门岛,美配隶通州海门岛。”绫锦院是宋朝丝绸官营机构,织物最为精巧,专供赵宋宗室乘舆服饰之用,代表了宋代丝绸织物的最高水平。另据明代刘远可著的《璧水群英待问会元》卷之六(明丽泽堂活字印本)记载:“本朝太祖建隆元年(960),商河县令李瑶受赃,杖杀。八月永济县主簿郎顗坐赃一百二十万,弃巿。三年(962)广济县令李守中坐赃,决杖配海门岛。”按宋代的“折杖法”,这位李县令可能是在被“脊杖二十”后,再发配到海门岛来的。
海门初期的居民,流人比流犯要多得多。
从安史之乱到黄巢起义,再到唐末的军阀混战江淮战乱,大量人口由北方逃难南方,由城镇避向江海湖沼。安史之乱后,李白说:“天下衣冠士庶,避地东吴。永嘉南迁,未盛于此。”这表明安史之乱引发的北人南迁规模,超过西晋“八王之乱”后的南迁即“衣冠南渡”。顾况(浙江海盐人,唐代诗人、画家、鉴赏家,有《华阳集》行世)说:“天宝末,安禄山反,天子去蜀,多士奔吴,为人海。”奔向江南吴地的人流如海。《旧唐书·权德舆传》说:“两京蹂于胡骑,士君子多以家渡江东。”可见不是一人南渡,而是举家搬迁。(贺云翱、周运中:《文化江苏历史与趋势》第128页,江苏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
北方人口大量南迁,沿江沿海成为重要谋生之地。陡然增加的人口压力,使当地政权感到发展经济特别是稳定和提升农业,增加粮食供给,已是当务之急。占据江苏的杨吴——南唐政权的早期统治者,在政权草创之初,即实行因地制宜的经济政策,使当地经济在长期战乱之后得到了较快恢复。他们首先实行劝农政策。早在杨行密转战江淮之时,他每到一地即以恢复农业生产为安抚百姓的重要措施,并以此获得民心和必要的军需。其后,南唐的第一位统治者李昪,措施更为系统。早在辅政时,他就遣人至各地核查土地多少及质量,依土地质量定为上、中、下三等。长期战争及人口的大量流动,使原有的土地关系被破坏。核定田亩之举确认了战争之后重新整合过的现有土地关系,使国家赋税有据,人民也可稍免贪官盘剥无度之害。其次,以实物税代替货币税。五代十国时期,诸政权面临的首要经济问题是生产凋敝、物资匮乏,杨吴—南唐政权以谷帛税代替货币税,鼓励耕织,有效地推动了经济的发展。此外还抑制商人低价收购,保护生产者利益,以及大力兴修水利等。政策推行以后,取得了显著成效,“不十年间,野无闲田,桑无隙地”。由于这些政策既有现实性又符合历史趋势,其影响深远,受到后代赞赏,“自吴变唐,自唐归宋,民到于今受其赐”(宋·许载:《吴唐拾遗录》,见洪迈《容斋随笔》)。
处于这种大变动的社会环境中,既有渔盐之利,又有良田可稼,而且还偏安一隅的东洲,自然成为流人的选择之地。所谓流人,既包括战争难民,也包括自然灾害下失去生计的灾民,还有因各种原因而导致生活无着的穷苦百姓。至唐代,流人一词,已见于诗词歌赋。唐朝诗人王昌龄有诗《听流人水调子》:“孤舟微月对枫林,分付鸣筝与客心。岭色千重万重雨,断弦收与泪痕深。”这里的流人,和《太平寰宇记》所述胡逗洲流人应属同一类别。海门在唐末就已是盐场。唐文宗开成三年(838),日本僧人圆仁入唐,来到长江口沙洲,看到这里有白水郎,也即捕鱼的疍民(终生漂泊于水上,以船为家)。至姚氏集团统治东洲,要烧盐,要营造铁质的器具,要自己招兵买马维持治安,还有更重要的漕运任务(唐《东海徐夫人墓志》《姚锷墓志》)等,可想见当时东洲地盘上已有各种职业的人群,且面广量大,已经很具规模。更需重视的是驻军。908年8月的一次海战,杨吴水军因失败而被“斩首万余”,数量之多,令人吃惊!所以,那时的海门,应是吸引了很多移民,主要是北方南下的难民。建县时为120里,合13200户,超过当时通州静海的数量。
然而,历史总是在和平与战争的交替中前行。一百多年后,1126年,一场更为酷烈的“靖康之变”到来了。金人攻破汴京,徽钦二帝被虏,北宋灭亡,宋高宗在杭州“临安”。金军的铁蹄一路狂奔,江北尽陷,又略江南。虽经几场苦战,终于把金兀术打败回撤,但宋朝失去了大片国土,淮河成为宋金两国的边界。史载“靖康之乱”,“初敌纵兵四掠,东及沂、密,西至曹、濮、兖、郓,南至陈、蔡、汝、颍,北至河朔,皆被其害,杀人如刈麻,臭闻数百里,淮泗之间亦荡然矣”(《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四“建炎元年四月庚申朔”)。建炎三年(1129),金兵攻占扬州,存者仅有数千人,一代名城再次沦为荆棘。阎苍舒《赠扬州郡帅郭侯》诗云:“当年二十四桥月,曾照三十六宫秋。平山堂上一长叹,但有衰草埋荒丘。欧仙苏仙不可唤,江南江北无风流。”至于楚州,更是成为南宋的极边之地,形势紧张时战马飞腾,军情过后则是狐兔奔逐。前后之别,判若天壤。那几十年间,北方灾难连连,生灵涂炭,兵痞过处,尸横遍野,乱世人不如太平犬,又造成大批人口南迁,如东大姓缪氏,就是靖康之乱后南迁的。
