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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琳琳从病房走出来，一脸的疲惫，她说怀孕这事太他妈难受了，不知道哪儿来的一股子疲劳，恨不得做两个人流之间那几分钟，都想找个空当倒地上歇一会儿。
我问她想吃什么。
“酸辣汤。”她脱口而出。
“好，咱去‘大学生’。”
大学生餐厅是医院门口的一家家常菜馆，又厚又重的白色瓷餐具和又轻又薄吹弹即破的一次性塑料桌布是它的招牌配置。因为拿协和工作证或者胸卡吃饭可以打八折，医院call我们的时候我们还可以用前台电话回复，于是，这里成了协和住院医师的第二食堂。
琳琳要了酸辣乌鱼蛋汤，我自己要了腰果虾仁，这是我的最爱，虽然是水发虾仁不是新鲜的，背上还顶着一条黑不出溜的虾线，腰果也是，浑身透着一股子可疑的陈旧色泽，个别也已散发出哈喇味儿，但是拌上米饭，相对我空虚的胃口和口袋来说，这一切让我非常满足。
琳琳说：“我想好了，还是做药流吧，不声不响地赶紧把这烦心事儿给平了。”
这想法和我不谋而合。
琳琳这种还没结婚的大姑娘，肯定不敢光明正大在协和做人流。虽然好处是能打静脉全麻，完全无痛，钱老姐也会给面子亲自上阵，将手术的伤害降到最小。但这样做的结局是我们不能承受的，动静太大，再怎么特立独行，“人言可畏”这四个字，我们还是懂的。
要是去别的医院，比较近的府右街北大妇儿医院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技术有保证，但他们也没有常规开展静脉麻醉，就是生刮。琳琳没生过孩子，人流也是头一回，宫颈管一定很紧，一点一点地扩宫就够她受的，更别提又吸又刮了。
甚至，我们连杜冷丁都没办法轻易搞到，协和对毒麻药的管理一向严格，每一支杜冷丁都在药柜里锁着，小钥匙在管药护士的裤腰上挂着，就算搞到钥匙也没用，每一支用过的杜冷丁安瓿，都要和病人的使用处方一对一管理，严格计数。
于是，药物流产貌似是最合适的选择。
药流的过程是，先自己在家吃三天米非司酮，每次一片，每天两次，最后一天去医生的门诊吃米索前列醇，三片一饮而尽。之后就在医生的眼皮底下，拿着医生发的弯盘溜达，每次上厕所的时候，用它接着排出物，胎囊多数会在当天排出，医生肉眼确认排出后，就可以回家了。
如果胎囊当天没掉下来，还可能在随后的两到三天里自然排出，再之后的两三个礼拜，为孕育胎儿而增厚的蜕膜组织也将陆续脱落。
药流的成功率高达95%，只要准备充足的姨妈巾，就能神不知鬼不觉、无声无息地将肚子里的孩子弄掉。
米非司酮的中文商品名叫“息隐”，多么排忧解难的好名字。
药流虽好，但必须吃对时机、用对人，成功率才高。也只有成功的那95%，才是真的好，不成功的5%就比较悲剧，无法自然排出的还要刮宫，就跟生孩子似的，生到最后生不下来拉去剖宫产，两茬罪都受了。
吃药之前，必须通过验孕检查和B超确定是宫内孕。要是宫外孕，吃药不光解决不了问题，还会掩盖真相，将问题复杂化。
另外，胎囊太大不行，最好不超过2厘米。从最后一次月经第一天算起，按照中国的政策，药流只能用于怀孕49天之内的早孕，在这个范围内，越早吃药效果越好。
最后一点，身体健康才能吃药，否则药物副作用将成为主要矛盾，令你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哮喘、痉挛性支气管炎、心绞痛、心律失常、心力衰竭、高血压、青光眼与肝、肾功能不全、溃疡性结肠炎，等等这些病人，统统不能吃药流产。
琳琳身体健康，没病没痛，停经6周，我们还有一个礼拜的准备和操作时间，一切都还来得及。
我说：“当务之急是找个地方做B超，确定是宫内孕。”
琳琳说：“我也在想这个，关键是B超室里也没个像你这样的铁哥们儿。一件事要想成为秘密，就不能让太多人知道。我的早孕反应特明显，尿频，还是第一次怀孕，以前又没盆腔炎什么的，应该不会那么巧就宫外孕吧，你说我不做B超行吗？”
