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火灾中逃出来的我们,在翌日的傍晚,与我父亲挤住在同一部队的大立目的家里。这是一处沿着练兵场、在小学后面的房子。
他们家也有六七个孩子。最大的一个叫阿明,年级和年龄都比我大两年。我平时就很看不起阿明那副有点发呆的样子。搬到他们家去不久,就跟他吵架了,第二天,在他们家前面的一条沟里打了起来。
阿明满身是泥地哭着回来了。于是他的母亲就训斥他说:“年纪都大两岁了,你还好意思败着哭回来吗?”在给他换衣服之前,在他的脸上打了两三下。
母亲很罕见地没有训斥我,立即就出门去了什么地方。于是在翌日的早上,我们就搬到了一个叫八轩町里的镇上,一个小学女老师的家里。她的家只有包括玄关在内的三个房间,我们借了十二平方米不到的榻榻米的客堂住下了。老师住在隔壁的一个房间里。
“就是因为你这个小子跟人打架了……”
母亲这么说着,稍稍向我睨视了一眼。然后对正在收拾行李的女仆说:
“这小子要是让一下步,输给对方就好了嘛……”
母亲蹙了一下眉,接着又笑道:
“你这次再要打架,对手就只有那位女老师啦……”
在这里住了半个月左右之后,我们又搬到了距离这里四五家之外的一处小房子里。在很大的一个围墙内,有三幢房子,其中的一幢是两户人家的长屋。其中的一户住着一个名叫横井的军属,另一户就是我们住的地方。其中最大的一幢房子是一个叫石川的少佐的家。这幢房子,与另两幢房子背对着背,中间由一道墙隔开,朝着一条叫八轩町的街道。还有一幢与我们家相邻的建筑物内,住着一个叫山形的不知是少佐还是大尉的军官一家。我父亲这时也在战地晋升为大尉了。
山形的家里也有四五个男孩,最大的一个比我大两三岁。最大的一个叫太郎,进了会津的中学,很少回家。第二个叫次郎,就成了我的好朋友。石川家里也有两个男孩。最上面的一个叫四郎,年龄上似乎与山形家的大儿子差不多。横井家里也有一个年龄与我一样的男孩。还有一个,是石川家斜对面的一个叫大久保的大尉家的孩子,我与他立即成了好朋友。不过,只有横井家的“黄疸”,除了我之外,跟谁也不来往。然而我,除了欺负他之外,跟他也并没有什么交往。
但是,大家并不都是关系很好的朋友。虽然并不吵架,但互相之间都有些看不起。石川和大久保,很久就住门对门,关系很不错。我对这两个有点公子哥儿腔调的人不大喜欢。他们两个对我这个野小子也有点不屑一顾。山形的次郎也有点公子哥儿的味道,不过,他因长时期住在镇上,在镇上上小学,具有一种与石川和大久保不一样的腔调。所以,我与这两个人的关系亲密不起来。我觉得山形家的这个男孩子,骨子里也潜藏着某种野性。但是,这个人具有镇上商人家气味的腔调,还是让我受不了,产生了讨厌的感觉。他在很多时候,还是跟他弟弟一起玩。我的生活内容,大抵就是欺负“黄疸”。因为他脸色黄黄的,像是营养不良,于是我们就叫他“黄疸”。横井就跟他的妹妹,也是一个瘦瘦的、脸色黄黄的女孩,有点孤单地在一起玩。
而彼此的母亲之间,几乎也没有什么密切的往来。
那户山形家里闹鬼了。
半夜三更的,厨房里传来了划火柴的声音,灶头里发出了燃火的声音,还有砧板上发出了在切什么东西的声音。有脚步声,有打开橱门的声音,有饭碗碰触的声音,有人说话的声音。这样的声响持续了一个星期。