明末清初,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闻名于世的顾炎武,其祖上就曾迁居过海门。“顾炎武,本名绛,乙酉改名炎武,字宁人,学者称为亭林先生。顾氏为江东望族,五代时由吴郡徙徐州,南宋时迁海门,已而复归吴下,遂为昆山人。”(清·江藩《国朝汉学师承记》卷八,清嘉庆十七年刻本)
明初曾被明成祖朱棣灭十族的方孝孺,曾写过一篇《瞿郎中行状》,瞿郎中祖上就曾是海门人。“府君讳嗣兴,字华卿,姓瞿氏。其先居河南,后徙通州之海门……”
整个宋代,直至元代中期,海门一直处于发展的上升期。据清代查继佐《罪惟录》(罪惟录志卷之六,《四部丛刊》三编景手稿本)载:“通州,元路,明降州,以静海县省入,一百七十里。领县一,海门,元旧一百八十三里。”通州在元代时是“路”(隶属于“道”,国家行政第三级)的建制,到明代时,行政建制降为州,并且撤销了静海县,并入通州。元代海门为183里(多于通州),比建县时人口增长了三分之一。这些,绝大部分应是“流人”——北方南迁之人。
宋至和年间(1054—1056),宁波人沈起被朝廷任命为海门县令。这是目前能从史料记载中看到的宋代海门第一位县令。他是在经历了一场风波,直至皇上宋神宗出面说话,才摆脱险境,重入仕途走向海门的。
沈起的高祖沈陵,“仕吴越府为奉国军镇遏使”,是吴越国钱镠朝中的高官。沈起的爷爷沈干,“始赠屯田郎中”。沈起的父亲“兼太子中舍赠刑部侍郎”。沈起字兴宗,从小就好学,闻名乡里。在科举考试中,他是明州(今宁波)考取进士的第一人。之后,被委以重任,“调滁州军事推官发运使长监真州转般仓”。(宋·沈括《长兴集》长兴集卷三十,《四部丛刊》三编,景明翻宋刻本《故天章阁待制沈兴宗墓志铭》)在任期间,父亲生重病,沈起回家服侍。后父病重身亡,他就辞去职务,居家守丧。当时朝中有官员认为沈起在父亲生病时擅离职守,要弹劾他。他守丧期满,尽管有多人举荐他去担任新的职位,但朝中有关部门就是不同意。此时,宋神宗发了话:“帝谓辅臣曰,观过知仁,今由父疾而致罪,何以厚风教而劝天下之为人子者?乃特迁之知海门县。”(元·脱脱《宋史》卷三百三十四列传第九十三,清乾隆武英殿刻本)。看来,宋神宗处理这件事还是站在全局角度,他说,如果把服侍生病的父亲而当作罪行,那怎么能够使天下风气向好、劝世间人要尽孝呢?正是有了这一句金口御言,沈起才被重新起用而就职海门。
海门滨江临海,风调雨顺时,田有五谷丰登,海有渔盐之利,更兼江河港渠纵横,舟楫水运便利,是个宜耕宜作宜居之地。然而天公常不作美,每隔几年就会有一次大灾。夏秋季节,大风大雨伴着大潮巨浪,冲毁堤岸,冲倒庐舍,淹没庄稼,淹死人畜。一次大灾,两三年才能恢复元气。同时,江边虽多良田,但海边尽是斥卤之地,每到干旱时,盐碱泛至地表,阳光下几成白茫茫一片,收成也差。百姓平时以农为主兼业渔盐,尚可多业互补,但遇天灾就难以糊口了。
此时宋朝,经历过宋太祖结束五代(960),宋太祖和宋太宗共同结束十国(979),宋真宗(997—1022在位)对内巩固中央集权,对外实行和平共处,进入了迅速恢复生产的建设时期。天圣元年至六年(1023—1028),兴化县令范仲淹、泰州知州张纶先后集通、泰、楚(淮安)、海(连云港)等州的兵夫4万多人兴筑海堤。历时6年,筑起了北起阜宁、南至小陶浦(今东台安丰镇南),全长143里的海堤,遏制了海潮之患。堤成一月,即有1600余户盐民恢复生产,3000多户逃亡的居民返回家园。从此,堤东煮海水为盐,堤西麻桑遍地,世居于黄海之滨的盐民百姓避免了海潮倒灌之苦。北宋神宗庆历中(1041—1048),通州知州狄遵礼修捍海堰,它的位置在古横江以南,北起五总(埠)北二里的倒埠子,经五总、骑岸、十八总到今东社,人称“狄公堤”,将石港、西亭、金沙、余西四个盐场围在堤内(《乾隆通州志》《南通市水利志》)。余西往东,就是海门地界了。此时,整个东洲已逐渐与北岸陆地相接。《海门县志》说,10世纪初,东布洲已延伸成东西长约150里,南北宽约40里的通吕(从南通唐闸附近到吕四)水脊。也就是说,平展展的海门大地面积可观,一旦傍上从如皋、通州铺陈过来的陆地,就成为江海平原的重要组成部分了。
沈起决定筑堤,从余西起直至吕四东南廖角嘴。他要为这块海滨“斥卤之地”挡住咸潮,为百姓安居乐业竖起屏障,任务之艰巨可想而知。史料没记载沈堤的标准,可以范堤为参照。范堤:堤基宽3丈、合10米,堤高1丈5尺、合5米,堤顶宽1丈、合3.3米。范堤全长143里,范仲淹征调民夫4万多人,历时6载修成。沈堤70里,即使标准稍低于范堤,全靠肩挑人筑,仅凭一县之力是何等艰巨!据《江苏通史·宋元卷》记载,在宋崇宁年间(1102—1106),也就是沈堤修成50年后,海门有27527户、43189人,以此数为准,再毛估一下,男壮劳力以四分之一计,1万多人。真的是倾全县的人力物力,户户动员,人人上阵,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才能成就当时这一亘古未有的大工程!
