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森野是在升入二年级、和她成了同班同学的时候。对她的最初印象,是她和我一样,是个独来独往的人。无论是课间休息,还是从走廊里经过,她总是躲开人,一个人行动。总之,她是个不合群的人。
整个班里,不合群的人只有森野和我。不过,我不会像她那样,冷眼看着同学们欢笑打闹。有人跟我说话时,我还是会回答,为了处理好人际关系,也会说玩笑话。为了过上和常人一样的生活,我会付出最低限度的努力。
不过这些只是表面上应付一下而已,在同学面前,我的笑容几乎都是假的。
森野第一次和我说话的时候,就已经看穿了这一点。
“能教教我怎样做出你刚才那种表情吗?”
五月底的某一天,放学后,森野走到我的面前,面无表情地对我说道。她一定正在心里嘲笑我吧。
从那之后,我们不时就会聊上两句。
平时,森野只穿黑色的衣服,从乌黑长发到黑色的皮鞋,整个人都包裹在幽暗的黑色中。在黑色的衬托下,她的皮肤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白,手就像是用陶瓷做成的。她的左眼下长着一颗小痣,就像小丑脸上化的妆,带给她一种魔幻的气质。
她的表情变化比一般人少,可也并不是没有。例如,她曾津津有味地读着一本关于俄罗斯杀人狂杀害了十二个妇女儿童的书,那时她的表情不再像待在欢声笑语的同学中间时那样痛苦,瞳孔里还闪着光。
只有在和森野聊天时,我才不用伪装自己的表情。如果换成别人,对方一定会纳闷我为什么板着脸吧。可森野不一样,在她面前,我的面无表情会被原谅。
大概也出于同样的理由,她才选择了我作为她无聊时的聊天对象吧。
我们都讨厌引人注目,想把自己隐藏在吵嚷喧闹的教室一角,过着安静的生活。
暑假还没结束,我开始阅读那本笔记本。
返校日的第二天,我们在车站会合,接着一起坐上了去往S山的列车。
这是我们第一次在学校之外的地方见面,也是我第一次见到森野穿着便服而不是校服的样子。她一如往常地选择了深色的衣服。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我穿便服吧,从她的眼神里我读出了这一点。
车厢里很安静,乘客也不多。我们没有交谈,各自看着书。她在读一本关于虐童的书,而我在看一个臭名昭著的少年杀人犯的家人写的书。
下车后,我们在车站前一家破旧的烟草店,向店主老奶奶打听S山周围一共有几家荞麦面店。她告诉我们只有一家,而且离这里不远。
之后,森野似乎深信不疑地说道:“虽然烟草害许多人失去了生命,可是夺去老奶奶的工作、杀了她的却是烟草自动贩卖机。”
她好像并没有期待我给出什么反应,于是我选择了沉默。
我们沿着路肩向那家荞麦面店走去。那是一段顺着山边蜿蜒的上坡路。
荞麦面店在山麓的美食街上,看上去不像有生意的样子,周围车辆和行人也寥寥无几,冷清极了。荞麦面店的停车场里一辆车都没有,可是店倒不是没开业,门前挂着“营业中”的门牌。我们走进了店里。
“凶手就是在这里认识水口奈奈美的啊!”森野像到了风景名胜观光似的环顾店内,“啊,不对!现在还只能说有这种可能性。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验证这一点的。”
我没理她,继续看着笔记本里的内容。
文字用蓝色圆珠笔书写的。
笔记本里不仅写了三名受害者的事,在她们遇害的经过之前,还写着几座山的名字。
山名前标着“◎”“〇”“△”“×”这些记号。在遗弃三名受害者的山名前都标记了“◎”,由此可以推断这些山是凶手认为适合抛尸的地方。
笔记本上没有任何显示其主人身份的文字。
我们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要把笔记本交给警方。反正即使我们什么都不做,凶手最后也会落网吧。
如果把笔记本上交警方,或许可以帮助他们更快地逮捕凶手,防止新的受害者出现。按理说,这是我们的义务。
可是很遗憾,我们是像爬行动物一样冷血的高中生,即使沉默,也不会感到良心不安。
“要是出现了第四名受害者,那就成了我们杀的了。”
“真刺激呀。”
我和森野一边吸溜着荞麦面,一边聊着天。不过她的脸上却没有露出期待的表情,只是低头专心吃着荞麦面,语气心不在焉。
我们在荞麦面店打听到了神社的位置。
森野边走边看着笔记本,不停地用手指摩挲着封面,似乎想摸杀人狂触摸过的地方。她的动作里流露出对凶手的敬畏。
我也有同样的心情。不过,我意识到这是不应该的。凶手毋庸置疑应得到惩罚。当然不能用看待革命家或艺术家的眼光去看待凶手。
这世上的确会有人崇拜那些罪大恶极的杀人犯,我也知道,这是不对的。
然而,我们还是被笔记本的主人犯下的惨无人道的罪行俘虏了。在日常生活里的某个瞬间,凶手跨过了那条线,开始肆意践踏另一个人的人格和尊严,破坏另一个人的身体。
我们就像被噩梦缠身一般为此吸引,无法自拔。
要想去神社,就必须从荞麦面店出发,向上攀登漫长的台阶,到达山顶。
