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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东窗事发,谁的青春没“二”过

碰上难缠事的时候,时间就像被无限拉长了,每分每秒都是煎熬。波澜不惊的时候,日子总是一眨眼就过去了,这才是爱因斯坦相对论的真实含义。

两天后,礼拜一的查房队伍里,又见到琳琳轻盈的步伐,两个礼拜后琳琳不再出血,一个月后,琳琳的大姨妈如期到访,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寒冷的冬天过去了,科里组织踏青,全科老小被两辆大巴车拉到京郊的潭柘寺,看漫山遍野说不出名的春花,还有院子里错落有致的紫玉兰。

先有潭柘寺,后有北京城。我跟在钱老姐屁股后头,学她的样子双手合十,在千年古刹拜佛上香磕头许愿,之后,坐在灰色的石阶上休息聊天。

我问钱老姐:“您信佛吗?”

她说:“我没有信仰,因为不相信世上有上帝,没法信基督,本想皈依佛门,却又无法说服自己相信轮回转世。”

“我妈说,有信仰是好事儿,心有归属,现在中国这么乱,就是因为信仰缺失。”

“你妈说得对,可是经历人间百态,看了太多美丑善恶,真的没法说服自己笃信一样什么东西。我这辈子干了这倒霉的计划生育工作,不知亲手杀死多少未见天日的孩子,自知罪孽深重,刚才拜佛,也是希望佛祖能够原谅我。”

“佛祖不会怪您的,这是您的工作。再说,来人流的妇女都是主动找上门的,您也算帮她们解除了生活的烦恼。不是所有人都有超生的能力和勇气,丢了工作没有饭碗,拿什么养活孩子。再者说,您为那些继续怀孕可能危及性命的心脏病人、红斑狼疮病人还有严重的肝病肾病病人做流产做引产,是有功德的,伤的虽是没见天的小命,救的可都是太阳底下活生生的大命。”

“小丫头,还挺会安慰人。你呀,看上去挺听话,就是背地里太有主意,胆子太大,要是不知收敛,迟早要出大事儿。”

钱老姐话里有话,我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试探着问:“您……您什么意思?”

“听说过‘死亡之吻’吗?”

“没……没听说过。”

“那我讲给你听听,真事儿,不糊弄你。俩小年轻儿,躲郊外小树林里激情拥吻,女方旋即倒地身亡,尸检结果正常,一个热吻,愣是把人给亲死了。”

“为什么?”

“你知道人脖子上有颈动脉窦吗?有些人颈动脉窦超级敏感,亲吻的时候抱得太紧,压着了,心跳呼吸骤停。因为在郊外,抢救不及时,人就死了。这样的‘一吻毙命’在法医学上称为抑制死。”

我迅速回忆了一下关于颈动脉窦的一切局部解剖学和系统解剖学知识,它位于颈部两侧靠近下颌角的颈动脉内,是一种压力感受器,能通过复杂机制感知血压的高低,再通过神经反射调控心血管活动,将人体的血压控制在相对稳定的范围。当颈部两侧受到暴力累及颈动脉窦时,颈动脉窦内血压迅速升高,引起压力感受器强烈兴奋,就会通过迷走神经反射导致血压下降,甚至心跳骤停。

理论上,情到深处吻得太重,给颈动脉窦造成强大的局部压迫,致人死亡是可能的,但应该是极低概率事件。

“钱老姐,为什么想起讲这故事?”

“做人流也会因为同样的原理死人,你知道吗?”

钱老姐应该在说“人流综合征”。

“人流综合征也会死人吗?没听说过。”我怯怯地回答着。

“两年前,我去广州参加过一个医疗事故鉴定会。好好的一个大姑娘,什么毛病没有,躺在人流床上,医生还没开始刮宫呢,只是用宫颈钳子牵拉了宫颈,刚准备探宫腔,血压、心率就没了,后来人死了。尸检结果就是‘抑制死’。”

“这算医疗事故吗?”