有一天夜晚,山形家的伯母上了趟厕所回来,正想要洗手,打开了遮风雨的木窗,看见一轮很大的圆月高悬在庭院里的松树上。院子里被月光映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山形伯母在洗手盆里洗了手。洗手盆的水里,也映照着一轮圆月。可是,正想要舀水的时候,突然,啪啦啪啦地大颗的雨点落了下来。她心想,奇怪呀,就抬起头来仰望天空,发现根本就没有下雨,松树上依然是一轮圆月高照。山形伯母再次在盆里洗了手。于是,突然间,又有大颗的雨点啪啦啪啦地落了下来。她一阵害怕,赶紧逃回了卧室。
翌日晚上,山形伯母很晚还没睡,于是就去了厕所。打开木格子的拉门,她听到脚下有一个重重的物体落下来,发出了一声“咚”的声音,然后朝对面窸窸窣窣地滚了过去。她心里感到一阵害怕,透过夜色看着这个物体朝那边滚过去,在漆黑中定睛一看,竟然见到了很大的一个人的首级。她“哇”地大叫一声,就倒在了地上。
此后的第二天或是第三天的夜晚,山形伯母在走廊上见到了一个剃着光头的大个子男人。
山形家发生的事,在周边引起了一阵很大的骚动。他们原来住的老家的几个邻居、镇上的四五个年轻人,住到了现在的这个家里。每个人身边都放着一根橡树木做的棍子,通宵饮酒,直到天亮。于是两三个夜晚,妖怪就没有再出现。但是,当那帮年轻人回去之后,马上又闹鬼了。
这样的事情反复发生了几次之后,山形伯母就请来了她平素就很相信的某个和尚来念经祈祷。那个和尚好像也住了几个晚上,然后回去了。
因为和尚的念经,那个妖怪之后有没有消失,我已记不清楚了。但那个和尚好像是一个很怪异的人。
石川家和大久保家完全不理会闹鬼的事。只是有传言说,他们建议应该让那个和尚住到家里来,作为应对妖怪的策略。山形伯母是一个个性比较强的人。
此外,大概也是在这个时候吧,有一个祈愿战争胜利、祈祷丈夫平安无事的夫人会。在祈祷仪式上,出来的还是那个上面提到的有点怪异的和尚。后来听说,在那个场合上,有一个不知哪里的太太,紧紧抓住那个和尚的肩部或是做什么。而且,那个和尚所在的寺院,是在距离新发田三里之外的一个叫菅谷的山里,竟然也有某某太太等专门到那里去参拜。
然而,闹鬼的事,我们家也曾经出现过一次。母亲因为什么病,到温泉去疗养了一个星期左右。母亲不在的某个晚上,我的大妹妹和女仆在夜半忽然醒了过来,再也睡不着了,就在此时,厨房里传来了那种嘁嘁嚓嚓的声响。两个人话也说不出来,浑身直打哆嗦。就在同时,横井家养的那条小狗不停地叫。于是,就在那两三分钟的时间里,妖怪逃走了。
但是,在隔壁房间里的弟弟妹妹以及我,都睡得死死的,什么也不知道。第二天她们说起这件事时,我还笑着说她们:“哪有这样的事!”然而,女仆真是吓坏了,也担心家里的孩子,就立即发电报,把母亲叫回来了。母亲回来安慰大家说:“有妈妈和哥哥在,没事的。”而母亲的神情,确实也看不出有丝毫的担心。
之后过了四五年,在名古屋的陆军幼年学校里遇见山形家的太郎时,太郎对我说,他是亲耳听见这些声音的,他相信有夜鬼。山形比我早两年进了陆军幼年学校。
妖怪还出现在战死的军人家里。
有一位年轻的妻子,在夜半突然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就睁开了眼睛,结果看见枕边站着浑身是血的丈夫。
这位妻子,翌日收到了丈夫光荣战死的电报。
在这里住了两三个月之后,我们就搬到了邻近一条名曰二轩町的街上,就在高等小学前的一处房子里。于是在那里,我10岁的年底,第一次感到了性的快乐。
一起因火灾而被迫迁居的军人家中,有一家叫川村的。那家的母亲和女儿就借住在邻近的房子里。母亲与那家的母亲,关系很近,亲若姐妹。我也很喜欢川村家的妈妈,但我更喜欢他们家的女儿小花。