沈起筑堤时,北宋立国已近百年,国运处于上升阶段,社会生机盎然,平民百姓可动员可鼓劲可拧成一股绳。北宋时期,科举制度走向成熟,大批官员经由科举选拔,其中不乏能人志士。沈起其时三十五六岁,既满腹经纶,又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再加上他被再度重用,是当今皇上直接关心的结果,所以一腔热血,下决心要做出成绩来。他到任后,先是放宽禁令,使人们减轻负担,满足百姓衣食之需;再大量吸收与招回流失迁徙之民。居民渐渐多了起来,精神渐渐振作起来,重建家园的信心渐渐增强起来,条件慢慢成熟了。然后,引导他们兴修水利,开始筑堤。他以范公堤为榜样,以筑范堤的经验教训为参照,从余西到廖角嘴,既全线规划,又分段实施。他尤其注重举全社会之力,从官员到乡绅,从盐丁到农民,广泛动员,全面发动,志在必成。对沈起的筑堤,王安石写过一篇文章《海门县沈兴宗兴水利记》(宋·王安石《临川集》,《四部丛刊》景明嘉靖本),为历史留下了重要记录。
王安石,生于1021年,比沈起小3岁,字介甫,江西临川人。少时喜爱读书,过目不忘,作文运笔如飞。中了进士后曾经做过扬州签判(官名)。“读书达旦,略假寐,日已高。亟上府,多不及盥漱。至和间又为海门令,甚有治声”(明·李贤《明一统志》卷十二,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李贤的这一记述,表明王安石经常彻夜读书,而且来不及洗漱就上衙门去处理公务了,至和年间做过海门县令,治理能力和业绩上很有口碑。对于王安石到底有无做过海门县令,至今依然有不同见解。肯定者举崔桐的《海门县志》及其他史书记载,说王安石是继沈起之后,在海门县令任上不到一年。否定者认为在《王荆公年谱》及别的一些史书中无此记录。此事且由历史学家们去作进一步研究吧。但人们有一共识,就是王安石很了解海门,很了解沈起,也很了解和赞赏沈起筑堤,否则不会写也写不出如此情思隽永的文章。
王安石在文章开头说:我读《诗经》中的《豳风》,上面有这样的内容:“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因妇女孩子都在给田间耕作的人送饭,典农官来时看到这一情景,极其喜悦)”接下来王安石写道:哎,豳(古地名,在今陕西省旬邑县)国的农民带领着家人,尽心尽力地听劝农官指挥;劝农官真诚地帮助农民,无微不至,而且内心深处无比喜悦。我既赞叹他们的官吏能够真诚地关心帮助农民,又感动当地百姓能这样衷心拥护他们的官吏。推其原因,实在是因为他们都具有向善的思想,出于至诚的缘故。王安石的文章由此转入第二节,直接写沈兴宗在海门的作为。由之观全文、理解全文,王安石既赞扬沈兴宗,也很赞赏海门的农民,上下同甘共苦,才能共建家园。史载:吕四集庆庵,始建于北宋至和年间,是吕四历史最悠久的古刹。1054年,海门知县沈起筑堤,当时真慧尼姑参与筑堤劳动并搭草舍定居,取名集庆庵。也就是说,集庆庵因筑堤而兴,与沈堤共同诞生。天人共助,众志成城,全长70多里的拦海大堤,终于巍然横亘在黄海之边了。
筑堤同时,为避潮灾得水利,沈起又开发起沿江。他疏浚河道,沟通江河,旱则能引江水灌溉,涝则能排大水入江。从吕四到廖角嘴,沈公堤内侧曾有条东洲运河,是否沈起时开掘,未见记载。但这条运河能引水能蓄水能排水,还有运输功能,是当时的一条重要河道。沈起还在沿江构建河网,便利义宁等几个乡的农田灌排,大大改善了农作条件。
无论是脱脱的《宋史》本还是沈括的《长兴集》,都写到沿海筑堤和沿江疏浚后的成效——因为挡住了咸的海潮,又引长江水灌溉农田,土质不仅变好,而且开垦的面积越来越多。老百姓相互告知相互招呼,携家带口纷纷前来,其中有的是回归故里,有的是从别处迁徙而来,一时户口大增。沈起继续予百姓以休养生息,轻徭薄赋,使民生渐至富庶。沈起要调走了,他被包拯看中,调湖南任监察御史。海门老百姓感谢沈公的恩德,为他建了生祠——给健在的人所建造的纪念祠堂。沈括所撰写的沈起《墓志铭》中还有这样一个细节:“人徳公,相与筑祠以报之,长吏欲表上其事,公力止之曰,此令职也,安可以为利!”人们要筑祠报答他,县里地位较高的官员也要上奏章表扬他的事迹。沈起极力劝阻,说这是我为县令的职责啊,怎么可以凭职责范围内的作为去谋取名利官位呢?
