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避免污染其他相对清洁的器物,我摘掉染血的无菌手套,换上一次性手套,抠掉吸瓶上厚重的橡胶塞,把血肉模糊的战利品从巨大厚实的吸瓶中倒进弯盘,再加清水漂洗。很快,一团白白细细的绒毛组织和厚薄不一、颜色灰红的块状膜状物映入眼帘,白的绒毛将来会变成小孩和胎盘,厚的膜状物是供它植入、栖息的蜕膜组织。
除此之外,天啊,我看到了什么?是水泡,我看到了水泡!一堆细细密密的、隐藏在绒毛一旁的水泡。
三个月来,我真的没有白漂,找到了,发现了!我完全忘了人流床上的女孩,像发现了蛛丝马迹的侦探,内心狂乱又兴奋。
“钱老姐,葡萄,小个儿的,我发现了葡萄胎!”我大叫着。
钱老姐一改平时扔给我那“鉴定性一瞥”时的心不在焉,挪动她肥胖的身躯,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聚光灯下,仔细辨认后说:“嗯,是葡萄,还是小葡萄,有绒毛和蜕膜,应该怀疑部分性葡萄胎,送病理检查,病理单要描述清楚。唉,真是说嘴打嘴,怎么又碰上一个。快去办公室叫人,让大家都来看看,这种小葡萄现在不多见了,不在灯下仔细检查还真难发现。”
老窦、琳琳还有其他医生、实习大夫、进修护士闻讯后,呼啦啦赶来人流室。
老窦用随身携带的相机一边抓紧拍照片一边说:“行啊,小样儿,虽然有时候你考虑问题有点死心眼儿,但干活实在,还真让你抓到宝了,以后老哥听你的,每个过手的绒毛也都好好漂一漂。”
琳琳在一旁揶揄道:“窦哥,除了罕见病、疑难病和危症重症,您更应该学习我们协和人做人做事的规范劲儿。”
“终于轮上教训窦哥了是不是?”老窦不以为然,仍然不失时机地变换身形,从各种角度拍摄盘中以绒毛和蜕膜为背景的主角“葡萄”。
“医生就是这样,你懒,疾病就从你眼前溜走,你不懒,答案自然跳到你面里,这下子高兴了吧?”钱老姐一边夸奖我,一边指着那些闪烁在绒毛和蜕膜之间晶莹的“小葡萄”教导几个实习生和进修护士。
得到这么赤裸裸的夸奖真是不容易,我满心欢喜,不由得把自己刚进人流室的时候,钱老姐给的那些刁难刻薄全都丢到九霄云外。
刚来计划生育科室的那几天,除了站在别的医生身后看,就是各种打杂。
手术开始前,练习摸清子宫位置和大小,替护士消毒外阴和阴道,退后。
后来,替手术医生铺好洞巾,将塑料管弯折后用脚踩负压泵,达到理想压力后将管子打直,听到“扑哧”一声,证明装置严密,负压给力好用,再退后。
再后来学习摆无菌操作台,将窥具、宫颈钳、探针、扩宫棒从小号到大号一字排开,然后是大号吸管、刮匙、小号吸管,再退后。
手术完了,跟着手术医生学习检查绒毛,帮忙洗瓶子,刷器械。终于,一台手术学习结束,无后可退的时候,就可以上台了。
连续干了三天杂活之后,中饭的时候,我和琳琳在食堂碰到萧峰,萧峰问我们俩学得咋样了,有没有练成“吸宫大法”。
琳琳叹了口气说:“我俩倒是整天摩拳擦掌,胎囊的毛儿还没摸到呢,净干杂活了,真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学会这伟大的电吸人流术。”
“过去学木匠的小徒弟,入门第一年,师傅连正经家伙什儿都不让碰,就是为了磨你的人,磨光你的棱角,清空你的锐气,一切从零开始。过去老全聚德的伙计要想学烤鸭子哪儿那么容易,头几年根本不让你靠近那神秘的挂炉,先发河北养三年鸭子去,养完鸭子回店剥大葱,剥完大葱练习切葱丝儿,为的是让你全套门儿清。
“我来协和的时候,前俩礼拜根本不让你收病人开医嘱,先跟护士学护理,让你知道白衣天使,就是天天擦屎。熟悉了护理工作的流程,体会了护理工作的辛苦,才能更好地医护配合,才有资格学当大夫,这是老协和的传统。”萧峰安慰着我俩。
“我们是新时代的大学生,是社会主义的住院医师,和旧社会学徒是一回事儿吗?学徒靠师傅给饭吃给活路,我们是有身份证有工作证的人,作为教学医院和上级医师他们就有培训住院医师的责任和义务,扯什么呀?说白了就是杀光你的锐气,让你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别动不动撅尾巴龇毛儿撂挑子。”琳琳总是一副愤怒青年的架势。
萧峰听得哈哈大笑:“别急,下礼拜肯定让你们上手,不会刮宫和人流不能值夜班,很快病房里的成手就受不了了,保证主动手把手教你们,不赶紧学会还要骂你笨呢。”
