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冬天最寒冷的月份,我和琳琳马上就要功德圆满地完成三个月的计划生育病房轮转了。
所谓功德圆满主要是针对人工流产而言的。
人流一怕子宫穿孔,弄不好要进大手术室切子宫,那脸可丢大了。跟病人也交代不过去,人家就是没有避孕,或者避孕失败来做个人流的,还都是响应国家计划生育政策的好公民,只因为这么屁大个事儿你就把人家子宫给弄丢了,说不过去。
人流二怕妊娠残留,也就是没做干净,还剩了点绒毛在里头。虽然这样的事主观上没人愿意发生,每个医生都想刮干净,但是每隔一段时间,总会有一个这样的病人找回头来。刮一半剩一半在消费者眼里就是“商业欺诈”,再刮一次的手术费、误工费、营养费还有精神损失费,全要跟着费一遍心。最怕的是病人让我们签字画押,保证不耽误她以后生育。
交完班,计划生育病房在钱老姐的带领下,开始了浴血奋战的一天。
钱老姐是工农兵大学生,换言之,她能学医当大夫,并不是因为天资聪颖择优录取。初中文化的她因为她妈是妇女队长,凭借着群众推荐、领导批准和学校复审相结合的中国独有方式,她被招收为“工农兵学员”,上了大学。正规的医科大学本科至少要读五年才能毕业,钱老姐只用了短短三年就出徒了。这短短三年的时间,还要除去她因为基础差、底子薄,一边吃力地补着高中文化课和英语、念着大学的同时,一边还要管着大学,并用毛泽东思想改造大学的时间和精力。
虽然钱老姐辉煌一时,告别了下乡干农活的泥腿子生活,满心感谢主席感谢党的也算上了大学,并且分配到协和医院,但是在科班出身、根正苗红、血统正宗、高级知识分子扎堆人精云集的协和,很快,她就成了末等人儿。虽然钱老姐业务能力不错,资格也老,但终究改变不了自己和妇科肿瘤、妇科微创、妇科内分泌一系列“高贵专业”彻底绝缘的命运,只能干外人眼里妇女队长就能主抓主管的药流、人流、上环、取环等工作。这导致钱老姐她妈甚至一度改变了人生观和价值观,总是逢人就说,人生无奈,奋斗无望,自家闺女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好不容易进了协和,到头来却是回到原点,干着和她差不多的妇女队长营生。但这并不是说计划生育工作中没有疑难杂症,对于我们这种一落地就到协和的小妇产科医生来说,成长就是被人类疾病之花的朵朵奇葩一路吓大的过程。
就拿做人流来说,协和病房里,一半以上的人流是别的医院解决不了的复杂病例。人工流产有什么复杂?就像得了一场重感冒,街头小诊所不都能做吗?其实不然,人流有两难。
一是难在病人本身有严重疾病。别看病人身体不咋样,却还没影响到生殖系统,也不耽误床上运动,一旦避孕失败不幸中弹,就会陷自己和医生于两难。
肾功能衰竭不做透析就一滴尿没有、满口氨味的病人怀孕了要人流;上两层楼就心慌气喘,一生气就捂住心口窝的心脏病人怀孕了要人流;血小板只有几千、刷个牙都流血不止要死要活的白血病人怀孕了要人流;处于哺乳期,子宫又大又软像个面袋子,刮宫的话子宫穿孔了医生都全然不觉的奶妈怀孕了要人流;长着几十甚至上百个肌瘤,子宫犹如巨大榨菜头,子宫腔被肌瘤挤压得七扭八歪,宫颈管极度扭曲,世间唯精子可泅水而过的肌瘤病人怀孕了要人流。这些都是让医生头痛的疑难病例。
二是难在女的本人没啥毛病,怀的胎却是“坑爹、坑娘、坑大夫”的“三坑胎”。
