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医生们告诉他,他得到了新生。
实情并非如此。
他死了,就是这样。死人的命运就是永远消失,不然就会成为被困在前世的魂魄。
这就是他的感受。我不存在。
鬼魂命运悲惨。那些苍郁的生灵,他们所承受的煎熬,他们拼命想要追逐时间,因为一无所获而怨怒——他全看在眼里。他看着他们日复一日为解决命运引发的诸多问题而努力拼搏,而他很嫉妒他们。
他告诉自己:我就是愤恨的怨魂。因为这些活着的人永远比他多一项优势,他们还有个出口:可以一死了之。
马库斯穿越老城区的小巷,一旁经过的人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他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放慢脚步,通常,这个动作就能够让他与众人擦肩而过,那种微乎其微的肢体接触,就是让他感觉自己多少还像是个人的唯一凭借。
特拉斯提弗列区一直是罗马劳动阶级的核心地区。这里看不到市中心的贵气,但自有其独特魅力。从建筑可以看出不同时期风格的嬗变:中世纪与十八世纪的屋宅并列而立,悠远历史让一切充满了和谐。从教皇西斯都五世开始,罗马就使用的玄武岩地板铺面,宛若黑丝绒一样覆盖了蜿蜒的狭窄小巷,踩踏其间的步履,也多了一份独特的声响,洋溢古远幽情。只要是在这里行走的人,一定都会觉得自己被抛入了过往的时光隧道。
马库斯缓步走到瑞纳拉路的街角,每晚固定出现的人潮,缓缓涌入特拉斯提弗列区,这里的酒吧与餐厅传出的音乐与笑语散发出强烈魅力,吸引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年轻观光客。虽然他们风采各异,但在马库斯的眼中,这些人看起来一模一样。
有一小群二十多岁的美国女孩经过他身边,她们身着超短裤与人字拖,也许是误信了罗马拥有永恒之夏的说法吧。她们穿着大学运动衫,大腿都已经冻紫,脚步匆忙,想要找寻酒吧避难,在里面喝酒暖身。
一对四十多岁的情侣从一间餐馆里走出来,两人依然在门口流连不去。女子在哈哈大笑,男人伸手搂住了她,女子轻轻靠过去,依偎在男伴的肩头,他明白对方在邀吻,立刻亲了下去。有个捧着一盘玫瑰与打火机的孟加拉小贩看到他们,立刻站在一旁,等待这对情侣结束拥吻,期盼他们能够买束花,为此时此刻画下完美句号。要是他们想抽烟,他也很欢迎。
三名年轻男子把双手插在口袋里,一边走路,一边四处张望,马库斯知道他们打算买毒品。其实,这条街的另外一头有名北非裔的男子正慢慢走来,马上就能满足他们的愿望,只是他们还不知情。
由于马库斯具有隐身于人群的本领,所以看待人类及其弱点的眼光格外犀利。不过,只要肯用心观察,任何人都可以达到这样的境界。然而,他的天赋——也就是他的诅咒——相当与众不同。
他可以看到别人所看不见的东西,他看得见邪恶。
他能够在细节里,在违常之处发现魔鬼。像是渗透在正常环境里的微小泪滴,隐匿在嘈杂环境之中的低频声波。
他经常会遇到这种状况,这也许并非他所愿,但他就是具有这种专长。
他先注意到的是那女孩。她紧贴着墙走动,就像是在斑驳墙面上来回晃动的深色幽影。她身着飞行员夹克,双手插在口袋里,驼背,低头,一大绺紫红色的头发盖住了脸庞,靴子拉长了视觉身高。
马库斯之所以会注意到那个在她前方走动的男人,纯粹是因为他放慢脚步转头盯着她,目光紧追不移。他五十多岁,身着浅色的羊绒大衣,搭配闪亮昂贵的棕色皮鞋。
在菜鸟的眼中,他们看起来就像是父女。他应该是经理或是什么成功的专业人士,准备把泡在酒吧里的叛逆女儿拎回家,但事情没那么简单。
那男人走到某道大门前面,停下脚步,让那女孩先进去,然后,他接下来的行为显然有违常情:他左顾右盼,确定没有人盯着他们之后,才跟随女孩进入。
违常之处。
恶魔每天都大摇大摆地在马库斯的面前经过,他知道毫无破解之道,没有人能够矫正这世界的所有缺陷。就算有这种能耐,他也没兴趣。他早已学到了这一课。
