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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马斯克的世界
跨领域创造

在硅谷,马斯克因其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被奉为传奇,连佩奇这样的CEO说起他时都是一脸敬畏,而那些刚起步的创业者更是想成为“像埃隆一样”的人,就像很多年前仿效乔布斯的热潮一样。

“你觉得我疯了吗?”

在硅谷一家高档海鲜餐厅里,一顿漫长的晚餐快结束时,埃隆·马斯克抛出了这个问题。那天我先到,坐下后点了杜松子酒和点心,我很清楚,马斯克会一如既往地迟到。15分钟后,他出现了,他穿着皮鞋、有型的牛仔裤和格子衬衫。他身高一米八五左右,身形魁梧壮实,见过他的人都说,他给人的印象比实际显得还要高大。你可能以为他会像老大哥一样走进来,但实际上,他进来的时候头微微低着,甚至显得有些腼腆。他落座和我握手寒暄后,坐了好几分钟才慢慢放松下来。

马斯克邀请我吃晚餐是要商量些事情。18个月前,我告诉马斯克我计划写一本关于他的书,但他表示自己并没有配合的打算。他不合作的态度很坚决,迫使我采用“狗仔队”的报道模式。如果我必须在没有他配合的情况下写这本书,那我只能硬着头皮写下去。我知道很多人已经离开了马斯克的公司——特斯拉和SpaceX,他们愿意接受采访。另外,我也认识不少他的朋友。于是采访一个接一个,日积月累,大约共有200人接受了我的采访。直到有一天,我再次收到马斯克的消息。他从家里给我打来了电话,给我两个选择:要么让他加入这个项目,要么让我的生活陷入困境。他合作的条件是出版之前他必须看原稿,并在上面加入注脚。他虽然不会插手内容,但会标出他认为与事实不符的地方。我明白马斯克的想法,他希望能够掌控关于他生活的故事。另外,他严谨得像一个科学家,事实错误会令他抓狂;那些印在纸上的错误会让他惦记一辈子。尽管我非常理解他,但是出于专业、私人和一些实际的原因,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读到原稿。马斯克对于真相有着自己的看法,但是这些看法跟世界上其他人的并不一样。他是那种会为简单的问题提供烦琐答案的人,因此他之后很有可能给我一份长达30页的注脚。尽管如此,我还是愿意和他共进晚餐,先开诚布公地探讨一番,看看结果如何。

我们的谈话从公关人员开始。众所周知,马斯克总是不停地更换公关人员,特斯拉当时就在物色新的公关负责人。“谁是这个世界上最棒的公关?”他问了一个极具个人风格的问题。之后我们聊到我们共同的熟人,还谈到霍华德·休斯和特斯拉工厂。点菜的时候,马斯克让服务生推荐一份低碳水化合物的食物,最后他点了一份浇了乌贼汁的炒龙虾。我们的谈判还没有开始,马斯克就打开了话匣子,聊起令他忧心失眠的事情:谷歌的创始人和CEO拉里·佩奇正在打造人工智能机器人大军,它们有可能会消灭全人类。“我真的非常担心这件事。”马斯克说。尽管他和佩奇是好朋友,他也知道佩奇本质上是好人,而不是什么邪恶博士,但这还是不能令他安心。天性纯良的佩奇总是认为机器会永远服务于人类,这正是问题所在。“我不像他那么乐观,”马斯克说,“他可能会不小心制造出邪恶的东西来。”服务生将食物端了上来,马斯克便大口吃起来,很快就吃完了。为了让他保持这种兴奋的聊天状态,我夹起一块牛排放到了他的盘子里。这招儿很快就见效了。他只用了90秒,就将整块肉吃完了。

马斯克用了好长时间才摆脱人工智能的愁云并转到正题。当聊到这本书时,马斯克开始试探我,想了解我为什么想写一本关于他的书,并揣摩我写书的意图。我感觉时机到了,便开始步步为营,切入主题。在肾上腺素和杜松子酒的共同作用下,我开始了长达45分钟的长篇大论,告诉他为什么他应该让我深入他的生活,并且他不能在此期间干涉我。我还说明了加入注脚的不足之处:不仅会令他看起来像个控制狂,我作为记者的职业操守也会受到质疑。令我惊讶的是,几分钟后,他打断了我,简单地回了一句:“好的。”他最关切的问题尘埃落定了。他尊敬那些被拒绝之后仍坚持不懈的人。之前有许多记者跟他说过出书的事情,而我是唯一一个不顾他的初衷而坚持己见的人,而他似乎就欣赏这样的人。