沈起的所作所为,为海门以后几百年的发展打下了根基。海门,利在江海,也弊在江海。如何兴利除弊,是历朝历代治理发展海门的根本大计。沈起的做法是沿海筑堤以兴盐业,沿江沟通江河以兴农业,这一重大思路为历代遵循。沈公堤彪炳海门史册,但它一直被范公堤的光辉所掩盖,尤其是随着时间流逝,越元明而至清代,能知道沈公堤的海门人越来越少了。诚聘崔桐修下海门历史上第一本县志的当时海门县令吴宗元,曾为沈公堤写过一首诗,诗云:“捍海功成百代崇,蛇龙区薮尽耕农。当年不有临川笔,到此惟知有范公!”
沈公堤的功劳,是使可能成为蛇龙汇聚的江河泛滥之处,尽为农耕之地,这为历代推崇。但如果没有王安石那篇《海门县沈兴宗兴水利记》,到现在,人们只知道有范公堤啊!近400年后,民国元年(1912)七月,张謇又为沈公堤写了一首诗,诗云:“沈公堤接范公堤,说范人人说沈迷。堤下潮痕堤上草,未妨早晚有高低。”沈公堤本来是连接范公堤而蜿蜒东来,但至今人人都知道范公堤,而一说到沈公堤竟迷惑起来。诗人对此既生感慨又觉不必耿耿于怀,那海堤脚下大海涨落的印痕和堤顶上蓬生的野草,一早一晚,高低并不相同,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据宋代王象之的《舆地纪胜》(卷六十一)记载,沈起曾撰写过一篇文章《海门兴利记》,并勒石刻碑,立于通州……可惜后来碑毁文佚,那一段历史的宝贵资料,也随之无从寻觅。
沈起和王安石友情深厚。沈起被调去湖南做监察御史时,王安石还专门赋诗一首送行——《送海门沈尹监察湖南》:“谏书平日皂囊中,朝路争看一马骢。汉节饱曾冲海雾,楚帆聊复借潮风。皇华命使今为重,直道酬君远亦同。投老承明无补意,得为湘守即随翁。”此诗赞扬了沈起,看好他的前程,也期望两人将来能一起共事。沈起因多有政绩,后来仕途虽有起伏但也较为通达,最高官职为天章阁待制(从四品,为皇帝的文学侍从官)。但在人生暮年处理边境事务中失误遭贬。当他被朝廷再度起用时,“卒于道”(宋·王称《东都事略》卷八十六列传六十九,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逝世于赴任途中,时年七十岁,为北宋元祐三年(1088)七月二十六日。于第二年安葬于苏州吴县长山乡五顾原。
后周显德(954—959)把淮南江北的大片区域,全部从南唐手中占为己有以后,着手大规模地恢复盐业生产。为了休养生息,医治连年战乱给盐场造成的破坏,当时后周朝廷决定,废除余庆场盐额十六万石、金沙场盐额十八万石(宋·王象之《舆地纪胜》卷第四十一,清影宋钞本卷第四十一)。余庆场,就是后来的余东、余中、余西三个场,到元代才真正一分为三。吕四盐场,有说唐初设置,有说五代十国时期设置,有说是北宋初年设置,即使取最后一种说法,北宋初期也已有了。
盐税是当时国家重要财赋来源。五代十国时期,杨吴南唐政权特别重视盐业,盐务行政机构多有增设。南通境内各基层盐场机构的分设多始于此时。当时,姚氏集团统领东洲胡逗洲,同时有“东海都场官”“把捉私茶盐巡检使”等职衔,致力于“煮海积盐”,以至于“鹾峙山岳”。
国家看重盐税,对逃避税收贩卖私盐的打击就特别严厉。所谓私盐,与官盐相对,指未纳盐税而私自制造贩运出售的盐。唐代宗宝应元年(762),为捕治私盐,自淮北起,在全国设置巡院13所,其在扬州者称扬子院,“奸盗为之衰息”(南通盐业志)。南唐升元元年(937)海陵监规定:所有流放盐场的犯人,凡偷藏盐5斤以上者,重杖处死;凡刮碱土煎盐一斤以上,死罪;农户所购“蚕盐”,只能供作养蚕所用,不得进行交易或出售,违者照贩卖私盐论处。进入宋朝后,峻法有所放宽,但依然严厉。宋太祖建隆初(960—962)规定:违反官盐贸易法到十斤、私自煮盐到三斤,死罪。以后虽不断放宽,也就是把判死罪的煮制私盐,由三斤放宽到十斤。
就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元绛(1008—1083)来到海门,被任命为县令。
元绛的祖先是临川(江西)危氏。唐朝末年,曾祖父危仔倡聚集一帮人马,起先是保卫家乡,队伍壮大后进攻占据信州。但当时杨行密四处征讨,扩大地盘,兵强马壮,呼啸而至,危仔倡的队伍被其打败,跑到杭州,改姓为元。祖父元德昭,在吴越官至丞相,于是成了钱塘人。元绛生来机敏颖悟,五岁能作诗,九岁时拜谒荆南太守,太守给他出了三道考题,结果应对自如,且切中要义,太守深为满意,把他推荐给朝廷。但当时元绛家贫,未能成行。长大以后,参加进士考试,第一次失误,第二次中了进士,从此走上仕途。
