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掌握东洲统治权的人叫姚存制。姚氏在东洲历经四代,从公元907年至956年。其官名由最初的东洲都镇使、东洲静海镇遏使,直至后来的静海镇遏使,统管“海陵东二洲”,即已并陆的胡逗洲和尚被江波海浪拍打的东洲。关于姚氏政权,在某些方面还有疑点未弄清。比如:姚存制是一人还是两人?认为是两人的研究者日渐增多,尤其在南京江宁发现姚承钧墓志后。该墓志清清楚楚地写着:“府君讳承钧,字子平……曾祖讳制,东洲镇遏使、检校左散骑常侍;皇祖讳珪,静海都镇使、检校兵部尚书;皇考讳匡裕,静海指挥使、都镇遏使、检校吏部尚书……”意思是说,墓中人叫姚承钧,他的曾祖父叫姚制,祖父叫姚珪(又名姚廷珪),父亲名姚匡裕。但如果说姚存制是姚存与姚制两人,为何史书上写成姚存制,一般理解为姓姚名存制、是一个人?对此,目前尚无权威解释。又如:姚氏到底是哪里人?这涉及海门最初先民的来路。仅20世纪发现于南通的两块墓志铭表述就不一样。“唐东海徐夫人墓志铭”(为姚氏集团第三代东洲静海统领的夫人)的表述为“吴兴姚公”,即今浙江湖州人。“姚锷墓志”(为姚氏集团的第四代)则表述为“冯翊姚公墓志”,冯翊今为陕西大荔县。再比如,姚氏政权的第一代姚存制是如何带兵到东洲的?“唐东海徐夫人墓志铭”云:“……年十五,适于吴兴(姚)公(据专家考证徐夫人丈夫为姚彦洪,为姚制儿子姚庭圭的犹子即侄儿)。其先始祖于姑苏蝉联位望,为代所称:其后枝分派引,从宦过江。佐唐、吴二朝,历官四世。”就是说,姚家为官宦之家,其祖上在姑苏乃名门望族,至姚存制,是被官府派到东洲来当地方长官,辅佐过唐朝与吴国,至今已为官四代了。与此说可相互呼应的一则资料是——
唐大顺二年(891),因淮南副将孙儒作乱,淮南副节度使杨行密率兵追剿。孙儒来势汹汹,在“悉焚扬州庐舍,尽驱丁壮及妇女渡江,杀老弱以充食”(《资治通鉴》卷二五八唐昭宗大顺二年七月条,中华书局1956年版)后,渡江南下,过一处毁灭一处,一路劫难。杨行密向杭州刺史钱镠求援,双方联合,共同抗击。吴兴姚存制很可能在那时被钱镠指派,率兵过江。
姚氏真正统治东洲,应始自公元907年。光绪《通州直隶州志·军政志·历代兵略》中记述:“昭宣帝天祐四年(梁太祖开平元年,907年),吴姚存制据海陵东二洲。”这一记述透露的重大信息是,姚氏政权开始于公元907年。这一年唐亡,中国历史进入五代十国的混乱时期。杨行密为乱世英雄,他在消灭孙儒军队后又多次征战,扩大地盘,军事力量迅速壮大,被晚唐朝廷视为可以倚重的一股势力。昭宗天复二年(902)被封为吴王。至907年,朱温灭唐后建立后梁政权,杨行密所居地盘成为吴国,也称作杨吴。
姚氏四代,至公元956年其在静海(东洲)统治结束时,尚是第三代当政。他们的实权,是地方的最高长官,但他们的官位都很高。姚存制是东洲镇遏使、检校户部尚书。姚廷珪是知西面兵马事、检校工部尚书。姚彦洪级别更高,其时杨吴政权已演变为南唐,姚彦洪是大唐国右军散兵马使、充静海指挥使、兼都镇遏使、屯田钤辖使、把捉私茶盐巡检使、东海都场官、银青光禄大夫、检校礼部尚书、右千牛卫将军员外置同正员、兼御史大夫、上柱国。“户部尚书”“工部尚书”“礼部尚书”等,都是唐时的六部官员之一,前面加了一个“检校”,是一个表示官品的荣誉职务:不掌握实职,但是由皇帝任命的部级官员。姚氏三代执掌东洲静海时都享受这一职级,说明这一地方政权的政治地位,远超其相同地域级别的一般待遇。
