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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鲁仲连

【原文】

周赧王三十六年(壬午,公元前二七九年)

田单将攻狄,往见鲁仲连。鲁仲连曰:“将军攻狄,不能下也。”田单曰:“臣以即墨破亡余卒破万乘之燕,复齐之墟,今攻狄而不下,何也?”上车弗谢而去,遂攻狄,三月不克。齐小儿谣曰:“大冠若箕,修剑拄颐。攻狄不能下,垒枯骨成丘。”田单乃惧,问鲁仲连曰:“先生谓单不能下狄,请问其说。”鲁仲连曰:“将军之在即墨,坐则织蒉,立则仗锸,为士卒倡曰:‘无可往矣!宗庙亡矣!今日尚矣!归于何党矣!’当此之时,将军有死之心,士卒无生之气,闻君言莫不挥泣奋臂而欲战,此所以破燕也。当今将军东有夜邑之奉,西有淄上之娱,黄金横带而骋乎淄、渑之间,有生之乐,无死之心,所以不胜也。”田单曰:“单之有心,先生志之矣。”明日,乃厉气循城,立于矢石之所,援枹鼓之。狄人乃下。

周赧王五十七年(癸卯,公元前二五八年)

秦王使谓魏王曰:“吾攻赵,旦暮且下,诸侯敢救之者,吾已拔赵,必移兵先击之!”魏王恐,遣人止晋鄙,留兵壁邺,名为救赵,实挟两端。又使将军新垣衍间入邯郸,因平原君说赵王,欲共尊秦为帝,以却其兵。齐人鲁仲连在邯郸,闻之,往见新垣衍曰:“彼秦者,弃礼义而上首功之国也。彼即肆然而为帝于天下,则连有蹈东海而死耳,不愿为之民也!且梁未睹秦称帝之害故耳,吾将使秦王烹醢梁王!”新垣衍怏然不悦,曰:“先生恶能使秦王烹醢梁王?”鲁仲连曰:“固也,吾将言之。昔者九侯、鄂侯、文王,纣之三公也。九侯有子而好,献之于纣,纣以为恶,醢九侯;鄂侯争之强,辩之疾,故脯鄂侯;文王闻之,喟然而叹,故拘之牖里之库百日,欲令之死。今秦,万乘之国也;梁,亦万乘之国也。俱据万乘之国,各有称王之名,奈何睹其一战而胜,欲从而帝之,卒就脯醢之地乎!且秦无已而帝,则将行其天子之礼以号令于天下,则且变易诸侯之大臣,彼将夺其所不肖而与其所贤,夺其所憎而与其所爱,彼又将使其子女谗妾为诸侯妃姬,处梁之宫,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而将军又何以得故宠乎!”新垣衍起,再拜曰:“吾乃今知先生天下之士也!吾请出,不敢复言帝秦矣!”

周赧王五十八年(甲辰,公元前二五七年)

平原君欲封鲁连,使者三返,终不肯受。又以千金为鲁连寿,鲁连笑曰:“所贵于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取也。即有取者,是商贾之事也,而连不忍为也!”遂辞平原君而去,终身不复见。

秦孝文王元年(辛亥,公元前二五〇年)

燕将攻齐聊城,拔之。或谮之燕王,燕将保聊城,不敢归。齐田单攻之,岁余不下,鲁仲连乃为书,约之矢以射城中,遗燕将,为陈利害曰:“为公计者,不归燕则归齐。今独守孤城,齐兵日益而燕救不至,将何为乎?”燕将见书,泣三日,犹豫不能自决,欲归燕,已有隙;欲降齐,所杀虏于齐甚众,恐已降而后见辱。喟然叹曰:“与人刃我,宁我自刃!”遂自杀。聊城乱,田单克聊城。归,言鲁仲连于齐王,欲爵之。仲连逃之海上,曰:“吾与富贵而诎于人,宁贫贱而轻世肆志焉!”

魏安釐王问天下之高士于子顺,子顺曰:“世无其人也;抑可以为次,其鲁仲连乎!”王曰:“鲁仲连强作之者,非体自然也。”子顺曰:“人皆作之。作之不止,乃成君子;作之不变,习与体成;习与体成,则自然也。”

【译文】

周赧王三十六年(壬午,公元前279年)

