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刑侦支队会议室,案情分析会。
会议一开始,周时好先发了一顿邪火。倒也不怪他,这前一天早上刚出的案子,下午消息就在网络上传开了,而且被害人的身份、尸体的惨状都被曝光出去了。再加上被害人肖倩先前编造过“偷情视频”,网民们对她印象颇深,于是添油加醋的,捕风捉影的,说什么的都有,搞得队里特别被动。周时好当着所有人的面特别重申,工作中要严格遵守保密制度。
周时好发过火之后,会议开始进入正题:先是法医汇报尸体解剖情况,结论与现场初检基本一致,需要补充的是,通过比对,确认凶器为一把单刃短刀,刃长约15厘米,刃宽约4厘米,刃厚约5毫米,这样一把匕首在现场并没有找到,应该是被凶手带走了;接着是痕检人员汇报物证鉴定结果,包括被害人手机等物证中,均未找到有价值的线索;再之后便轮到郑翔,他详细介绍了被害人肖倩的背景信息,并重点说明了由肖倩引发的一起造谣诽谤事件。
去年4月份,网络上流传着一段很火的视频。视频中一名模样俊朗的青年男子和一名体态丰腴的中年女子,结伴从一座大厦的大堂中穿过。一路上,两人谈笑风生,举止亲密,青年男子一度还挽着中年女子的胳膊,中年女子则面露羞涩,似有避讳。而此时,视频中传出一段画外音,是一个年轻女生的声音,用调侃的语气说道:“看到没有,小狼狗和女老板装作在加班的模样,其实是在公司偷情呢!”就是这么一段短视频,加上一句女生的吐槽,令无数网民对青年男子和中年女子的关系产生无限遐想。
但其实,擅长颠覆事实的网络时代,眼见也不一定为实。视频拍摄于位于市中心CBD区域的创富大厦,视频中的青年男子叫沈建涛,在大厦中一家广告传媒公司做客户经理,而中年女子叫周怡,在比传媒公司低两个楼层的一家天使投资公司做高管。两人之前并不认识,当晚都是在公司加班到10点左右,只是离开的时候恰巧在电梯中碰到。当时,周怡怀里抱着一大堆文件准备带回家看,文件特别重,加上步子走得有些急,没承想在走进电梯门的刹那,脚下踉跄了一下,不仅把怀里的文件全部甩到地上,右脚还轻微崴了一下。好心的沈建涛见状,主动帮忙将地上的文件拾起,并搀扶周怡走出电梯。出了电梯,走了一小段路,周怡觉得自己的脚不太疼了,可以正常走路,便让沈建涛把自己放开。随后,两人一起出了大厦门,各自打车,各回各家。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事情,却令两个当事人惹上一场无妄之灾。
肖倩是创富大厦前厅服务台的一名接待员,当晚她值夜班,做完了手头上的工作闲得无聊,便拿出手机在大堂里随意拍摄,恰巧录下沈建涛扶着周怡走下电梯穿过大堂的场景。随后,肖倩一时兴起,脑袋里冒出恶搞一番的念头,便召唤正在大堂中巡视的保安部主管李成,帮助其对视频进行剪辑和编辑,最终二人合力编造出一个“小狼狗与女老板借加班偷情”的不伦事件。
“偷情视频”先是被肖倩和李成发到各自微信上的朋友群里,之后视频又从朋友群中被转发到大厦的工友群里,再之后经过层层转发,不仅传遍整个大厦,甚至扩散到了网络社交平台上。由于“剧情香艳”,视频所带来的负面效应迅速在网络上发酵,沈建涛和周怡身边的家人、亲戚和朋友,以及单位同事和领导均被谣言误导,对二人极尽责难和嘲讽,更有无数义愤填膺的吃瓜网民,敲击键盘,挥舞起舆论暴力的铁拳,誓要锤死他们自认为的吃软饭的小白脸和风骚出轨的女老板。
而受尽冤枉的沈建涛和周怡自然是百般解释,他们通过网络社交平台发布公告,详细交代了当晚事情发生的经过,但在这个大多数人只愿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人人争做意见领袖的网络时代,没有人愿意相信他们是受害者,谩骂和中伤并未因此减少,让二人深切感受到了被“社会性死亡”的无奈。