巧合的是,元绛有一位堂兄弟元奉宗字知礼,也做过海门县令。他也是德昭之孙,景德二年(1005)甲科及第,考取了进士,被任命到通州海门当县令。到任以后发现到处是盐碱地,老百姓吃水都是大问题。他就选择合理地块,挖了一条河,注入大量的淡水,受到普遍的称赞。当时,海门境内,还有一条几十里长的大沟,中间几处堵塞不通。每逢雨季或暴雨,沟水横溢,淹害周边庄稼,影响百姓生活。奉宗力主疏浚,他向上反映建议,向下动员民力,终于疏通了这条大沟,导流入海,做了件有利于整个社会的大好事。元奉宗后来官至屯田员外郎,告老归杭。他天性恬静,喜爱山水,曾对家人说:“富春佳山水,真吾退闲之所。遂卜居焉。”景祐戊寅(1038)去世,范仲淹为其撰写了墓志铭。(明·徐象梅《两浙名贤录》卷四十一恬裕,明天启刻本;清·嵇曾筠《(雍正)浙江通志》卷一百六十七,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元绛是个敢于担当同时又很有智慧和谋略的人。考中进士后调任江宁推官,摄上元县令,后又知永新县,在任上敢于打击不法豪强,为民申张正义,很有口碑。他踏上了海门这块既资源秉赋丰富又大灾大难不断的土地时,沈起和王安石都走了,他们留下了横亘达70里的海堤和江边初步连接起来的水系。这两个伟大工程,使海门海滨之人可以制卤烧盐,江畔之人可以从事农桑。然而,底层之民,天灾与捐税相逼迫,实难得“稻花香里说丰年”。更何况盐丁“熄火穷”,烧盐时勉能温饱,熄火时就揭不开锅。正如流行于盐区民谣《莫到盐场来》所唱的:“要到盐场来,带个薄皮材。要吃盐场饭,就把老命掼。”《有女莫嫁歌》:“有女莫嫁盐摊头,赤足露腿晒日头。有女莫嫁盐圩上,卤腿卤脚卤衣裳。有女莫嫁穷盐民,风吹日晒遭雨淋。有女莫进灶民门,缺吃少穿住破棚。”(张荣生编著:《中国历代盐文学作品选注》,凤凰出版社2012年版)所以,在这里“淮民多盗贩盐”,这是一个普遍的社会问题。怎么办?制置使(两淮盐区最高的行政长官)建议元绛,凡是贩盐满20斤者,都抓起来坐牢。
但元绛思虑较深。来海门以后,他发现这块地方,制盐是人们的主要产业、主要谋生手段,除此之外,别无收入来源。盐民们都很穷,破衣烂衫,家无宿粮。制盐又完全受制于季节变化和天气状况,生产极不稳定,有时大起大落。他们盗贩私盐,是穷得难以存活的被迫之为、无奈之举。这与那些衣食无忧、唯一以贪得暴利为目的、大批量贩卖私盐的人,性质完全不同。于是,他果断决策,对所抓获的盗贩私盐的当地百姓,在处以鞭打、施行教育后,就把他们放走了。
元绛的这一做法,富有战略眼光。
南宋末学者黄震,曾为官多地,在江苏吴县、镇江都有任职,著有《黄氏日钞》一百卷,其中有一篇名为《海邦私盐》,文中说:“某生长海邦,每见私盐之禁严,即官盐之额亏;私盐之禁宽,即官盐之额增。岂私贩者多,反有益于公家哉?宜损而反益,此其事实,必有当深察者。”黄震的文章说,卖给官的盐,价格低贱到收不回成本,盐民是贴钱赔本售官盐。这亏损哪里弥补呢?只能靠私盐。所以盐民是靠制、售私盐来贴补交纳官盐的限额。如果对私盐处罚太重,官盐也就越来越少了,如果到了煎官盐的成本也没有的地步,就是把盐丁们都鞭打至死也没用了。为此,他建议,“禁私之法”,外紧内松,大局上口径不能松,但到处理具体问题时,适宜放宽,这是从实际出发,也是士大夫保护国家元气的一种眼光和用心。不知黄震作此文时是否知悉元绛在海门的所作所为?其实,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他俩可谓“心有灵犀一点通”,即着眼于整个盐业生产的大局。从全局谋划,要严禁私盐,此涉财赋税收、国之大计;从具体着手,则应区别对待,宜宽则宽,因为不严厉苛责盐民,让他们得以维持生活,这是保护生产力,是爱护国家元气的战略之举。元绛在海门对盗贩私盐的“海滨之人”“笞而纵之”,被多种史籍记载,一直流传至今。足见其这一举措符合实际,深得民心,影响深远。
宋初三杰,沈起后来官至四品,王安石曾为朝中宰相,“王安石变法”已永存史册,元绛也升至副宰相。元绛晚年深得宋神宗的信任,他多次请求告老还乡不被允诺。当最后终于同意后,神宗还恋恋不舍地对他说:“你可以在京城安家,我会资助你钱财,并且使耆宁(元绛之子)仕进便利。”元绛说:“我有田地和房屋在吴地,请求回去卖了,在都城建造房屋,能够见皇上,已经很荣幸了,怎敢希望赏赐呢。”已经出发踏上归程,神宗追送千两白金,告诉他早点回来。元绛到吴地过了一年,因年老多病上奏,恐怕不能奉命回来。过了三年去世,年七十六岁。赠为太子少师,谥号章简。