之后的时间里我们聊得很愉快,而马斯克也不再只关注他那份低碳水化合物的食物。服务生端上一份分量十足的黄色棉花糖甜点后,马斯克立刻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沾得满手都是糖汁。我们把事情谈妥了。马斯克允许我接触他的公司高管、朋友和家人,而且他每月会和我吃一次不限时长的晚餐,这是他第一次允许一个记者进入他的核心圈子。晚餐进行了两个半小时后,他终于把手往桌子上一放,准备站起来走人,但他又突然停下来,眼睛紧紧地盯着我,抛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问题:“你觉得我疯了吗?”我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好,拼命地思考这是不是一个谜语,我不知该怎么巧妙地回答这个问题。但和他相处久了之后,我才意识到,这个问题是他提给自己的,而不是提给我的。我的回答其实并不重要。他只是想知道我是否值得信任,他望着我的眼睛,做出了最后的决断。几秒钟后,我们握手告别,他驾驶着红色特斯拉Model S轿车离开了。

了解马斯克

对于马斯克的了解必须从位于加州霍索恩的SpaceX总部开始。霍索恩位于洛杉矶郊区,距洛杉矶国际机场只有几英里 远。在通往马斯克办公室的走廊的墙壁上,SpaceX总部的访客会看到两幅巨型火星海报。左边海报上的图案是如今的火星——寒冷荒芜的红色星球;右边海报上的火星却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海洋环绕着广阔的绿色陆地。火星的温度一直在上升,将来可能成为适宜人类居住的地方。移民火星是马斯克坚定不移的人生目标,他全力以赴地要把它变为现实。“我始终相信,如果我们解决了再生能源的问题,完美地转变成跨星球的物种,并在另一个星球上建立自给自足的文明,消除使人类灭绝的潜在威胁,就能拥抱美好的未来,”他顿了一下说,“那真的太棒了!”

如果马斯克所说的一些事情听起来很荒唐,我只能说,那是因为它们在某种程度上的确如此。例如,马斯克曾接过助手递的一些上面撒有糖屑的、有饼干和奶油的冰激凌,当他一边吃着这份甜点一边谈论如何拯救人类时,他嘴角下方还沾着一些饼干屑。

在硅谷,马斯克因其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被奉为传奇,连佩奇这样的CEO说起他时都是一脸敬畏,而那些刚起步的创业者更是想成为“像埃隆一样”的人,就像很多年前仿效乔布斯的热潮一样。然而,硅谷是在扭曲的现实中运作的,并且它超越了共同幻想的限制。人们心中的马斯克是一个极具争议的人物,是利用电动汽车、太阳能板和火箭来兜售虚假希望的骗子。忘记乔布斯吧,马斯克只是科幻版的P. T. 巴纳姆 。通过利用人们的恐惧和自我仇恨,巴纳姆让自己变得异常富有。买一辆特斯拉,可以让你暂时忘记自己给星球带来的困扰。

长期以来,我一直是另一种阵营的支持者。在我心里,马斯克是一位用心良苦的梦想家,即硅谷“技术乌托邦”俱乐部的成员。他这样的人就好比艾茵·兰德 和工程师绝对论者的结合体,他们把自己对世界的理性看法当作普世真相。我们只要站在一边,让他们放手去做,所有的人类难题就都会迎刃而解。在不久的将来,我们可以把大脑的记忆下载到电脑里,让算法解决一切问题,而我们只需要享受生活。事实证明,他们的工作是令人振奋且卓有成效的,但有时候这些技术乌托邦者的老生常谈也会让人厌烦,因为他们可以吹嘘好几个小时,而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内容。更令人不安的是他们的言外之意,即人类是有缺陷的物种,是世界最终需要摆脱的负担。我在硅谷的某次活动上第一次偶遇马斯克时,他不切实际的说辞就像技术乌托邦的剧本。更令人厌烦的是,他提到了一些所谓改变世界的公司,但当时的它们做得并不怎么样。

然而,2012年年初,像我这样的愤世嫉俗者突然发现马斯克真的做出了一番成就。他经营了几家曾经陷入困境的公司,并且它们都获得了史无前例的成功。SpaceX为国际空间站成功运送了一个补给舱并安全返回地球;特斯拉发布了新车型Model S——一款外观不错的纯电动轿车,让整个汽车业大为震惊,并扇了底特律(美国汽车工业中心)一记响亮的耳光。这两大成就足以让马斯克跻身商业巨子之列,而此前只有乔布斯在两个全然不同的领域取得如此惊人的成就,后者有时会将一款新型苹果产品和一部皮克斯电影同步上市。然而,马斯克不满足于现状,还担任了正在繁荣发展的太阳能板供应商太阳城公司的董事长和最大股东,这家公司不久前进行了首次公开募股(IPO)。马斯克使空间探索、汽车和清洁能源领域取得了近几十年来的最大进展,而这一切都像是一气呵成的。