正常情况下,输卵管壶腹部是精子和卵子结合的洞房,子宫腔才是人类首个“一居室”。精卵结合后,本该开始从输卵管向子宫腔移动的蜜月之旅,但是路途坎坷,保不齐哪一步出错,最终酿成大祸。
盆腔炎症最容易导致输卵管狭窄和蠕动功能异常,输卵管要是双双被堵死倒也省心了,直接成了不孕症,最害怕的是半通不通、通而不畅。精子能通过宫颈宫腔进来,卵子从卵巢排出后也能过来,但是结合后成为受精卵就过不去了,受精卵不能如期回到子宫腔,便在输卵管安家落户,成为宫外孕,犹如一枚不定时炸弹,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引爆,造成内出血、休克甚至死亡。
有的受精卵不是朝着子宫方向游走,而是向着伞端漂移,而且从输卵管游出去就不回来了,在腹腔里种植下来,形成罕见的腹腔妊娠。它可以种在肝脏,种在脾脏,种在大网膜或者肠系膜等任何一个部位。有病人停经,验孕阳性,可子宫内外都找不到胎囊,突然有一天腹部剧痛,送到急诊,被外科医生诊断为脾破裂内出血,开腹探查才发现,受精卵种在了脾门部位。这是罕见病例,概率大概只有几亿分之一。
有的受精卵刚一出输卵管,可算是见到了梦中的子宫,完全忘了该有的矜持和镇静,立马安营扎寨,它哪儿知道,自己根本没走到地方,里头宽敞着呢,于是成了“宫角妊娠”。对于这种怀在犄角旮旯的胚胎,不长眼睛、不会拐弯的吸管和刮匙有时候根本够不着,最容易漏吸。一些病例甚至需要从腹部进行手术,将孕囊从子宫角部连着部分子宫和输卵管根部整个挖走,才能解决问题。
有的受精卵在子宫里溜达一圈,看哪儿都不顺眼,半天也没找到个自己满意的地方,结果愣是出溜到子宫体下方的子宫颈,把孩子明珠暗投到宫颈管那一小段狭窄黑暗、毫无前途的地方。怀在子宫里的胚胎被刮出来之后,子宫依靠天然的收缩功能,将埋在子宫肌层中无数小弹簧圈样的子宫动脉血管全部闭合,能自然起到止血作用。宫颈管却没这个功能,机械刮出胚胎后,因为局部无法收缩止血,人流做完了,大出血找上门来了。
输卵管里的宫外孕是漂泊落难的公主。宫角妊娠属于青涩没定力,刚一拉手、拥抱、亲脑门,就急火火嫁了的主儿,结了婚才发现,两条腿的蛤蟆没有,两条腿的活人哪儿都是,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敢情那时候太年轻,根本不懂男人和爱情。宫颈妊娠是阅人无数的痴情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嫁了一个最差渣男。
还有人的子宫位置奇特,属于先天“骨骼清奇”,不是极度前倾前屈就是极度后倾后屈,分别向前或者向后拐着90度的大弯,医生的家伙什儿可能刚刚通过宫颈管,还没碰到胎囊,就把子宫给捅漏了。
还有病人每次人流都大出血,每次都要输血抢救,病史一说出来,多少家医院都主动认㞞,说我们这儿庙小不敢收治。其实她可能就是个已没有被诊断的子宫动静脉瘘的病人,这种病人需要先到放射科,在数字减影血管造影机器的监视下,穿刺大腿根部最粗的股动脉,顺进一根极细的管子,一直插到子宫动脉,然后注入水泥一样的东西把双侧子宫动脉堵上,让它生气动怒也无血可流,医生再动手去捅马蜂窝。一个普通人流100块,不用住院,5分钟搞掂,这个可能需要上万块,住院一个礼拜,病房里全家老小齐上阵。
