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吴王刘濞于公元前179年至公元前141年首开运盐河,从扬州湾头镇经海安到如皋东陈镇的汤家湾止……宋嘉祐年间(1056—1063)静海知县张次元从任口向北开运河接通白蒲。与此同时,淮南江浙荆湖制置发运副使徐的,调兵伕浚治泰州、通州、海安、如皋各漕河,至此该河就成为从扬州直达通州盐运、漕运干道,由盐仓坝分别入长江和濠河,称运盐河。南宋咸淳五年(1269),两淮制置使李庭芝始凿河40里,入金沙场、余庆场(该场后分为余西、余中、余东三场),以省车运,兼浚他运河……嘉靖十六年(1537),通州同知舒缨凿运河30里,起自利和镇(海门四迁县治县城东南方,位于长江边),经余中、余东场达吕四场,沟通全线,统称运盐河……清康熙四十三年(1704),因余东镇五里墩以东运盐河坍入长江,海门夏中书等开新运盐河,由余东镇东向东北经包场镇、六甲镇到吕四镇。康熙四十七年(1708),开余中场南运河……
事实上,海门乃滨江临海,天然河道众多。海门自古渔盐兼业,不乏船只。自最初的盐场有了一定规模产量后,盐的运输就以水运为主。只不过当时河道不规则,深浅也不一,只有当地人才熟悉河汊走向、水深程度,熟练驾驶。史籍上所载“沟通全线,统称运盐河”,则是指把原来弯弯曲曲宽窄不一的河道,按照统一标准加深加宽,可以航行“舟尾尾”的船队。有了这样的河,航道固定,水深河宽,船速加快,运力增加,自然大大有利于盐业发展。
堆积如山的盐,载船如飞的河,渐渐兴起商贾云集的市、鳞次栉比的街。在盐场和运河交集处,要收盐贮盐再运走,要收税缉私再监督,盐丁要生产要生存,商人要牟利要享受,官员要履职要升迁……各色人等纷至沓来,一切需求纷纷萌发,于是,集镇出现了、发展了,经数百年的累积,终成运盐河畔的座座名镇。
吕四镇,兴于北宋,盛于明清,是淮南十场由东往西、往西北,起自江海交汇处的第一镇。此镇,又有雅称鹤城。
吕四曾有城。
公元1554年,明世宗嘉靖三十三年,倭寇入侵,由吕四场廖角嘴登陆,淮扬兵备副使张景贤等带兵聚歼倭寇于吕四场。公元1557年,巡盐御史崔栋到两淮地区视察,为防御倭寇奏请朝廷吕四筑城,获准,朝廷拨白银4300两,由继任张九功经手,历时一年零一个月筑成。城周长463丈,高1.5丈,城上有垛垛矮墙可作军防,城门四座,水关两座,建有门楼供看守居住。彭大翱为之撰写了《吕四场筑城记》:
淮南煮海之区,为场凡二十。吕四一场,实通州分署所隶,而图籍则附之海门者也。南襟大江,北负沧海,东极扶桑,西连通泰。相传为吕仙四游之所,故其名曰吕四云。先是永乐初,倭夷弗靖,沿江上下额设大河、料角二寨以专防守。而城堡之议,则以承平之后,兵革不试,而未遑及焉。嘉靖岁甲寅,倭复犯顺,扰我中土。大江南北,无不受割。而淮南诸场,则吕四实为虏冲,以故其害,视他场为加烈。惟时巡鹾蓟州崔公适按两淮,议以建城,上请圣天子。乃报曰“可”。无何,崔公以届满代去。沁州张公至,复申前议,爰谋诸海道崇阳刘公,转运南充王公,量厥攸费。檄通守南昌喻公,相厥攸址。而通守潼关李公,通倅大石李公,海倅归安李公,则皆膺简视厥成焉。于是议发官帑赎金,凡四千三百两有奇。计成:横缩可四百六十三丈,高可一丈五尺;而女墙雉堞,翌然并峙;门凡四座,关凡两座,四门有楼,守望有铺。其工经始于丁巳春三月,落成于戊午夏四月。规制若未孔弘,而防范锁钥,视昔加严,盖屹然东南一巨镇也。是故,居者为之乐其生,徙者为之复其业,商者贾者为之获其所。不越再稔,而民咸安堵如故。
吕四地处要冲,为倭寇首犯之地,为免生灵涂炭,亟需安全屏障,当筑城以卫;吕四历宋经元到明,数百年建设,数百年累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财富聚集,街市繁华,海盐堆积,产销两旺,书声朗朗,文气浓郁……已成物质与精神汇聚之地,也配得上筑城以卫。彭大翱记录了筑城经过、城市规模设施,最后总结说,城市虽不算宏大,但有了城墙城楼水关等,防范就严密多了。吕四城雄踞海滨,已成东南巨镇,居住在这里的人安心生活,外迁者回来复业,坐商行商觉得满意,老百姓过起了像过去一样安稳的日子。
吕四镇有众多庙宇寺观。据吴松鹤于民国三十八年(1949)写下的《吕四大略》(此书所写为清代吕四,文中常用“国朝”一词标指作者所述的时代)记载——
文昌宫在南门城头之西,观音山附在庙中。魁星殿在文庙之东,两三层壮丽可观。关帝庙在吕四场署东,大门有下马亭,凡文武百官至此下马。城隍庙在西门北……内附贤祠:范文正公、摩勒吉。摩勒吉任苏巡抚时(在吕抗倭开海及渔港),莅吕有功,沿海称其与范文正为二贤,乡人祀之。大殿之东,辟假山花卉树木园亭,即鹤城书院。土地堂……息经堂……火星殿三庙并行,主持为道士。南天后宫……北三清殿……真武庙……三官殿……大佛殿……吕祖殿(称为慕仙楼)内房皆相连,有楼三楹,楼上悬一额跋:“五至何年”,邑人张宗绪题慕仙楼志。集庆庵在仁同桥西,相传自真慧尼姑起衣钵传承,至今未间断……
吕四镇有盐场官衙,有巡检司官署,有官兵营房,是一方权力中心。吕四场署创始于明洪武年间,管理盐政,场署官被称为盐课大使,由上面任命,从八品。场署俗称为场官衙,清时属于石港盐运公司管辖,后改四甲坝公司,扬州运使分发兼收钱款,称知事、公堂,接受民间诉讼。吕四巡检司官署,清乾隆三年建,江南常镇通海道管辖,名曰吕东巡检所,兼管辖余东、吕四二场,受理民情诉讼。右营游击署始建于清顺治十八年,至雍正七年,驻吕四场,在大河营御防倭寇,至嘉庆二十一年裁去。后复议把总署设在吕四场治,为东关分汛,通州狼山总兵官管辖。吕四有场、司、营三衙门称之。
吕四镇发生过不少大事。大潮灾造成的堤破场淹家毁人亡,倭寇造成的家园火光冲天、亲邻人头落地及奋起反击手刃倭贼等,这些都在别处详述。就说改朝换代时的兵匪海盗,曾给吕四造成了多少灾难。明末,清军大举南下,1644年升为南明朝淮南总兵的高杰,在第二年(清顺治二年,1645)被睢州总兵许定国所杀,由此高氏所部四散,一部流窜到通州吕四场,烧杀抢掠,洗劫全镇,然后掠民船下海为盗。(《南通盐业志》)
“彭氏,生员彭取禾女、江完初妻。乙酉高兵纵掠取,禾适在女家,衰老不能行。氏扶之逃,为兵所执,夺刀自刎,尸僵立不仆,贼惊异而去。”“罗氏,杨州卫千总罗晋女,生员梁天峻妻。乙酉避乱,遇高营叛卒,欲污之。号骂不屈,自嚼其舌,喷贼面。以刀剖腹,脏腑流出,犹闻恨詈声。贼惊异,争以衣覆之而去。”“江氏,生员江日靖女,年甫及笄。高杰兵叛,携母姜氏逃避,为兵所执,大呼母曰,不能俱生矣!投河死。母亦赴水。越三日,母女抱浮水面,人以为异。”(《道光海门县志》)仅县志中所载此几例烈女事迹,就可窥当时境况之惨烈。
