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众之所以围绕抑郁症产生了种种迷思,古典时期的医学思想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希腊的希波克拉底学派假定抑郁症的病因源于自然存在的人,而不是超自然的神,这为现代看待精神疾病的模式铺平了道路。到了后来,基督教自然地认为,患者感到苦痛,是因为魔鬼和(或)上帝发怒了。这种分歧起初在古典时期就体现出来。医学界认为,人会抑郁,是因为受到黑胆汁的影响。但在大众眼里,在文学作品里,忧郁的人都像疯子一样行为狂躁,情感还总是特别激烈。他们得了这样的病,往往是神让他们病,而不是自己身体出了问题。这在喜剧里显得很讽刺,在史诗和悲剧里则会渲染成英雄色彩。
文学界向来不太关注这种抑郁性的忧郁症,因为它缺少概念性工具,不能在作品中明确地表现抑郁症。要想通过叙事来表现抑郁症的话,古典文学必须更加关注人的内心,深入挖掘心理活动,体会细腻微妙的情感。而在希腊文学里,最初关注的则是个体与社会和表面事物之间的关系。
所以说,无论是思想深度上,还是创作深度上,文学界在发掘忧郁人物的形象方面行动都有些迟缓了。不过后来,这个空白得到了弥补。实现这一点,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亚里士多德,或者说更有可能是他的一名追随者。通过他的大力干预,忧郁症和天才之间建立起了联系。在《论问题》( Probleamata ,约公元前350年)这部著作里,“伪亚里士多德”表示,能力杰出的人都有忧郁症。在这些人的体内,黑胆汁虽然占据了优势地位,但因为没有过量,所以非但不会让他们生病,反而还有好处。柏拉图(Plato)之前提出,人因为神的激发才精神错乱,现在因为黑胆汁变成了才华的源泉,这个观点也日渐剥离了宗教的色彩。不过,忧郁症和天才有关,这和后来盖伦的观点是相反的。盖伦描述的另一种忧郁症患者,会因为完全屈服于黑胆汁的黑暗,而变得无精打采,呆头呆脑。
亚里士多德在《论问题》第30卷中论述了自己的立场,这段理论广为人知:
为什么所有杰出的哲学家、治国者、诗人或艺术家都有忧郁症,有的人甚至还像赫拉克勒斯的英雄故事那样,感染上了黑胆汁引发的疾病呢?赫拉克勒斯这个人,好像性格就疯疯癫癫的,所以古人还根据他的故事,把癫痫病叫作“神圣之病”。无论是他对孩子发狂,还是在俄塔山失踪前疼痛爆发,都能证明他得了癫痫。因为在被黑胆汁折磨的人群中间,这种病非常普遍。
“伪亚里士多德”综合了忧郁症的体液说还有躁狂症论述,认为更极端的忧郁症患者还会有极度激动的症状。于是,他提到了黑胆汁引发的另一种疾病——癫痫(又称赫拉克勒斯病),并借此影射柏拉图的理论。柏拉图塑造的形象狂热、智慧而富有创造力,认为癫痫患者全身都流动着神的激发力量,而“伪亚里士多德”提出癫痫由黑胆汁引起,更加偏向唯物主义。这段话提醒我们,虽然现代理念注重从科学的角度认识身体和疾病,但古人还认为,神力会让人发疯,对人类生活整体也会产生影响。到了之后的时期,人们不再认为异教女先知和预言家有忧郁症,而基督教徒的狂热和“热情”则会被当作某种宗教忧郁症。
在《论问题》第30卷里,“伪亚里士多德”将文学、天才和忧郁症紧密地联系了起来:莱山德、大埃阿斯、柏勒洛丰、恩培多克勒(Empedocles) 、柏拉图、苏格拉底(Socrates)——这些人全部都是伟人,还都有忧郁症。他们起初遭到了众神的惩罚,罚他们发疯,后来又在这个基础上结合了英雄的事迹。柏拉图之前提出,忧郁症是因为神发怒了,或者说神激发患者,使他们狂热。从这里看来,他提出的概念逐渐和忧郁的英雄产生了关联,从而更加接近“伪亚里士多德”的观点:赫拉克勒斯与大埃阿斯这些着了魔的英雄都有忧郁症。而且,大多数诗人也是这样的。因为许多诗人体内是黑胆汁占优势,他们都患有黑胆汁引起的病,或者即便不是这样的体液混合比例,他们又因为天性如此,很明显爱惹上这类麻烦。不管怎样,就像我们之前说的,他们天生就是这样的性格。