小花好像与我同龄,或是比我小一岁。几乎每天到我们家里来玩,而且,几乎不跟妹妹们玩,就跟我一个人玩。
在跟大家一起玩的时候,就经常靠着有被褥覆盖的矮桌炉,玩花纸牌或是扑克牌。这个时候,小花必定占据着我身边的座位。小花的手和我的手,只要有机会,就一定在矮桌炉的被褥内紧紧地握在一起,或者是悄悄地十指相扣。于是,两人都感到很开心,在不知不觉间,就真的玩起了(此处删去三个字)。
但是,小花也好,我也好,仅仅是这样,还不能令我们满足。两个人,在二楼我的房间里,常常可以玩上两三个小时。在我的房间里,我们不用害怕任何人,就像大人一样,玩得很开心。
这个时候,我还有一个女性朋友。她也是住在附近的,一个叫千田的军人的女儿。
有一天,我也不知是做了什么淘气捣蛋的事,被母亲逼着说:“你道歉!”可是母亲越是逼我,我就越无法道歉了。
吃完晚饭以后,母亲对我说:“你脾气这样倔的孩子,我照看不了你了,我们到东京的伯母那里去。”说着,就让女仆和孩子等换上了衣服,拿着一个小小的行李,全都出门不知去哪里了。我心里想,到东京去是骗骗我的吧,母亲的做法有点夸张,实际上大概是到什么地方去了吧。我心里不免升起了几许担心。但是心里又想,我哪能这么轻易道歉呢!没有办法,就一个人铺床睡了。
过了两三个小时以后,玄关那里就传来了很多人闹哄哄的声音。母亲等刚才出门去的人,再加上千田家的妈妈和女儿阿礼,来到了家里。
“伯母我已经代你道歉了,你就说一声,以后再也不干了!”
千田妈妈来到了我的枕边,不断地劝说我。这一定是跟母亲一起商量好的,我这样一想,依然还是不肯道歉。
“瞧,最后大家不是都回来了吗?”
我心里偷偷地这样想,就一言不发地把被子蒙上了头。
“你看,就是这样,倔得不得了……”
母亲这样说着,好像又在商量用什么办法恐吓我。
“你也就少说两句吧,不要再逼他了。”
千田妈妈批评母亲说,劝道,你也就不要说了,就让他这么睡了吧。
这时阿礼就来到了我的身边,然后倏地一下把手伸进了我的被窝,握住了我的手。
“阿荣,你看这样好不好,我替你道歉吧。以后再也不这样做了,就请原谅我吧。我替你道歉吧。你看这样不就好了嘛。已经道歉了呀。”
阿礼掀开了被窝,紧紧地看着我的脸,反复地说道:“你看好不好呀,好不好?”我紧张的心胸,被她的几句话说得慢慢舒缓开来了。最后,我终于默默地点了点头。
阿花上的是镇上的小学,可我对那所学校一点也不了解。阿礼也比我低一年级,而光子跟我同年级。
在阿礼的那个年级,阿礼是公认的最漂亮的女孩,成绩也是最好。在光子那个年级,光子也是最出色的。但在是否是最漂亮的这一点上,她还有一个强有力的竞争者,那就是绢川玉子。
玉子是退伍军人的女儿。脸圆圆的,脸颊肉嘟嘟的,眼睛也是圆圆的,很可爱。但是,我对她显出有点傲慢的神情,不喜欢。她的穿着也总是很漂亮。走起路来,总是昂首挺胸,步履悠缓。现在想起来,也依然觉得有一种小小的公爵夫人那样的姿态。
光子是卫戍医院的一个级别很低的药剂师还是什么人的女儿。她穿的衣服总是有点脏脏的。鹅蛋脸,两颊瘦瘦的。脸上不是玉子那样的富有光泽的红色,总觉得带有一种下等人的红色。眼睛细细长长的。
有一天我在路上挡着,不让玉子通过。她一言不发,只是鼓着脸,生气地盯着我。我最讨厌的就是她这个模样。这要是换了光子的话,她就一定会大声叫道:“真讨厌呢。”然后推开我的手,硬要走过去。我就是喜欢看她这种娇嗔的样子,而故意不让她走过去。