萧峰当时的话让我和琳琳多少恢复了点激情,但现实是,即使学会了吸功大法,杂活还是得我们自己干。
除了美容整形科抽出来的油脂,还有人流室刮出的正常胚胎,手术台上的切除物大都要送病理检查。吸瓶一人一洗,才能保证每个病人的东西不混,如果肉眼检查核对正常,就可以直接倒入废物缸,不送病理,为的是节省人力物力;如果可疑,例如根本没找到绒毛,或者绒毛不典型,才送病理。
把吸瓶清洗干净很重要,要是残留了上一个病人的什么东西,势必会混进下一个病人的刮出物,即使病理诊断99%的准确率也白扯,因为标本来源就有问题。吸宫开始前,要养成常规检查吸瓶干净与否的习惯,就像准备倒车之前,不管后边有没有人,都得看一眼倒后镜,好习惯铸就最大安全性。
曾经有博士研究生在计划生育科室轮转期间不好好洗瓶子,先给20岁大姑娘做人流,再给60岁绝经后出血的大妈做诊断性刮宫,结果老太太的病理报告中,愣是见到了妊娠期绒毛和蜕膜组织,闹出通天笑话。
做完人流,看了绒毛,协和的医生还要亲自刷洗器械,最后把器械泡到消毒桶里才算完事,因为一旦血迹结痂,护士就不好刷了,吸管是中空的,不好好维护保养就会堵塞或者很快锈掉。
拍照后,老窦用一小块麂皮很小心地擦了擦相机镜头,把相机仔细地装进相机包,走了。
一群实习医生和小护士在各自的小本子上各取所需地记下一些东西,叽叽咕咕了一阵子,走了。
琳琳翻了几下病历,又看了一眼弯盘中我的荣耀战利品葡萄,一副懒得搭理人的样子,走了。
钱老姐把病历翻到辅助检查一栏,指着B超单子最下方出报告的医生名字对我说:“有空给这个B超大夫打个电话,沟通一下,问问这种不太明显的部分性葡萄胎能不能通过B超事先诊断出来,这样你俩都能进步。现在的年轻人不如过去临床做得踏实了,B超科现在的大主任你知道为什么能当上主任吗?人家早些年给妇科肿瘤的病人做完B超,不是出完报告就完事儿了,而是记下病人的姓名、病历号以及具体的手术时间。手术打开肚子那天,人家亲自到手术台上去看,看看瘤子到底是什么样的,有没有包膜,有没有界限,里边有没有分隔,有没有乳头,实性、囊性还是囊实性的,具体到软硬质地都要戴上手套摸一摸,如此举一反三,你说人家出的B超报告能不靠谱吗?能不让人信服吗?这样做事的人要是不出息,那还有天理吗?
“还有,别忘了会诊的事儿。”说完,钱老姐也扭出人流室,走了。
在医生眼里,这是一个少见病例,大家都来看上一眼,为的是记住那些细小的、混在绒毛和蜕膜中肉眼不易分辨的葡萄,免得以后刮出同样的东西自己不认识,为的是自己不露怯、病人不漏诊,说穿了也是为了病人。但此时此刻,没有任何人打算看一眼人流床上的姑娘,更别提安慰了。
在杜冷丁的作用下,她糊里糊涂地睡着,一双黑黑的长睫毛不安地颤动着,全然不知醒来后自己将要面对什么。
等待她的,将是医生的病情交代,从头到脚的全身评估和每周两次的血液检查。
要是刮宫以后HCG按正常曲线递减,她就算逃过了一劫;要是HCG不下降反而上升,或者过两天来个大咳血肺转移,或者头疼颅内转移,就是恶变,就是侵袭性葡萄胎。虽然这概率不超过5%,但一旦发生,不幸就是百分百地降临在她身上。
人流室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我在顶墙的小桌子上,一边写手术记录、病理单,开各种化验单和会诊单,一边等她醒过来,等着把这坏消息告诉她。
很多病人怪医生话少,其实,在医院里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主动找上门来谈话的医生,大都带着坏消息,大都来者不善。
部分性葡萄胎的发生率远低于完全性葡萄胎,平均1945次怀孕中才会有一例。细胞遗传学表明,该病发生主要和父源性基因物质相关,也就是说,一个来自父亲的异常精子和母亲的正常卵子结合,长出了这坑娘的孩子。
她若知道自己可能面临的一切恶果,都是陪她来做人流的男孩子造成的,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不懂避孕而使自己的卵子和子宫无知又轻易地就接纳了一个隐含致命缺陷的精子造成的,知道现在和将来一切未知的苦难,都是床上那几秒钟激情澎湃的代价,得多后悔啊!
就算当时高潮迭起欲仙欲死,那也不划算,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