又过了八年,又有海盗侵犯吕四场,其时盐场大使为金饶。“金饶,顺天宛平人,由吏员任吕四场大使,性迂直,蒞事勤敏,抚民恤灶,一体相关。顺治癸巳年(1653)冬,遭海贼蜂起,以守缉陆士珍保大河营半面,不敢进。乘间毁土堡东南角入。寇虏掠者十几家。绕闻警即令班皂伐鼓扬钲于路,传众避北草荡中,独以身卫众,奋马提戈而出。有壮者或从之。时士珍领兵急为之援,追其后大呼曰:‘使君且退,我等来矣!’顾饶已与前锋相当,遇害。贼逃后乃得其尸归葬。日场人哭而送之主百余里。”(《乾隆海曲拾遗》)这就是《康熙两淮盐法志》书上所记的场署与收盐铜桶都被毁的那一次(但两者所记在时间上相差一年)。那一次除金饶大使挺身而出壮烈殉职外,吕四场人、贡生夏鼎臣也奋起抵抗,惨遭杀害。据《静海乡志》记载:“夏鼎臣,字敬承,吕西场人,顺治乙丑(顺治六年,1649)岁贡,授丰县教谕,未赴。寇兵入场,鼎臣偕场使率乡人往御之,转战至日暮,贼益众,场使金公重伤、死,鼎臣亦遇害。”当时祸害一方的海盗,十年后最终被歼灭。“顺治己亥(顺治十六年,1659)六月,海贼突至,聚通州狼山,经泰兴、溯长江、掠京口,北破瓜州、仪征。总督郎公、总戎梁公自吴淞抵江宁为援兵,出奇兵袭之,海贼弃矛盾干橹无算,自是江海渐平。”(《乾隆海曲遗事》)吕四贡生夏鼎臣,其子孙承其公心侠义,皆有作为。“夏裔,字禹若,鼎臣子,邑庠生,慷慨能任事。海邑坍削,岁赔国课,裔奔走泣诉。制军麻公亲临复勘,上疏豁除。余中场旧河湮没,赴道辕呈请浚复,即今运盐河也。次子申书,字廷章,康熙乙酉举人,内阁中书,敦孝友,任事有父风。”(《静海乡志》)
吕四历史上曾出现过各种人才,就著书立说方面,首推彭大翼。“彭大翼,字一鹤,才华英上,气质冲和,识者群谓为有用之器。以岁荐通判梧州,政声翔洽。性好读书,壮年解组日事,搜讨积四十年,著有《山堂肆考》,最为淹博。以品望举乡饮者二十有六。寿至九十一岁。”(《道光海门县志》)
彭大翼从小就表现出较好的天赋,性情平和,认识的人都说他将成有用之才。后来被推荐为梧州通判,为政和洽。他非常喜爱读书,在壮年时辞去官职,积四十年功夫收集查找资料,终于著成《山堂肆考》,知识最为渊博。因为他的人品和名望,二十六次被举荐为“乡饮者”(据《仪礼》记载,早在周代,每年一定时期,地方官要和基层德高望重者、贤士等一起饮酒,其时要排定座次,确定尊卑、先后次序,并举行其他活动。后来儒学将这种形式加以改造,加入祭周公和孔子等内容。唐以后越发重视,明代于建国之初即颁布《乡饮酒礼图式》,每年正月十五、十月初一两次,在学校内举行,倡导人伦礼教——笔者注),寿至九十一岁。彭大翼是明代著名的类书学家。海门第二本县志作者张先登曾专门写有《六先生传》,记录了彭大翼与张材、姜承德、成友文、盛永传、李传春等六人的学识与为人。可惜的是该县志的遭遇同尹玺所写的第一本县志一样,当时未能刊刻。到李兆星编写《顺治海门县志》时,张稿已成残稿,仅存半部。现所能看到的对“六先生”的记述,内容十分简单。
《山堂肆考》是历时二十六年、集中精力闭门独立完成的巨著,二百二十八卷,学识囊括经史子集,在历史上很有影响。该书被收入《钦定四库全书子部十一·山堂肆考》。四库全书在该著作前加了篇《提要》,类似序言——“臣等谨案山堂肆考二百二十八卷,补遗十二卷,明彭大翼撰。大翼,字云举,又字一鹤,扬州人。是书万历乙未廖自伸序,称其冠军,诸生者廿有余年竟不得登贤书。其弟大翱序,称其宦游百粤。凌儒序,亦称其浩然解组,杜门海上,则又尝隶士籍。其尝为何官?不可得详矣。据卷端凡例,是书成于万历己未,其孙婿张幼学乃寻绎旧闻,踵事增定,遂成完帙……乾隆四十六年十月恭校上。总纂官臣纪昀、臣陆锡熊、臣孙士毅,总校官臣陆费墀。”《提要》文字不长,但高度概括,署名为四库全书总纂纪昀等几位编校官员。该文介绍了《山堂肆考》总卷数,介绍了作者,介绍了该书几篇序的核心观点:万历乙末年(1607)廖自伸序称其是类书冠军,众多知识之士二十多年见不到这本书;其弟彭大翱序说大羽曾经在南方做官;凌儒的序言说作者毅然辞官归家,在海滨闭门著作……《提要》说,根据该书卷首“凡例”,书成于万历乙未(1595)……
在《提要》文后和《山堂肆考》正文前,还收有两篇序言,一篇是凌儒所写,该序在叙述明之前历代类书之少之不足后,专门赞扬了作者和该著作。此序才情并茂,对书与人都评价甚高。说邻近的海门彭大夫,喜爱历史,自小聪颖博览群书,喜欢探幽搜奇涉猎广泛,用尽全部力气。上追索到远祖结绳记事的古代,下努力穷尽一切历史故事传说,甚至探索蝌蚪文和翻译方言土语。凡是找到历史书上未曾记载过的微言奇事、文物图形,就立刻在小幅绢帛上记下……如此心无旁骛一丝不苟达三十多年。他北到过河北辽东一带,往南走到了两广湖南。吃饭时也看书,倦怠时把书当作枕头休息,没有过一天不看书。他曾经为官,后来辞职回家,在海边居住闭门谢客,一心著作。凡是耳所闻眼所见,口中诵读过心中记忆过的,都分门别类归纳整理,汇集编成总达二百四十卷,名称就叫《山堂肆考》。我还没有读完,就感叹再三。三垣二十八宿可以代表天,五岳四海可以代表地。假如只见其一而不见那绝大部分,就如同从竹管里看天,用瓢测量海水,那为什么要两仪(阴阳)生四极而直至万事万物呢?要像神话中羲和御日在天上周而复始,要像传说中的大章和竖亥一样从东极走到西极、南极、北极,这样才能穷尽历史而尽量具体。现在的这本著作,从十三经、二十一史、三坟二典、四部九流以及百家,全部包括并作分析解读,真是观日月而渺众星,立昆仑而俯瞰沧海,原来相类著作的欠缺,从此可以革除了。此书与那些有缺陷的旧作,从此分道扬镳,而与上等的驷马高车并驾齐驱了!我原来就认识彭大夫,他孙女婿来请我写序,我高兴得到了一个附于千里马而腾奔千里的机会,就没有推托下笔了。万历乙未(农历)十月十五(或十六——作者注)日,海陵凌儒撰。
另一序言的作者是万历乙未(1595)十月赐进士及第翰林院修撰、秣陵(今南京)焦竑。他在序中盛赞了《山堂肆考》之后,记述了此书成书经过,佐证了四库全书《提要》中的一个细节。意思是,岁月不停地流逝,有些内容真伪反复多次,剔除讹传纠正错处,实在需要有人去做。彭先生的孙女婿张仪伯,在太学时和我相处很好,我特别珍爱此书,痛惜书的残缺。于是又重新校勘,道义深奥处予以解读,收集散失的书卷,终于做完了这一切,于是先生此著的精神原貌重新光耀于世间了……接下来他叙述了自己也有这方面的专业爱好:“余旧纂类林十卷,传之海内,敝帚久陈……亦附先尼窃比之义耳。”这也就是原书二百二十八卷、补遗十二卷的来历。