病人要是理解还好,千恩万谢,下回不小心怀上了,还来找你救命。病人要是不理解,往新闻媒体一捅,碰上有科学素养和起码责任心的记者还好,实地调查或者采访专业人士,都能真相大白。要碰上个别猴急想出名,又只能靠吸引眼球搏出位的记者,立马就有“黑心无良医院,百元人流要八千”这样的标题党,活活气死你。
再比方取环,看似小事一桩,宫颈口有尾巴的,用钳子夹住一拉就出来了;宫颈口没有尾巴的,用特殊的取环钩伸到宫腔里一钩也就出来了,不是难事。有时候,往外拉到一半的时候,环断了,那也不怕,用宫腔镜到子宫里头找去,反正一共才5毫升的容积,没多大点地方,很容易就逮到它。
最怕的是环异位。避孕环放进去的时候在子宫腔里,并不代表它会一直乖乖待在子宫腔里,因为它毕竟不是人体先天存在的东西,个别聪明不能受气的子宫,会通过子宫收缩向外排挤避孕环,避孕环从宫颈口掉进阴道,再随着大小便腹压增加的时候掉出体外,那也不算事。
更可怕的是避孕环被挤到子宫肌层里,或者干脆钻出肌层跑进肚子。再之后,像贝壳期盼小石子变成珍珠一样,避孕环或者被腹腔卫士大网膜当宝贝一样捡拾裹挟起来,或者深深躲到肠子缝隙里,即使开刀,翻腾个天翻地覆,把外科医生叫上手术台会诊,也未见能立马找到它。
除了人工流产、上环取环,计划生育工作的另外一个重点是结扎。这是一项不可或缺的计划生育技术,学名“双侧输卵管绝育术”,是目前为止最安全、有效的终生持久性避孕方法。结扎适用于已经彻底完成生育重任的女性,尤其适用于那些戴环也怀孕,吃药也怀孕,恨不得被男人看一眼就怀孕的受孕能力超强,并且深受其扰的女性。身患重病,例如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女性,一旦怀孕,说不定哪天扛不住就心力衰竭要了娘亲的命,结扎更是不二之选,而且一劳永逸。
结扎最大的问题是反悔,越是年轻女性结扎,反悔率越高。好在妇产科医生还能把输卵管给接上,这是妇产科少见的几种重建性手术之一。
凡此种种,都需要计划生育病房来解决。
九点钟刚过,我已做完了三台人流,也就是说我已经用一根连着负压吸引器的吸管,和一把锐利的不锈钢刮匙,把三个刚刚怀了不到十个礼拜的胎儿,按照他们母亲的意愿和要求,从刚刚入住的人生第一套居室中清理了出去。
每一台人流结束后,我要将刮出物反复漂洗,根据临床经验清晰辨认后得出这样的结论:没错,就是它们,典型的早孕期绒毛和蜕膜组织,绒毛大小足够,说明没有残留;蜕膜量足够,说明刮干净了。之后,它们被我哗地倒入污物缸,最后流入化粪池。
多年以后,已经成为副教授的我接受医院委派,远赴澳门特别行政区仁伯爵综合医院做顾问医生。在一个将人工流产视为非法的地区执业,在一个将怀孕六个月出生的极度早产儿当成“有生机儿”进行全力抢救、即使花费数十万也不向产妇要一分钱的地区执业,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曾经就是一个在光天化日之下,拿着医疗执照合法杀人的刽子手。这让我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充满内疚和悔恨,每天下班后,一个人在议事亭前地的玫瑰堂静坐,祈求仁慈的圣母马利亚宽恕我无心所犯的罪过。
而当时,作为一个跃跃欲试的新手,我整天期盼着有更多的人流让我做,好让自己快快成长起来,我整天期盼别有那些奇形怪状的怀孕,因为复杂手术会有钱老姐出手,轮不到我亲自做,我只有在旁边观摩和打下手的份儿。
