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我们来看一看盖伦的学说。(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它和亚里士多德,还有后来费奇诺的忧郁天才理念形成了有趣的对比。似乎从古希腊罗马时期开始,直到17世纪新科学诞生,盖伦的理念看起来都没怎么改变。但是,有几次转变和新的进展表明,在近代早期,人们对忧郁症和抑郁症的性质就产生了新的想法。对这个时期来说,盖伦及其“医说”是个很好的参照点,既能提供帮助,又比较灵活。1525年,盖伦的著作一经出版,就又一次引起了整个西欧地区的关注。同时,因为在观点和理论上,盖伦和他的追随者并不一定总是保持一致,这在解释大量当代宗教和政治思想体系的时候,反而成了很好的素材。比起希波克拉底学派,盖伦使人体存在体液的理论更加深入人心。无论是身体的活动,还是精神的运转,盖伦学说好像能解答一切问题,但前提是你已经打算忽视里面的矛盾。
在第一章我们读到,盖伦学派认为忧郁症会发作,是因为四种体液失衡,具体来说就是黑胆汁的问题。“天生的忧郁体液”存在于人体内,人可能暂时会处于健康的状态。但如果它燃烧起来,或变成“焦灰”,或出于某种原因而变得过量,那就可能引发抑郁(无缘无故的恐惧与悲伤),还有其他各种身体上、心理上的症状,比如幻觉、倦怠、失眠、希望自己独处,甚至还会完全厌世。燃烧的“胆汁”会产生并发症:它要么过热,要么过冷,给患者带来不同的影响——过热的时候,会让人“发疯”、暴怒、狂喜或贪婪;要是过冷的话,又会让人“迟钝”蠢笨。所以,如果忧郁症是体液焦灰引发的,就会经历发热—冷却—寒冷这样三个阶段。此外,燃烧的体液不同,也会出现不同的忧郁症状,使病情更加复杂。燃烧天生的忧郁体液,会引发恐惧和悲伤;燃烧胆汁,则使患者暴怒、狂骂;燃烧血液,会让人过度轻率;如果燃烧的体液不止一种,症状也会混合起来。
一个人可能只是性格忧郁,但没有生病,也可能从这种状态一下子变成了重病患者。生命精气能够激活身体,动物精气连接头脑和感官,但黑胆汁会阻碍、抑制它们。它“通过那种潮湿的黏液产生的雾气”阻塞了血液里的动物精气,“仿佛把心脏囚禁在了幽暗的地牢里。它还用恐怖的幻觉折磨大脑,让人产生许多可怕的幻想,心门也被锁起来了……这让我们感觉心情沉重,坐立不安,又害怕,又怀疑,又担心,又绝望,整天长吁短叹,却找不到原因”。
在盖伦模式里,忧郁症患者不太可能是社会上的成功人士。因为忧郁症“夺走了一个人敏捷的思维,使他丧失了理解力,不再抱有坚定的希望和信心,也失去了所有刚强的力量和勇气。这样,人就不会再去尝试追求完美,实现自己的价值,也不会取得任何成就——他们已经变得愚笨而迟缓了”。到了这时,黑胆汁焦灰已经冷却,否则,在高温的状态下,它会让人产生更接近躁狂症的症状。就这样,人变成了傻子。可是他们还会因此而厌世,使情况更加糟糕——黑色体液造就黑暗人格:忧郁症患者“会躲避光亮,因为他们的内心和体液都是黑暗的”。他们还会戴上帽子遮住眼睛,更喜欢去“偏僻的没有人的地方,把自己封闭起来,心里充满了对人类的憎恨和不满”。由于在精神上经历了很大的痛苦,忧郁症患者“对生活感到厌烦,脑海里还萌生了自残的念头”“许多人会伤害自己,甚至自杀”。对于饱受黑胆汁折磨的忧郁症患者,自杀就是他们人生的终点。
忧郁症患者从外表来看,很符合他们的身体状况,或者说,是他们的身体状况直接塑造了这样的外表。他们眼窝凹陷,瘦得干巴巴的,看起来垂头丧气、意志消沉,整个人都很害羞,不怎么说话,动作也很迟缓,头发是乱糟糟的一大蓬,脸色是和黑胆汁相称的“暗沉黝黑”。这种形象很快就会招致别人的讽刺,形成一种刻板印象。不过从医学角度来看,它是有坚实基础的。当代年轻人中间的“哥特(Goth)”和“情绪硬核(Emo)”亚文化群体 就秉承了这种忧郁的气质。不过到了后来,他们也受到了哥特式浪漫主义等忧郁模式的影响。
在文学作品里,以盖伦学说为基础来描写忧郁症的时候,会比较突出热量和湿气在人体中的作用。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如家人或爱人死亡),一个人要是长期悲伤,或者过度悲伤,那么血液里生命精气的天然热量和湿气就会消耗殆尽,从而影响到生命精气本身,使血液变成又干又冷的忧郁体液。这种病态体液会让患者一天一天消瘦下去,最终死亡。正如在最后分别的时刻,罗密欧对朱丽叶说:“叹息吸干了我们的血” 。我们如果再反过来回顾忧郁天才的概念,就能发现,忧郁症形象要想摆脱盖伦模式的这种忧愁,就得保证热量平衡。
在盖伦模式中,大部分情况下,女性和男性承受着同样的痛苦,毕竟无论男女,都有体液。但女性的子宫会让情况更加复杂,因为要是女性的性欲没得到满足,经血没有正常排出,就会导致体液失衡,燃烧黑胆汁。在这一阶段的早期,人们认为,女性尤其情欲旺盛,需要借助男性的精子来恢复体内热量和湿气的平衡。至少在各种作品里,在父权意识形态的指导下,广大女性都是一种刻板形象:总是很激动,还爱惹麻烦(和理性的男性形成了对比)。这与盖伦的构想是完美契合的,也就是女性的生殖系统比较危险,会让人精神紊乱,引发忧郁。在某种程度上,《哈姆雷特》( Hamlet )中奥菲莉娅(Ophelia)失败的爱情就可以从这个角度来解读。然而,作品表现是一回事,现实生活中对女性的治疗又是另一回事。凯瑟琳·霍奇金指出,她研究了17世纪的一些病例,发现其中可能并没有涉及性别差异,或者说性欲。她还表示,宗教可能会“胜过”医学。就算是使用了医学用语,这些词汇也可能“没有什么性别指向”。不过,忧郁症理论不是只有一个盖伦学说。面对亚里士多德模式,女性还要继续她们的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