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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回忆

那是在赤旗事件 中被逮捕,从东京监狱被带到千叶监狱去的两三天后的早上。在第一次举行的运动中,一起去的伙伴都被带到了监狱的内院。这是一个呈半月形排列起来的楼房与楼房之间的内院,在一片很大的空地上堆满了煤渣。这是一个寸草不生、煞风景的院子。

负责管理我们的看守部长,打开了一本名册,一一打量着我们每一个人的脸,拿着名册在逐一核对。不一会儿,他蹙起了眉头,拿着名册好几次核对着我的脸,好像在思索着什么。

“你是那个叫大杉东的人吧?”

部长扬起了下巴,用仿佛是从鼻子里发出来的、带有东北口音的声调问我说。

大家都知道,在名册上,我的名字的右侧,另标注了“东长男”。我听他故意这么说,就明白了他应该是一个知晓我父亲的人。他那三十几岁模样、作为监狱官吏来说可谓是少有的开朗的神情,特别是对我表现出来的带有亲近的语调,我立即就感到他应该是一个在越后 一带的连队 里当过下士官的人。

“先生,你把我老爸的名字与我这个有前科的某某犯人连在一起比对,是不是觉得很惊讶呀。”

我心里这么想着,没有回答他,只是对他和悦地笑着。而且,在这样的场合,见到认识父亲的人,也稍微有些不好意思。

“不知道那个叫东的人吧?那个军人的大杉东?”

部长带着怀疑的神情又问道。

“不会不知道。这是大杉君的父亲啊!”

他这样说了,我也依然只是笑笑,没有回答。我一旁的堺利彦憋不住了,替我答道:

“噢,还真是啊……那个人是大队长,我曾是他的部下……是那个很有信念、意志坚定的人的儿子吧……”

部长稍微顿了一下,显得感怀无限的样子,一个人在喃喃自语,须臾,似乎又清醒了过来,接着上面的话说道:“那个叫东的人,是第二师团里有名的意志坚定的人啊。这个人的儿子怎么又会来到这样的地方呢……”

这个所谓意志坚定的人,是军队中的一种说法,指的是具有忠君爱国这样的军人精神的人。虽然也包含了较高的尊敬的意味,但同时也不是没有那种战术上比较拙劣、比较刻板死硬的贬义。

我遭到陆军幼年学校的退学回到家的时候,有很多人就觉得不可思议:“他爸爸是那么老实的一个人,可是……”这次事情发生后,有一个对我家的情形更为熟知的人,就为我辩解说:“哎呀,那是因为你对他的妈妈不了解呀。”

而实际上,我到底是像父亲呢,还是像母亲呢?我也不清楚。只是,脸长得更像母亲。

然而母亲会常常捏着我的鼻子对人说:“有长得那么像么?可是,我的鼻子可不是这样的呀。”

母亲长得很好看。鼻子也不像我长得那么歪歪扭扭、鼻梁塌塌的,而是笔挺挺的、高高的,很好看。

父亲当上近卫军少尉的时候,听说一位叫山田的大队长为他的妻妹选婿,结果产生了两名候选人,最后还是花落我父亲。

当时的母亲,住在山田的家里。听说母亲那时是一个活泼好动、不太守规矩的姑娘,常常骑着来等候山田去上班的马,在门里边跑一圈玩玩。

“听说外公是一个很有趣的人呢。在大阪的时候,我向米哥哥(我的表兄)问过很多事,那些事都太好玩了,我都完全忘记了。不过,哥哥你可能继承了外公的很多遗传因子呢。”

有一次我跟二弟聊起近亲的话题时,弟弟这么对我说,还不断地怂恿我有机会的话多向米哥哥问问这一类的事。

在此之前,我对母亲那边的亲戚,只知道山田姨妈,以及下面一个妹妹也就是米哥哥的妈妈,还有就是外婆,其他人就不知道了。对于外公,我什么也没有听说过,也没有想过他。有些奇怪,外婆是一个比较粗俗的人,我就暗暗在想,母亲的家大概也不是一个像样的家庭吧。

而且我听说这个米哥哥认识大阪那里的一个同志,听那个同志说,他常常对那个同志说起我的事,因此那时我对米哥哥也恰好抱着比较亲近的情感,好像是此后的第二年,都已是两三年前的事了,我去大阪的时候,就顺便去看望了米哥哥。米哥哥继承了外婆家的财产,在淀屋桥的附近开了一家鞋店。我恰好是相隔二十年以后与米哥哥见了面。

“我是谁,你知道吗?”

我对在店里的米哥哥突然发声问道。我这样问,是因为我是跟在他身后来到店里的,让店里的人知道了我是谁,就没有什么意思了。

“我要是不认识你,该咋的呢?你这样的眼睛,除了我们家族之外,哪里还能有呢?”

