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两代,海门料角(又称廖角咀)见证了三件大事,历史风云曾在此留下过深深的痕迹。
南宋绍兴三十一年(1161),金帝完颜亮分兵四路大举攻宋,其中由海路发兵7万,战船600余艘,企图攻取临安(今浙江杭州)。南宋全面应战。大敌当前,李宝请战。
李宝其时任淮浙东西路通泰海州沿海制置使。据夏坚勇的《绍兴十二年》(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记述,李宝是岳飞为南宋皇朝的安全布下的最后一枚棋子。绍兴十一年夏天,岳飞最后一次身临宋金前线。在楚州时,他突然想到一个叫李宝的人,此人原是自己帐下的统领,时在韩世忠军中,正出戍海州。岳飞便将他召来“措置战守”。虽然当时朝廷上下一片议和之声,但岳飞始终认定宋金之间难免一战。他见李宝胆略不凡,又曾是北方义军首领,便要他率部沿海路北上山东,以熟悉水文地理,演练海战。日后一旦有事,或可破敌之水师,或可作战略迂回。李宝遵照岳飞的布置扬帆出海,直至文登蓬莱,为日后可能发生的海战作了一番认真的预演。想不到时局的发展不出岳飞所料,二十年后的绍兴三十一年(1161),金主完颜亮率60万大军南侵,想吞并南宋,坐拥华夏。而且60万大军中还专门增设了由南宋降将训练的一支水军,兵广船多,气势汹汹。朝廷真到了危急存亡之际,李宝于此时挺身而出。
“高宗问:‘舟几何?’曰:‘坚全可涉风涛者,百二十艘。’‘兵几何?’曰:‘仅三千,皆闽、浙弓弩手,非正兵也。旗帜甲仗亦粗备。事急矣,臣愿亟发。’”(《宋史·李宝传》)君臣之间的这番对话表明,当时形势危急且时间紧迫,李宝向皇上只要120艘战舰3000名士兵,而且还不是正规军队,只是福建浙江水军中的弓弩手,以此去迎战金军的7万水兵600舰战舰。李宝对宋高宗说,事情已经很紧急了,臣准备立即出发。
宋代王象之《舆地纪胜》卷第四十一(清影宋钞本)有载:料角,在海门,“昔号形势控扼,绍兴间差舟舡把搤。其沙脉坍涨不常:潮小则委蛇曲折,水路可见;潮水大则一浸没,非熟于往来,舟师未易及此。向来胶西之捷,盖由于此”。此记载说,料角地处要冲,是江海之间扼守控防重地,战略位置非比一般,在南宋绍兴年间就已经布有战船防守。其特点是沙脉一会儿坍一会儿涨,没有规律,潮小的时候可以看到蜿蜒曲折的水路,潮大则一概淹没,只见江水一片,不熟悉水底沙脉、水道往来情况,水师战船不容易到达这里。上次胶西大捷,就是这个原因,也就是既利用了这个战略要地又有熟悉地形、水路的人。
宋代孙应时《(宝祐)重修琴川志》(卷五《叙水》,清道光景元钞本,常熟别称琴川)也载:“则海道之防,吾邑尤所急也。许浦去海为近,东出海门料角之间,势与胶西相直,实今日要害之地。绍兴辛巳,淮浙东西路通泰海州沿海制置使李宝,尝任招讨之责,领军驻浒浦,从大洋进山东,遂奏胶西之捷。”从行文口气看,这孙应时好像就是常熟人,他认为防守海道,是我们常熟尤其急迫的事情。浒浦离海近,东出海门料角之间就直对胶西了,是今天要害之地,绍兴辛巳年(1161)李宝驻军浒浦,出海从大洋直进山东,取得了胶西胜利。
