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庄司武彦竟将姬田吾郎委托给他的寄件人不详的信和羽毛置之脑后。秘书的工作出乎意料地繁杂,整理不熟悉的商业文件、写回信等事宜相当耗费精力,再加上还要时常陪同主人外出办事,武彦身不由己地度过了好一段忙乱的日子。
除了这些实质性的工作外,还有件事颇令他感到苦恼。只要一闲下来,这件事就会占据他的心。毫无疑问,姬田的“白羽箭”就是件足够令他产生好奇心的事,但另外这件事更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魔力,甚至让他全然忘记了姬田的“白羽箭”事件。
自初次见面后,主人大河原氏年轻的妻子由美子那美丽的身姿便在武彦心中扎下了根,且日益萌发。原本十分微小的由美子的身影,牢牢占据着他那呈圆形的、漆黑一片的意识世界的一个角落,并在转眼间开始生长,变成了几乎能填满他半个圆形意识世界的巨人。夫人的美丽身影不只是藏在他心中,还试图从外界从头到脚地包裹住他,令他战栗不已。
武彦有个癖性,比起包容对方,更偏好于被对方包容。他还是幼儿时,总喜欢将属于自己的玩具和箱子之类的东西堆在房间一角围成圆形,然后坐在这圆形的围墙中。这样一来,从二维空间的角度看,自己就和外界切断了联系,这使得他内心充满安全感,既温暖又安宁。少年时期的武彦体弱多病,那时他喜欢用被子裹住自己。他总想处于被包裹住的状态,因此甚至不惜故意让自己生病。到了青年时期,他则喜欢窝在一个小房间里看书。房间越小他越喜欢。当他看见西方人在一节固定在地面上的火车车厢中生活的照片时,羡慕得不能自已。住在马戏团的带篷马车里,或是日本船上船老大一家逼仄的船舱生活,这类东西总带着些淡淡的怀旧感。
三年前,武彦才在阅读一本关于精神分析的书时得知,这竟然真的是一种怀旧感,被称为“胎内愿望”或是“子宫内幻想”。一般,婴儿被娩出母体后,仍然蜷起手脚、缩成一小团。武彦的癖性就是这种状态的延续,是出于对空旷而冷漠的外界的恐惧,因此想回到原先狭窄、幽暗、温暖的母体的一种愿望。“胎内愿望”也好,“子宫内幻想”也好,这些字眼让他产生了一种毛骨悚然的厌恶之情。厌恶自己的秘密被看穿。然而,越是厌恶,这种愿望越是强烈。这才造就了他厌世、厌恶自己的性格。
他幻想中的女性是能够每时每刻都包裹着他的。这里说的“包裹”,并不是指黑暗的子宫内,而是指用白皙、温暖且充满弹性的肉体敞开怀抱容纳全部的他。他少年时期就曾有过这样的幻想:一具巨大的女性肉体,飘浮在空旷而冷寂的空中。并且他总能感到有种冲动,令他想要钻进那具女体中。他想被那位美貌的巨人一口吞下,滑入她腹中。
对武彦而言,世界上的女性分为两种。包容男性型的女性与不包容男性型的女性。他只对前者有感觉,而后者,就算再美丽动人,也无法引起他的欲望。
大河原由美子这样的女性就属于典型的前者。武彦初次见到她时,便觉察到了这一点,因此他才感到羞怯,并不仅仅是为她的美貌所折服。并且,随着她的身影不断在他圆形的意识世界放大,她身上难解的谜团也变得益发扑朔迷离,如同遥远的异世界中变异了的人种一般。
“庄司,能把它搬到檐廊这里来吗?”