《顺治海门县志》和《道光海门县志》,在“艺文志”中都收录了“王兆云山堂肆考序”,说是明代的文章能和先秦并肩,明代的诗能和汉魏盛唐相比,现在因为有了《山堂肆考》,使明代的类书能和历史上著名类书地位相当。序言说,富贵荣华者在历史中如烟散去销声匿迹者,至今不知有多少,而“濡毫吮墨”著书立说的彭大夫,可能因《山堂肆考》而成不朽。
《吕四筑城记》作者彭大翱,是彭大翼弟弟。《道光海门县志》对他的记述是:“彭大翱,号二楼,又号方壶,隆庆庚午(1570)举人。覃心好古,兄弟皆以著述名。授武康令,居官廉介,士民仰之。”彭大翱为官清正,武康的乡绅名士百姓都很尊敬他。武康县有一名胜为“铜官山”,彭大翱为官时常流连于铜官山,后以“铜官傲吏”自称,著有《铜官傲吏集》。辞官以后,彭大翱在吕四的住所“方壶楼”潜心著述,并参与其长兄彭大翼《山堂肆考》的校书,并为《山堂肆考》作序。彭大翱之子彭取录也颇有文名,其为崇祯四年贡生,官任抚州府学官。彭大翱父亲名叫彭恒,任山东邹县主簿。彭恒有四子,大翱行二。长子彭大翼,字云举。三子彭大同,字云会,万历八年担任叙州府司事一职。“彭大同,海门人,以岁贡为叙州推官”,为官清廉如水,刚正不阿,而且明察秋毫。第一件事,有一举人(明清时“孝廉”是举人的雅称)杀了人,托省提刑按察使(从三品)说情,想认罚三百两银子而给予释放,彭大同愤怒地说:杀一人罚三百两银子,有一万两银子就能杀三十人吗!结果判处该孝廉死刑。第二件事是两户仇家,积怨很深。其中一户乘老父生病,把他扶到河坝,故意挑衅另一户前来,对方动手殴打,病者当场死亡。审判者只论人被打死了,但彭大同判曰:若只是从双方仇恨角度分析,那么眼看着其父在河坝被打死,谁造成的?结果死者儿子同样被判罪(清·赵宏恩《(乾隆)江南通志》卷九十六武备志,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四子彭大化,字云龙,万历三十四年(1606)担任遂宁训导一职,有《留余堂诗稿》二十卷。据《乾隆海曲拾遗》记载,彭大翱病逝以后葬于吕四场西二十四铺运河北,户科给事中郝世祥为其撰写墓志。墓地今已荡然无存。吕四现有彭氏宗祠遗址,别无所存,唯有一棵当年彭大翼手植银杏树,历经四百多个春秋轮回,至今树干挺拔,高十多米,傲立于苍穹之下,郁郁葱葱。
吕四镇曾遇到过一件趣事,琉球国人的船被风刮到了吕四,此事由一人以诗的形式记录了下来,诗载《乾隆海曲拾遗》:“琉球国人失风至曹龙树。诗云:一舟横海来,剪波到吕四(东场地名,时四月廿八日上午——原文如此,下同)。舟式颇希奇,中载人廿四。发长身短黑,衣服花纹刺。言语不能通,操笔能书字。书是小琉球,名宫平反利(二使臣名)。纳贡中山王(大琉球王),年年循旧例。四月初二日,发舟那霸肆(小琉球地)。程距一千里,中途黑风至。 浪倾山,巨艨如展翅。无鼓记道里,有针辨方位。晨昏历廿余,漂泊此岸次。日分不能生,能生诚天赐。检阅舟中物,白籐青竹笥。麦豆谷各卅,包粟包廿四。醃鳅五尺长,黄鬃一小驷。借问海中景,颠簸难全识。蜃气与鼇冠,离奇不一类。前夜波心红,阴火腾空炽。厉馨飞焰中,明见走万骑。神火不烧丹,心眼犹惊碎。我闻海出火,载自岭南志。水中车马声,春明录纪异。非有目击人,几疑载籍伪。兹尔琉球臣,一举征其二。为之制衣裳,酒食相安慰。备舟送子归,所以柔远使。归语国中人,曾到天朝地。”此诗记录清晰、具体,内容丰富、凝练,故事完整、有趣,见闻奇异,文字通俗,流转自如。作为镇上的一件奇闻趣事,借助文笔的灵动流畅,被史料选录,得以流传。
吴松鹤《吕四大略》里还曾写到吕四东的三甲,那里历来是煎盐之地,在清代也曾繁盛一阵子,民国时张謇曾在那里试行板晒盐。“三甲镇始创于清康熙八年,里人江姓出资起造,向南三十四间,其时无对面店市。后彭德周富户发资起向北店房三十三间。大三甲公路至小三甲公路止,成一最威乡镇,街道铺砖,东西均有铁门砖砌城垛,名曰东西城门。在道咸间,店铺林立,商贾云集,早市海鲜极多。其时江彭二氏盛之住持镇商事务,井井有条……”
吕四又名鹤城,这与关于吕洞宾、仙鹤、吕洞宾驾鹤飞翔于云天的传说有关,也与对古老的吕四白水荡曾经有过丹顶鹤、麇鹿等的怀念有关。与吕四的这一雅称相对应,余东又名凤城。为什么有此美丽的名字?当地老人的说法是,古代时曾有凤凰飞来,并且降临于兹,说明这是块福地,由此得名。有些史料上说,因其地形像是一只展翅的凤凰,故名凤城。其实,后一种也应看作是传说。不同传说背后蕴藏着共同的期盼:这是块宝地,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期待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1996年版《海门县志》(江苏科学技术出版社出版)说:“余东镇始于唐朝永徽五年(654),南唐时与狼山、石港、蔡港、西寨同时建置,称余庆寨,为兵防要地。唐大历年间(766—779),筑堰御潮、设灶煮盐时叫李灶,后又称吕灶。北宋太平兴国年间(976—983)改称余庆场。元朝至元十六年至元末(1279—1368)……分场改为余东场。明嘉靖年间(1522—1566),为防倭寇入侵而筑城。因城区地形似凤,故名凤城。清末民初,废余东、余西、余中三场设余中场,场署仍设于余东镇。”
一首旧时民谣可以反映明代鼎盛时期余东城的全貌:
余东城,好风光,四城楼雄踞四方;
城里城外各十庙,五山五坊三条港;
四河七桥四池塘,还有青墩双井庄;
亭台楼阁堂会院,凤城福地美名扬。
据记载,余东城曾有108座大门堂,悬挂有几十副各种匾额。由2146块石板铺成的南北长街,全长800多米,向两边辐射出许多小巷,构成一个扑朔迷离的居住和行走网络。全镇总共有100多条小巷,市井繁华,平时烟火万家,倭寇来时,可作为藏军伏兵之所。街巷两侧商铺林立,从银楼钱庄典当布庄,到酒楼米行油坊木行,直到日用百货,一应俱有,经营者来自四面八方,又以徽商居多。运盐河边有码头、盐仓、盐店、盐栈。河上有座泰安桥,建于嘉靖二十四年(1545),与周边景物一起构成余东十二景中的“北城野望”。
东岳庙,始建于明万历年间(1573—1620),有殿宇50余间。东岳庙建筑群包括文昌宫和芙蓉池。文昌宫,儒教胜地,始建于明代。东岳庙建筑群,体现了一种特有的儒释道三教合一、和谐共处的宗教文化,为苏中、苏北地区所罕见。
余东镇还先后于宋、明、清时期建有会所庙宇:佑圣院、开福寺、会圣寺;天王庙、真武庙、大王庙、比阴庙、关王庙、三官庙、城隍庙、仓头庙、奶奶庙,袁家庙又名城隍山;上真观、七佛楼、福兴庵、竹林庵等。其中天王庙建于宋淳熙四年。余东镇还在四周垒了多座土山:太平山、戴青山、弥陀山、洛伽山、武当山、西山、韩童山等。崔桐的《海门县志》载:戴青山,土山,原在旧县西面,是和尚戴青建造,故名。后来山没入江中,他的徒弟静安又造山于王灶境内,仍名戴青山。戴青山,曾是余东镇一大名胜,留下了海门文人不少诗篇,崔桐就收了六首置于县志的“词翰”篇。