来进修的老窦则不然,这是一个“病魔虐他千百遍,他待病魔如初恋”的主任苗子,他成天盼着病房有各种光怪陆离的怀孕、百年不遇的疑难杂症,要是碰上什么阴道斜隔综合征、阴道闭锁、残角子宫妊娠之类的病例,他都主动要求收治,唯有如此,他一年的进修生活才不会虚度。
他像一只时刻在病房上空盘旋打转的秃鹫,瞪着一双锋利求知的大眼珠子,热切地盼望和期待猎物的出现,以求在水深火热中千锤万凿出得深山,完成自己石灰一般的历练。
我对老窦的急流勇进和知难而上充满敬佩,琳琳则动不动说他“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大”。
过去的三个月,我一直守着帘子左边的人流床。虽然病人面前的我,已经学会装作波澜不惊的样子,但是内心深处的那些惊涛骇浪只有自己知道,我如林黛玉初进大观园,处处加着一万分的小心,每每顺利完成一个手术,便松一口气,屁颠屁颠离开座位去找绒毛、漂蜕膜,然后洗瓶子、刷器械、写记录。刚开始独立做的时候,我按规矩,每次还把湿漉漉的绒毛拿给钱老姐核对,就像刚刚练习打猎的小豹子叼着猎物,或者得了100分的小学生拿着考卷,等着她的夸奖和肯定。
钱老姐总是眼睛一瞥,鼻子一哼说:“嗯,行,倒了吧。”就再没下言和二话了,这让我时常感到失落。
没有钱老姐在人流室里巡回和监工的日子,和我一帘之隔,坚守右边人流床的老窦就会偷懒,免去检查绒毛和蜕膜这一步。因为有着大把业余时间,再加上仗义疏财的本性,老窦经常请护士们吃饭K歌,还经常帮助护士的年轻姐妹们解决避孕、上环、人流、阴道炎等问题,姑娘们都争着替他收拾摊子。
老窦先用大号吸管从子宫里吸出绒毛,用刮匙刮宫两周,换小号吸管清理残局特别是两个不容易吸到的宫角,然后潇洒地对床上的病人说:“好了,起来吧。”手脚不是一般的利索,我经常看得目瞪口呆。
被钱老姐抓到现形的时候,他就打开玻璃负压瓶,用长长的不锈钢钳子在一片血肉模糊之中,手疾眼快精准万分地夹出那团绒毛,然后大眼珠子一骨碌,嘴角上翘,示威似的把绒毛举到钱老姐眼前晃动。
我私下里偷偷问他:“你为什么不检查?对自己那么有信心?”
“那当然了,你刮一个和刮十个的感觉不一样吧?”
“不一样。”
“所以,像我这种刮过成百上千个的人的手感和内心那份孤独,你自然没法理解。”
“钱老姐教过,检查刮出物不光要看到绒毛,确认是否刮干净,还会有其他重要发现,例如绒毛水肿、细小的部分性葡萄胎等。”
“你都漂三个月了,有啥意外收获?”老窦反唇相讥。
“当然有发现了,有两个都是外院B超诊断宫内孕,说见到了胎囊,结果我没有漂到绒毛,进一步追查就是宫外孕。要是我不漂绒毛,刮完了就让病人出院,搞不好哪天宫外孕破裂,她们就会惨死街头。”我据理力争。
“嘁,还好意思说,那是因为你们协和的妇产科大夫都不会做B超,自然看不好超声科医生打出来的那张热敏图片。告诉你,B超医生看到的子宫里的胎囊,可能是假胎囊,实际是增厚的蜕膜反应。我不是每个都不漂,我是有选择性地漂。我会做B超,更会解读B超,B超医生打印给我们的那张图片很重要,要学会看。图片上的胎囊有典型的双环征,囊内有卵黄囊,有胎芽胎心,病人没有出血腹痛,一边上床还一边恶心想吐,都是发育良好的宫内孕的有力佐证,自然不用看绒毛。要是图片上的胎囊不典型,形状不规则,没有胎芽胎心,病人早孕反应不明显,还有少量阴道出血,即使没有肚子疼也不能排除宫外孕,碰到这些情况,我检查得比你仔细。”
“那我以后是不是也可以学着适当偷懒了?”