二人在走廊上相遇时,由美子夫人笑眯眯地对他说道。她的笑容如花朵绽放般冶艳。武彦的身体变得僵硬起来,腋下直冒冷汗。
“它”指的是望远镜。不知从几时起,或许是自那次“螳螂之乱”开始的吧,由美子似乎认定了,将望远镜搬到檐廊的工作就由武彦执行。而武彦呢,一想到原本命贴身女使做就好的事,由美子夫人却特意吩咐他来做,便激动不已、欣喜若狂。
带三脚架的望远镜放在另外一间十五张榻榻米大小的日式房间内的架子上,武彦飞快地将它搬到了檐廊。然后,他紧紧盯着站在檐廊等待的那位美人的面庞,遵从她无声的指令,将三脚架摆放在合适的位置上。一切就绪后,她便坐在那里,像往常一样观察起庭院里的昆虫来。
武彦在由美子身边站了会儿,期待着她开口邀请他一同观察,但她却看虫子看得入了迷,似乎全然忘了武彦还在这儿。武彦很失望,却又不死心,于是便呆呆地站在她身边。不巧的是,就在这时檐廊的另一头传来了重重的脚步声,主人大河原氏的身影出现在他们面前。
“又开始了,你可真是望远镜的狂热分子啊。”
“什么嘛,你才是呢。你不是我的启蒙老师吗?你自己明明也老看的,什么显微镜啦,什么天体望远镜啦……”
随即,这对年纪悬殊的夫妇对视了一眼,饶有兴致地笑了起来。虽说年龄差得有些远,但他俩着实是一对璧人。大河原氏肤白而体健、贵气十足,由美子夫人的笑靥美若罂粟花,二人都是武彦这等人莫可企及的另一个世界里的人类。
“哎呀,你怎么还在这里呢?你可以走了。”
由美子发现武彦仍站在一旁,笑容立刻消失了,用极为冷淡的语气说道。简直就差把“你偷听我们夫妻间的调笑做什么”这句话说出口了。
武彦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维持着这个表情走开了。走在檐廊上,他感到冰冷的泪水吧嗒吧嗒地滴落在自己空虚的心中。竟以为夫人曾对自己示好,这个想法简直令他羞愧得无地自容。一想到自己刚才的样子看起来有多愚蠢,血液仿佛就“唰”地一下流出大脑,他摇摇晃晃地几乎快要跌倒在地上了。
武彦最讨厌的时刻,莫过于主人夫妇俩晚上和熟客围在桌边兴致勃勃地打牌时。这些来客中,一般不是有姬田,就是有村越。武彦对竞技游戏不是很擅长,也从没玩过扑克牌之类的。话说回来,即便他会玩,以他区区一介小雇员的身份,也无法与姬田、村越这样的客人同桌而坐。
每到这时,他就只能钻进自己的房间去看书。然而说是看书,当他翻开书本逐字逐句地阅读时,却怎么也读不进去。羡慕与嫉妒使他失去了理智,由美子夫人如娇花一般的笑靥在他圆形的意识世界不断扩大,抓挠着他的心。
不过,由美子也偶尔对武彦表示过抱有好感的好奇心。
“庄司,你和你父亲关系好吗?”
有一回武彦走进书房时偶然遇上由美子夫人正在那里看书,她抬起头来与武彦聊天。
“是的,说起来还算不错。”
武彦意识到自己正像个傻瓜一样盯着夫人美丽的面庞看,含含糊糊地回答道。
“这么说,你也信奉封建主义喽?你有阶级意识吗?”
武彦一时不知怎样回答,由美子又接着问道:
“你会考虑到我们是主人而你是雇员,因此忍气吞声吗?”
尽管武彦明白她的询问没有恶意,但还是回答不上来。
“我认为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我丈夫也好,你也好,村越也好,姬田也好,我全都一视同仁。所以你一点儿都不用同我客气噢。”
尽管她说的这番话有些轻浮,但在遣词用句上,用的却还是“丈夫”之类的传统称谓。不过武彦很开心,他想,由美子夫人果然还是在对我示好呀。
“你也读读这本书如何?”
由美子手里拿着的是格罗斯《犯罪心理学》的英译本。
“不,我……”
“我觉得你应该会喜欢这本书。我丈夫已全部看完了,还到处做了标注呢。你也读读看嘛,里面净是些简单的英文。”
由美子二十七岁,武彦二十五岁,她实际上也不过是个小姑娘而已,但一旦冠以“夫人”的头衔,就彻底有了大人的样子。再者说,由美子身上有种说不清的东西,与普通的大家闺秀不一样。她让人看不透。武彦觉得自己在她面前简直就像个小孩子。
夫人简直像是在诱惑武彦一般,把书递给了他。就在武彦伸手去接书时,他碰到了夫人的手指。他的手握住书的同时还握住了夫人的纤纤玉指,于是他慌慌张张地想把书拿过来,而夫人似乎也有些惊慌失措,差点儿把书掉在地上。为了不让书掉下去,夫人再次抓住了书,结果这一次,是武彦的手指被她牢牢地握住了。这件事是瞬间发生的,这本英文书被递到了武彦手中,手指被由美子夫人握住的那种触感,也一直残留在他手上。于他而言,这份冲击力甚至令他感到毛骨悚然。
这件事肯定不是由美子夫人故意为之的。不过夫人表现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或许是因为她没将小雇员武彦之类的男人放在眼里。再或许,她刚才的行为有一半故意的成分在里面,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窘迫,才故意表现出满不在乎的样子?