余东人李茂富在《戴青山的原貌》一文中写道:“据载,明朝有个名叫戴青(明天顺四年生,卒于明嘉靖二十四年)(1460—1545,笔者注)的,原系京都名人之后。由于他看破仕途,淡于名利,在成化十九年(1483)来到余东场这个战争祸患不易波及之区,择江海环域,流沙积年较久之地,请民工挑筑此山。并在山脚下正南端建一庙宇,剃度为僧,带僧徒数名,过着‘早晚一炉香,晨昏三叩首’‘日出田中耘,月升寺中经’的清逸生活。”戴青和尚花心思下力气打造此山,山不高,但佳木奇花、曲径石阶、亭台僧寮一样不少。此山又正处江边,远眺近观,高瞻低俯,入眼皆景,就引来了不少文人雅士登临赏景,品茗赋诗,一时成为余东一大盛事、趣事、雅事。登临赋诗作文的,大都为“邑人”,而且大部分就是余东当地人,这也足见余东当时的人文之盛。诗中,有大江有楚帆有渔艇有归鹤,有城市有池塘有十里沙村,诗人们沐着熏风,听着鸟啼,看着绿树,品着美酒,好天气好地方好景致好心情……诗中涌流的这无限如画风光和温馨情意,既有诗人的情怀浪漫,更有现实的场景垫底。所以,戴青能在那里筑山建寺造景,诗人们能纷至沓来赋诗咏叹抒怀,足证那时余东的兴盛、富庶和文气浓郁。
李茂富在此文中交代了戴青山后来的情况:“明嘉靖二十四年(1545)八月的一次大风潮中,可惜此山湮没于江(这时是海门第三次迁徙——原文如此),戴青和尚亦被潮浪吞没而仙逝(享年八十五岁)。后来,幸存下来的徒弟静安为了纪念戴青师父,又择地复筑土山,仍建一庙宇。不过山无一半高,地无一半多了。”(《海门县文史资料》第五辑,1986年5月)
余东镇西有戴青山,成为余东的一块文化高地,汇聚了文人,汇集了诗歌,汇聚了情感,此山的崛起与沧桑,也刻印着这一地方的自然年轮。所以,这是一座文化山,承载着历史与记忆。从余东镇回头东看,那里有一大块宽阔平坦的土地,那就是出现于康熙盐法志书中余东场图上的“江场”。江场,又称便仓,留存于史料的,主要就是筑城抗倭。倭寇侵犯江场,犯下血腥罪行,当地军民反击,前仆后继抗争,其过程堪称惨烈。据史料记载,江场城是“邑人江师周为御寇筑”(《南通盐业志》)。“江师周,字霁宇,先世本婺源籍。徙家余东场时,苦倭患,捐金创建县城,为海隅屏障。以贡授粤东藩幕,有能声。迁弍解州。解有珠盐两池,岁入无算。周廉明兼至,不为权贵所侵,贡赋盈额未尝私取颗粒。已而戎寇内逼,士民震栗,周设伏,冒矢石,旬日而平之。抚按交章论荐,决意引归。居乡以友于敦,睦世其家。”(《道光海门县志》)这篇介绍,在简单交代了筑城以后,主要内容是江师周为官的作为,特别是任职解州时,地方有盐有珍珠,物产丰富,税入超过定额,但江师周廉洁自持,不私取分毫。更重要的是胸有韬略,亲冒矢石,平定贼寇,安定一方。上司要推荐他高升,但他决意辞归,交友治家,和睦相处。除此之外,此文字内容未涉江场具体情况。
有一篇《狼山汝敬江公墓志铭》,对江场江姓主人有更多介绍,作者是明末马世奇,此文收于马世奇所著《淡宁居文集》卷五(清乾隆二十一年刻本)。此文较长,无标点,文言较古,用典甚多,其大意如下:
狼山江公名师程,号明宇,是被举荐当官的我同籍契此的父亲。他有七次被推举为乡祭酒(又称乡饮酒,见前文《道光海门县志》对彭大翼记载——笔者注),所以人们还常称之为乡祭酒。江氏一族可追溯到南朝梁代昭明太子萧统,他这一支中八位后裔自唐初至唐末相继出任宰相,史称唐朝萧氏“八叶宰相”,这在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唐朝末年,改朝换代,萧氏家族以不再生活于唐代为耻辱,指着大江发誓,改萧为江姓。传了八代以后,在景仁公这一辈迁到了新安,人们都称呼他们的迁居地为江湾。又传了十八代到了仲祥公这一辈,迁居到崇川,人们称呼他们居住的地方为江场。就如鲍叔牙的鲍城、稽中散的稽山,以寄托到了特别适宜自家地方的意思。仲祥子克用,克用子彦通……彦通生了七个儿子,第六子为志学公杰。杰生六个儿子,第三子为伯恩公润。润生两个儿子,长子为宗餙公镳。镳生子二,为北源公模、世臣公柱,都娶卢氏为妻。卢氏家住吕四,有东场和西场。北源娶西场卢氏,世臣娶东场卢氏。她们在家时是姑侄关系,现在成为妯娌了。北源公生了两个儿子,长子字霁宇名师周,次子就是江公。世臣公在读书时去世了,东卢夫人顿足痛哭,悲痛至极,在西卢夫人面前长跪不起,请求把她的第二个儿子过继给自己。这时,江公才出生八个月。东卢夫人没有乳汁,但依样给江公吮吸,以至于被吮肿、流血,直到江公一周岁能饮粥糜为止,看见的人都觉得可怜和不同寻常。然而,江公耳聋不能读书,十一岁时,东卢夫人要他去学校就学,以磨炼自己的名誉和品行,成为一方的楷范。可是,江公因为耳聋,到老依然布衣。江公常常垂泪说,养育我的恩情超过生育我的,但我能力不够未能报答,东卢夫人德行高尚,应该有表彰她的官府的符瑞,可恨我比不上人家的儿子,未能使母亲得到封赠。
乡里的士绅官吏都很尊重江公,对他说,一个稳重清廉的人,重听又有何妨?他们引用高濓(浙江钱塘人,大致生活在明嘉靖到万历年间)的《遵生八笺》的第一笺即《清修妙论笺》中的道理勉励他:人家八十岁了,还兴致勃勃地填写词曲,你还年轻啊!但江公还是很伤心。江公家原有遗产,世臣公夭亡,损失的家产以千(两)计。祖先的簿记原来藏于北源公的竹容器中。北源公去世后,家人把那些簿记都烧了,损失年收入以万(两)计。乡里狡猾的人,用各种伎俩攻击诬蔑江公,而偷藏有田契以百(两)计。亲族朋友等曾负债于江公,希望能缓,有的负债者乘机编造各种借口或谎言,把账赖掉。就这样,从表面上说江公仁义而实际又造成他的损失以千百(两)计。然而,江公只认为这些是为人之道德,别的就不问了。江公要帮助需要帮助的人,即使拿出全部金钱甚至是破产,都毫不吝啬。江公能包容别人欠他的,即使为此而处境艰难,也毫无悔心。东卢夫人靠双手勤俭持家,粗茶淡饭,又勤以纺织。江公善于辨别土性,对所用劳力精细规划管理,积以岁月,家道重又兴起,但是比不上霁宇十分之三。有人怂恿江公不要做世臣公后代,回去与兄瓜分家产。江公流着泪说,我怎忍心忘掉我母亲枯乳乳我的时候?坚决回绝了。霁宇公感到对不起江公,提议把江公的儿子过继给自己。江公的夫人崔氏说,我们的儿子哪里是寄人篱下的呢?而且,伯父的两个儿子凶狠,怎么能在一起相处呢?也没有答应。江公每到一甲十二年(天干年份)的第一年,就取消别人借款、欠账的全部利息,与家庭经济状况不好的家庭重新签订契约,使困难人家不再谨小慎微,能安宁度日。与江公友好的朋友,都劝他不要给子孙留下多少地。江公笑着说,把财产分掉?这是我的财产啊,也没有答应。听到这些后,有人怀疑江公是故意做给别人看的,有人认为江公是谦让。江公又笑了:我谦让,那么谁是竞争者呢?没有呀。