可见胶西之捷,李宝走的是奇道。他利用所率军队熟悉浒浦与料角之间的“委蛇曲折”的水道,始则有战舰防守,确保军事重地安全。继则将从几处调集的军队及军需物资集结隐藏于此,严守秘密。然后,根据当时航海经验,观天测云,看潮辨风,预测气象,选准时机,一鼓作气,从料角出海北上。在得到沿路军民支持下,长途奔袭金军所在地唐岛。战舰抵达时正值东南风起,立即发起攻击。金军做梦也没想到南宋水军会如此快速地出现在面前,他们还都窝在船底睡觉呢。李宝大胜。《宋史》评说道:“向微(如果没有)唐岛之捷,则(完颜)亮之死未可期,钱塘之危可忧也,(李)宝之功大矣!”由此,李宝载入史册,料角也随之得名。
115年之后,1276年,又一位历史名人经过料角。那时,南宋真的到了风烛残年,元朝大军攻下了杭州,小皇帝宋端宗在不多几位孤忠大臣扶持下已逃至岭南。此时,南宋丞相文天祥历尽艰辛,从通州石港入海,风浪颠簸,经料角南下,坚决保宋抗元。
公元1276年正月,元军包围了南宋都城临安(今杭州)。文天祥此时身为南宋右丞相兼枢密使,赴元军军营谈判,因只同意议和而不同意投降,被扣,后被强迫与投降分子组成的“祈请使”前往燕京朝觐。二月底行至京口(今镇江),趁夜间看守一时不备逃脱,几经辗转,来到通州石港,准备从这里经海路南行,追寻宋室,继续扛起匡扶宋室大任。
史载,闰三月二十日,文天祥等于石港卖鱼湾扬帆出海。为了避过扬子江中诸沙和江南岸浒浦的元军,航行路线先取道北海,然后再折向南,经料角往东南方沿海而去。在海上,文天祥曾写下《泛海怀通州》诗数首,如诗《扬子江》云:“几日随风北海游,回从扬子大江头。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此诗所写,是他从北海南下,到了长江入海口。此处正是海门料角外的江海交汇处,眼望江海茫茫,水天一色,想起国势倾颓,危在旦夕。元朝大军就像眼前的潮水一样,向着南逃的宋朝君臣席卷而去。忧心如焚,然铁心坚定,就像磁针被磁石吸引,他坚决奔南方而去。此后,他又写了《过扬子江心》:“渺渺乘风出海门,一行淡水带潮浑。长江尽处还如此,何日岷山看发源!”这是他一生中唯一一首写海门的诗。此诗,他记述自己的行踪和感慨,为历史留下了他奔往南方的路线,为料角增添了一笔历史记录,更为海门人留下了一片忠肝义胆和一股浩然正气。
文天祥经海门南下后,先是殊死抵抗,被俘后坚贞不屈,最后壮烈殉国,在当时海门的读书人中反响巨大。据县志记载,由元至明,海门的学宫里就奉祀文天祥。但庠生(封建社会县学里学生的别称)们觉得不够,一致申请要建文丞相祠。本来,能在一个县里建祠堂的,只有两种人,一是本地人在外大有作为的,一是外地人在本县大有贡献的。文天祥既不是海门人又不是在海门做官的人,但庠生们依然申请为之建祠堂。祠建成后,又申请塑文丞相像。一应俱全后,全县男女老少,远的近的,摩肩接踵争先恐后前来观看,人如潮涌,有时拥挤得形成一堵人墙。(明·崔桐《嘉靖海门县志》“文丞相塑像记”)人心所向,于此了然。民国四年,张謇重建文天祥于石港卖鱼湾出海处的渡海亭,并写下《渡海亭记》:“……元兵锋之盛强,振古罕伦焉,尚有怀思气颜惕(指元军统帅伯颜)氏乎?而敬慕公者,更千年而未有已,可决也。”意思是元兵及其统帅兵势之盛,前之未有,然在历史的记忆里早已随风飘散,唯独对文天祥的崇敬之情,千年未变未断,已是可以下结论的事了。
料角再记下的一件大事,已到元初。