“那可不行，做B超确认宫内孕，是药流之前最基本的原则。小妍还第一次怀孕呢，她也没盆腔炎，肚子里一点粘连没有，好好一个处女盆腔，不是也宫外孕，还差点丧了命？再者说，有早孕反应只能代表你的胚胎发育不错，个别宫外孕的胚胎也长得好着呢，很多怀在输卵管里的胎囊还有胎芽和胎心呢，跟在子宫里头一模一样。
“有一次做完手术，我剖开切下来的输卵管，我的天，输卵管里面的胚胎长得那叫一个标致。手术台上的病人多年不孕，花了十几万做了三次试管婴儿终于成功了，没想到大夫明明把胚胎种在了子宫腔里，那个受精卵竟然自己溜达到输卵管里头并且定居下来，这不是倒霉催的吗？你说要是有个什么技术，能把那熊孩子移植回子宫里头接着长，长成一个大胖娃娃该有多好。”
我说的句句在理，琳琳不再反驳，开始琢磨到哪儿去做这个B超。
想来想去，为了让更少人知道这事，而且，本着花钱最少的原则，我们决定，自己给自己做B超，不就是看胎囊吗？反正只要确定那个东西在子宫里就行了。我们妇产科医生虽然不需要自己会做B超，但是整天面对和分析无数的超声报告，基本问题还是清楚的。
妇科B超分三种。
经腹部B超适用于所有女性，优点是无创伤，便宜，90块，但是需要患者事先喝水憋尿，目的是让膀胱充盈，保证医生能够清楚地看到盆腔深处的子宫和卵巢。
憋尿是个技术活，憋得太早，喝水太多，还没轮到你，恐怕你就因为不堪忍受的“内急”先到厕所把尿排出去痛快了。结果轮到你的时候，因为膀胱充盈不够，你还要重新来过。好不容易再次排队轮到你，医生又说“尿憋得太多，要排出一些”。这个“尿一半，留一半”还真是个技术活儿，或者说不容易控制那么好。
一般来说，腹部B超之前，憋到稍有尿意最好，并不像某些医生要求的那样，需要憋到极限，马上就要尿裤子的程度。一般在检查前一小时开始喝水就可以，过度憋尿会使器官的比邻失去自然的位置关系，也容易漏掉膀胱本身的小病变。
另外一种选择是经阴道B超，因为更贴近盆腔器官，所以能够更清楚地显示子宫附件的结构，以及盆腔肿物的形态、质地。这项检查偏贵，150块。方便之处在于不需要憋尿，尤其适用于腹壁肥厚者、老年憋尿困难者。因为探头要放在阴道内，所以不适用于没有性生活的人群，同时，对于超出盆腔，也就是离阴道越远的肿物，诊断价值越有限。
最少用的是近年来才有的经直肠B超，适用于没有性生活无法经阴道检查又需要精准了解盆腔情况的未婚女性。
琳琳先憋尿，我给她装满白开水的杯子里加了点白糖，这样利尿。
周六早晨八点，正是急诊医生大交班的时候，我和琳琳悄悄溜进急诊B超室，不巧的是，一进去我就发现门锁坏了，没法反锁。
于是，我在门口负责堵着门，避免有人闯进来。
因为经常带病人来急诊做B超，我们对这台机器还是比较熟悉的，凭着实习时候积攒的一点功底，琳琳顺利地开机，并且调整到腹部扫描模式。
她躺在检查床上，把B超显示屏扭向自己，接着，她往肚皮上抹耦合剂，把探头放在肚皮上，然后一边调整探头的位置，一边紧盯着屏幕。屏幕上什么也没有，黑洞洞的一片。这是巨大充盈的膀胱，琳琳这个尿包，年轻人就是产尿快。
“子宫在膀胱的下面，往下，往下。”我一边顶着门，一边小声建议着。
琳琳缓慢向下移动探头，看到了，虽然隔着一米多远，但我的视力超好，一眼就看到了圆圆的胎囊。琳琳赶紧锁定图案，打印照片，关机，擦净探头上的耦合剂，穿好裤子。
然后，我俩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溜出了B超室。
这张照片应该说很不标准，没有摆正子宫的位置，无从辨别胎囊着床的具体部位，没有胎囊大小的测量，也没看是否有卵黄囊。但是管不了那么多了，以我俩三脚猫的功夫，就算想，也没那能力。总之，可以明确胎囊在子宫里。虽然不知道大小，但是我们拿尺子比较了胎囊和子宫的比例，估算还没有超出2厘米，结论是，可以做药物流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