“别,哥都干了快20年了,凭的是过硬的技术、敏锐的直觉和严谨的判断,以及比你们协和大夫多一招的B超技术。你才哪儿到哪儿,还是踏踏实实按规范和指南来,这是保证你和病人都安全的法宝。协和的正宗好苗子,别让我给带坏了。”
摘了令我透不过气、捂得我下巴上青春痘前仆后继的一次性口罩,扯下把我心爱的板寸压得立体造型全无的一次性帽子,我走出人流室,去配膳室拿水杯泡了一大杯茶,顺便到办公室看看午饭前还有几个人流要做。
琳琳对面是一对大学生模样的青年男女,女孩子一脸紧张凝重,男孩子一脸满不在乎,一边不停地抖腿,一边拿一双机灵的大眼睛左顾右盼。人流室外的这些男孩子故意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其实,他们比女孩子还紧张,心中还没数。
琳琳应该已经问好病史,写好病历,正用签字笔指着手术知情同意书上密密麻麻的人流手术并发症逐条讲解,只等他俩签字,然后把女的送进人流室,交给我开工。
琳琳一条一条地讲完各种最终都可能导致死亡的意外后,男孩子不抖腿了,女孩子神情更加凝重,两人低声嘀咕了几句,女孩子怯生生地问:“大夫,出血是什么意思?术后需要大补吗?”
“刮宫是把已经深深扎根子宫的胎儿机械性清理出来,相当于起重机强拆房子,大树连根拔起,当然要出血。但是只要手术顺利,一般出血不多,还不如你来一次大姨妈的量呢,健康人一次流血400毫升一点问题都没有,所以根本不用大补,补完了都变肥膘贴你脸上。”
“那感染呢?会得盆腔炎吗?”
“人流是医疗器械通过宫颈进入子宫,把里面怀孕的东西弄出来,如果器械消毒不严格,或者生殖道本身有潜在感染,或者手术后流血时间长又不注意个人卫生,就有发生感染的可能。你做过阴道分泌物检查,协和医院的消毒你尽管放心,人流器械和进行心脏手术的高端器械都一样严格按程序消毒,医生操作的时候也会小心,不会轻易将外面的脏东西带进去,手术后还会预防性地给你吃几天消炎药,不用太担心。”
“我听人家说,吃消炎药不好。”
“啥好不好的,做人流还不好呢,那不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吗?没病谁会让你吃药?我们开药又没回扣。”
琳琳的解释通俗易懂,从医生的角度也算仁至义尽,但是,我感觉她正在慢慢失去耐心。
虽然整天面对差不多的病人,说差不多的话,是人都会烦,没人能整天带着微笑耐心解释,但琳琳还是训练有素的,她清楚自己的职责。
“大夫,那子宫穿孔是怎么回事儿?穿孔了会怎么样?”
琳琳说:“上了人流床,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子宫穿孔相对少见,发生率大概千分之二。”
“子宫穿孔了,是不是以后再也不能生小孩了?”
“谁跟你说的?”