江公幼年没有能读书,但是对忠孝格言却领悟得很深。东卢夫人性格刚烈,容易发怒,江公与崔夫人每天毕恭毕敬地待立在旁边,侍候她进食,以她的高兴为甜,以她的不满意为悲戚。对所奉养的东卢家族中人,像对待东卢夫人一样。霁宇公在南粤为官,西卢夫人一人独居,江公就让她住到一起,早上服伺东卢,晚上服伺西卢,这两位夫人一个忘了自己的儿子已经给了别人,一个忘了这儿子不是自己的亲生。霁宇公的出纳病故无人管簿记,江公代为总管,一文钱一尺帛都记载清楚,其认真负责无私的程度,与历史上东晋时期的谢弘微一样,以至于霁宇公忘了自己当过官(也会做簿记),忘了江公已经过继出去,这份家业已经没他的份了。霁宇公的两个儿子先后病亡了,家内恶斗纷争不断而遭遇灾难,江公这时回去帮助解决矛盾平息争斗,效果之好,使人们忘了霁宇公没有了儿子,忘了江公与他们一为贫穷一为富裕。江公同宗的人,利用不同的季节下海捕鱼煮海烧盐,有时衣衫褴褛的妇女到了江公家,江公一定是把桌子揩干净,叫她们稍等会儿,由崔夫人给她们饮食。每年春秋两季祭祀,江公敬重祖辈父辈,是所有人中做得最好的,并不计较亲疏,不在乎戚单中所记载的先人们是否是同胞兄弟。上缴一年的课税,总是领先于州里的人;资助官府的治理河道修筑堤岸赈济灾荒,一定比州里人更快更勤。壬申年皇上下诏书到县里,要重新核定鱼鳞册(田地普查),江公说这是王政的基础、根本,就派人认真测量,并手书上报。而一些有名的富户,狡猾善变,推托说理不清楚。江公有次读到《忠经·兆人章》,其中写道,在国要遵守法律,在家要孝敬父母、友好兄弟,要勤俭耕作以供国家税赋。江公非常感慨地说,啊!这就是我的志向。假如江公能有一个展示自己忠心和能力的机会、舞台,那就不需要现在什么事都奉指示去做,像小孩子玩游戏。然而江公绝圣弃智,安心隐居。辛酉年来了大批海寇(倭寇),盗寇们看到江公的屋角有身穿金甲的神人顶天立地,立即吓跑了。己卯年灾荒,大批难民相互约定,不南下惊扰八十岁的江公。现年来蜩螗(蝉的别名)遍野,而江城没有,江公的仁义,使他所居地固若金汤!
江公三世祖墓茔已近江边,族中老人们议论迁移,对所需经费,江公独自承担。所迁的主墓穴一个,其左右两侧子孙穴(昭穴)五个,而再旁边一墓弄不清身份,其遗骨忽发出呜呜的声响,江公立即许之以一起迁移,那声音才止息下来。有一人计划建祠,祭祀火神,向江公祈求“数金”,而暗中却写信给他要求给“十金”。江公说:“我不欺负人,难道敢欺负神?”就如数给了那个人。江公夜里梦见火神,到他面前拱手作揖,表示感谢。万历戊子,大江南北赤地千里,江公家差地上的收成,是别人家好地上的一倍。
我曾经议论江公的德行,不是企求别人的歌颂赞誉,也不是希望像神一样被人祭祀跪拜。我和契此相互比较了解,江公所结交的师友,都是同时代的一流人才。契此兄年轻时朋友们经常聚会,在狼山这个地方相互约定,共同奋发,但其他不少人赴试几乎都落榜。有人觉得这是鬼神对江公的报答,我看未必如此。江公在家经常说到柳氏家训,说富了而危害社会,不如穷困而使周边安宁。因此契此兄弟严以律己涵养志向,把仕途视作畏途保持警惕。江公经常自我调侃,青色的毛毯胜过三面旌旗!江公自小起以先哲贤人的教诲规范一生,主要是宋代理学大师程颢和程颐兄弟俩。明道夫子程颢说,宽松而有规矩制度,相互包容而不随波逐流,心有敬畏而行动诚实宽厚。紫阳认为,先生学问的核心,以诚为本。我概括先生一生,本着六个字:忍、方便、守本分。自己是子孙时孝敬长辈,自己为父母时教育子孙,为小辈则事事服务于长辈,为长辈而关心体贴下辈,为全乡做出规范。要以谦恭淳厚为师,为人拯救危机调解纷争;要以能忍受屈辱、苦难作为保障。对于宽、和、敬、恕四个方面的道理,一直奉若神明,把它们内化为自己的德行,就像饥饿之人遇到了饭食。江公去世前三天,还喃喃自语说:“快把救济的粮食拿出去!”他的忠诚,贯穿于他的一生。而且江公一家全都明白领悟这为人之道,如果在他们兄弟中一定要分别作比较的话,那他们不都是非常直率的人吗?江公的酒量不到二合(古代一升今二百毫升,一升十合),然而喜欢别人豪饮。江公开朗坦荡,喜欢下棋,水平比高手差很远,然而喜欢与人对弈,胜败都很快乐。“一觞一咏”饮酒吟诗,即是历史深处的兰亭。江公每想西湖胜景,就恨自己只是在窄而浅的壕沟里游过。但这些,并不妨碍把江公与眉山的苏东坡相比。吾追索历史,认为明悟了大道的江公一定是可以与东坡挽手前行的。想到这里,我越发怀念江公了!江公出生于嘉靖己未年(1559)六月五日,去世于崇祯己卯(1640)四月十八日,享年八十一岁。娶崔夫人,是光禄少洲公女,少宗伯东洲公孙女。崔夫人生长在官宦之家,但从不穿罗着锦,而是粗衣疏食一生,不愧与江公同为德高而低调之人。崔夫人比江公早去世三十二年,生有五个儿子:中道,州庠生,娶郁;中立,州庠生,娶成;中岳,国子生,娶高;中岩,即契此,选贡生,娶姜;中岷,州庠生,娶朱。女一,嫁海门庠生成梦周孙。孙男十五人(略),孙女四人。曾孙男十四人,曾孙女十一人。嫁娶详状中。江公的孙辈绕膝有三十多人,人丁兴旺,不可以一般的家庭去衡量。江场之所以姓江,是美好与仁爱的回报,方兴未艾。
契此兄弟选定于辛巳(1641)十一月安葬江公。世臣公墓的昭墓(即子孙墓地)在范公堤内,面积为四十亩,原来是霁宇公的田,尽是盐碱地。东卢夫人以高出近一倍的价格买下,当时可以安葬崔夫人。有人提议(江公墓地)改到别的地方。公怀念东卢夫人购置此地时的艰难与用意,流着泪说,我百年以后,魂魄不会忘了母亲。今天把江公安葬于此,就是江公怀念东卢夫人也。
此墓志铭刻在碑上的文字为:(江公)身体隐去了,成了山水的朋友。他的德行荣耀于世,成为乡祭酒弘扬道义的典范;他不追逐自身利益,深明诚实谦恭之道;从不炫耀自己的功绩,上天保佑他长寿;他决不负人,宁可别人负他。财产多者认为修德无用如同耕种石田,江公之家是万人本分勤恳劳作,获得了良田嘉禾。令人欣慰的是,有奔腾的江水和广阔的海洋来表彰他们夫妇。江公之后,一定能兴旺如初,子孙们终将能耕耘全部土地。