2012年,我决定亲自拜访马斯克,看看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并为《彭博商业周刊》写一篇关于他的封面报道。那时候,马斯克的饮食起居都由他信赖的助手玛丽·贝思·布朗(Mary Beth Brown)打理。她邀请我去参观被称作“马斯克之地”(Musk Land)的地方。

相信所有第一次去“马斯克之地”的人都有种抓狂的体验。你需要把车停到霍索恩市火箭大道1号(One Rocket Road),即SpaceX总部。霍索恩并不是一个宜居的城市,它位于洛杉矶荒凉的郊区。一排排破败的房子、商店和餐馆被一片片大型工业园区包围,而这些园区像是在一场乏味的矩形建筑风潮后留下的。难道马斯克真的把他的公司设在了一片废墟中吗?但当看到SpaceX的主建筑时,你就会觉得合情合理了。这是一座占地55万平方英尺 的矩形建筑,外表粉刷得洁白透亮,象征着“身体、灵魂和思想的统一”,格外引人注目。

只有当你走过SpaceX总部的正门时,你才会意识到马斯克所做的事情有多么伟大。马斯克在洛杉矶的中心地带建造了一座火箭工厂。这座工厂不是一次只建造一枚火箭,而是同时建造多枚火箭,且每一枚都是从无到有。这座工厂是一个巨大的一体化空间,其后方是一片巨大的装卸场,用来接收运来的大块金属材料,而这些金属材料随后会被送到一座两层楼高的焊接设备那里待加工。工厂里随处可见穿着白色外套的技术人员,他们在生产主板、无线电设备和其他电子器件。在一个特制的密闭式玻璃空间里,另一群人正在建造送往国际空间站的太空舱。戴着头巾、露出文身的男人们一边听着范·海伦乐队(Van Halen)的摇滚乐,一边给火箭引擎安装电线。组装完毕的火箭部件被摆成一排又一排,等待卡车装运。在工厂的另一边还有很多火箭,正等待着工人为它们喷上白漆。一眼望去,几百个工人正围绕着各种奇形怪状的机器重复着相同的动作,但要一次逛完整个工厂是很难的。

这里只是“马斯克之地”的第一栋楼,SpaceX已经收购了波音公司的部分大楼,这些大楼曾经被用于生产波音747客机的机身。在收购的大楼中,有一栋楼的屋顶呈弧形,看起来像一个飞机库,它是特斯拉的研发和设计中心,特斯拉Model S型轿车及后来的Model X型豪华SUV(运动型多用途电动汽车)的外观设计均出自这里。特斯拉在设计中心的停车场建了一座充电站,供车主在此免费充电。马斯克设置了一块红白相间、印有特斯拉标志的方尖碑,而这个方尖碑建在一处宽阔的水池中央,因此这座充电站十分显眼。

在设计中心,我对马斯克进行了第一次采访,这次采访使我渐渐了解到他说话和做事的风格。他是一个很自信的人,但不是每次都能很好地展现出来。在刚刚开始打交道时,他总是表现得有些害羞,略显不自然。他的南非口音虽然已经没那么重了,但我仍然听得出来,这并不足以掩饰他断断续续的表达状态。同大多数工程师或物理学家一样,马斯克说话时总是会稍作停顿,以便寻找准确的措辞;有时候他会突然聊到某个深奥的科学领域,但却不会给出一些简要的解释。他总是指望别人能够理解他所说的内容,这也说得过去。事实上,马斯克常常会讲出许多笑话,让人觉得他非常有魅力,但是在我看来,他的一切说辞都具有很强的目的性,会让谈话的对方感受到压力。他从来不会跟你废话。(我前后大约花了30个小时的采访时间才让马斯克彻底放松下来,以了解他与众不同的、深层的精神和人格世界。)

大多数高调的CEO身旁都簇拥着各种助手,但马斯克大部分时间都在“马斯克之地”亲力亲为,处理各种事情。他不再是那个悄悄走进餐厅的人,而是高调地四处踱步巡查,俨然一位掌控大局的人。马斯克一边和我聊天一边走到设计工作室,开始检查零件和汽车样品。他所到之处,员工都会涌到他面前汇报大量信息。他会认真倾听和思考,满意时会点点头,然后继续听下一位员工的汇报。一次,特斯拉的设计总监弗朗茨·冯·霍兹豪森(Franz von Holzhausen)希望了解马斯克对于Model S型轿车的新轮胎和轮辋配置的看法,以及他对Model X型SUV的座位安排的见解。一番交谈之后,他们一起走进后面的房间,一家高端制图软件公司的高管们正在那里等着马斯克,他们为马斯克准备了一个产品演示,想要向他展示一项新的三维渲染技术。这项技术可以让特斯拉通过调整Model S的虚拟模型来查看一个重要细节——阴影和路灯打在车身上的效果。特斯拉的工程师迫切想要拥有这套系统,但这需要经过马斯克的批准。伴随着钻床和工业风扇的巨大噪声,那几位高管尽其所能地想说服马斯克购买它。马斯克穿着他的工作标配——皮鞋、牛仔裤和黑色T恤,还戴着观看演示时用的三维眼镜,但他似乎不为所动。他向对方表示自己会考虑一下,然后快步走向最大的噪声源——设计工作室靠内的一个车间。特斯拉的工程师正在那里建造放在充电站外面的基架,这些装饰塔的基架高达30英尺 。“那东西看上去可以抵挡五级飓风,”马斯克说,“把它弄得薄一点儿吧。”最后,我和马斯克坐进了他的车里——一辆黑色的Model S,沿着蜿蜒的公路开回了SpaceX的总部大楼。“我认为现在有太多的聪明人都从事互联网、金融和法律工作,”他在路上说,“这是我们至今没有看到更多创新出现的部分原因。”

