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我和钱老姐都出门诊。
长走廊大通铺的妇产科门诊,俨然一个大车店,嘈杂程度堪比北京火车站前门大栅栏前大广场,再大牌的医生也没独立诊室,全科最高权威坐在靠墙把头儿的位置,算是黄金地段了。
每个医生周围都是一个由病人、病人家属、实习生、住院医生还有研究生、博士生组成的人墙,人墙将不同的医生隔开。医生诊桌后边一米之隔,一个白布帘子,挡着检查床上女性病人全部的自尊和隐私。
嘈杂而巨大的诊室里,医生和自己的病人只能依靠距离接近的优势,确保能听到对方的声音。
我坐在一进门的位置。我,住院医师,4块5毛钱一个号,左边是知名专家,14块钱一个号,右边是钱老姐,主治大夫,5块钱一个号。
左右都很抢手,病人早在一旁排好队,不断有人伸头过来打探到没到自己的号,还有病友大妈自觉维持秩序。我则相对清闲,一般我们这种住院医师,要等两点以后才能来一些“打酱油”的病人。
诊桌左边的教授被病人、病人家属、自己的住院医师、研究生和博士生围得水泄不通,我啥也看不见,啥也听不见。我的诊桌右边就是钱老姐,她虽然资格老,但还是主治大夫,没有研究生,自然没人伺候她出门诊,所以,她这边的情况比较一目了然。
钱老姐:“你俩月不来例假,内分泌失调,得吃药。”
病人甲:“喝什么药好?”
钱老姐:“黄体酮,孕激素让你的内膜脱落,就能来例假。”
病人甲:“激素?会不会长胖?”
钱老姐:“不要谈激素色变,这个孕激素和你们老百姓知道的那个激素不是一回事。”
病人甲:“不喝药,再观察一个月行吗?”
钱老姐:“那你还来看什么病?回家观察去呗!你来医院就得听大夫的,我还能害你?缺啥补啥,你因为没排卵,不产生孕激素,才不来月经,就得补孕激素。”
病人甲:“我还是怕喝药,我想再等等,我虽然不来月经,但是也不难受。”
钱老姐忍不住了,用她一贯的大嗓门嚷嚷开了:“还等啥?等到大出血来看急诊吗?孕激素不是毒药,我自己闺女不来月经我都给她吃这个,我还能害我亲闺女?”
这一喊,很多医生和病人都停了下来,整个大诊室突然变安静,大伙都循着这离奇少见貌似还发自医生的训斥和叫嚷声张望过来。
病人立马说:“大夫,别生气,我懂了,懂了,谢谢,谢谢您。”
再一看,钱老姐桌上的处方,被病人拿走了。
绝大多数医生不会像钱老姐这样爆发,一般该解释的解释,该开的药开,吃不吃药是病人的事,一切悉听尊便。钱老姐劈头盖脸一通骂,总算让病人把药方拿走买药去了。
病人乙:“我得了啥病?”
钱老姐:“你这不是简单的人流就能解决的问题,病理报告是葡萄胎,现在你双肺上都有转移病灶,得赶紧化疗。”
病人乙:“化疗?是不是掉头发烂嘴巴?”
钱老姐:“对,秃头后头发还能长出来,带卷的,又黑又亮。化疗当时是会烂嘴巴,停药就好了,没有烂一辈子的。”
病人乙:“听说,还会哇哇吐,太受罪了吧?”
钱老姐:“对,会哇哇吐说明你还活着,要是不治病,连哇哇吐都不会了,赶紧做决定,越早治效果越好,癌细胞可是一刻不停地在长。”
病人乙:“我家河北霸县的,没带钱。”
钱老姐:“赶紧回家筹钱,霸县的也不能吃霸王餐,下次别找我,我给你写一个滋养细胞疾病的专家门诊,专治你这病。”
病人乙:“哪儿那么快就筹到钱?这年头都是救急不救穷,我得回去卖房子才能再回来治病。”
钱老姐:“扯什么淡?等你卖房子变了现钱,病就扩散了,神仙老子也救不回来。”
病人乙:“那就不治了,反正也是癌症。”
钱老姐:“癌症和癌症不一样,你要是得了晚期卵巢癌、宫颈癌,有钱也难保能治好,回家等死我也不劝你。你这是侵蚀性葡萄胎,能治,治好了和好人一样,还能生孩子,我们协和专治这病。”
“可是我真没钱,为了挂号,我都排好多天队了,我对象和我连吃带住的,带的钱都花差不多了,现在我们都在肯德基打地铺。”病人哭开了。
钱老姐说:“你坐这儿慢慢哭,我去去就回,你别走啊。”
过了十分钟,只见钱老姐白大衣敞着怀,扭着她的肥胖身躯回了诊室,她把一个厚厚的信封啪地拍在桌上说:“这钱拿去,赶紧治病,治好了记得还我,这是我的私房钱,协和妇产科只有我一个人姓钱,不难找,治不好就算我白搭了。”
钱老姐就是这样一个大夫,工农兵出身,没有太深的学术造诣,上不了大台面。每天盯在没有大教授愿意倾注心血的人流室,面对社会上的形形色色和三教九流。
她嗓门大,脾气冲,缺乏温文尔雅的女性知识分子气质,可是发起善心的时候,又直接爽快不由分说。
在协和这样的高级医学殿堂,她手把手地带教着我们这群从零学起的小住院医师,做着最基本的甚至有时被同行轻视、貌似最没技术含量的计划生育工作,却实实在在地解决着每个病人具体而细碎的难题。
她是协和大院里的一块不能再普通的基石,永远默默无闻、永远没有机会大红大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