美少年石川和大久保,都很迷玉子。这样就更让我讨厌玉子而喜欢光子了。
在二轩町我们家的旁边,住着一户叫吉田的在近村算有点钱的人家。
我和那里的恰好与我同龄的一个男孩成了好朋友。但是,我很快就不跟那个男孩玩了,而跟他的妈妈玩了。
这位伯母,头发剪得很短,说是曾被火灾的火星溅到了头上。好像在哪边的眉毛上长着一个像疣一样的黑痣。不算一个美人。
伯母对自己的男孩以及我,不时地教一点英语和数学。她总说我的记性好,作为一种奖励,她常常紧紧地抱住我,亲亲我的脸。我对这样的奖励,喜欢得不得了。
“我呀,并不愿意嫁到这样的人家来,是被骗到这里来的。如今,我要离开这样的人家。”
伯母在自己的孩子不在的时候,经常抱我亲我,以让我开心,一边还对我说这样的话。而事实上,她后来真的离家出走了。
这户人家的后面,是一片广大的水田。在淫雨霏霏的夜晚,在遥远的前方,出现了狐狸出嫁。
宛如提灯那样的亮光,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不时在各处若隐若现。心里正想着,啊,开始啦?这些亮光就在好几百米长的空间内,啪的一下瞬间亮了起来,转瞬之间又消失了。过了一会儿,又变成了星星点点的、零零散散的光亮,闪闪烁烁地出现在遥远的一片水田上。
吉田伯母说:“这一定是硫磺的缘故。”说着,那天晚上她拿出了我们以前还没有见过的蜡制火柴,在被雨淋湿的木板墙上画了一个人脸给我们看。这时就出现了一个苍白的、轮廓模糊不清的、一点点燃烧起来的妖怪。我又觉得很有趣,又感到很害怕,按照伯母所说的,用手指去触碰那个妖怪的脸。这时我的手指上出现了苍白色的光亮。然后我把这些东西涂抹在妖怪脸周边的四处。于是涂到的地方全都变成了苍白色的光亮。
“你弄得很棒呀,都没有烧起来。以后我再教你们各种好玩的事吧。”
伯母把我抱了起来,一个劲儿地亲我的脸,亲得脸颊都热起来了。
关于这个狐狸出嫁的事,后来我又听到了这样的传说。
从前一个叫什么的大名和另一个叫什么的大名在那里发生了战争。一方进攻,另一方防守。防守一方知道,如果老老实实对阵的话是打不赢的,于是就想出了一个计谋。这一带是一片沼泽地,粗粗看来好像只是一片水洼地,但实际上是一片深不可测的泥海,一不小心落下去的话,身体就会深陷其中,一直到完全沉落下去。他们想把敌人引入这片沼泽地。自己一方的人全都穿着能在雪地上行走的专门的套鞋。然后故意装作败逃,逃往沼泽的方向。然后敌人追了过来,结果全都陷在了泥沼中,被泥沼吞噬了。于是那些亡灵就变成了四处游荡的亮点,依然没有走出这片沼泽地。
实际上从那一片田地中,近来也时常发掘出人的尸骨和刀枪、盔甲之类的东西。
父亲从战场上回来前不久,我们家又搬到了片田町,与之前住的地方相隔四五家。从那里,我上了两年的高等小学。
我在学校里的成绩一直都不错。从寻常小学的一年级到高等小学的二年级,我的成绩从来没有跌出过前三名。在高等小学,从镇上的寻常小学来的一个叫大泽的,我怎么也超过不了他,两年里,一直是大泽当班长,我和大久保当副班长。大久保比我大一岁,大泽好像比我大两岁。
自从进了高等小学之后,除了学校里的课程之外,我还去上了补习的私塾,在那里补习英语、数学和汉文。英语是跟着以前在片田町家里的邻居、一位叫速见的老师学的。他是什么学历我不清楚,但看上去挺时髦的,喜欢吃喝玩乐。学生从早上到晚上几乎都是挤得满满的,似乎总没有少于三四十人的。数学和汉文,是在英语老师不在的时候,到那里去学的。最初的老师,我连姓名和长相都忘记了,只是记得,他的家在一个叫外轮的兵营后面的街上。