“我……”女孩子支支吾吾地低下头,但她很快又扬起一双明眸认真地盯着琳琳,希望眼前这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医生给她说清楚。
“当然不是了!最容易造成穿孔的是医生最开始时用来探子宫腔长度和方向的探针,那东西很细,和圆珠笔芯差不多,只要穿的不是要害部位,医生能够在第一时间发现,病人经过休息观察,大多数都能自愈,不影响以后的生育。”
“那……您说的少数情况会怎么样?”女孩子穷追不舍。
“少数情况要多惨有多惨!要是穿孔在大血管经过的地方,就会发生内出血,医生要把你拉到大手术室,打开肚子进行止血和修补子宫,要是能顺利止血和修补,结果还不算太坏,要是修不好,或者出血不止,为了救你的命,就有可能切掉子宫。
“最可怕的不是探针穿孔,而是带着负压吸引力的吸管发生穿孔,更可怕的是穿孔已经发生,但是医生浑然不觉。这时,吸管会穿过子宫进入腹腔,甚至把大网膜和肠子通过子宫和阴道拽出来,要是肠子拉破了,就得开刀补肠子。伤的是小肠还好办,当场缝上就行,大不了切除一段再接上,要是伤了直肠,有时候就得先做造瘘。造瘘懂吗?就是把肠子截下来,接到肚皮上,大便改道从肚皮排出,没有肛门括约肌,粪汤子随时产生随时往外流,等一个月以后,再开一次刀把肠子送回去,悲剧吧?谁摊上谁倒霉,病人、大夫都倒霉。”
琳琳一通发飙,男孩和女孩都被吓住了,不作声,也不签字,大眼瞪小眼,一齐没了主意。
“快签字吧,做手术就跟过马路似的,每个人都有被车撞飞的可能性,但那都是小概率事件。没事儿咱在家好好待着,谁来来回回过马路玩啊?当然不用冒这些个风险,明不明白?”
俩年轻人还是不吱声,也不签字。
琳琳抬头看见我,说:“我去趟卫生间,你帮我向领导汇报一下,这病人我搞不定,不签字没法做人流,赶紧办退院。”
钱老姐今早交完班就不见了,护士长说她去人事处办理开会的事去了,我上哪儿找她汇报去?
我四下环顾,不见钱老姐回来,本想上前和解一下,说几句平时常劝那些犹豫不决、患得患失、难下决心的女孩子的话。例如,别怕,快签字吧,那些吓人的意外确实有可能发生,但还是相对少见的,医生手术的时候都会尽力做好。或者是,快签字吧,上午要是做不上,就没法赶在下午办出院手续,晚上你就得住在医院没法回家了,怎么和家长交代?
还没等我开口,只听咣当一声,办公室最里头洗澡间的门开了,顶着一头湿淋淋的头发扭着胖屁股的钱老姐从里头出来了,她虎着那张喜马拉雅猫一样的胖脸,极其不爽的样子。
计划生育办公室是三人间病房改造的,房间最里头是卫生间,卫生间里有一个淋浴喷头,永远有医生、护士或者护理员在各个时辰湿淋淋地从里面走出来。她们或丰腴或骨感,或手里拎着洗澡篮子,或怀里抱着洗脸盆子,或者还滴着水的长头发拧成一个古式的发髻顶在头顶,或者短头发湿漉漉贴在前额和脑瓜皮上,光脚趿拉着各式批发市场最常见的塑料拖鞋,啪啪啪一路小跑,快速穿过庄严肃穆的办公室,看得前来谈话签字的男家属张口结舌面红耳赤,一愣一愣地不知道是看好,还是不看好。
钱老姐一有烦心事就洗澡,这是她独有的强迫症,估计是在人事处办事不利,受了什么闲气。她刚刚在洗澡间穿衣服的时候,肯定把办公室里头小医生和大学生的一来二去都听了个明白。
她把装着洗发水、沐浴露、梳子、毛巾的塑料篮子往办公桌上一摔,说:“你们没完没了地问这些干什么?当初干什么去了?连避孕都不懂就敢上床瞎整,这得有多大胆子撑着,怎么现在又怕这怕那知道谨小慎微一步三回头了?这就是无保护性生活的代价,必须承受,怕也没用。就算医生一五一十都给你们讲清楚了又能怎样?你们有选择吗?这人流能不做吗?难道大学不上了,回家生孩子去?有那勇气和胆量吗?”