万般彷徨之下,沈建涛和周怡选择报警。警方接到报案后,调阅了大厦的监控录像,并对大厦当夜工作人员进行问话,同时通过技术手段追溯视频发出的源头,很快便揪出“偷情视频”的始作俑者肖倩和李成。二人痛快承认了他们恶意捏造谣言的不法行为,最终被施以“行政拘留7日”的处罚。
只是对找回公道的沈建涛和周怡来说,“偷情视频”对他们的伤害和负面影响却并未终止,两人所在的公司都不希望让人格上存有争议的员工去面对客户,于是沈建涛被公司劝退离职,而周怡则主动向公司递上辞呈。
郑翔发言结束过后,会议室里沉寂了好一会儿。须臾,周时好叹口气,打破沉默道:“咱们这些干刑警的,整天忙得跟社会都脱节了,网上炒得这么沸沸扬扬的一件事,咱都没几个人听说过。”
“其实这种事情在网络社交平台上挺多的,见怪不怪。”一个年轻民警感叹道,“现在有些人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总把制作这种恶趣味的东西当成一种成就,还要疯狂地传播,根本不在乎会给别人带来什么样的伤害,真的是非常自私,非常狭隘。”
“有啥稀奇的,流量论呗!”一个年纪稍大点的民警,语气老成地接话道,“肖倩这事还算是临时起意,有些人专门就干这个,先造谣,再辟谣,赚两份流量。还有的人注册俩账号,一个负责造谣,一个负责辟谣,自己和自己吵,左右手互搏,也赚两份流量。有了流量,就可以变现,自己名利双收,然后留给社会一堆负能量。关键是平台方就喜欢这种四处挑拨的用户,毕竟流量收割获益的大头还是在人家平台资本方那里。”
“是啊,就说这个‘偷情视频’事件,在各种社交平台上热炒了很长一段时间,几个当事人的隐私都被扒个底朝天,网民在网上轮番谩骂、诅咒,还有的网民跑到人家住的小区里、跑到人家家门口闹,据说那个受害者沈建涛家里的窗户玻璃,都被砸碎过好几次。”
郑翔苦笑着说:“很明显,这个事件里的所有人都是输家,只有社交平台赚足了流量。”
“除了刚刚重点介绍的肖倩,其他几个当事人现在都什么情况?”周时好紧接着问。
“我在外围大概调查了一下,肖倩的同伙,那个叫李成的,事发前是创富大厦保安部监控室主管,因为家里和大厦管理方有些关系,所以李成只是从主管降职为保安员,目前还在创富大厦工作。”郑翔回应道,“另一个被传谣中伤的,那个女高管周怡,因为本身有国外绿卡,经历这件事后便和家人移居海外。我去出入境管理局查了记录,她和丈夫以及儿子年初出境,至今未再有入境记录。至于沈建涛,被牵连得还是挺惨的,据他先前工作的广告公司同事说,他离职后面试过几家公司,但最终都因为‘偷情视频’事件的负面影响,而未被录用。目前,他只能委身在姐夫开的小机械工厂里帮忙,并且交往了很多年的女朋友,也和他分手了。还有,肖倩的前男友我们也找他问过话了,前天晚上他和一群朋友在KTV里玩了差不多一整晚,有很多时间证人。至于肖倩母亲提到的那个骨科医生郝娜,她和肖倩平时没有任何交集,案发当晚不在现场的证据也相当充分,可以彻底排除嫌疑。”
“就现有信息看,应该可以排除情杀,并且‘偷情视频’真相反转之后,肖倩被网友谩骂,躲在家里很长一段时间没出门,和外界的接触应该并不多,不太可能又惹上新的是非。这样看来,她的死或许只能与‘偷情视频’事件相关了吧?”说话的是叶小秋,周时好特意让郑翔通知骆辛参与案情分析会,骆辛来,叶小秋自然也得跟着来。
“确实不像是新仇。”郑翔附和说,“肖倩待在父母家时好好的,偏偏在搬出来单住不久后便被杀了,感觉上应该是蓄谋已久的作案。”