诗人常常喜怒无常,心里比较压抑,爱自省,容易忧郁。这是因为在他们的体液里,黑胆汁的比例最大,可能还是过量的。“伪亚里士多德”响亮地提出自己的观点,既杂糅了柏拉图的理论,指出诗人的灵感一部分来源于神,又加入了忧郁体液带来的生理影响,形成了一种诗人的形象:急躁,高产,却还有些抑郁。这可不是我们现在说的躁郁症。不过,这些论述仍然持续影响着西方文化。
在亚里士多德及其学派之后,涌现了大量研究忧郁症的学者。其中包括罗马的凯尔苏斯(Celsus,约30年)、以弗所的索兰纳斯(Soranus of Ephesus,约100年)、以弗所的鲁弗斯(Rufus of Ephesus,约100年)、卡帕多西亚的阿莱泰乌斯,以及盖伦。古典时期普遍认为,忧郁症是由黑胆汁引起的。之前,盖伦是怎么改进体液理论的,我们已经研究过了。其他人对于这个论述,也提出了各自不同的观点。比如,凯尔苏斯就建议要通过放血、锻炼、吃嚏根草催泻来清除过多的黑胆汁。这些都是我们熟悉的治疗方案。但除此之外,他还提倡心理治疗:
不(应)让患者看到使他害怕的东西,而是要展现美好的希望;记住患者清醒的时候就喜欢的人,让他们给患者讲故事,陪他玩游戏;要是患者有什么作品,一定要好好表扬,在他面前展示出来;至于他的抑郁,只能温柔地责备,说这病是无缘无故的;另外,还应该时不时地告诉他,就在那些让他心烦的事情里,也可能有些事会让他开心,而不是离开大家,一个人待着。
如今看来,其中一些治疗方法还是很现代的,类似于古代版的“积极思考”和分散注意力的方法。我们还应该注意,凯尔苏斯反复提到,抑郁症是一种过度的悲伤,而且是“无缘无故的”。不过,“温柔地责备”患者能起到多大作用,还是让人有些怀疑。
以弗所的鲁弗斯的著作值得一提。这不仅是因为这些著作影响了盖伦的思想,从而有力地左右了人们对忧郁症的看法,还因为后世的阿拉伯医生也受到了影响。他们的观点转而传播至南欧,又影响了中世纪全欧洲的医学和文化。9世纪初,鲁弗斯的追随者伊沙克·伊本·伊姆兰(Ishaq ibn Imran)撰写了一本书,叫《忧郁症》( De Melancholia )。后来,非洲的康斯坦丁诺斯(Constantinus Africanus,死于1087年)又把这本书从阿拉伯语翻成了拉丁文。在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这本著作广为流传。鲁弗斯和其他思想家的想法是一样的,突出强调黑胆汁很重要,能够使人恐惧、悲伤,还引发很多其他症状,在现代抑郁症的定义里都找不到可以直接对应的定义。他表示,有些忧郁症患者哪怕非常清醒,也可能会看到某个幻象,让他们像着了魔一样。比如,有个患者坚信自己没有头,有的患者觉得自己的皮肤干得像纸一样,还有的人觉得自己是口锅。他还承认,有些忧郁症患者可能有预言的天赋。这个观点恰好纠正了一种错误的印象:有时候,因为希腊医学总是很“理智”,我们会以为现代科学是从这里一脉相承的。从这个时期的文学创作里我们可以看出,引发精神疾病的宗教原因往往是古典文学的重头戏。
前面说亚里士多德认为忧郁症是种学究病,鲁弗斯也巩固了这个观点:“想得太多,过度悲伤,引发(了)忧郁症。”不过这和《论问题》第30卷的观点有些不同。因为在这个例子里,引发忧郁症的是精神活动,不是黑胆汁。忧郁症患者一般渴望独处,疑心比较重,毫无疑问,学者也有这样的特点。与“伪亚里士多德”一样,鲁弗斯也区分了天生忧郁的人,以及后天因为不良生活方式逐渐变得忧郁的人。吃太多“红”肉(牛羊肉),喝太多“醇厚深色的酒”,都是不良的生活方式。鲁弗斯指出,忧郁症患者男女都有,年轻人中较少,老年患者偏多。男性总体而言患病率更高,不过女性一旦患病,病情更为严重。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必须要把疾病扼杀在摇篮里。因为忧郁症越是长时间得不到治疗,病情发展得就会越严重。
鲁弗斯,还有这里提到的其他医生,大体上帮助完善了盖伦的体液说和希波克拉底的学说。借助阿拉伯国家医者(拉泽斯医生、阿维森纳医生以及拜占庭医学界)的整合和传播,这些学说流传了好多个世纪。从遥远的古典时期,到后来的文艺复兴时期,忧郁症的医学理论始终保持着高度的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