第二任汉文老师是一个监狱里的看守。个子矮矮的、脸色苍白、看上去很寒碜的一个老师,而且他家里也很寒碜。老师一早就要去监狱上班,我总是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去老师家。学生包括我有两三个人。
冬天,我在积了三四尺雪的地中,在完全还没有被踏出坚实的雪道的时候,冻得够呛地到老师家里去。到了那里,见到老师的母亲寒瑟瑟地在一个小小的火盆内放入少量的粉煤,然后对着火盆呼呼地吹,把火燃起来。我觉得老师的母亲很可怜,回来就把这事对母亲说了。母亲就立即叫马夫挑了一担煤炭过去。老师的母亲感动得流出了眼泪,一再感谢。于是从第二天起,就用大的煤块给我们烧起了熊熊大火。
我跟着这位老师,学完了四书,即《论语》《孟子》《大学》《中庸》的素读
。
老师大概才二十四五岁吧,最多二十七八岁,看上去毫无风采。不过他的母亲看上去有点脏兮兮的,长相却让人感到有点器宇不凡。不过,这种士族没落的情状,对我而言却毫无稀奇的感觉。
我后来也好几次作为阶下囚被关进监狱,这个时候我总会想起我的那位老师,对我们学生说话也都会觉得有些艰难的那个老实厚道的老师。老师的工作,一定不是直接与囚犯打交道,而是在一个什么内勤部门做事。老师不是一个会训斥囚犯的人。
大概也是在这个时候,有四五个同学在我家里集聚,轮流举行讲座、演说、作文发表等活动。住在我家隔壁再隔壁的西村家的虎公、住在镇上的杉浦、前面提到他妈妈的阿谷等等,都是经常过来的。虎公和杉浦,都比我高一年级,一起去上附近一位名曰柴山的老先生的私塾,是虎公把杉浦带过来的。阿谷比我还要低一年级。
喜欢读书的我,在这样的活动中,总是执众人之牛耳。我开始阅读《少年世界》,比这些同学中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早。而且我跟某家颇有意思的书店很熟识,从那里买了很多的书来阅读。我有把各种修身励志的逸话集在一起的翻译读物,还有谁都没听说过的四五册连在一起的大型作文书。悄悄拿出这些杂志和书籍的我所作的演说和作文,获得大家的满堂喝彩。
位于新发田西南三四里的一个叫水原的镇上,有一家叫中村万松堂的书店。那里的小伙计或是掌柜,来到新发田,住在一个像长屋
一样的房子里。我怎么会知道的呢?我差不多是他们最早的顾客,到那里去买书。也完全不像一个店家,只是在榻榻米的客堂的一隅,排放着几十本书。但是之前在新发田根本就没有书店,只是在一家杂货店里兼卖教科书和文具而已。因此这样的地方,就是一家很丰富的书店了。我只要一有空闲就到那家书店去玩,躺在那里阅读各种各样的书。觉得有什么中意的书,就买回来。平素从来不要一分零花钱的我,若想要书籍和文具,只要是需要的,即使不跟母亲说,我也可以拿回家,月底他们会来结账的。这样的结账多了以后,母亲就关照我,叫我以后事先跟她说一下,但绝没有训斥过我。此后不久,这家书店就在上町开了一家分店,店号也叫万松堂。打那以后,一直到我离开新发田的三四年里,我是这家书店的最佳顾客之一。
这次到新发田去的时候,我第一个走访的地方,就是这家书店,当然,这家店就在我下榻的客栈的旁边,也是一个理由。店主还是以前的店主。
“我是谁你知道吗?”
我问仔细打量着我的店主说。
“是呀,确实有点脸熟,到底是哪一位呀?”