“马斯克之地”启示录

2000年,我来到硅谷,最后定居在了旧金山的田德隆区。当地人会警告你要尽量避开这一区域。你随处可见有人在两辆停泊的汽车中间随地大小便,或者神经错乱的人会把自己的脑袋使劲儿往公交车站的站牌上撞。在当地脱衣舞俱乐部附近的酒吧里,身着奇装异服者挑逗着好奇的商务人士;身上沾满污物的酒鬼们醉倒在沙发上,这是他们懒散周日的常见状态。这里展现出旧金山艰辛和残酷的一面,使它成为观看互联网梦想之火熄灭的最佳场所。

旧金山长久以来与贪婪息息相关。它是在淘金热背后应运而生的一座城市,甚至连灾难性的地震都无法长期挡住旧金山的经济发展欲望。不要让这里的嬉皮士气息欺骗了你,繁荣和萧条的交替才是这里的主旋律。2000年,旧金山的经济空前繁荣,同时它也被贪婪吞没。这是一段普罗大众都生活在幻想之中的美好时光——疯狂的互联网让人迅速致富。这座海市蜃楼释放的脉冲能量显而易见,它产生出持续不断的嗡嗡声,带动整个城市振动起来。此时此刻,我就在旧金山最堕落的中心地带,观察那些深陷其中的人,以及他们起起伏伏的人生。

那时候疯狂的商业故事比比皆是。不需要做出像样的、令人有购买欲的产品,就可以成立一家蓬勃发展的公司。你只需要找到一个跟互联网相关的点子,昭告天下,接着就会有投资人迫不及待地为你的试验掏钱。唯一的目标就是在最短的时间内赚到尽可能多的钱,或许至少在潜意识里,每个人都相信现实终将破灭。

硅谷的人们痴迷于诸如“努力工作”“努力玩耍”这样的陈词滥调。20岁、30岁、40岁、50岁这几个年龄段的人都在通宵达旦地工作。办公室隔间变成了临时住所,在这里,人们连个人卫生都不讲究了。奇怪的是,人们没有实际的产出,却需要做大量的工作;但是一到放松的时间,就冒出许许多多的法子来放纵。当时的热门公司和媒体都在互相攀比谁的派对更时髦,深陷恶性循环。不想掉队的传统公司也经常租用演唱会的场地举行派对,请来一些舞者、杂技演员和穿着暴露的女郎,并源源不断地提供酒水。年轻的工程师喝着兑了可乐的免费威士忌,或者躲在厕所里吸食可卡因。贪婪和自私是当时唯一合理的选择。

好日子总是被铭记,而接下来的坏日子却被遗忘了,这一点儿都不稀奇。缅怀非理性的繁荣比追想遗留下的烂摊子有趣得多。

这场载入史册的互联网致富幻想的破灭,使旧金山和硅谷随之陷入深深的低迷状态。无穷无尽的派对结束了。早上6点不再有妓女在田德隆区的街道上游荡,提供上班前的性服务。(“快来吧,宝贝,它比咖啡更提神!”)衣着暴露的女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展销会,会上偶尔会出现翻唱尼尔·戴蒙德(Neil Diamond)的歌曲的乐队,人们从这里可以得到免费的T恤,甚至会略感羞愧。

科技行业一时间变得手足无措。在互联网泡沫破灭后,那些愚蠢的风险投资家为了不让自己看起来更愚蠢,已经停止向新项目注资。创业者们的伟大理想被那些狭隘的观念取代,硅谷好像进入了休眠期。这听起来极其不可思议,但它却真实地发生了。数百万的天才一度相信他们是在创造未来,但突然间,谨慎行事变成了最普遍的做法。