米哥哥用他比我更大的眼睛睁大了瞧着我,以夸张的语气这么说道,然后把我引到里面去了。

我外公叫楠井力松,住在和歌山一个叫凑七曲的地方,据说开了一家挺大的酿酒作坊。孩童的时候臂力很大,调皮捣蛋,12岁的时候,被藩里一个叫伊达的武术教头看上了,让他做了自己的徒弟,18岁的时候得到了一个学艺满师的资格。据说剑道、柔道、枪术、马术等等,没有一样不会的,尤其是柔道,是他最为得意的技艺。此后,在这个武术教头的支持下,开设一个町道场,拜在他门下的徒弟有五百人,得意门生有一百余人。是一个身高六尺四寸、体重有四十贯 的伟男子。33岁时死了,听说死的时候还有三十五贯。

“有一天,大概是民间节日的时候,没有任何根据,一般的町人 跟武士的待遇差距太大,外祖父对这一现象愤愤不平,跟众多的武士吵了起来,从此以后,一直把武士当作敌人,为町人出气。因为这事儿,最后把家业也毁了。”

说起外公来,米哥哥的话就没完没了,而且语调生动激昂。然而,我也像我的弟弟一样,听的时候觉得很有趣,过后很多也忘记了。

我父亲的家,在名古屋以西四里 ,一个距津岛町不远的越治村大字宇治的地方。现在这个越治村与邻村合并了,成了神守村。父亲的家族历代管理着宇治的田产。

大杉这一姓,也是因为宅邸内有一棵很大的杉树,据说一次有一个有权势的人到这里来猎鹰还是什么的,看到这么一棵大杉树,就发出了一声出游的感叹:“好大的一棵杉树呀。”于是大杉就成了我们家的姓。这个传说未必可信。于是即使在今天,从大道那边望去,就仿佛是一个标记似的,有一棵很大的杉树矗立在那里。

父亲因为日清战争 的缘故而不在家的时候,住在宇治的祖父去世了,一整天不让我上学。但是,对于祖父,我除了听人叫过他权七郎或是权九郎之外,其他都不记得了。

在清州附近有一个叫丹羽什么的老人,是我祖父的弟弟,听说是一个小有名气的国学研究家。家里有颇有年头的砚台和砚水盂。我在15岁时,去名古屋上陆军幼年学校,父亲说,你首先要去见一下这个老人,于是就跟着父亲去了。

父亲有两个哥哥。长兄曰猪,继承了宇治的家业,当了村长什么的。下面一个哥哥叫一昌,在名古屋,我在陆军幼年学校的时候,他对我照顾很多,但他是做什么的,我不清楚。也有好几次出门去法院,我甚至都觉得他是放高利贷的。

我祖父有多少资产,我不清楚,他死的时候,好像是分给了我父亲和其他两位伯父。父亲的那一份,是由猪伯父管理的,后来他尝试做各种各样的事业,结果失败了,自己的那一份自不用说了,连我父亲的那一份也赔上了。

母亲常常抱怨说:

“要是那一份财产还在,你们兄弟俩或三个人的学费都可以轻轻松松拿出来了。”

恐怕是这个缘故吧,父亲对猪伯父的感觉好像不太好。他对一昌伯父的感觉也一样。

父亲和母亲真的像亲戚一样交往的,好像只有山田伯母那一家。而且,我多少受点影响的,好像也只有山田伯母那一家。我的名字荣,也是取自山田伯母名字的读音。

但是彼此之间具有血缘关系,这一点则是无可争辩的。猪伯父和一昌伯父都有口吃。丹羽老人好像也有口吃。父亲也有一点口吃。到了我,也有口吃。

我父亲完全没有学历。

他只是孩童时代开始就喜欢阅读,从丹羽老人那里借书来阅读。而且按照当地的习俗,第三个儿子的父亲,曾有一个时期进了寺院做过和尚。然而,西南战争 开始以后,才萌生了青云之志,从寺院里逃了出来,去了东京。

他先进了教导团,暂且做了下士官,后来继续学习,进了陆军士官学校。

父亲当了少尉之后,不久就与母亲结婚,被发配进了丸龟的联队。然后在那里生了我。

是在哪一个町,具体是什么地名,我都不知道。户籍上写的是明治十八年(1885年)5月17日,实际上听说是1月17日。当时尉官好像几乎都是不允许结婚的,结婚的,必须缴纳三百日元的保证金。听说父亲因为缴不出,一直到了母亲已经确定怀孕的时候,才去登记结婚的。因为要与结婚的日期相匹配,结果我出生的日期也相应延后了。