姚氏集团在统治东洲静海的几十年间,史书记载发生了三件大事。一是公元908年8月发生在东洲的吴国与吴越国的战争。二是公元919年发生于狼山江面上的吴国与吴越国的战争。第一次战争,吴越先胜,此后吴国反攻,夺回东洲。第二场战争,吴国大败,东洲静海军使姚庭珪被吴越国俘虏。宋代《通川志》云:“海陵之东有二洲,唐末割据,存、制居之,为东洲镇遏使。制卒,子廷珪代之,为东洲静海军使。廷珪始筑城,钱镠遣水军攻破之;虏廷珪,而吴又命廷珪犹子彦洪为静海都镇遏使,修城池官廨,号静海都镇,今城是也。改东州为豊乐镇,顾俊沙为崇明镇,布洲为大安镇,狼山西为狼山镇。至南唐李璟嗣位,始补静海制置使。”这里记载了一个重大事实,就是廷珪筑过城,但这城被吴越国王钱镠所派的水军攻破了。从目前史料来看,钱镠的水军只占领过东洲,把吴国水军“斩首万余”。依此推测,姚廷珪第一次筑城的所在地,是否就在东洲?也就是说,公元908年时,东洲已有城池。919年后,姚彦洪接替廷珪,“修城池官廨,号静海都镇,今城是也”。这就是南通的第一座城——静海城了。对此,还可从《姚锷墓志》得到旁证。该墓志云:“而自侍从今使季父司空,更移雄镇,开拓狼峰。”姚锷是姚彦洪侄儿,他跟随其小叔父,把“雄镇”“移”到狼山那边去了。这表述和《通川志》的记载完全一致。《通川志》还记录了姚彦洪当政后,变更了长江中四处陆地地名。从改沙洲为镇的举措中透露出,当时的顾俊沙与布洲及狼山西已经有了较大发展,人口规模与产业实力都到了可以从镇的级别进行管理和经营的水平。姚彦洪所改或所设四镇,后来被周世宗全部废掉,豊乐镇仍名东洲镇。
姚氏集团统治期间发生的第三件大事,是吴国内部政权更迭。公元937年,权臣徐知诰篡权上位,把都城从扬州移向金陵,改国号为唐,史称南唐。就在这一年,姚存去南京朝觐南唐国主,受到接见,给予肯定,地位得以巩固。高兴之中,回到静海时,泊舟狼山,勒石以记。这就是现于南通狼山可寻觅的五代杨吴天祚三年刻石,前人将此处称天祚岩。刻石纵80公分,横95公分,字径纵15公分,横16公分。历经千年风雨洗刷,原文已剥蚀不全,还有缺字,据南通文史专家管劲丞考定,全文为:“天祚三年□月十四日东洲静海都镇遏使姚存上西都朝觐回到此。”当时姚存系舟登山的狼山,山脚还是一片长江水域,故清代康熙《通州志·古迹》将该处称作“天祚岩五代时姚存舣舟处”。这也是能印证姚氏政权政治地位的重大史实,因为朝觐当朝国君,必须有一定资格,姚氏做到了,表明他的地位和资格得到了南唐朝廷认可。这里还有一个重要的历史信息,就是姚存的职务是“东洲静海都镇遏使”,“东洲”在“静海”之前。姚氏第一代的官职,也是先从东洲始。这是否意味着,杨吴政权开始时重在建设和把守东洲,至公元919年狼山江面那场惨烈的战争之后,才逐步把整个重心往静海转移?直至943年,南唐政权才正式设立静海都镇制置院。