在这段时期,这种莫名不安的景象在公司内部显现,逐渐深入人心。谷歌当时已经出现,并在2002年左右迅速崛起,但它是一个特例。从谷歌崛起到2007年苹果公司推出iPhone的那段时期,硅谷像是一片企业荒地,乏善可陈。刚刚出现的热门公司——脸书(Facebook)和推特(Twitter),并不像它们的前辈——惠普、英特尔、太阳微系统公司那样,制造实体产品,能够在生产过程中雇用上万人。在接下来的数年,人们的目标已经从冒险创造全新的行业和伟大的想法,变成通过取悦消费者,以及批量生产简单的应用软件和广告来赚快钱。“我们这代人中最聪明的大脑都在思考如何让人们点击广告,”脸书公司早期工程师杰夫·汉默巴彻对我说,“这太糟糕了。”硅谷越来越像好莱坞。与此同时,那些消费者已逐渐转向内心世界,醉心于自己的虚拟人生。

乔纳森·许布纳(Jonathan Huebner)是位于加州中国湖美国国防部海军空战中心的一名物理学家。他是最早指出创新不足预示着更严重危机的人之一。许布纳就像电影《反斗小宝贝》( Leave It To Beaver )里的那个中年军火商,清瘦,秃顶,喜欢穿沾满污垢的卡其裤、棕色的条纹衫和卡其色帆布外套。自1985年以来,专门设计武器系统的经历让许布纳获得了直接洞察最新和最酷的科技的机会,这些技术涉及材料、能源、软件等领域。互联网泡沫破灭后,他开始对办公桌上乏味的创新感到不满。2005年,许布纳发表了一篇题为“全球创新可能呈现下降趋势”的论文,它像是对硅谷的控诉,抑或是一种不祥的警告。

许布纳用一棵树来比喻他所看到的创新状态。人类已经爬过树干和主要的枝干,将那些改变游戏规则的想法挖掘一空——轮子、电力、飞机、电话、晶体管。现在我们只能在顶端的树枝周围晃来晃去,大多只是对过去的发明加以改进。为了支撑他论文中的观点,许布纳指出,改变人类生活的创新频率已经放缓。他还用数据证明,人均提交的专利数已经下跌。“我认为我们创造另一百项伟大发明的可能性会越来越低,”许布纳在一次采访中告诉我,“创新是一种有限的资源。”

许布纳预计人们需要5年时间才能领会他的思想,事实证明,他的推测几乎是完全正确的。2010年前后,贝宝的联合创始人、脸书公司早期投资者彼得·蒂尔提出了关于技术让人们失望的主张。“我们想要会飞的汽车,而不是140个字符。”这句话成为他的风险投资公司创始人基金(Founders Fund)的宣传口号。在一篇名为《未来发生了什么》的文章中,蒂尔和他的同伴描述了推特——这种让用户更新不超过140个字符消息的产品,以及类似的发明是如何让公众失望的。他认为,那些曾经为未来高唱赞歌的科幻小说,已经变成反乌托邦作品,因为人们不再乐观地相信技术可以改变世界。

我曾对这种观念深信不疑,直到第一次来到“马斯克之地”才有所改观。尽管马斯克从不隐瞒自己在做的事情,但只有少数外人能参观这里的工厂、研发中心和机器车间,并从他所做事情的第一手资料中见证他的事业版图。他正是那个坚守硅谷精神的人——比如执行速度迅猛,废除组织内部的官僚等级制度,持续改进那些梦幻般的机器,追逐我们曾错失的那些真正具有突破性成就的项目。

按理说,马斯克本该受到互联网泡沫破灭的影响。1995年,他投身于互联网热潮,大学刚毕业就创办了一家名为Zip2的公司——相当于原始版的谷歌地图和点评网站Yelp的结合体。他第一次创业就大获成功。1999年,康柏(Compaq)以3.07亿美元的价格收购了Zip2公司,马斯克从这笔交易中赚取了2 200万美元,之后几乎把这些钱全部投入他的下一家初创企业,也就是今天的贝宝。2002年,易贝(eBay)以15亿美元收购贝宝,作为贝宝最大的股东,马斯克变得非常富有。

不同于那些陷入不安的同行,马斯克没有继续待在硅谷,而是搬到了洛杉矶。当时人们普遍认为,明智的选择是——深呼吸,耐心等待,伺机而动。马斯克抛弃了这一逻辑,转而向SpaceX投资1亿美元,向特斯拉投资7 000万美元,以及向太阳城投资1 000万美元。除非制造出金钱粉碎机,否则马斯克再也找不到一个更快的方法来毁灭自己的财富了。他变成了一个独行侠、高风险投资家,在世界上成本最昂贵的两个地方——洛杉矶和硅谷,打造极度复杂的实体产品。马斯克旗下的这些公司从零开始,尝试重新思考航空航天、汽车和太阳能产业中那些约定俗成的做法。