田单要去攻打狄邑,特地去问鲁仲连的意见。鲁仲连说:“将军你去攻打狄邑,是不可能攻下的。”田单说:“我只用即墨城的齐国败兵余卒便打败了拥有万乘战车的燕军,收复了齐国原有的土地。您现在说我攻打不下一座狄邑,这不可能!”田单气呼呼的,没有告辞就出门上车走了。接着他领兵攻打狄邑,攻了三个月没能攻下。齐国各地的小儿编歌谣唱道:“高高的战帽像簸箕,长长的宝剑与人齐,攻打狄邑不能下,堆起的枯骨成丘山。”田单听到很慌,就去请教鲁仲连,说:“先生您说我田单不能攻下狄邑,请您解说其中的道理吧!”鲁仲连回答说:“将军你在即墨时,休息时就同士兵一起编竹筐,劳作时同士兵一样挥锹锸,你鼓舞士兵们说:‘我们没有退路了,国家宗庙已经快灭亡了!今天若不齐心而战,那就真是无家可归了!’当时将军你有视死如归的决心,士兵们有不求苟活的勇气,听到你的话没有谁不是挥泪奋臂求战的!这是能够打败燕国的原因。现今将军你东有夜邑封地租赋的供奉,西有淄水上的欢娱游乐,身上穿着饰有黄金的衣带,骑马驰骋在淄水与渑水之间,只想活着快乐,没有战死的决心,这就是不能打胜仗的原因。”田单说:“我田单已有决心了!感谢先生的激励。”第二天,田单便振奋意气亲临城下,挺身站在容易被弓矢弹石攻击的地方,亲自拿起鼓槌击鼓,指挥士兵前进,狄邑的守军这才投降。

周赧王五十七年(癸卯,公元前258年)

秦昭襄王的使者对魏安釐王说:“我进攻赵国,早晚将会攻下。敢去援救赵国的诸侯,等我攻下赵国后,一定调转军队首先攻击它!”魏安釐王很害怕,派人去阻止晋鄙援救赵国,让军队在魏国边邑邺县扎营停下来,表面上声称援救赵国,实际上是骑墙观望。魏安釐王又派将军新垣衍从小路进入邯郸,通过平原君劝说赵孝成王,想共同尊秦昭襄王为帝,让秦国退兵。齐国人鲁仲连当时正在邯郸,听到这消息,便前去面见新垣衍,说:“秦国是抛弃礼义,以追求杀敌砍头多的人为功的国家,如果它真的肆无忌惮在天下称了帝,那么我鲁仲连只有投赴东海,宁愿一死,绝不做它的臣民!况且这是魏王还没有看到秦王称帝的危害罢了,我将要让秦王把魏王烹杀剁成肉酱!”新垣衍怏怏不快地说:“先生怎么能让秦王把魏王烹杀剁成肉酱呢?”鲁仲连说:“当然可以做到,我就来说说这道理。从前九侯、鄂侯、周文王,都是纣王的三公。九侯的女儿长得很漂亮,把她献给纣王,纣王认为不美,便把九侯剁成肉酱;鄂侯替九侯极力抗争,言语激烈,纣王就把鄂侯杀死做成肉干;周文王听到这事,只不过是发声叹息,纣王就把他拘禁在羑里的牢内一百天,想让文王死掉。现在的秦国,是拥有兵车万乘的国家;魏国,也是拥有兵车万乘的国家。都是拥有兵车万乘的国家,各自都是称王的级别,为什么只看到秦国打了一次胜仗,便想奉它称帝,而自己却甘愿落得被杀死做成肉干肉酱的地步呢!况且秦王并不满足于只是称帝,他还要用天子的礼仪来号令天下,还要撤换诸侯各国的大臣,撤掉他认为不称职的人,而把职位给他认为称职的人,还要让自己忌贤妒能和挑拨是非的妇人做诸侯的王妃。把这些人安插在魏国的宫廷中,魏王又怎能安心度日呢!而将军您又怎么能保持魏王对你原来的宠信呢!”新垣衍听了立即起身,一再拜谢说:“我现在知道先生是天下的贤士了!我要离开邯郸,不敢再说尊秦为帝了!”

周赧王五十八年(甲辰,公元前257年)

平原君想赏封鲁仲连,派去的使者往返三次,鲁仲连终究不肯接受。他又用千金作为鲁仲连的祝寿贺礼,鲁仲连笑道:“天下贤士所看重的,是替人排除祸患、消除危难、解决纠纷,而不取报酬。如果索取报酬,那就是商贾买卖的行为!”他便辞别平原君,终生不再相见。

秦孝文王元年(辛亥,公元前250年)

燕国的一位将领率军攻下了齐国的聊城。但是有人却在燕王喜面前说这个将领的谗言。这位将领因此据守聊城,不敢返回燕国。齐国相国田单率军反攻聊城,为时一年多仍然攻克不下。齐人鲁仲连便写了一封信,捆在箭上射入城中给那位燕将,向他陈述利害关系,说:“替您打算,您不是回燕国就是归附齐国。而现在您独守孤城,齐国的军队一天天增多,燕国的援兵却迟迟不到,您将怎么办呢?”燕将见信后,低声哭泣了好几天,但仍然犹豫不决。他想还归燕国,可是已与燕国有了嫌隙;想投降齐国,又因杀戮、俘获的齐国人太多,而害怕降齐后会遭受屈辱。于是,长声叹息着说:“与其让人来杀我,倒不如我自杀!”便自杀身亡。聊城城内大乱,田单趁机攻下了聊城。田单凯旋后向齐王建述说鲁仲连的功绩,并要授给他爵位。鲁仲连逃到海边,说:“我与其因获得富贵而屈从于他人,宁可忍受贫贱而能任性所之、随心所欲!”