把此文全部翻译出来,是因为从中可以看到明代从嘉靖到崇祯时期海门社会部分社情民事,对江场的介绍,也填补了既往的空白。江场的老祖宗本姓萧,他们是南北朝时期南朝梁武帝长子、昭明太子萧衍的后裔。昭明太子一支,后代有八位在唐朝的不同时期都官至宰相(萧瑀、萧嵩、萧华、萧复、萧俛、萧仿、萧寊、萧遘),史称“八叶宰相”。唐末萧氏改为江姓,传了八代以后其中一支迁到新安(今安徽),所住地名为江湾。在江湾传至十八代后一支迁到崇川,具体落脚地就是余东,把新地称呼为江场。到江场后,至墓志铭所记的主人江师程,已是第九代。九代中,有的生六子,有的生七子,表述墓志铭的主人,都是直系往下排。而且就江师程而言,五子一女,孙男孙女辈都十几个。所以江场的江家,是个很大的家族。江场面积不小。从墓志看,其父江世臣墓在范堤下,而且原来是斥卤之地,说明江场北界就是范堤,而“三世祖墓频于江”,则说明南界长江。所以江场北起范堤,南界长江。《嘉靖两淮盐法志》余东场的图文介绍:余东场南至江北至海,南北距离四十二里,可见江场南北之纵深可观。另外,江师程父辈兄弟俩,分别娶了吕四场的东卢和西卢,是否表明江场的东部已离吕四近了,由此推测,其东西间宽度也很长。江氏兄弟俩都很富有,他们有仁心也有实力支撑,江师程做了不少好事,而江师周捐金筑城。仅看这兄弟俩,已是社会地位较高的人。江师周已经以贡生身份踏入仕途,进入县志名宦系列;而江师程,虽然因重听辍读,但七次被推举为乡饮酒,很有名望。江师程夫人是崔桐的孙女,也就是说他是崔桐的孙女婿,他的女儿,又是成梦周的孙媳妇。在那个婚姻讲究门当户对的社会,他们联姻的都是名门望族,这也印证了他们自身的地位。从江师程五个儿子的身份看,三个是州学学生,一个贡生,一个国子生,都已站在社会上升通道的起点。江师程时的江场,有倭祸,有灾荒。去世前三天,临终之际江师程还喃喃自语“快粜义米”,可见灾难在他一生中留下的印象何其深刻。对江场的经济,墓志中只提到一句,说“公宗人错处海上业渔盐”,看来农耕、烧盐、渔业都有。从“其妇或褴褛而至”,可见底层百姓的贫穷。整篇墓志所突出的关于德行的陈述,反映了当时江场的社会,对儒学经典,对程朱理学,对诗书礼仪等,知晓度与践行度都不低。整个海门,虽然偏于一隅,又江坍海溢,环境恶劣,但在中华文明的整体进程中并不落后,其某些作为在全国并不逊色。而且,江师程虽然遭遇不少困难与挫折,但已锤炼出高尚的人格,在生命的宽度与厚度上,在当时也是佼佼者,一觞一咏,一弈一游,足显其对生命的理解与热爱。当时的社会能造就出这样的人,也反衬了江场、海门风气的进步。
墓志铭作者马世奇,是在历史上留有印痕的人物。马世奇(?—1644),明亡首位殉节官员,字君常,号素修,江苏无锡人。世奇幼年好学而有文名。天启四年(1624)中举人,崇祯四年(1631)成进士。选庶吉士,授翰林院编修,官至左庶子。清廉耿介,好扶掖后进。崇祯十七年(1644),李自成破北京,世奇自缢死,二妾亦随死。自尽前马世奇写就两封遗书,一封交与其弟:“……忠臣不事二君,吾自当以一死报主上,数月前主意已定。所不能恝然者,母亲耳!吾幸全受全归,母亲自可无憾,且魂气无所不之,在天为日星,在地为河岳,固时时周旋母亲之侧也。江南此时恐亦当无干净土,念之愤绝!”另一封交与其子:“京都失守,一筹莫展,真所谓死有余责。不能恝然者,汝祖母、汝母及汝兄弟耳!忠孝二字,是吾家风,好守之。”顺治九年(1652),追赠礼部右侍郎,谥文忠(马世奇著《书经直解》《忠镜录》《淡宁居文集》《淡宁居诗集》,辑《宋元文选》《明诗选》等)。一般言,从文品看人品,亦可从人品看文品,马世奇为人为官都耿直坦荡,其所撰墓志铭亦不应多溢谀之词。
江师程出生于1559年,是江氏一族迁到江场的第九代,大体推算一下,他的一代祖可能明初就到了余东。至康熙年间盐法志的余东场图上,尚有江场,但到乾隆盐法志图上就没有了。可见江场的没江应在那段时间,江场存在的时间大概有300多年。江场没江后,江场的人到哪里去了呢?《乾隆通州志》载:“江场即古之便仓,最富庶,自江日内逼,徙居余东,东偏先畴荡然。”原来是迁居到了余东,东部土地已荡然无存。又有清人徐缙、杨廷撰所纂《崇川咫闻录》记载:“江场、八甲町、十甲镇皆徙近堤,北六甲新市,去吕四二十里。”看来,最后又从余东迁出开辟新市六甲。光绪《通州直隶州志》记载“百二十里曰歇御港,百四十里曰江场(即六甲镇)”,这进一步佐证了江场人迁居到了六甲镇。
有明一代,海门出了不少人物(关于崔桐,后文专章记述),引人注目的几大姓中有张姓。志书上记载的一群张姓人物中,不少在余东现存清代《张氏家谱》中有记载,说明其中不少是余东人。“张成,字九韶,号北海。正德庚午(1510)恩贡。有异才,工书及诗赋文词,其所著纸贵一时。门人崔侍郎桐,钱副使铎,为之刊定,曰《北海遗稿》。游历京师,高丽人从之受学焉。”张成教出了两位得意门生,一位探花,一位进士,都是在县城大街建有牌坊的名人。张成自己的诗赋文章、书法墨迹,在海门名重一时,高价难购。
“张鸣鹤,号东皋,嘉靖庚子(1540)顺天举人。严气正性,孝友天植,义气之辨判然。初为钱塘教谕,力崇风节,教士敦尚实行,部使者推典粤西,文衡得人甚。盛夏相言其僚壻也,或风从请托,当得内转,鸣鹤笑而不答。授容城令,多善政。其吏坐事鬻女,鸣鹤怜其枉,赎而归之。刘得准缘事当刑,力为辩其非辜,得从末减。雨人图像祀之。杨忠愍继盛,容城人也,以劾分宜下狱,朝臣无敢通问,鸣鹤独餽遗至再,且时厚恤其家。忠愍尝贻以书曰:‘某顿首东皋年丈,自违教诲倏尔八载,仰怀之私日甚一日。某以疏狂所为拙谬,自取罪戾,空言无补,徒贻我知己忧。乃辱教言,情爱恳至,有非言感所得尽者。圜土三年,仰托云庇肢体复旧。居食如常,侥幸粗安。窘辱中磨炼,自觉粗疏之气视前少移。每寻患难乐处时,若有得自知己观之。若为困苦自己心,言之则殊觉受用。夫以罪重恶极之人,举世为仇犹不即死,尚从容残喘吐气于桎梏之间,较之前代排忤权奸者受祸之烈,则此时犹为极清明之世矣!庆幸之私,敢为同志者告之。春田之殁,不胜悲悼,及闻春江辈同学日进岐嶷英敏,又不胜欣幸。某顿首。’鸣鹤与忠愍同举乡荐焉,春田、春江皆鸣鹤子也。忠愍被害,犹常周恤其家。未几,即引疾归里。没后,县学举乡贤,未果。”(《道光海门县志》)
张鸣鹤吏绩,载于多本史籍。他同情弱者,秉事公正,仁心侠行。尤其任容城县令时,他的同批考上举人的同僚、容城人杨忠愍,时任朝廷谏议大夫,因一腔忠贞大胆弹劾权势熏天的当朝丞相蔡京,被诬下狱,并判处死罪。其时满朝文武闭口缄言,唯张鸣鹤经常对其狱中生活提供帮助,还时时照顾他的家庭,这让杨忠愍十分感动。在狱中给张写了封信,讲了自己狱中生活,回顾自己的行为依然无悔,困厄垂危之际,尤其感悟到张鸣鹤友情之真诚之宝贵。信中同时请求一件事,因为行刑时会被斩首,身首分离,所以请张鸣鹤为其肢体复员后再下葬。张后来做到了,并且还继续照顾他的家庭。在做完这件事后不久,就以身体有病为理由回家了。