曾经前后担任过海门县令的三位官员(暂把王安石列其中),后来都官居高位,并政绩斐然。其中原委很多,但起码那时的海门,已不是无名小辈,已可跻身中上之位。然更为重要的是,海门建县百年中的这三位县令,为古海门、也包括后来海门厅的总体发展,奠定了一个基本结构:南粮北盐,保护百姓——就是说,滨江农业,滨海盐业,共同的基础是以民为本,“民为重,社稷次之”。此后几百年的发展历史中,海门没有脱离这个轨迹。
南宋绍兴十八年(1149),海门人陆师古正式考中进士,虽然是第60名。陆师古出生地海门礼安乡,位于余东场和吕四场之间,离江边不远。200年后,这里将成为海门一迁县治的所在地,再过不到200年,全坍没于江。陆师古,字克永,小名陈僧,父名陆厚孝,家为农户。陆师古考中时已37岁(宋·佚名《绍兴十八年同年小录》,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元·佚名《元典章》户部卷九典章二十三,元刻本)。他是见诸史籍的海门宋代第一位进士,后来的仕途如何,未见记载。
陆师古这样的农家子弟,能“十年寒窗”,一心读书而不问稼禾,一步一步“过关斩将”,从童试乡试直到殿试,最后终于37岁金榜题名,“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那是要一定的经济作支撑的。前文曾提到,宋初三杰之一的元绛,出身官宦世家,少而聪敏,9岁时被荆南太守推荐给朝廷,终因家贫而未能成行,可见经济的基础作用。这反映了宋代海门农业有了较快发展。海门位于东经121度04分—121度32分,北纬31度46分—32度09分(《海门县志》,江苏科技出版社1996年版),属北亚热带季风气候区,四季分明,雨水充沛,光照较足,无霜期长。进入21世纪的气候资料显示,年平均气温15.6℃,年平均降水量1040.4毫米。这样的气候条件,适宜于多种农作物生长。更为重要的是,从五代十国进入宋代,从战争动乱进入和平环境,人们感到终于可以松口气了,可以好好安稳过日子了,为政者也采取多种措施恢复生产,人们劳作积极性大为提高。
多本县志载:明洪武九年(1376),全县有官民地、草场1556顷多,要交税粮7549石多,马草12964包,包种桑树1482棵、纳丝296两、绢16匹、零丝8两等。进入明代,海门土地已大片坍江,编户也大为减少,建县时120里,至元代,曾发展到183里,但到洪武年间,县治已迁到礼安乡,编户也大幅缩减剩37里。由此可以推测,在坍江之前,全县的土地面积、人口总数是数倍于明初的,那时海门的农业应该是比较发达的。
宋元丰三年(1080)到海门任县主簿的江西人刘弇,在近6年任期内,留下不少诗文,记录了当时海门的一些情况。其中有篇写于元丰六年(1083)九月的《海门按田书陆琼桥壁》(载于其所著的《龙云集》),具体生动地记述了当时见闻。该文为作者“巡视海门农田题词于陆琼桥壁”的情况,大意是:
淮河人称谓河水,往南顺流而下的叫泾,像顾凌泾、六丈泾就是这样。称呼河水开始时分流、最后合为一处的叫洴,像黄洴就是这样。挟着土地往低洼处奔流注入大海大河,水势大却不漫没土地的叫夹,像鲈鱼夹、镬沙夹就是这样。沟,则因流水工整而取,比如有的围绕着房舍,因此有新沟之名。有的河,水涌而出,像人奔到巷子里去那样,这就叫港,因此有曹稍港之名。贴,四面通达、地势平整、土质厚实、受得住侵蚀,适合农民耕种、使用而起的名字,其特点是湿润的土壤在中间,离海远,断绝了海潮的影响。段姓某人有某块土地,沟限定了他的疆界,这是界河。染布兴起需要排水的,遭受水灾需要排水的,积水多、盐碱成分多不适于耕种需要排水的,退潮滩地不能开垦需要排水的,都需要围绕筑垾圩开渠放水,像环绕房舍开沟退水一样。