“正好已是二十年了,不知道也是很正常的啦……”
“哎呀,你的声音让我想起来了。真的是好久不见了呀。”
店主叫伙计给我上了茶。于是我从店主那里听到了我以前那些同学后来的去向。要是新发田中学毕业的,店主几乎都认识他们。
与同学的聚会活动的叙述,被书店的回忆岔开了,还是再回到原来的话题吧。
在聚会上谈的最大的一个话题,是辽东半岛的归还问题
。我把《少年世界》中刊载的一篇《卧薪尝胆论》,向大家转述了一遍。大家都流着眼泪发誓说,要卧薪尝胆。
我建议说,大家都把归还辽东半岛的天皇敕谕背诵下来。我决定每天早上起来后就立即高声朗读这一敕谕。
虎公在高等小学毕业后就立即被送到北海道去当学徒了。几年之后,他就彻底音信杳然了。阿谷比我晚一年进了陆军幼年学校。现在大概已经是少佐一类的军官了吧。杉浦呢,他们家是干什么的,当时我们并不了解,不过,尽管他们家看上去挺阔气的,平时却是出奇地吝啬,由此联想到,他后来大概做高利贷这行了吧,这次去了解了一下,原来已经成了新发田的头号大地主。他现在正是当家人,在悠闲地玩耍着呢。
“别的地方怎么样我不清楚,但在越后这个地方,农民运动绝对起不来。地主与佃农完全是主从关系,或者说更像是父子关系,因为地主很关照那些佃农呢。”
前两天我与杉浦见面的时候,他把地主与农民间的关系详细对我说了,一边手脚利索地用团扇不动声色地把家里所有的神龛上的油灯都一一熄灭了。
就这样,这个时期,我学习相当用功,但同时玩得也很充分。
玩的地方,与以前住在片田町的时候不一样,已不再是跟前的练兵场了,而是到以前也曾去过的大宝寺射击场那边去捉蚂蚱,或是到后边的山丘上去采菌菇,去以前那些有身份的人游乐的五十公野山那里去抓小螃蟹。还有留有城堡遗迹的加治山,那里据说是一个叫什么的大名,当他的城堡被敌军包围、水路被切断的时候,把自己所储存的大米大量地撒在马背上,以对敌人虚张声势。我们在山顶上一块狭长的平地挖掘红土时,还会挖出一些烧焦的黑色米粒。上述的这些地方,对我们这些孩子来说,都是在远足距离恰好一里开外的场域。
夏天的某一日,我跟虎公一起去加治山玩。山百合开得正盛。
虎公开始挖掘百合的根部。虎公家的后面有一块广大的田地,常常帮着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在那里种植些什么,因此对于农作物和植物有相当的知识。我也跟着一起挖掘起来,收获很大。但是,我挖出来的东西全都给了虎公。
“因为虎公家挺穷的……”
我心里这么认定。虎公还很喜欢钓鱼,我常常在清晨三点就被他带出来,即使在那个时候,我也总是把我的所有收获都送给虎公。
然而,在快要回去的时候,我想起了母亲正有点身体不适、患病在床的情景。于是就想把百合花带回去,作为给母亲的礼物。于是我就四处去寻找尽可能大的、开着几朵花的百合。结果采集到了十几株。
两个人都欢天喜地地回去了。于是我立即去了母亲躺着的房间。
“你把根部带回来才好呢。你真是一个傻瓜蛋。虎公也一直把你当傻瓜蛋的吧。”
母亲的双眼几乎都不看那些已经有些蔫了的花朵,数落我把百合的根部送给了虎公的行为。
我还从没有这么伤心过。我没有流泪,只是胸中感到有一阵急迫压抑的悲伤。我也无法把我这样做的理由告诉母亲,事实上我也不想把这样的理由说给母亲听,于是就垂头丧气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我心里虽然想,要是我把理由说给母亲听的话,她就一定会为自己的失言而向我道歉并表扬我,但事实上当然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这也是我一生中对母亲的唯一一个令我伤心的回忆。
不过,我还是喜欢母亲。
那年夏天的某个晚上,大家都坐在客堂的榻榻米上乘凉。蓦地,我的二妹凝望着房前的院子大叫道:“哎呀,看呀!”大家都大吃一惊,把目光投向院子里。在幽暗的角落里出现了一个闪烁着微光的像眼珠一样的东西。孩子们全都“啊呀”一声,害怕起来了。
母亲立即站了起来,走下外廊,穿上了院子里行走的木屐,走向那里。我们都一声不发地看着母亲的行动。
“来,大家都过来看。一点都没有什么害怕的。妖怪就是这个玩意儿。”
母亲把大家叫过去,给我们看了那个所谓的妖怪。原来是一个马口铁的罐头滚落在了那边。