想要与恶魔比气长,有时候就必须对它们视而不见。
“谢谢你载我一程。”有人关车门,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一名金发女子正好下车,向开车送她回来的友人道谢。
马库斯躲到角落,以免启人疑窦,而她经过他身边的时候,目光紧盯着掌中的手机屏幕,另一手则拿了个大包。
他经常来这里,纯粹就是想要看一下她。
他们只见过四次面,几乎是三年前,也就是他来罗马后两三个月的事了。她从米兰到了罗马,要追查丈夫的死因。马库斯记得他们对话内容的每一个字,以及她神情的一切细节。这是失忆症的好处之一:全新的记忆容量。在这段时间中,桑德拉·维加是唯一与他有过互动的女子,也是让他曾自曝身份的唯一陌生人。
马库斯还记得克莱门特所说的话,他在前世时曾经立誓:不会让任何人知道他的存在,对大家来说,他是个隐形人。只有在闪电与雷声的交接时刻,圣赦神父才能现身于别人面前,揭露自己的真实身份。稍纵即逝的片刻会马上消散,还是成为微小的永恒?谁也说不准。在那样的交会时刻,你发现空气中充满了能量与期待,一切都可能发生。就在那一刻,危险不定,鬼魂又恢复人形,出现在生者面前。
在一个暴风雨之夜,教堂圣器室的门口,他的确遇到了这样的场景。桑德拉问他到底是谁,他告诉她答案:“神父。”这个举动很危险,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脱口而出,或者,其实他很清楚,只是直到现在才愿意面对真相。
他对她有一种奇妙的情愫,她让他觉得充满了亲切感。他也很敬重她,因为她放下悲伤,选择这座城市作为一切重新开始的起点。她申请转调到新的警务单位,在特拉斯提弗列区找了间小公寓落脚。她结交了新朋友,培养了新的兴趣,脸上再次出现笑容。
对于改变,马库斯一直充满某种敬畏,也许对他来说,这是遥不可及的事。
他很清楚桑德拉的动向、作息以及各种小习惯。他知道她会去哪里购物,她喜欢去哪间店买衣服,还有周六看完电影之后会去哪一家比萨店大快朵颐。有时她会晚归,就像是今晚一样。不过,她倒不是累死了,只是疲倦而已:紧凑生活步调的快乐结局,某种可以靠着热水澡与一夜好眠消除的疲劳感,某种欢愉的残砾。
偶尔,当他晚上在她家附近守候之际,他不禁开始想象,要是自己从阴暗的角落走出来,在她面前现身,会是什么景况?但她是否还记得他?他连这一点都没把握了。
他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她还会惦记着他吗?或者她早就已经忘了他,与她的悲伤一起埋葬?一想到这儿,他就开始心痛。若是真的如此,就算他鼓起勇气去找她,也没有任何意义了,因为不会有任何后续发展。
然而,他就是忍不住,想要追踪她的一举一动。
他看到她进入公寓大楼,透过梯台的窗户,望着她爬上阶梯,到达自己的公寓外头。她站在大门外找钥匙,但里面有人帮她开了门,门口出现了一个男人。
桑德拉对他微笑,他倾身向前吻了她。
马库斯想要把头别过去,但就是没办法,他看着他们进入屋内,关上大门,隔绝了过往的回忆、与他一样的幽魂以及世间的所有邪魔。
电子音效声响大作。那男人全裸,平躺在双人床上,屋内灯光昏暗,他在等待的时候,一直在玩手机游戏。然后,他停顿了一会儿,抬头望着自己突出大肚腩的另一头。
他对着那个染有紫红色发绺的女孩大吼:“喂,快一点儿!”她正待在浴室里,对着手臂注射毒品。吼完她之后,他又继续埋头打游戏。
突然之间,有个柔软的东西落在他脸上。不过,羊绒布料带来的那种舒畅快感却只是短暂反应,因为,他觉得自己快窒息了。
有人把外套紧紧压在他的脸上。
他出于本能,拼命挥动四肢,随便能抓到什么东西都好。虽然他并没有陷在水中,但感觉自己已经快要溺死了。那个陌生人死压着他不放,他抓住对方的前臂,想要逼对方放手,但那个人气力更大。他想要尖叫,但嘴里却只能发出刺耳的哀号与咯咯的声响。然后,他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轻声细语。
“你相信有鬼吗?”