“张伯鲸,号绳海,祖籍海门,随父迁居郡城,寄籍江都。万历丙辰(1616)进士。历会稽鄞县,调庐氏西安,升民部主政,出副陕皋。崇祯六年(1633)加右参政以抚镇军民,有能声,进本省延安等处巡抚都御史。十三年(1640),命总督漕饷,户部右侍郎转督理钱法左侍郎。十六年(1643),转兵部署尚书事兼摄都察院左都御史。以疾予告回籍。越岁鼎革,官兵至,具衣冠,南向泣拜,不屈死。论者谓功在社稷,气塞两间,有古大臣风烈云。”中国历史上,对在朝代更替时忠于先朝,誓不事二主的原朝臣名人,总是景仰之。商朝进入周朝时有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一直名存史册。至于南宋名臣文天祥死不降元,更是留下千古口碑。在海门这么一个县级区域,竟然出了张伯鲸这样一个与明皇朝共存亡的官员。他已于清军进京前一年即1643年“回籍”,是在清军进入海门时死在家乡的,不像前文提到的马世奇那样死在京城。而且,他是从容赴死,另有资料载,他沐浴更衣,换上朝服,在清军官兵面前,“南向泣拜”,自缢而死。时人议论他功在社稷,豪气充塞在天地之间,这是在目前所见史料中唯一一位为先朝殉葬的海门籍官员。(《道光海门县志》)
出版于光绪元年(1875)的《光绪通州志》,在其“卷首图”上,有一张“四甲镇图”。在通东地区同时被列入其中的,有吕四镇图、余东镇图、余西镇图。从图上看,运盐河横贯东西,河上有三座桥,分别为东桥、中桥、西桥。据资料记载,桥与桥之间距离均为100多米,其中东桥与中桥距离大一点,也不超过200米。河北,在东桥的东北方向,有城隍庙;在中桥与西桥之间的偏北方向,有文昌宫。城隍庙与文昌宫基本在东西水平线上。再往北,在城隍庙与文昌宫之间的偏东北方向,有一群建筑,虽然有文字但字迹模糊,看不明白,直观感觉规模不小。河南,沿运盐河上东桥再往东,略小于东桥到西桥的距离,从运盐河上流出一条河,此河先往南然后往西南方向流去,与从东桥略东、不与运盐河相接的直往南流的一条河相汇合,然而直往南去,此河应是通源河。虽然图上没画出,但这条河直接流入海界河,由此,四甲镇西接通州(即南通),东通吕四,南达大江,处于水运交通枢纽位置。从图上看,在两条河汇合后南流的两侧,布有建筑。东侧,由东往西分别是东岳庙和东渐书院;西侧,紧挨河的是州同署,再往西,是“□江会馆”,首字模糊,据文字资料,应为“宁”字。这些建筑所在地,就是通源镇,是一个早于四甲坝镇、至今还有历史谜团的古镇。
通源镇,位于四甲镇东南一华里左右。民间相传,宋至和(1054)年间,沈起筑堤时,在堤南7公里处形成一集镇,名通源镇,其意为连通盐业发源地。通源镇有东街,东街有东渐书院、东岳庙;有中街,中街有望江楼;有北街,北街有通州州同署衙门、典当。北街还有米行,海安里下河客商运米来销售,并收购当地杂粮运回,盛时日销大米200石,茶馆酒店各业俱全。有西街,西街头是一座庙,当地叫西王庙,实际名为西岳庙。西岳庙历史久远,清代改为宁江会馆。通源镇在清代为缉私盐隘口之一,清康熙、雍正、乾隆三代是通源镇鼎盛时期。通源镇曾有南街,南街有尤成泰、姜仁泰、杨仁和三爿布庄,收购的土布远销东北。还有酒坊、南北杂货等。说通源镇为千年古镇,但未留下任何宋、元、明时期的古迹,而且连南街也早就不存在了。推测通源镇也因江潮被毁过。证据是,通源镇建在江堤上,而这最后的江堤成于康熙年间。因此,通源镇复建在康熙时。到了清道光年间,由于海门厅与通东大地逐步连接,海界河北的通东一带有大片土地开垦成熟,急需规范管理,就在通源镇设州同署管理。不过到了这时,四甲镇已兴起,通源镇开始衰落,尽管州同署建在通源镇的地盘上,但公开的名称已变为四甲镇了。《光绪通州志》载:“州同署在四甲镇,治堂三楹,卷轩一,吏房三,隶舍三,仪门三楹,大门三楹,堂后穿堂一楹,又后为州同宅,旧在州堂东,与州署同建。”州同署官居六品,大于县官。当地百姓称州同署为“分州”。当时通源镇是大镇。同治五年,余东场盐民被误认为暴动,被杀2000余人,官府就在通源镇建州府办的东渐书院以教化盐民。
四甲镇向东5华里有一河,北通运盐河,南通海界河,河上有一坝,常有船只来往过坝。此处开始仅有三五家小店,以后来往船只多了,商店也渐多。当时小船过坝用两根绳索,而大船则要用八根绳索并为两根,扣在船身两侧拉上拉下,故名“八索镇”。八索镇是一处重要的缉拿私盐的地方。八索镇建镇早于四甲坝镇,当在乾隆年间或更早,有说曾是“旧时余东场大使衙门”驻地。此所说的事情当在乾隆年间,水淹余东,凤城一片汪洋,只剩四城楼。此时,余东场署当西迁至余东、余西的交界处。当大水退后,余东场署重建后才迁回,很可能是因曾设余东场大使衙门而成镇。
四甲镇早先为四甲坝镇,当地老人习惯称呼为四甲坝。四甲坝,因运盐河而生,因坝而得名。没有四甲坝前,只有通源镇。按《四甲镇志》记载,四甲历史上有三条运河。南串河为旧运河,没江了;三迁海门开的新运河也断了;康熙年间就又开运河,就是现存的运盐河,已被习惯称之为老运河。老运河开了以后,盐场与盐场之间疏通了,但不能往南通长江。《四甲镇志》记载,乾隆年间,通源镇东的三甲有一能人名许三元,私自率领三甲人,从三甲(原四甲区委东)往北开了一条河约长百米,在现四甲中学东的海坝头与南部爨姓河接通。爨姓河通海界河,方便往南的船只过坝通行。这个坝实际上是一段原江堤。河一夜开成,遭到了四甲人的一致反对,实际是地处四甲的通源镇人(通源镇东街在三甲)的反对。告状告到通州衙门,因是私开,通州衙门就来了通知,“闭三甲,开四甲”。于是许三元败北,所开河成为废河,不允许船只通行。与此同时,四甲人疏通了四甲河及通源河(就是前文从图上看到的从运盐河流出的那条河),往南接通海界河。往南的船很多,通源镇也就日益兴旺。过坝的船多,常在老运盐河上四甲段、五甲段停留待过坝,因此运盐河两岸渐成街市,称为四甲坝镇。船多来不及过坝,有的船就到八索镇过坝,因而八索镇那时也兴旺起来。
《千秋沧桑话兴盛》一文(作者姜光斗、崔行之,载《南通名镇风情录》,南通政协文史编辑部编写,台湾佳恩有限公司出版社1993年版)对四甲历史的追溯,要比四甲坝形成的历史早得多。此文说,五代十国时的南唐(937—975)设静海制置院,辖狼山、蔡港、西寨、石港、余庆五个军防要寨,直至宋朝以前,四甲镇一直属余庆场。到了元代(1279—1368)设十盐场,四甲镇属余中场。经过明代,到清代乾隆元年(1736),余中场归并余西场。从属于四甲的八索镇、通源镇、四甲坝,分别是余东场和余西场的重要缉私盐隘口之一。据《光绪通州志》载,道光二年(1822)曾于通源镇设分州署,从六品官衔。据当地老人讲,“分州”辖余西至吕四,如皋县的丰利、马塘、掘港(那时还没有如东县)以及海门县的北部地区。从元末至清初300年间,由于江潮海涛的侵袭,原海门县境内土地大量坍塌,最严重时,除吕四一角之地外,海门县几乎别无余土。但通吕水脊沿线却始终没有坍没,四甲坝镇一直安然无恙。康熙四十三年(1704),余中旧河坍没,清政府发币开运盐新河,至康熙四十七年(1708)竣工。