元丰六年秋天九月份,我巡视农田才到了黄洴,非常喜欢它的肥沃。那种认为即使把污浊的水注入泾中也可以求得肥沃,在这里是不行的。沿路看到的都是水稻,连绵不断,聚集在一起。询问当地人,当地人看了一眼水稻说:这是最好的水稻。村民有专门的场地,堆积的秸秆像小山一样。在秸秆旁有囤,积存稻谷。囤边上拴着狗,住着人,看护粮食终日不休息。谷场上的人,不停地奔忙劳作,稍微有些懈怠,就有人用歌声呼唤鼓劲,这叫踏场。许多舂米的人,不论是小孩、老人,都待人和气。孩子们白天追逐嬉闹,击鼓歌唱。刚好碰到巫婆请神,用供品祭祀祈福,间隙时把米饭送给小孩。对待老翁像招待客人似的,拿出烧好的鸡腿,端上美酒炝的螃蟹,放在桌子上,邀请村里爱喝酒的人去作陪。他们喝醉了酒,有的卧仆在田间土堤上,有的袒胸赤足、指着藩篱说:这是我喝醉酒的地方,好快活啊!(我内心感慨)这是灾害年头的幸运人啊!我的职责是巡视,不能与他们同饮,飞快地离开了。
第二天,抵达顾凌泾,找刘孙旺等12人了解情况。名叫海涂得的这块地方,最有意义的是杨王庙壁的题词。第三天,访问王守明、段鸠、袁琼等6人,又再次视察以前验看过的枯槁的秧苗,心中恐惧,察看的是事实。第四天,离开飞垅,访游新罗贴,过东面的下沙坊。稍微往前,是济丈泾,到达蒋洴。蒋洴能走的通道很少,走小堤,小堤当中断绝,像是被水冲开了决口。路像蛇一样弯曲,走得头也眩晕了,只看到来去奔流的潮水,比其他地方更危险。艰难跋涉的道路上,同行者有李善璨,路的左侧是数块贫瘠的农田。
后来继续往东沾去,求访陈杨符。登上了醎水垾的尽头(远望大海),悼念仁孝村:村民逃生不再回来了,原来的田地,苍茫一片废墟。追念大禹功德,心情悲痛,久久不能平复。晚上宿在陆琼,询访向导,往前的道路很艰险。
这一次巡视结束了,我愿再能像这次一样看到肥沃的田野和丰收的景象,再次看到击鼓歌唱追逐嬉闹的民众,我愿再走像蒋洴东面西面那样的艰险道路!于是我就在墙壁上题字相告:以后巡视农田的使者不能马虎啊!
此文记录了当时海门农村的场景,确实是名副其实的水乡,仅仅因为水流的不同去向、不同组合、不同位置、不同形状等,就分别有不同的称呼和名称。河流纵横,沟渠交织,通江达海,水韵海门。海门真正的好田叫“贴”,四面通达,地势平坦,土质肥厚,适宜耕种。刘弇在巡视路上就看到了这样的田地。稻谷登场,农人忙着脱粒收储,孩子们追逐嬉闹,老人们喝酒庆祝,一派丰收景象。此文也记录了当年有旱灾而禾苗枯死的地方,前年有潮灾被淹的村庄人去田荒已成废墟一片,但这些还不是当时历史主要的场景。刘弇记录的北宋元丰年间的海门,还是一个相对农耕自足的海门。30多年后,陆师古正是在这样的海门出生成长,读书成才,金榜题名,成了现有史料中的第一位进士。
刘弇是九月份去的农村,见到的就是稻谷了,如果是初夏季节看夏收,那就以麦子为主了。新粮上场,常常是“麦饭”清香而又诱人。宋人舒岳祥,有首《村庄麦饭》的诗,就形象地抒写了这个情节(宋·舒岳祥《阆风集》卷一,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麦风生晓寒,梅潦蕴炎溽。三日不出门,新笋已成竹。独酌固自佳,对妇亦不俗。黄鱼出海门,餍饫及僮仆。因思去年时,煎牟作糜粥。饥饿走荒山,群奴深两目。今春幸完生,一饱万事足。箔蚕微有收,条桑柔更绿……”诗中写到了梅雨季节、海门黄鱼、新长竹笋,或对饮或独酌;写到了去年到处去寻找食物,饿得双目深陷,“今春幸完生,一饱万事足”。作者还写到了今年养蚕的收成也不错,所以眼中的桑树,枝更柔叶更绿。这首诗以“村庄麦饭”作题,但诗句中未予描绘。当然,将麦饭入诗的还有人在。
崔敦礼、崔敦诗,南宋通州静海(今江苏南通)人,二人均为高宗绍兴三十年进士(1160),皆为诗人,著有大量诗作。敦礼著有《宫教集》《刍言》,敦诗文才敏赡,著有《玉棠类稿》《西坦类稿》等。这二人是兄弟俩,宋王象之《舆地广记》还记载了这么一个小故事:他们的曾祖父,从小就不杀生,看到地上的蚂蚁都要绕着走,或者是踮着脚走。到市场去,看到活的鱼都会买回来再放到河里去。他不仅自己这样做,还动员乡亲们跟着做。慢慢的,学他的人多了,他就组织了一个类似协会样的组织,名称就叫“放生”。于是,人们不再叫他原名,而呼之为崔放生。他有两个重孙敦礼、敦诗,双双在同一年考中进士。崔敦礼在多地当官,经常回老家探望,写下了多首咏狼山的诗作,也留下了描述农民劳作的诗篇,留存下来的有田间辞三首和《喜晴》一首。在《喜晴》中有:“……羲和鞭日从海底,照出浩荡郊原春。呼儿买酒聚笑语,门前且无吏怒呼。今年麦饭滑流匙,更趁新蚕理襦袴。江头烟树晚戎戎,江南婴笋春事丰……”诗中“滑流匙”三字,把麦饭的新鲜、软糯,主人就食时兴奋与迫不及待的心情,形容得维妙维肖。