马斯克的SpaceX不光要对抗像洛克希德·马丁公司和波音公司这样的美国军工业巨头,还要与俄罗斯和中国等国家竞争。SpaceX在行业内以成本低廉而闻名,但仅仅靠这一点还无法取得胜利。航天领域的生意还需要打理其他方面的事情,比方说政治、利益交换和有违资本主义基本原则的保护主义。乔布斯推出iPod和iTune(苹果音乐播放器)挑战传统唱片行业时,也遭遇过类似的阻力。但和马斯克的那些以制造武器为生的敌人比起来,与音乐行业的那些惧怕科技的“老腐朽”打交道简直身心愉悦。SpaceX正在测试可重复利用的火箭——可以携带货物飞上太空,然后重新回到地面,准确降落在发射台上。如果SpaceX可以完善这项技术,将会给所有竞争对手带来毁灭性的打击,必将令火箭行业的某些巨头破产,甚至奠定美国在太空载人载物领域的世界领先地位。这令马斯克树敌众多。“想让我消失的人在不断增多,”马斯克说,“我的家人都在担惊受怕,害怕我会遭到俄罗斯人的暗杀。”

特斯拉在打造世界级燃料分销网络的同时,还试图重塑汽车的生产和销售方式。特斯拉竭力制造人们渴望的纯电动汽车,而不是“混合动力车”,马斯克称后者为“不理想的折中方案”,这将触及技术所能达到的巅峰。特斯拉不通过经销商销售,而是通过互联网和高端购物中心中像苹果专卖店一样的展示厅来销售汽车。特斯拉也没有指望靠卖车来赚大钱,因为电动汽车不像传统汽车那样需要更换机油,以及进行其他汽车维修操作。特斯拉所采用的直接销售模式,相当于公然与传统的汽车经销商为敌——他们可以和客户商议价格,然后通过收取高昂的维修费来营利。美国、欧洲和亚洲的很多主要高速公路上都设置了特斯拉的充电站,它可以在短短20分钟之内,为汽车补充行驶数百英里的续航能力。这种所谓的“超级充电站”使用的是太阳能,特斯拉车主可享受免费充电。尽管美国的大部分基础建设投资都在衰退,但马斯克正在建造的这个点对点的未来交通系统将使美国超越其他国家。马斯克与时俱进的视野和执行力结合了亨利·福特和约翰·洛克菲勒最好的特质。

太阳城现在已经成为面向消费者和企业用户的商用太阳能电池板最大的安装商和出资人。马斯克不仅是太阳城的主要投资人,还参与了创建太阳城的设想,并出任该公司董事长,而他的表兄弟林登·赖夫(Lyndon Rive)和彼得·赖夫(Peter Rive)负责经营公司。太阳城采用价格战打败了几十家电力公司,凭借自身力量把自己打造成了一家大型公用事业公司。在清洁能源公司频繁破产、监管情况令人担忧的时期,马斯克却打造出世界上最成功的两家清洁能源技术公司。他的工厂帝国拥有好几座大型工厂、数以万计的工人,以及强大的产量影响力。马斯克身家超过100亿美元,跻身世界超级富豪之列。

对“马斯克之地”的造访,开始让我明白马斯克为什么能取得上述成就。尽管“把人类送上火星”的言论给人愚不可及的感觉,但却赋予马斯克的工业帝国一句独特的战斗口号。这三家公司的员工都深知这一点,也清楚地知道,他们日复一日地努力,就是为了实现这个看似不可能的目标。所以马斯克提出不切实际的目标,拼命压榨员工,有时候甚至对他们恶语相向,就很好理解了——在某种程度上,这是火星使命的一部分。有些员工喜欢他这一点。其他人即使讨厌他,也因敬佩和认同他的动机与使命而对他忠心耿耿。马斯克所具备的世界观,是硅谷的很多创业者欠缺的。他是拥有远大抱负的天才。与其说他是追求财富的CEO,不如说他是指挥军队取得胜利的将军。当马克·扎克伯格希望帮助你分享宝宝照片的时候,马斯克则是希望将人类从自我毁灭和意外的灾难中拯救出来。

为了管理公司事务,马斯克在那段时期的生活对很多人来说是不可思议的。他的一周开始于洛杉矶贝莱尔的豪宅。周一,他一整天都在SpaceX;周二,他先在SpaceX上班,然后乘坐私人飞机飞往硅谷。他会分别在特斯拉位于帕洛阿尔托的办公室和弗里蒙特的工厂忙上几天。他在北加州没有自己的房子,而是住在豪华的瑰丽酒店或者朋友家里。为了安排他在朋友家住宿,马斯克的助手会事先发邮件询问:“有单人房吗?”如果朋友回答“有”,那天深夜马斯克就会出现在那位朋友的家门口。他大多数时候会待在客房里,有时候玩一会儿视频游戏就窝在沙发上睡着了。周四他又回到洛杉矶和SpaceX工作。他同前妻贾斯汀共同抚养了5个男孩儿——一对双胞胎和一对三胞胎,他每周会花4天时间跟他们在一起。每年,马斯克都会以表格的形式列出每周的飞行时间,让自己知道事情的进展。当被问到他如何应付如此紧张的工作节奏时,马斯克回答说:“我有一段艰苦的童年,或许这段经历帮助了我。”