四甲恰当运盐河的南岸。接着,又开了四甲坝,贯通了水运。于是,镇江、扬州、南京以及安徽、两湖的外地商人和当地居民都相中了这块风水宝地,纷纷在南岸建屋开店,至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年间,进入鼎盛时期。长约2华里、宽仅丈余的碎石街道两边,房屋鳞次栉比,货物琳琅满目,赶集者熙熙攘攘。东西一条长街上共有大小200余家商店,颇负盛名的有:老同泰酒坊、曹恒兴酒坊、永安泰猪行、孙德兴南货茶食、洪正大南货茶食、翟恒兴米行、朱义顺京广百货、怡盛源五金油漆瓷器、孙庆和酱园、长春堂药店等。其他咸货、水产、竹厂、木行、铁铺、布店、染坊、杂货、茶馆、酒肆、客栈等40多个大小行业,真可称得上应有尽有了。狭长的街路上,几乎有人满为患之虞。运盐河面上,排满了木船,有运粮食的,有载京广百货的,有装木材的,有送陶瓷器皿的,有贩布匹绸缎的……亦大有船满为患之忧。
四甲不仅是重要集镇,也是通东地区文化教育的中心。在清代,通州共建两所书院:紫琅书院在通州城内,是乾隆十年(1745)知州董权文所募建;东渐书院在四甲,是同治七年(1868)知州梁悦馨所兴建。《光绪·通州直隶州志》还具体记载了爵督李鸿章和知州梁悦馨等所捐钱数。据《南通县图志》载:“东渐书院……建设之意,以本乡之东,地近海滨,解诗书者十不得一,乃谋之斯院以促进文化焉。自兴学校,即改为初等小学;近复改为南通县第三高等小学,而以初等小学移设于院东之东岳庙云。”
四甲镇建有文昌宫和四甲庙。文昌宫坐落在西高桥北首,乾隆五十五年(1790)由地方上三位秀才捐资兴建。站在西高桥上北望,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大约两层楼高的三门堂,楼牌匾上书“与天地参”四个镏金大字,闪闪发光。门前左右各有一口水井,井旁各植一株银杏树。沿阶而上,穿过三门堂,便是大成殿。殿堂宽敞,气势宏伟。以水磨方砖铺地,一溜水似的平滑。正中供桌上高踞着“至圣先师孔夫子之位”,两旁分列着七十二贤人之位。这儿原是秀才们祭祀、朝圣之所,每逢农历二月与八月初二,便是祀日,以器皿盛着鸡、羊、牛三牲,供于牌位之前,秀才们穿戴整齐,肃穆庄严地举行祭祀仪式。经大成殿两侧四五公尺宽的过道往后走,便到了私塾,可以听到琅琅的读书声。穿堂往后,便是文昌宫,八魁之像前终日香火缭绕不绝,这是家长们为自己孩子祈求“文星高照”的地方。四甲庙坐落在东高桥的正北,一株约四五层楼高、历经三百余年沧桑的银杏古树,便是它的显著标志。早在明代,由于江岸大片坍塌,四甲南部一片汪洋,盐民和渔民们为了祈求神灵保佑他们生命财产安全,在这儿建造了三官殿,并植了一株银杏树。三官殿后改名为观音堂,后来观音堂又扩建改为四甲庙。四甲庙规模宏大,东西宽六七十公尺,南北长二百多公尺,建筑占地十亩左右(以所列东西、南北的宽度与长度,应为二十亩左右——笔者注)。庙房共五棣,东西均有厢房,形成五进四天井的格局。庙门前,两边各有一口“太平井”,正中高踞一只三足八卦铁香炉,足有五六吨重。四甲庙最具特色的是神像。全庙共塑造了大小三百余尊神像,有的庄严威武,有的温和慈祥,有的狰狞可怖,有的又近乎丑陋,无不精灵剔透,栩栩如生。其中五福都天金容大帝(俗称都天菩萨)张巡,塑造得最为威严,他的两员大将南霁云与雷万春,也显得勇猛无比,严不可犯。张巡是唐代抗击安史叛军的名将,在外无援兵、内无粮草的绝境中,坚守睢阳城(今河南商丘)数月,使叛军不敢长驱江淮,最后城陷,他与部下全部坚贞不屈,壮烈牺牲。南、雷是他手下两员猛将,南曾冲出包围向贺兰进明求救,贺兰不仅不发救兵,还想强留南霁云。南拔出佩刀,砍断自己一个手指,鲜血淋漓,以示贺兰,表示绝不屈服。民间崇拜这样的英雄,将他们奉为神明,塑像以示崇敬。此外,以十殿阎君的“罚恶司”主神包拯的神像塑造得最为出色:一脸暴怒,两眼圆睁,似要喷出火来;额上亮光烨烨,仿佛有汗珠渗出;两手箕张,青筋凸露,连手背上的静脉也历历可数,真乃妙至毫巅。
留在人们记忆中的,还有跟四甲庙所供奉的神灵密切相关的迎神赛会。四甲的迎神赛会,是以都天菩萨张巡为中心的都天会,每年都要举行一次。这时候,长街两边的店铺里都挤满了大人小孩——乡民们都上了街,找到他们所熟悉的店铺,作为观看赛会的理想场所。人们把四甲庙的都天菩萨盛装打扮后安置在车上,然后推到街上来。在都天前面,有鬼卒开道。马叉鬼脸谱狰狞,手执三股钢叉,钢叉柄上,套着三五片活动的钢片,马叉鬼边走边抖动着,发出哗哗的声响,一直冲向前去。接着是牛头、马面、大头鬼、小头鬼,一个接着一个,狰狞怪异,不一而足。黑脸、黑帽、黑衣的黑无常和白脸、白帽、白衣的白无常,高高的帽子上写着“一见生财”“天下太平”的字样,但给人的印象却是恐怖的。而最使人害怕的是吊死鬼,眼睛向下斜吊着,口里拖出尺把长的猩红假舌,手里拿着哭丧棒。胆小的孩子看到了,吓得“哇”的一声哭出来,妈妈赶紧搂住孩子,捂住他们的眼睛。紧跟在都天像后面的,是有意折磨自己,以示对神灵虔诚的善男信女,大体有两种形式。一种是满腮帮插上数十枚雪亮的钢针,往往从左边穿透,经过口腔,再从右边透出来,满嘴吐着白沫,一边跳着“童子”(类似巫人巫舞),一边前进。另一种是将几十斤重的、正烧着香的铜香炉,用六七只钢钩挂在自己手臂的皮肤上,横伸着手臂前进,皮肤拉下足有五六寸长,人们都担心他们的皮肤会被拉裂。这种“跳童子”“烧肉香”的方式真使人心惊肉跳,菩萨是慈善的,怎能需要用如此残酷的方法来向他表示虔诚呢?接着是一大队仪仗。四甲镇上四十余家比较富裕的店铺,都要为都天会特制一件仪仗,这时就全部出场了:有各种形式的牌楼、各色彩车,有双龙戏珠、双狮戏球,有大象、雪吼……真是琳琅满目。最后,是民间歌舞、杂技表演:有提花篮、挑花担、荡湖船、蚌壳精、舞龙灯、踩高跷等,热闹非凡,形成都天会的高潮。都天会呈现了通东地区敬仰天地鬼神的虔诚,也表现了底层百姓所创造的丰富民间艺术,同样刻录进了历史的印记。
四甲镇西北约七八里的地方,为余中镇,习惯称作余中街。镇的中心位置是衙门,一说是三迁县治所在地,一说是余中场署所在地。衙门三面是沟,南向通街,地广二百八十步,房十二间,三进、四关厢,后改作社学。其南,到万历年间发展成为热闹的余中镇,有东街、西街,有城隍庙,有姜姓富商捐建的栖云观。其北,有盈昌庙,是通东地区仅存的两个名人庙之一。康熙年间开中运河后,到余中场变成弯道,余中场开始冷落。因此,乾隆元年并入余西。民国时,修了公路,人们出行很少走范堤,余中街就彻底走向衰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