钱老姐干了几十年的计划生育,耐心就像她一去不返的青春,早已被彻底熬干。
“没有。”女孩一边嘟囔着,一边低下头,用涂成粉红色的手指甲抠我们的木头办公桌。
“那还考虑什么?你们拿什么本钱考虑?从什么角度考虑?你们俩的考虑有什么用?从上次月经第一天算起,你现在都怀孕9周加5天了,肚子里的孩子一天不停地在长大,你们要是再回去考虑两个礼拜,普通的电吸人流都没法做了,就得钳刮加碎胎,碎胎懂不懂?就是先把已经成形的孩子在子宫里头绞碎夹烂,再一块一块钳出来,这是逼我们医生作孽呀!”
“钳刮加碎胎”听得一对年轻人同时咧嘴。
“赶紧签字做手术,今儿周五,趁周末好好休息两天,周一还有课要上吧。”
“嗯,阿姨我听您的,我怕疼,做的时候能手轻点儿吗?”女孩子说。
“就你怕疼,谁不怕疼?我们这儿没有手重的大夫,就算有不怕疼的,我们也不下狠手。”
“阿姨,我不是那个意思,您别生气。”
“放心吧,我让小张医生给你做,她手最轻了,再说还打麻药呢。”钱老姐又没管住自己的嘴。她应该感觉到了自己的尖酸刻薄,赶紧往回补。
一听要打麻药,女孩子的问题又来了:“打麻药会不会影响智力?我还在上大学,将来还要考研究生呢。”
“我的妈呀!年轻人,你们都是听刘伯承元帅不打麻药剜眼珠子的故事中毒了吧?还是关公光着半个膀子边下棋边刮骨疗毒的故事听多了?就打点麻醉药睡一小觉,影响不到智力,况且咱就做个人流,离脑袋远着呢。再说了,你上大学需要脑子,人家大街上拉车卖菜的就不需要脑子?瞧你们这些大学生,怎么都被教育成这样,就知道以自己为中心,真把自己当祖国的花朵人民的财富了?”
这倒霉孩子,一句“将来还要考研究生”又把钱老姐惹毛了。
俩小孩总算痛快地签字画押,转眼被移交到了我的手里。
那时协和还没有常规开展静脉全麻人流,无痛人流对专业人士来说也算个新鲜词,只有个别VIP可以享受。现在倒好,地铁、站牌和公交车身上不是无偿献血、科学避孕、防治性病、杜绝吸毒等公益宣传,而是充斥着无痛人流、男科医院、性病不孕等医疗广告,这就是生机盎然、春风十里的国际化大都市——我深爱的北京。
我没有精力去研究有关人流的医学史,但从1978年拍摄的著名医学惊险片《昏迷》中得知,早在20世纪70年代的美国,人流就已经使用全身麻醉了。不让病人在疼痛和恐惧中接受创伤性检查和治疗,是现代医学对人体最基本的尊重。我们学得西方医学的皮和毛,很多重要理念却未得骨肉精髓。
和片中同一时代的中国女性,做人流都是“生刮”。手脚麻利的医生只需要几分钟就可以搞掂,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伴随各式嗷嗷乱叫和哼哼唧唧之后,久经考验、吃苦耐劳的妇女同志一骨碌跳下人流床,穿上裤子,回家继续劳动。
人流的特点是做的时候疼,做完立马不疼,即使有些不舒服,也只是些微的酸酸坠坠。子宫内里的伤口修复差不多需要两个礼拜的时间,还没等好了伤疤,早就没了疼。所以,男有“一夜九次郎”,女子也当仁不让,太多的“一流一沓子(一辈子做过12次人流)”,甚至还听说有“一流24次”,不过我没见过。
协和还算人道,在没有充足的人力物力常规开展无痛人流的年代,就已经常规使用杜冷丁进行止痛,药物推入静脉后相当于半麻,大部分病人效果还不错,晕晕乎乎地手术就做完了。有些人效果差些,床上病人大呼小叫外加张牙舞爪,床下医生或者柔声细语或者大声呵斥,总之,连安慰带哄骗,医生和床上的病人一样,嘴上手上两不闲,最终几分钟搞定手术。