姚氏政权统治东洲半世纪之久,从东洲建镇902年始,到956年结束。两年后,海门县诞生。“唐东海徐夫人墓志铭”云:姚氏在东洲、静海“历官四世。镇东陲江海之奥府,静边鄙,安民庶,务农桑。复竭家财,赡义勇将士1000人。设官吏,烈将校,上佐国家,已安边地,司煮海积盐,醝峙山岳,专漕运,副上供:此公家世之绩业也”。此区区70字,字简意丰。其含义为:姚氏家族在东洲,当官有四代。他们镇守在国之东陲、江海相交的重要地方,把这个边境城邑治理得井井有条而无纷乱,百姓安乐,一心一意从事农业生产。他们拿出家中全部财产,组建了一支千人规模勇敢而又仁义的军队。他们在地方上设置负责管理的官吏,在军队中配备指挥的将校,靠这两支力量上以辅佐国家,下以安定边防重地。他们负责煮海烧盐,海盐高产稳产,盐坨堆积如山。他们的主要职责是给国家运去盐等重要物资,同时也负责供应朝廷所需物品。这些,就是姚公家四代为官的业绩!这70字,把治理东洲的大计方针、大事要务,把建设东洲的主要成果,军事经济社会的主要业绩全都交待清楚。若诚如斯言,则其在东洲的治理卓有成效。尤其是开辟盐场,煮海制盐,盐积如山。东洲的盐船,经长江进入唐末静海的“十八里河口”,由此进入通扬运河,直航扬州。“姚锷墓志”云:“而自侍从今使季父司空,更移雄镇,开拓狼峰;盐铁之场监殷繁,军庶之营居绵广……”这几句叙述同样很重要,表述姚锷监管盐业生产和铁器铸造,任务又多又重;负责军队和百姓的日常生活,地域广阔。
姚氏政权的最后结局有两种记载。据宋王象之《舆地纪胜》卷第四十一:“初,李王遗师收姚彦洪,城陷。彦洪聚俗(似应为族)自焚,以金宝投井中,故老传有金擣石,今风雨夜有光烛天,意其金也。”这种说法是姚氏家族全部自杀了。另一种说法,《通鉴》载:“显德三年,唐静海制置使姚洪,帅兵民万人奔吴越之地。”说是投奔吴越国去了。
姚氏政权开启了东洲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使后人大略了解了海门建县前的基础和背景,但仅历四代。如果从公元902年东洲建镇起计,也仅50多年。对于姚氏在东洲的相关研究,还有历史空白要填补,历史谜团要解开,包括其最后的结局等诸多传说,也要予以澄清或证实。
历史,总有不少轰动一时的事件,转身便遁入迷雾。一个重大历史事件和一位著名初唐诗人,在海门建县前,就在长江口北侧,书写了一个流传至今的传说、传奇。
白水荡这一地名,在明代崔桐撰写的海门县志《山水篇》中有记:白水荡——在吕四场,是大片沼泽地,有鹤类群居。今人邹仁岳在其所著《东洲记忆》(中国文史出版社2007年版)一书中说:“白水荡为海门古地名,地理位置约在今日吕四一带。”他猜想,“顾名思义,大概如同今日常见的海边滩涂、江中沙洲一样,潮来白茫茫,潮退茅草荡。”
就是这一块水草繁茂、群鹤翔飞的茫茫滩荡,在公元684年11月接纳了一位历史名人。
这一年,武则天废中宗自立。9月,徐敬业(即李敬业,李勣之孙)在扬州起兵反对。骆宾王助徐举旗,为徐府属,被任命为艺文令,掌管文书机要。他起草了著名的《为徐敬业讨武曌檄》,慷慨激昂,气吞山河:“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暗鸣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据传,武则天当时正患感冒卧床,读着檄文,惊出一身冷汗,病顿时好了许多。对檄文的痛骂,非但不恼怒,反而慨叹动容(《人民日报海外版》2011年07月23日第07版,黄东成文)。当读至“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惶然问:“谁为之?”旁边人告诉她是骆宾王,武则天感叹曰:“宰相安得失此人!”