“没定性为医疗事故,又不是医生给刮死的,遇到这么一个超级敏感的,虽然不是医生的错,但是毕竟人死了,抢救也有不及时不得当的地方,医院还是赔了不少钱。当事医生再没勇气上手术台,彻底金盆洗手,听同行说,后来出家,信佛了。”

“哦,这可是极低概率事件。”因为不知道钱老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只是随声附和。阵阵山风吹过,我一阵激灵,不由把小风衣的领子立了起来。

“你有点子侠义心肠,我能看出来,但是不按医疗原则办事儿,没事儿是万幸,出了事儿怎么办?万一人死在人流床上怎么办?你自己想过没有?”

完了,钱老姐一定是指我偷着给琳琳刮宫的事。她怎么会知道?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钱老姐盯着寺院香炉里升起的缕缕青烟,并不看我。

看来事情暴露了,但是不知道暴露了多少,暴露了什么,我不搭茬儿,生怕她还不知道什么,我自己就先招了。

“你偷着给谁做过人流我不知道,但一定是朋友或者亲人。你别以为能逃过我的眼睛。进人流室刮宫的人数护士那里都有记录,人流包的数目也有记录,护士每天都会清点。有一个周五晚上少了一个人流包,那天你值班,护士说看见你进出过人流室,还亲自推了一个病人出来,只是病人戴着大帽子,具体是谁没看见。”

看来这事真的暴露了,还好琳琳没暴露。

“觉得自己学了三个月,对人流十拿九稳了是不是?觉得那是小事儿一桩是不是?我们都知道人流最怕穿孔,最怕残留,可这些都不至于死人,要是碰到一个严重的人流综合征,一个迷走反射极度敏感的病人,还什么都没开始呢,你就一碰她宫颈,她就呼吸、心跳骤停,死在人流床上了,你怎么交代?”

我低着头不吱声。

“人流这东西,说小是小,说大是大,也是会出人命的。我做了一辈子人流,每次上台看似轻松潇洒心不在焉,但内心里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加着一百个小心的事儿我会说出来吗?手术这东西,做得越多犯错误的机会就越大,总在河边走,早晚要湿鞋,还不是哪天彻底放下这套家伙,才敢说自己一辈子治病救人,总算没弄死过人命?年轻时候,总想为朋友两肋插刀,但弄不好就是直插朋友两刀,懂吗?”

“嗯。”

“这事儿我没声张,只和你一个人说,是对你负责任。其实不说也行,个人好坏都自己带着,碰上不懂事儿的年轻人,还觉得我交浅言深了,故意恶心或者为难人家,反遭嫉恨。老姐是过来人,今儿看在菩萨的分儿上才提醒你。”

“嗯,谢谢您,我记住了,以后不敢了。”

* * *

这些,我从来都没跟琳琳说过。琳琳说穿孔不怪我,残留也不怪我,将来生不出孩子都不怪我,但那天,她要是死了,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要是她的迷走神经再敏感点,迷走反射再猛烈些,要是我当时吓蒙了,完全没有想到要用阿托品,或者还按部就班地找齿轮,还没能一针见血扎进静脉,没能在第一时间推入那针救命的阿托品,或者我吓得撒丫子四处求救,等救兵赶到时,琳琳可能都没气了。如果呼吸、心跳骤停,错过抢救最初的黄金四分钟,琳琳可能就成植物人或者直接死掉了,就轮不上她怪我了。

年轻时做事,只凭一腔热血,觉得问题必须解决,要对得起朋友的信任,其实,很多时候,人因无知而无畏。

将来再碰到类似的事情,也许我还会义无反顾,因为我总会不断地产生更高层次和更新水平上的“无知”。

或者,有点“二虎”就是我的命。

毕竟,谁的青春没“二”过。 TZZNly4SKCH0vxsGl/Oukvo8budEf+WDZT1nOK8lA52K4+tHMnbSFPKQVqcfqTP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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