然而,父亲后来立即又回到了近卫军。

在我5岁的时候,父母亲已有了三个孩子,被转任到了越后的新发田。此后,父亲就在新发田窝了十四五年。我15岁之前的岁月也在那里度过。因此,我的故乡,差不多就是这个新发田了,我的记忆,几乎也是在这个新发田开始的。

当然,在此之前的东京岁月,也有一点记忆。

家是在番町的一个什么地方。门的两侧有两户住家。父亲的家在里面的一处。在门旁边的不知是哪一家,有一个比我大一岁的女孩子,名字叫小米。我与那个小米非常要好。

小米已经上幼儿园了,我还没有。小米回到家里后,就把在学校里学会的歌大声地歌唱,以达熟练。完全不懂歌的我,听到她大声歌唱,就很恼火,觉得受不了。于是当那边传来歌声的时候,我就用尽了力气大声吼道:

“雨哗哗,

雪飘飘。”

然而,到了5岁的时候,我也进了幼儿园。接着,与小米手拉着手,去上富士见小学了。

但是,那家幼儿园是不是富士见小学的附属机构,我没法断定。只是,有一次不经意间从学校门前经过时,觉得挺熟悉的,就走到里面去看了一下。然后就看见了长久以来一直留在我脑际的幼儿园,与儿时完全一样。于是我就断定,这确实是富士见小学的附属幼儿园。

这所幼儿园的事,我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是有一次,被一位女老师训斥了,我就朝她的脸吐了一口唾沫,好像有这事,也许我记得的是后来母亲对我说了这件事。

后来还有一次,我向小学的女老师吐过唾沫,结果把她弄哭了。

父亲所在的联队,在青山练兵场的里面一侧。父亲经常担任每周的轮班,不回来。有一天,大概是他当班的这一周的第三、第四天吧,我在家里觉得有些无聊,就带着小米到青山那边去了。就在走进练兵场的时候,小米说她走不动了,哭起来。就在这时,一条狗跟着我们叫,我也哭起来。到了最后,我们俩紧紧相拥,纵声大哭。这时走过的士兵就来抚慰我们,总算把我们带到了我父亲那里。

被分配到新发田的联队那里去,听说很多情形是因为犯了什么错失,就好像被发配到荒远的地方去一样。不只是新发田,也许被发配到偏远的乡下去,很多是这样的情形。

这已是很后来的事情了。有一天,家里聚集了很多的士官。父亲把山田伯父寄来的卷烟分发给这些士官,让他们品尝。但是这些客人中,没有一个人觉得抽得很舒服,大家都把粗的一端叼在嘴上走了,细的一端想用火柴来点燃。新发田就是这样一个偏僻的乡下。

但是我不知道父亲是因何错失而被放逐到了新发田的。听说他在宫城内每周轮值当班的时候,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从马上飞落下来,掉到城濠里,弄得满身是泥爬了上来。这一场景恰好被陛下看见,兴奋地笑道:“像个猴子呢,像个猴子呢!”但这是父亲的荣幸,绝不是错失吧。而实际上,父亲的脸也长得有点像猴子。

然而,总而言之,父亲被放逐到了新发田。

父亲与另一个也是被放逐到新发田的士官,一起离开了东京。在这次旅程中,我只记得经过碓冰岭时的场景。那时碓冰岭那里还没有铺设齿轨式的铁轨。于是我们分乘两辆马拉的铁轨车,越过了高达几千尺或是几里的山岭。一辆是父亲的同事家属乘坐的,好像是父母与孩子三个人。另一辆是我们乘坐的。父亲和母亲各抱了一个妹妹,我则是一个人拼命地抓住什么。马车有时候摇晃得很厉害,差不多要倒下来似的。往下看,不知深达几十丈的很深的谷底,升腾起了一片浓雾。我都不知有几次了,战战兢兢地吓出了一身冷汗。

为写这本自叙做准备,最近在相隔二十年之后,我再次去了新发田。在这期间,大概十几年前吧,已经铺设了铁路,那里车站也建起来了。我心怀期待,想那里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面貌一新了吧。然而让我感到惊讶的是,一切都和二十年以前几乎没有什么两样。

当然,火车站附近发生了变化。我出了车站后,立即又看到了犹如崭新的豪华监狱一般的缫丝厂高高耸立在那里,我立刻就感到产业革命的浪潮也已经涌到了这里啊。但是这只是一个表象。此后我在镇上无论走到哪里,除了这家缫丝厂之外,没有看到一处工厂模样的建筑。新发田这个小镇,依然还是一个驻扎着军队的小镇。靠了军队的驻扎,镇上的人才勉强有一口饭吃。