有一次,我前去“马斯克之地”采访,他挤出时间接受了这次采访,之后便前往俄勒冈州的火山口湖国家公园露营。结束采访时已经是周五晚上8点。马斯克带着孩子们和保姆坐上私人飞机,落地后再跟司机碰头。司机会把他们带到露营地与朋友碰面,朋友则会在深夜把马斯克一大家子安顿下来。周末他会选择徒步,然后放松时间就结束了。周日下午,马斯克会和孩子们飞回洛杉矶。而当天晚上他还要独自一人飞到纽约,再睡觉。早晨起来参加周一的电视台脱口秀节目、开会、发邮件、睡觉;周二早晨他要飞回洛杉矶去SpaceX上班;周二下午飞往圣何塞去特斯拉工厂,当晚飞往华盛顿会见奥巴马总统;周三晚上飞回洛杉矶,在SpaceX工作几天,然后去黄石公园,参加谷歌董事长埃里克·施密特主持的一个周末会议。当时马斯克刚刚跟他的第二任妻子——女演员妲露拉·莱莉离婚,正考虑将自己的私生活融入这张忙碌的时间表里。“我认为我分配给工作和孩子的时间足够了,”马斯克解释道,“我想安排更多的时间来约会,我需要找一个女朋友。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挤出更多时间。我想也许一周需要再多出5~10个小时——女人一周需要多少时间的陪伴?也许10个小时?这是最低要求吧?我不知道。”

马斯克很少有时间去放松,但是当他放松的时候,那些庆祝活动如同他的人生一样充满戏剧性。在他30岁生日时,他在英格兰租了一座城堡,邀请了大约20个人。从半夜2点到早上6点,他们玩儿了一个类似于捉迷藏的游戏——沙丁鱼游戏:一个人单独藏起来,然后其余的人去找他。另一个派对在巴黎举办。马斯克、他的弟弟和他的表兄妹在半夜醒来,决定骑单车横穿巴黎直到早上6点。之后他们睡了一整天,傍晚时分登上了东方快车,然后他们在车上又一夜不睡。光束马戏团(Lucent Dossier Experience)的一群先锋派演员在这辆豪华列车上表演看手相和杂技。第二天,火车抵达威尼斯,马斯克他们在那里吃过晚餐,然后就在酒店露台上俯瞰威尼斯大运河,一直待到早上9点。马斯克也喜欢参加化装舞会,他曾在一次派对上装扮成骑士,并用遮阳伞和一个装扮成黑武士的侏儒进行决斗。

在最近一次生日聚会上,马斯克邀请了50人来到位于纽约州塔里敦(Tarrytown)的一座城堡,可以说是美国最酷似城堡的建筑。这次派对的主题是日本蒸汽朋克,有点儿像是科幻爱好者们的春梦——混合着紧身衣、皮革和机器崇拜。马斯克把自己打扮成了武士。

这场盛会的节目还包括在小镇中心的小剧院上演的喜剧《日本天皇》( The Mikado ),这是一部由吉尔伯特和沙利文创作、以日本为背景的维多利亚时期的喜剧。“我不确定美国人是否看懂了这部戏剧。”莱莉(马斯克在他的一周10小时约会计划失败后与她复婚)怀疑道。不过,这些美国人和其他人都很享受接下来的节目。回到城堡后,马斯克戴上眼罩,被推到墙上,两手各抓着一个气球,腿中间也夹着一个。然后掷刀手上场了。“我以前虽然见识过,但还是担心他今天不在状态,”马斯克说,“不过,我想他即使会射中我的一个睾丸,也绝不可能两个都射中。”现场的旁观者都惊呆了,十分担心马斯克的安全。“真的太离谱了,”马斯克的密友比尔·李(Bill Lee)说道,“但是埃隆相信万物遵循科学。”一位世界顶级相扑选手和他的朋友也来了。城堡里架起了相扑台,马斯克对战相扑冠军。“这位冠军体重大概有350磅 ,而且他身上颤动的不是肥肉,”马斯克说道,“我的肾上腺素飙升,设法将那家伙抬离地面。他让我赢了第一局,不过接下来就打败了我。我觉得那次的背伤到现在都没好。”