从宋到元,又是一次改朝换代,人民经历战乱,死伤无数,哀鸿遍野。元朝确立后,同样是积极劝农促农。元史中记载了一件与海门有关的事情(柯劭忞《新元史》卷六十九志第三十六,民国九年天津退耕堂刻本)——“大德六年(1303),翰林院侍讲学士王中顺呈称,前赈济通州一州,静海、海门两县……”这是目前发现见于《元史》唯一一篇关于海门的记载。这位翰林院侍读学士王中顺,在元大德六年即公元1303年,刚刚从通州所属的静海、海门两县赈济回到朝廷,就呈一文,汇报遇到的一个情况。说是到了这两地,按规定要办事要找人,忙前忙后招呼应承的全是社长,而村里的里正等官员居然不闻不问。而且,社长中有不少年纪很轻,比较愚昧,脚穿草鞋,裤卷膝上,语言粗涩难听。王觉得很奇怪,继而询问,想不到州与县的回答完全一样,说是历来如此。详细地请教了按察使达鲁花赤,得悉管理民事的官员下面便是社长,责任非轻;当时还设立了社师,以教诲村中子弟改过向善。这两个举措,看起来不很急迫,实质上非常切合实际。并且规定中有一条:社长如果年纪太轻,德望不高,全村不是很信服,可以立即重新推举、更换。我想自中统(1260—1263年,元世祖忽必烈于1260年即位时开始使用的年号)建元到今天,好的法律好的主意很完备了,但有关部门执行不力,时间长了,生出许多弊端来。王认为,应该重申法律规定,社长依然负责劝导村民务农养桑,告诫年轻人勤恳劳作;社师依然利用农事空隙办学,把伦理的基本知识基本规矩传授给大家,这些都是社会治理的根本举措啊!王最后写道,中书省如果认为他的意见是对的,请行文到各地要求执行。
原来,元代在农村设立了社长和社师岗位,专事劝农和劝学。“至元二十三年(1287),命颁于各路依例施行……诸县所属村疃五十家为一社,择高年晓农事者立为社长……社长专以教劝农桑为务,本处官司不得将社长差占,别管余事。
——社长宜奖勤罚惰,催其趁时耕作。仍于田塍树牌书某社某人地段,社长以时点视。
——每丁岁植桑枣二十株,或附宅地植桑二十株,其地不宜桑枣者听植榆柳等,其数亦如之。种杂果者每丁限十株。仍多种苜蓿备凶年。
——河渠之利,委本处正官一员,偕知水利人员以时浚治,如别无远碍,许民量力自行开引。地高水不能上者,命造水车。贫不能造者,官给车材。
——近水村疃,应凿池养鱼并鹅鸭之数,及种莳莲藕芡菱蒲苇等,以助衣食。
——社内有疾病凶丧之家不能耕种者,众为合力助之。
——社内灾病多者两社助之。其养蚕者亦如之,耕牛死令均钱补买,或两和租赁。
——荒田除军营报定及公田外,其余……先给贫民耕种,次及余户。
——每社立义仓,社长主之,丰年验各家口数每口留粟一斗,无粟者抵斗存留杂色物料以备凶荒。
——本社有孝悌力田者,从社长保甲本处官司量加优恤,若所保不实亦行责罚。
——有游手好闲及不遵父兄教令者,社长籍记姓名,俟提点官到日审问,情实书其罪于粉壁,犹不改罚充本社夫役。
——每社立学校一所,择通晓经书者为学师,农隙使子弟入学。如学问有成者,申覆官司照验。
——每年十月委州县正官一员,巡视本管境内有蝗虫遗子之处,设法除之,务期尽绝。”(民国柯劭忞《新元史》卷六十九志第三十六,民国九年天津退耕堂刻本)
在这样详细而严密的规定中,这位翰林院侍读学士到海门检查赈灾工作,竟然发现好多不该社长管的事,都推给了社长,而且,社长大多年轻、愚昧,既不符合社长“年高德望”“知晓农桑”的要求,也没有权威、持重、彬彬有礼的形象。更令这位侍读学士惊奇的是,他为之询问州县官吏,得到的答复说都是如此。这位学士感到问题严重,于是就上了奏折,上书到朝廷,反映问题,提出建议。后来上面批示下来,同意他的建议,要各地参照执行。
有元一代,不仅在农村设立了社长社师,给这两个岗位规定了很具体的任务,还下发了很多技术资料,如“种治农桑法度”等。海门有种特产叫“海门柿”,在宋代周应合的《(景定)建康志》(卷四十三风土志二,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里仅只有个名,三个字。到明代,在记述柿子的著作中,笔墨明显增多。明代宋诩《竹屿山房杂部》卷九树畜部一(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说:柿“名之著者海门,其蒂经久雨即脱,用油纸,体重大,立竹木以支之”。原来那时最有名的柿子是海门柿,体重大到为防脱落而要用竹木支撑保护。不知这与元代的劝农措施有无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