但我们对运动这件事感到莫名的愤怒,既不喜欢坡路,也不喜欢台阶。
走到神社时,我们已经精疲力尽了,于是坐在神社院内的石碑上休息。院里种着大树,枝丫高高地伸向天空,抬头望去,透过树叶的间隙可以一窥盛夏的阳光。
我们并肩坐着,头顶上回荡着蝉叫声。森野的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过了一会儿,她擦了擦汗,站起身来。我们开始寻找水口奈奈美的尸体。
“凶手和水口奈奈美曾一起走过这里吧。”森野与我并肩走着,说道。
我们走进了神社后面的森林。
因为不知道凶手行进的距离和方向,只能跟着感觉边走边找。
我们毫无目的地找了一个多小时。
“会不会是在那边。”森野说着,走向了其他方向。不一会儿,我听见她从远处呼喊我的名字。
我循着呼喊声的方向走去,在山崖下看到了森野的背影。只见她垂着双手,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走到她身旁,我也看到了。
是水口奈奈美。
在树林与悬崖之间的一棵大树下,她裸着身子坐在树荫中。
她背靠大树的树干,四肢无力地瘫在地面上。
脖子以上空空如也。
割下来的头颅放在了肚子里。
左右手各握着一只挖出来的眼球。
空着的眼窝里填上了泥土,嘴里也塞满了腐叶。
在水口奈奈美背后靠着的那棵大树的树干中,塞了一堆卷起来的不明物体,那是本该在她肚子里的东西。
地上残留着发黑的血迹。
远处散落着她的衣服。
我们呆呆地站在她的正前方,一言不发地看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第二天,我的手机收到了一条森野发来的短信。
“把笔记本还给我。”
她的信息一如既往地简短,没有任何多余的字。她也厌恶所有叮当作响的钥匙环和手机挂件。
昨天,从发现水口奈奈美的地方离开时,我没有把笔记本还给森野,而是带回了家。
在回家的路上,森野一直怔怔地望着车窗外的远方,仍未从震惊中恢复。
在离开现场前,森野捡起散落在地上的水口奈奈美的衣物,塞进了自己的包里。虽然衣服几乎都被撕坏了,但帽子、提包和提包里面的东西都完好无损。
提包里有化妆品、钱包和手绢等物件。在回程的车上,我翻看着这些东西。
钱包里的学生证显示,水口奈奈美是住在邻县的高中生。提包里还有一本贴着大头贴的笔记本。从学生证上的照片和大头贴上可以看到她生前的样貌。
水口奈奈美和朋友们的笑脸就这样印在了那张小小的大头贴上。
在收到森野让我归还笔记本那条短信的下午,我和她在车站前的麦当劳见了一面。
和平时不同,森野没有穿深色的衣服,因此一开始我竟没认出她来。她戴着昨天在水口奈奈美的尸体旁捡到的那顶帽子,我看出她想要模仿水口奈奈美。
森野的发型和妆容也和大头贴里的水口奈奈美一模一样。被撕裂的衣服没法穿,她还找了类似的款式。
她接过笔记本,看上去很高兴。
我问森野:“要把在森林里发现水口奈奈美尸体的事告诉她家人吗?”
她想了一下,说还是别管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警察才能找到她呢。”
森野打扮成水口奈奈美临死时的样子,聊着她的死亡:
不知道水口奈奈美的家人现在怎么样了?在为她突然失踪而担心焦虑吗?她有没有男朋友呢?也不知道她在学校里的成绩怎么样?
森野有一点儿不同寻常。聊着聊着,我感到她的说话方式和行为动作都很不像平常的她。一会儿理一理额前的刘海,一会儿又谈论旁边一对情侣间的微妙氛围……这些都是她从来没有过的行为。
我并不认识水口奈奈美,可是看着眼前的森野,我感觉她仿佛就是水口奈奈美。
森野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看上去兴致盎然。她的身旁放着水口奈奈美的提包,提包的拉锁扣上还挂着卡通人物挂件。
“你打算一直穿着这套衣服了吗?”
“嗯,好不好玩?”
森野玩起了模仿游戏。她不仅模仿着普通女高中生笑起来的样子和照着小镜子整理睫毛这些动作,似乎连内心都受到了水口奈奈美的侵蚀。
走出麦当劳时,森野极为自然地握住了我的手。她甚至没有意识到,直到我提醒了她。
握住我手的一定是死去的水口奈奈美。
在车站前和森野分手后,我回了家,一到家就打开了电视。
新闻里正在播报那起离奇凶杀案,还是第一名和第二名受害者的旧闻,没有新消息。
完全没有出现水口奈奈美的名字。
屏幕上出现了两名受害者的家人和朋友悲伤的样子,接着是两名受害者的照片……
我想起了森野,心中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可转念一想,又觉得那种事发生的概率应该很低,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照片中的两名受害者,无论发型还是服装都与水口奈奈美非常相似。
也就是说,森野正是那个杀人狂寻找的类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