骆宾王(约619—?),字观光,生于义乌(今浙江义乌),唐代著名诗人,与王勃、杨炯、卢照邻合称“初唐四杰”,在四杰中他的诗作最多。骆宾王出身寒门,七岁能诗,号称“神童”,据说《咏鹅》就是此时所作:“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骆宾王尤擅七言歌行,名作《帝京篇》为初唐罕有的长篇,当时以为绝唱。他还曾久戍边城,写有不少边塞诗。例如:“晚风迷朔气,新瓜照边秋。灶火通军壁,烽烟上戍楼。”写出边关傍晚生活场景,和烽火军情交融一起。仪凤三年(678),骆宾王调任武功主簿、长安主簿,又由长安主簿入朝为侍御史。武则天当政,骆多次上书讽刺,得罪入狱。骆《在狱咏蝉》云:“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余心?”悲愤不平之情溢于言表。次年,遇赦得释。调露二年(680),出任临海县丞,世称骆临海,弃官游广陵。嗣圣元年(684)九月,随徐敬业在扬州起兵,一气写下名动华夏流传千古的檄文。
这年十一月,徐敬业兵败被杀,骆宾王下落不明。《资治通鉴》说他与徐(李)同时被杀,《朝野佥载》说是投江而死,《新唐书》本传说他“亡命不知所之”。孟綮《本事诗》则说:“当敬业之败,与宾王俱逃,捕之不获。将帅虑失大魁,得不测罪。时死者数万人,因求戮类二人者,函首以献。后虽知不死,不敢捕送。”另有一说是骆宾王跳水逃生,亡命于“邗之白水荡”(邗是扬州的古称),即今启东吕四一带,隐姓埋名活了下来。死后葬于南通。
正史与野史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时光流逝,搜寻骆宾王踪迹的脚步渐行渐远,关于他到底终老何处的议论也渐渐沉寂。历史,就在不断迎新送旧中,马不停蹄地从公元684年又往前走了830年,一座古墓的发现,给骆宾王藏匿白水荡提供了有力证据。明朱国桢在《涌幢小品》卷六《骆宾王冢》中记载:“正德九年(1514),曹某者,凿靛池于海门域东黄泥口,忽得古冢,题石曰:‘骆宾王之墓’。启棺,见一人衣冠如新,少顷即灭。曹惊讶,随封其土,取其石而归,籍籍闻诸人,有欲觉之者,曹惧,乃碎其石……”意思是:明正德九年,有一个曹姓农民在海门县地域的东面黄泥口挖靛池(靛蓝,有机染料,古人用蓼蓝叶子发酵制成,通州海门一带有此传统),发现一墓,有墓碑,上面写着“骆宾王之墓”。他掘开墓一看,见墓中一人,衣服帽子都像新的一样,一忽儿就不见了。他大为震惊,随即将墓重新用土盖好,只将石碑带回。这件事很快传开,有人想去告发他,他感到害怕,就将墓碑打碎,扔回原处……
又230多年过去,直到清乾隆十三年(1748),有个没有做过官的福建士人刘名芳,定居南通军山,他着手编撰《五山志》,四处搜寻资料及民间奇闻时听到了这件事,就亲自到黄泥口实地考察。“访得之:一抔残土,半浸水中,掘地得断石‘唐骆’二字,唐字未损,骆字蚀其下半矣。”由此,他出面联系通州太守董公(董权文),效前任太守彭士圣移葬金应将军(南宋末随文天祥逃至石港,病亡,文天祥葬其于当地,并赋诗纪之。至清代,此墓被发现,当时太守彭士圣移葬其于狼山之麓)墓的故事,将骆宾王的遗骸移葬狼山。一代文雄,从此长眠狼山脚下。
从此以后,发现的史载较多。总体来讲是,骆宾王和徐敬业的儿子徐絧一起“宵遁海上”,至中宗复辟,徐(李)应征到朝廷,然后复归海门。此前,骆宾王已故,李絧葬之。
海门人对此有自己的记载。道光十一年《海门县志》有两处明明白白的着墨:一是关于白水荡——“白水荡:在吕四场,唐骆宾王因李敬业兵败逃匿于此。”一是在“古迹”篇记:“唐骆宾王墓,在县城东,见《涌潼小品》。”道光《海门县志》,是海门裁县为乡后由海门籍举人丁鹿寿为首的一干文人乡绅,出于为海门留下完整历史、期待将来由乡复县而编纂的。此县志上承海门建县前后,下迄作者撰写之时,希冀为海门留一完整记录,所以既尊重前史,又求真去伪,其序言中明明白白记载了作者涉猎各种史、志,增删添补,订正去讹。就在此县志中,两处明明白白记载了骆宾王藏匿到白水荡,墓葬在黄泥口,可信度更高。
今南通狼山南麓有骆宾王之墓。墓两侧有对联:“碑掘黄泥五山片壤栖,笔传青史一檄千秋著。”上联9字,形象概述了骆宾王墓离奇曲折的经历、故事;下联9字,以《为徐敬业讨武曌檄》一文而名动天下、檄存千秋,誉其青史永存。此联也是文坛高手所撰,对骆宾王这位和海门有着不解之缘的文人给予高度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