“那接下来就重点围绕这个‘偷情视频’事件展开调查。”周时好开始布置任务,“首先,那个在国外的女当事人,查查她和国内还有没有什么联系,不排除雇凶杀人的可能;其次,另一个男当事人,要正面接触一下,查查他是否具备作案时间;还有,查一下肖倩父母所住的小区以及周边的监控,看看有没有蹲点或者跟踪的可疑人员;再有,大华小区周边的监控也要继续查。对了,肖倩不是去新公司上班了嘛,也去那里查查,看看有没有导致肖倩被杀的动机。”
周时好话音刚落,始终沉默不言的骆辛,霍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你有话要说?”周时好见状,一脸疑惑地问。
“如果肖倩的死是源于‘偷情视频’事件,那么和她一起制作视频的那个家伙,会不会是下一个被报复的目标?”骆辛语气淡淡地说,“我去会会他。”
与此同时,方龄、苗苗和张川的三人办案小组,也在开会。
为了方便案情分析,方龄特意让苗苗弄了块白板摆到办公桌旁。此时,白板上贴着骆辛母亲郑文惠的照片,照片下面则列着几项办案要点。
方龄站在办公桌外侧,身子随意地靠在桌边,用手指点着白板,逐条展开说道:“‘郑文惠案’,时间跨度超过十年,不用我说你们也知道,取证方面已经相当困难了。我觉得,索性咱们暂时就不考虑证据层面的问题,先把动机搞清楚。所以,第一点,咱们首先要做的工作,就是全面挖掘、研究郑文惠的背景信息以及人生经历,从而找出有可能导致她被杀的因素。
“第二点,对郑文惠的社会关系深入开展走访摸排,搞清楚郑文惠消失的时间点和消失前的行动轨迹,尽可能地精确案发时间。
“第三点,寻找作案凶器,以及第一作案现场。如果作案现场和案发时间都能够确认,会对我们划定嫌疑人范围和寻找物证起到很大帮助。
“第四点,是关于郑文惠丈夫骆浩东的嫌疑问题。难点是他已经去世,案发时间又过于久远,通过他本身遗留的痕迹追查线索基本不可能,只能多询问他身边亲近的人,来寻找有可能的杀人动机。关于这一点,我觉得咱们不妨使用一下反常规的手段,提前预设出几种杀人动机,然后逐条去调查排除。比如,家庭关系长期不和睦导致的冲动犯罪,或是夫妻双方有人出轨导致的报复杀人,又或者是家庭暴力导致的过失杀人,等等。当然,除了骆浩东,咱们也不排除任何别的可能性,案子不破,任何人都有嫌疑。
“第五点,关于那枚在抛尸旅行箱中找到的‘刻有樱花图案的女士装饰扣’,说实话,我也没什么头绪,它是属于被害人,还是来自凶手,都不好说,所以咱们在走访调查中要留意询问一下,是否有人见过这枚扣子。”
方龄挂职前任公安部刑侦局犯罪对策研究处副主任,乍一听似乎是那种坐办公室的官老爷,包括周时好在内的支队里的一些人也是这么认为的。但其实,在这个部门工作的警官,需要常年下基层搞调研,并且经常应邀加入公安部派遣的专案组,支援地方办案。所以,方龄并不缺乏一线办案的经历和经验,接手“郑文惠案”后短时间内,便能梳理出上面几个要点,足见其办案思路和逻辑是非常清晰的。
“我觉得您说得特别对路,但只有咱仨办案,人手也太少了吧?”吐槽的是苗苗,队里的行政内勤民警。自打方龄来队里之后,她就一直负责协助方龄熟悉队里的工作,差不多算是方龄的半个助理,很受方龄信赖,说起话来便很随便。
“时间跨度超过十年的悬案,不必急于求成,重要的是找准方向,有针对性地办案。”张川经验老到地接下话,迟疑一下,又斟酌着话语说道,“并且,前期的调查走访,实质上主要在咱们内部进行,不需要太多人手……”
“内部调查?”苗苗一时未反应过来,不等张川把话说完,便急着打断问,“为啥?”
“局里档案科的科长程莉,还有咱们支队的一些老人,尤其是作为骆辛监护人的周队,都与郑文惠和骆浩东共事过,并且有很深厚的交情,咱们的调查首先就从这些人入手,逐步向外围扩散。”方龄回应了苗苗的话,同时向张川投去赞许的一瞥,毕竟是周时好的副手,还是很靠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