大学生上了人流床后,护士给她推了杜冷丁和非那根。我准备给她做内诊摸清子宫的大小和位置,手刚碰到,她就触电似的往回缩屁股,我一直说放松放松,才好歹摸了个清楚。护士也是好说歹说,才勉强完成了外阴阴道的冲洗消毒。
我铺好有洞的手术巾,用窥具轻轻撑开阴道,看到宫颈。局部消毒后,钳夹宫颈前唇,借此抓持子宫,我将细细的探针顺着宫颈口轻轻探向宫腔,了解宫腔的深度和方向。这时,不适和紧张导致她的身体不停扭动,任我怎么劝,她还是哇哇乱叫。
我坐在手术椅上,扭头看钱老姐,一双眼睛从帽子和口罩之间发出道道无助和求救的光。
钱老姐一扭一扭地走到我身后,一双胖手重重搭在我肩膀上,意在让我稳住,然后冲着床上粗声粗气地喊道:“别动!铁家伙前头没长眼,子宫要是穿孔医生可不管。”
女孩子果真被钱老姐的狮子吼吓住,在我眼前的屁股终于不再乱扭。计划生育的人流室,钱老姐一直是人鬼共镇。几个月来,我眼看上床就乱嚷乱叫、混不吝的大妞们是如何一个接一个被钱老姐喝住,顺利做完手术后,再一骨碌爬起来,给她递烟、留电话,还称兄道弟。这小姑娘就像黄嘴丫儿还没褪尽的小麻雀,治她根本不在话下。
我抓紧时间,从小号到大号使用扩宫棒,一点一点地扩张宫颈管,扩张到7号半时,已经可以将小指粗的7号吸管顺利探入宫腔,在马达的带动下,吸管像一台小型电动吸尘器,开始对宫腔内容物进行逐排抽吸。
最开始是胎囊局部的滑溜感,之后是蜕膜的绵厚感,再之后,是碰触子宫肌层时,手挠石灰墙一般的生涩感,这就是传说中的“肌声”,伴随这种特殊手感的出现,医生就知道吸得差不多了。我撤出吸管,改用锐利的刮匙清理两个不易清理干净的子宫角部,再换6号吸管,降低负压,做最后一次清理。整个人流手术,从探宫腔、扩宫颈,再到吸宫、刮宫,都是盲目操作,子宫里面的情况一点看不见,全靠医生的手感,可以说我就是在闭着眼睛“瞎刮”。
床上的小丫头虽然身体不敢乱扭,但我仍然听见她非常克制的苦痛表达,开始只是隐隐约约的呻吟,逐渐升级到她无法忍受的程度时,她都会在模糊不清的发音之后,跟闹猫一样,又像婴儿的啼哭,揪心地喊出一个“妈”字。这让我心中一颤,手却不敢停下。
钱老姐教过我,做人流要快,不可妇人之仁,快刀斩乱麻赶紧做完手术才是对病人真正的仁慈,因为人流一结束,病人立马不疼。
那以后,无以计数的没有全身麻醉的人流手术中,我听到最多次数的呼喊都是“妈”或者“娘”,几乎没有人喊“亲爱的”“宝贝儿”“老公”或者什么“达令(darling)”之类的,偶尔听到有姑娘喊一个听上去颇像男人名字的字符,姑且认为那就是她的爱人吧。
在遭遇这一自己找上门,虽然内心恐惧万分却又无从躲闪的疼痛时,在孤零零最无助时,带给女性最深安慰的不是男人,而是母亲。一代又一代的女性注定要经受这些苦痛,或者长痛娩出生命,或者短痛扼杀生命,千百年来的梦魇轮回,似乎从未停歇。
我摘下手套,站起身来看到她煞白的小脸和额头上一层细密的汗珠,因为杜冷丁的作用,她的眼睛半睁半闭。我说:“做完了,感觉好点没?”
她不回答我,好像还在蒙眬状态,接着喊:“妈,好疼啊。”接着又是一声“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