宋朝末年,通州人朱清在滨江一杨姓人家做佣工,因纠纷杀了主人。时被巡捕追得很急,只得驾船入海逃匿。他向东北航行,三天后的晚上到了沙门岛,继续前行,过高句丽水口,看见文登夷维诸山。再往北,看见燕山和碣石。从那以后,他就在这一条海道上,与他的徒弟、通州人张瑄(对朱张二人系何方人士,有多种说法,本文引据彭大翼《山堂肆考》)等抢掠谋生,前后历经十五六年。由此,他对这一带海况非常熟悉。知道何处深水何处有浅滩,“备知海道曲折”,摸索出一条从长江口直抵燕山的海上安全航道。宋末元初,朱张二人被元军元帅伯颜平招怀为防海义民,他们为元朝服务的第一件“公差”,就是把南宋“大内”库藏的各种金银珠宝、奇珍贡物、书法字画、历代典藏运往燕京。物品之贵重,运输之艰难,尤其是元代统治者之用心,朱张二人一清二楚,成则仕途通达,败则脑袋搬家。终于,一路有惊无险,顺利抵达京城。这第一趟公差干得漂亮,二人随宰相入朝朝觐皇上,授金符千户。(明·彭大翼《山堂肆考》和《元史·食货志》)
此时,元朝已一统天下。在中国既往的历代皇朝中,它第一个将都城定于北方。把燕京作为皇朝中心,这当然有当时坐天下者的长远考虑,但立马碰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吃饭。京城百官、百业、百姓,多少万人,多少万张嘴,天天要有饭吃。此前的历朝历代,京城主要在西安、洛阳、开封,粮食源源不断地从河道运过去。元朝刚开国,不仅原有的运河堵塞严重,而且从北宋首都汴京到燕京,水路不通,如果陆路运输,又涉及路网及运输工具,效率极低。对此难题,据《元史·食货志》载:“清与其徒张瑄,随宰相入见,受金符千户。遂言海漕事,试之良,便遂兴海运。”原来,朱张二人被封官以后,还向皇上提出了漕运走海道的建议。试验下来,效果不错,海运就此正式发展起来。
当然,除了朱清、张瑄的建言,此前就已有大臣巴延奏请皇上开海运。第一次试运,是至元十九年(1283)。朱清他们将所有运粮船于平江路刘家港集中,然后从海门料角外侧驶入黄海,一路绕过许多暗礁险滩,费时一个多月,行程计13350里。从至元十九年(1283)到至元二十九年(1293),朱清、张瑄他们曾试过多条航线,其中最快的只需半个月,取的是最短的海道,每天必须算准潮涨潮落的时间,趁高潮位时驶过浅滩。同时还要充分利用东南或西南风,有风可借时日夜兼程。但这条航道风险也很大,稍不慎就会出事。那时还试过从浙江的一些港口起航北运,但成功的不多,绝大部分的漕粮,还是选择从刘家港启航,从海门出海。那些年中,从刘家港到海门料角的出海口,同样遇到水道“委蛇曲折”的艰险,坏了不少船死了不少人,后来采取了在浅滩处做标记的办法,情况才有好转。从至元十九年每年运4万余石粮食到京城,到后来增加到每年300多万石,朝廷又设立万户府,专门负责海运漕粮,并由朱清、张瑄“主其事”。所以,那一段岁月里,每年有很多船,满载江南的粮食,从海门料角驶过;朱张二人的身影,又曾多少次投射到那一片水域!他们从当年的海盗,崛起为朝廷的命官,掌管着京城官民的生命之需,又是何等荣耀!然而,命运常常无情地捉弄人,据《山堂肆考》记载:“至成宗大徳六年(1303),二人被江南僧石祖进摭其交番不法等事,伏诛。”此二人被名为石祖进的江南僧人,搜集整理了里通外国的材料并举报,被当朝杀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