魏安釐王魏圉向孔斌询问谁是天下高士。孔斌说:“世上没有这种人。如果说可以有次一等的,那就是鲁仲连了!”安釐王说:“鲁仲连是故意这样做的,而不是他本性的自然流露。”孔斌说:“人都是要强求自己去做一些事情的。假如这样不停地做下去,便会成为君子;始终不变地这样做,习惯与本性渐渐相融合,也就成为自然的了。”

【评述】

战国名士,往往带有一定的气节。在义和利的面前,孟子和梁惠王所表现出来的不同取向,不仅是由他们个人的人格差异所造成的,还可视之为是由他们各自所扮演的不同社会角色而产生的思维定势和价值视角所造成的。

孟子辨义利,并不是简单的重义轻利,更没有截然否定过利的作用。只不过孟子是以思想家和理论家的眼光,跳出了世俗的视野,扩大了“利”的内涵和效用,从仁义入手去追求更为长远的“大利”。从而使孟子在新的高度和深度上,构筑了他的义利统一的体系,形成了他所向往的君、士、民三重不同的义利向度。对君主侧重于要求“行仁政”;对士人侧重于要求“志于道”;对民众侧重于要求“制恒产”。这个三重向度的立体的义利关系,统一于天下“定于一”,即中国的统一与稳定的格局。作为思想家,孟子的鲜明个性中蕴含着某些理论家的共性:看得远,想得深,有理想,重道义,多理性;却往往忽视现实,远离实际。常常是大道理讲得清,小事情做不成,是可谓“远视”。“远视”者在义利面前,往往取向于“义”。古往今来,有多少这样的理论家,他们的理论能够不断地穿越时间的隧道,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够通过实践的检验之门。

梁惠王是战国时魏君主,不称其魏惠王,而称其梁惠王,实在是包含了他的一段辛酸,记载了魏国的一大耻辱。魏国原是战国一强,处于诸强争雄的时代,久已推行富国强兵之策。惠王未听取公叔痤临终之言,致使商鞅投奔秦国,为秦重用,推行变法,迫使惠王向秦国割让河西之地以求和,魏国被迫迁都到大梁,惠王因而被称为梁惠王。孟子来见梁惠王之前,惠王不仅受到西丧地于秦之挫,还曾经东败于齐,南辱于楚。在这样的处境下,梁惠王忧心如焚,难免抚今思昔,亟欲重振雄风。作为当权者,梁惠王的言谈举止中洋溢着那些务实者的共性:重实用,思进取,图功利,贪物欲,凭感觉,却往往轻视理论,缺乏远见,不讲理想。常常是只顾眼前,不管将来,是可谓“近视”。“近视”者在义利面前往往取向于“利”。

鲁仲连也是个传奇的人物。秦赵长平之战后,赵国整整损失了一代青壮年,元气尽失,从此由强转弱,而秦国则由此变成了列国中唯一的超级大国,再也无人敢与之争锋。长平之战结束后,秦国的欲望却并未因战果的巨大而止步,“拿下邯郸,攻灭赵国”很快成为秦军的新目标。危急之际,赵、韩联手利用秦国内部文武之间的矛盾,以割地求和为条件,暂时使秦王停止了有关军事行动。然而,秦人试图“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美梦很快就成了画饼。赵国在战后,不仅没有依约割让土地,反而开始积极游说东方诸国,商讨合纵抗秦。秦王感到自己再次被戏弄,遂于公元前259年令五大夫王陵率军20万再伐赵国,并且直攻赵都邯郸,于是秦、赵之间一场新的旷日持久的战役拉开了序幕。秦师围赵,魏出兵救赵,秦王写信恐吓魏王。魏王收信后救赵决心发生动摇,命令晋鄙留兵于邺,既摆出救赵的姿态,又不敢贸然采取行动。他还派魏将新垣衍秘密潜入邯郸,想通过赵相平原君赵胜说服赵孝成王一起尊秦为帝,以屈辱换和平,以解邯郸燃眉之急。平原君在内忧外患灾祸频仍的情况下,心急如焚,束手无策,形势岌岌可危。鲁仲连主动去见新垣衍,用具体的事例作比,生动形象而又透辟地阐明了抽象的道理,指陈帝秦的弊害,终于说服了新垣衍,保卫了邯郸,他成了不畏强权的楷模。 TM+E4z9k4G/2T+zpk8DmXPBGLOHy++JhDdBMnzyBm5HUL+ULclTZ/KRJUQ02UUY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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