莱莉已经把为马斯克筹划这类派对变成了一门艺术。2008年,两人于马斯克的公司即将垮掉时相识。莱莉见证了他沦为穷光蛋,被舆论嘲讽的场景。她知道在马斯克的生活中,那些年的伤痛还在,还夹杂着其他创伤——一个襁褓中的儿子夭折,以及在南非的艰辛成长经历。这一切共同造就了一个备受折磨的灵魂。莱莉竭尽所能地帮助马斯克逃离工作和过去的经历,即使治愈不了他,也能使他与过去稍有不同。“我尽力安排一些他没有做过的趣事,让他可以放松下来,”莱莉表示,“我们正在努力修复他悲惨童年的创伤。”

无论莱莉多么用心,这些努力并不总是奏效。那次相扑派对结束后不久,我发现马斯克回到了特斯拉位于帕洛阿尔托的总部工作。那天是周六,停车场却停满了汽车。在特斯拉的办公室里,几百名年轻人正在工作——有些人在电脑上设计汽车部件,另一些人则在用自己办公桌上的电子设备做实验。每隔几分钟就能听到马斯克爆发出响亮的笑声,响彻整个楼层。当马斯克走进我正在等候他的会议室时,我告诉他,看到这么多人在周六上班,我很是震惊。马斯克对此却不以为然,抱怨说最近周末工作的人越来越少。“我们变得越来越散漫,”马斯克回复道,“我刚刚正准备发封邮件,我们太散漫了。”

这样的言语似乎符合我们对其他梦想家的印象。我们可以很容易地想象霍华德·休斯或史蒂夫·乔布斯用同样的方式鞭策他们的员工。创造——尤其是创造伟大的产品——是极其复杂的。在过去的20年里,马斯克一直在创建公司,他遇到了很多或崇拜或鄙夷他的人。就在我做这篇报道的当下,这些人排着队向我提供他们对马斯克的看法,以及关于马斯克本人和他公司的种种骇人听闻的细节。

与马斯克共进晚餐和对“马斯克之地”的定期造访,让我了解了他与众不同的方方面面。他野心勃勃着手创造的产品,其潜力远超休斯或乔布斯创造过的任何产品。马斯克触及的产业如航天业和汽车业,似乎已经被美国放弃,然而他却将它们重塑得耳目一新且无与伦比。这个重塑成功的关键在于马斯克作为软件设计者拥有的技术,以及将之应用于机械上的能力。他将原子和比特融为一体的方式简直让人难以置信,而结果却是惊艳绝伦的。确实,马斯克尚未有一款产品像iPhone那样在消费者中获得巨大成功,也没有像脸书公司一样连接了超过10亿用户。就当下而言,他还在给有钱人制造玩具,他正在萌芽的帝国既有可能像点燃的火箭一样一飞冲天,也有可能因为大规模的特斯拉召回事件而万劫不复。另外,马斯克的公司已经取得了巨大的成就,远远超出那些喋喋不休的诋毁者的想象,而他对未来的承诺也能让最执着的顽固派在某些瞬间变得温和乐观。“在我看来,埃隆是个光辉的典范,展示了硅谷未来的另一种面貌,这比追逐快速上市和不断推出产品更有意义,”著名的软件专家和发明家爱德华·荣格(Edward Jung)这样说道,“这些事情很重要,但还不够。我们需要评估不同的模式,了解如何制订长期规划,并将不同的技术领域加以整合。”荣格所指的技术整合——天衣无缝地整合软件、电子、尖端物料和计算能力——恰好是马斯克的天赋所在。眺望前方,似乎可以看到马斯克正竭尽所能,为通向未来科幻般的机器时代铺平道路。

从这个意义上说,马斯克更像是托马斯·爱迪生而非爱德华·休斯。他是个可以把伟大想法变为伟大产品的发明家、明星企业家和实业家。他雇用了成千上万的人来到位于美国的工厂里锻造金属——而这在当时被认为是几乎不可能实现的。尽管马斯克出生在南非,但他现在无疑是美国最富有革新精神的实业家、独树一帜的思想家和最有可能让硅谷重新变得雄心勃勃的人。因为马斯克,美国人10年后可能会拥有世界上最现代化的高速公路:一个由上千座太阳能充电站和往来行驶的电动车组成的交通系统。到那时,SpaceX可能每天都在发射火箭升空,将人和货物运往几十个太空基地,为未来的火星移民做准备。这些展望虽然听起来结局难料,但只要马斯克拥有足够的时间,它们又好像终究可以被实现。正如他的前妻贾斯汀所说:“他随心所欲地做他想做的事,并为之不懈努力。这就是埃隆的世界,而我们其他所有人都置身其中。” od67dV4+VT5FuOdpjoGbfo7iYtKmqCAtveBGks9F0+sJ+/I/xCxiBM5H10eHdiX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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