他没办法回答,而且,就算能够开口讲话,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你到底是哪一种恶魔?狼人,还是吸血鬼?”
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眼前不断飞舞的彩色斑点已经成了一道道闪光。
“我应该送你一颗子弹,还是拿白蜡木锥刺穿你的心脏?你知道为什么要特地选择白蜡木,而不是其他木材吗?因为上帝的十字架就是由白蜡木制成的。”
现在他只剩下绝望而已,因为窒息的钳制作用正逐渐影响他的全身。他想起自己两年前与妻小前往马尔代夫度假的时候,潜水教练告诉他的那些话,也就是缺氧的各种症状。现在,那些警告已经对他完全没有任何用处,但他记得一清二楚。他们在那里过得很开心,在水底下观察珊瑚礁,小孩们爱死了这充满美好回忆的假期。
“我想要帮助你重生,”陌生人说道,“但你得先死。”
一想到死就吓坏他了。他心想:不能在此时此地死去,我还没有心理准备。但他感觉自己越来越虚弱,再也无法抓住袭击者的前臂,双手只能在空中随便乱挥。
“我明白死亡是怎么一回事。这一切很快就结束了,你等着看吧。”
那男人的双臂落在身体两侧,他已经气如游丝。他心想:我要打电话,让我打一通就好,与人诀别。
“你马上就要失去意识。等到你再次醒来——如果真的还有这种机会的话——你就会回到这个肮脏的世界,见到亲朋好友以及那些多少还算是喜欢你的人。你会变得截然不同,他们永远不会发现,但你自己很清楚。要是你运气不错,就会忘了今晚的事,忘了这女孩,以及与她同一类型的那些女孩。但你不可以忘了我,我也绝对不会忘记你。所以,你给我听清楚了……我这是在救你一命,”然后,他语重心长地说,“千万不要辜负我的好意。”
那男人已经没有任何动作了。
“他死了吗?”
那女孩站在床尾望着他。她全身赤裸,重心不稳,双手布满了许多注射针孔留下的瘀痕。
马库斯拿起了盖住男人面孔的那件羊绒大衣:“没有。”
“你是谁?”她眯着眼睛,仿佛想要定焦看清眼前的一切,显然她已经嗑药嗑蒙了。
马库斯发现床边桌上有皮夹。他拿起来之后,抽出所有的钱。他站起来,走向那女孩,她出于本能往后退,差点儿就摔倒了。他抓住她的手臂,把钱塞入她的掌心,语气严厉:“赶快离开这里!”
她的目光在马库斯的脸上游移许久,愣了一会儿之后才听懂他的话。然后,她弯腰捡拾衣物穿好,走向房门口。她开了门,但就在离开之前转身回去,仿佛忘了什么东西。
她朝自己的脸比了一下。
马库斯不假思索,立刻伸手摸脸,感觉到指尖沾了黏糊糊的东西。
他在流鼻血。
他明明知道想要与恶魔比气长,有时候就必须对它们视而不见,但每当忍不住出手的时候,都会流鼻血。
“谢谢。”他的语气宛若她才是出手相救的人。
“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