武彦的心扑通扑通地直跳,他觉得再这样和夫人面对面地待下去,可能会做出失礼的行为,因此赶紧逃出了书房。但即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的心仍在怦怦狂跳。
武彦将格罗斯的作品抱于胸前,在狭小的房间内来回踱步。成百上千的妄念以惊人的速度在他心中出现又消失,消失再出现。
武彦对于女性尚缺乏了解。他总是畏首畏尾地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像同龄的男青年那样与许多女人交往过。他这辈子只同女性发生过一次关系,对方还是站街的妓女。
那名女子的容貌也好,身材也好,全都像电影里的闪回镜头一般萦绕在武彦的妄想中。真是肮脏。多么污秽不堪啊。竟从由美子夫人的手指联想到那种女人,自己理应遭到唾弃。他一阵干呕。
尽管如此,妄念仍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不断重现。
那是两年前春末的一个深夜,刚满二十三岁的武彦走在东京市中心的某座高架桥下。突然间,有件微微发白的物体浮现在黑暗中。走近一看,那是名身着红衣的女子,抹了厚厚一层鲜红色的唇膏,长相还算不惹人厌。
“喂,玩玩怎么样?”
她用甜腻的嗓音小声问道。边说边紧贴着武彦向前走去。
“去哪里玩?”
“我知道个好地方。前面不远处有家宾馆。”
武彦没能抵挡住诱惑。他下定决心要尝试一下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的经历。但他身上带的钱不多,有些担心。他问了问女人,女人说这些钱足够了,不过武彦还有件忧心事。夜晚令他的胆子变得大了起来。
“我害怕得病。”
女人一听这话,嗤嗤地笑了起来,告诉武彦说她有简单的预防措施。夜晚令女人也变得百无禁忌了。
仅这几句问答就已令武彦完全丧失了兴致,发自内心地感到恶心,然而他的肉体却不受大脑支配。他像一个跨进别人家门槛的小偷,破罐破摔地尾随在女人身后。
在宾馆脏兮兮的房间里,昏暗的灯光下,女人脱光了自己的衣服。她的肉体毫无美感,容貌也和刚才在黑暗的高架桥下看见时不一样了。再加上,这个女人不属于包容型,而是被包容型。这次经历不过是一场机械性的交易罢了。自己在生理上的青涩让武彦觉得十分不愉快,他一边干呕一边逃出了宾馆。
那是唯一的一次。他再也没有产生过要寻找那种女人的念头。来大河原家前他一直埋头读书,最喜欢的就是国内外的侦探小说,沉迷于虚构的犯罪中无法自拔。他本就不喜欢运动,现在更是连门都不出了。在朋友眼中,他就是个怪人。
由美子夫人是武彦有生以来第一个恋慕对象。他从未想象过有这样的女性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以他那般内向的性格,还能产生如此热烈的恋慕之情,简直称得上奇迹。
然而,她是出身高贵的大家闺秀,同时还是名门贵族的夫人。他的恋慕之情也只能止于恋慕之情,越界的行为是绝不被允许的。从小成长于封建的父亲身边,以至于他对此类事有种无法用理论说明的恐惧,那是一种对封建性的戒律与生俱来的畏惧。在由美子夫人面前,他不得不把自己关在套子里,不得不逃向虚构的世界。尽管他是个惯于逃避的人,但这次却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忍耐住,就连他自身都感到了危险并因此惶惶不可终日。
正当武彦处于此种状态时,大河原氏夫妇决定前往热海的别墅,并命他随侍。就在那里,他们遭遇了第一桩古怪的案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