但是,也许是我的调皮捣蛋随着年岁增长越来越过分的缘故吧,母亲对我的责骂也越来越厉害了。我记得,我的身体被母亲和女仆两人用粗绳索扎扎实实地捆起来,被狠狠打过一回。起因好像是,母亲不在家的时候,我不听女仆的话。母亲抛下我们这么众多的孩子不管,常常会半天或一天,到附近的朋友也是军人的太太那里去玩。这时,女仆就对所有的孩子拥有绝对的权威。
我也常常吵架。
“我还从来没有为自己的事向人道过歉,可是为了这孩子,我一直向周边的人家道歉。”
母亲常常这么抱怨,吵架后她来收拾残局时不得不向人家道歉。我也闯过几次不是父亲或母亲向人道歉后就能完事的大祸。
高等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与同一年级但不是一个班的一个叫西川的男生,不知为了什么事,发生了冲突。我是甲班第一的捣蛋鬼,他是乙班第一的捣蛋鬼。我预测那天回去的路上会发生危险,便悄悄地把一块铁制的细长的镇纸放入了怀里,装作没事似地走出了校门。果然西川跟在了我后面。他家与我家不在同一个方向。在他身后,还跟着七八个他的小伙伴。
我跟往常一样,从卫戍医院的旁边,拐进了练兵场。走进练兵场后,我就立即警觉地把右手伸进了怀里。之前还离我比较远的那些人,嘴上不知在说些什么,渐渐地向我靠拢过来。他们开始了骂人的挑衅,我身后立即传来了“揍他、揍他”的叫嚷声。我感觉到什么人正向我奔过来。我握住铁制的镇纸,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西川举起了拳头好像马上要打过来,我猛然举起了用来镇纸的铁块,西川稍稍向后看了一下。就在此时,血从他的头部喷了出来。大家都惊慌地围住了西川。我虽然有点害怕,但依然扬起头,颇为得意地离开了现场,回了家。
西川的头上,后来出现了长约两寸的秃疤。
从那以后又过了一段颇长的时间,有一天,父亲从联队回来后立即把我叫到了他的房间。父亲和母亲都满脸忧色,面面相觑。
“最近你有没有在学校里击打过谁的肩膀或是脚踢过谁?”
父亲问我,脸色严峻,又充满了不安。父亲的脸上显出了粗粗的青筋。
父亲这样讯问我,是第一次。我也感到好像发生了很大的事件,但脑子里却完全没有这样的记忆。我在默默地思考。
“那么你知道一个叫什么的孩子吗?”
这次是母亲问我了。
我知道这个孩子。是同年级同班的,平时关系并不亲密,是在学校里认识的。但是这跟这次奇怪的事件有什么关联呢?我越来越迷惑不解了。我只是回答说,知道的。
“你有没有殴打他的肩膀或是踢过他?”
母亲在等到了我的回答后,进一步问我。
“没有。”
这事让我感到越来越奇怪了,一点记忆也没有。
母亲这才终于显出宽心来,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我。
八轩町有一个叫冈田的少佐,是父亲以前做副官时的大队长。那里的马夫还是从卒在门前清扫的时候,有一个学校的孩子经过,走路的样子步履蹒跚、摇摇晃晃的,好几次差点跌到沟里去。清扫的人觉得很奇怪,就抓住他的肩膀问他了。
“听说是你家的孩子干的事。听说是先把那个孩子送到家里安置了。听医生说,头颈的根部是一个命穴,用针扎一下也可能会送命。这孩子要是治好的话,恐怕也要变成一个傻子了。”
以上是冈田少佐说的话。
这样一说的话,我想起来了。近来在学校里一直在玩“占领角落”的游戏。这是在室内体育场内,有两个角落各由一队人摆开阵营,游戏的玩法,就是一队人把另一队守护墙角的人推开,冲破守卫,去占领对方的墙角。但是,一般大家都在设法攻破对方的防线,争取占领对方的墙角,可是以什么为标志、什么时候能决出胜负,都不清楚。因此,首先是派第一支攻击队在那里伺机出动,等敌人的阵容大乱的时候,就由一个或两个勇者向墙角飞奔突入。这一两个勇者,就要在互相群斗的敌我双方人员的肩膀上踩过去,尽可能进入阵营的最里边,然后一举占领最里边的一个角落。我总是最善于担当这个勇者的角色。在飞奔突入的过程中,也许会踢到那个男孩肩膀上的命穴。
我把这件事向父母亲说了。于是三个人就认定应该是在那个时候发生的事情。父亲和母亲立即就去看望那孩子,但对方觉得很不好意思,表示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低调处理了此事。
后来那个孩子怎么样了,我已不记得了。我记得是一个有些斜白眼、在任何场合都默不作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