缫丝厂是大仓喜八郎个人的财产。垂挂着大仓缫丝厂的牌子。办这样的厂,与其说是为了满足喜八郎的赢利心,不如说是为了满足他的虚荣心。喜八郎出生在新发田。听说他大概做什么生意失败了,在街坊邻居间留下了一屁股债,挑着一根扁担连夜出逃了。结果后来成了如此厉害的大富豪,特别是还得到了男爵的称号,于是在家乡建造了庞大的缫丝厂,还在邻近的诹访神社内树立了自己的铜像。

不过,在这里,道德上已经充溢着资本主义的气味。喜八郎要建造自己的铜像,也就随他这么建了。但是,喜八郎的肖像,甚至都已经漂亮地装饰在小学的讲堂上了。

父亲的家已搬过十几处房子。其中除了三四处因火灾被烧毁了,其他还留存着,几乎与往昔一样。我几乎按照当年搬家的顺序,一一在这些房子前走了一遍。

最早的房子已经被烧毁,不在了。但是我对这所房子已经一点记忆也没有了。

接着搬迁的一所房子也被烧没了。我是从这所房子去上小学的,大概是七八岁的时候吧。邻屋住着一个叫大川津的木匠,他有一个比我大两岁的男孩和一个比我小两岁的女孩。我跟这两个孩子是好伙伴。

不过,我在这里回想起的,不是这两个小伙伴,而是另一个,从我们的住处过去四五百米的地方,有一个要好的女孩子。这个女孩子,在我以后的人生中也出现了好几次,这里暂且给她起名叫光子。

光子跟我是同年级的同学。不知为何,我对光子喜欢得不得了。但是,一来我们两家没有往来,二来彼此住得也不近,没有办法跟她亲近。于是我就想出了个坏主意,想只要在学校的时候碰撞她一下,就有可能跟她接近了。

有一天我在家里,突然非常想见到她。于是我就冷不防地打了在那里的大川津的妹妹的脸,把插在她头上的涂成红色的梳子夺了下来,然后紧紧抓住这把梳子朝光子家的方向奔去。光子恰好在家门口玩耍。我就把抓在手上的梳子朝她的方向扔过去,目不旁视地又逃了回来。

第三处住房,在一条叫三丸的巷子的尽头,紧挨着小学。学校已经改建过,变得跟从前大不一样了。而那处住房,虽然已有些东倒西歪,但还完全保留着三十年前的旧貌。

我在门前站了一会儿,凝望着玄关内左侧一间房间的窗户。这是我住的房间。

窗户的纸糊木格移窗已被卸了下来,一直可以见到里边的茶室。在这间茶室和我的房间之间,原来也应该有纸糊的木格移窗。于是我的记忆就集聚在了那个木格移窗上。

做了什么已经忘记了,大概是用火柴点火之类的事吧。被母亲狠狠地训了一顿之后,一气之下就把木格移窗点着了,木格移窗就烧了起来。母亲赶紧大声把女佣叫了过来,于是两个人慌慌张张地把木格移窗按倒在地上,灭了火。

与这处房子只隔着一条道路,就是寻常小学 四年级时的教室了。我怀着一点震颤的心情,眺望着这间教室曾经存在过的地方。

班主任姓岛,好像还只有20岁左右吧。个子虽然长得很矮,嘴角却总是很奇妙地抿得紧紧的,两只眼睛坏坏地放射出光芒,拿着竹编的鞭子在桌子上啪啪地击打出很大的声响。若有异样的动静,他就会用鞭子击打你。我几乎每天都要在这根鞭子下长久地站立。我也不知因何要受到惩罚,只是由于这个老师的缘故,我对算术就变得讨厌起来了。

此后经过了五六年,我进入了陆军幼年学校。有一年暑假,突然在东京遇见了这个老师。两边嘴角依然是紧紧地抿着,眼光依然是坏坏的,但个子已经比我矮了许多,模样挺寒碜的,看上去像个小学徒似地寄寓在别人家的小书生。

这所学校里的老师,我还记得一位,姓加藤,年龄正当年,是我二年级还是三年级时教过我们的。总是张着大嘴出声地笑着,眼角耷拉着,让人很不舒服,总是跟女学生一起玩。老是抱着满脸不情愿的光子,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

学生要是犯了什么淘气事,作为惩罚,他必定会让这个学生站在女学生的教室里,让他站到教坛上,脸朝着大家,两只手端着注满了水的饭碗。幸好我坐的位置老师看不见,我总是吐出舌头,睁大了眼睛逗弄大家。

这间教室的对面,是教员室。再对面,是一个放杂物的小仓库。我都不记得有几次被留置在教员室里了。有时候还会被关在那间漆黑的仓库里。那里堆满了旧的桌椅。渐渐视力在里边习惯了以后,还常常会看到老鼠在桌椅之间蹿动。在里边被关得久了,就无聊得慌,有时候还会在屋里拉一泡屎。

平素照料学生的不是那些老师,而是学校里雇佣的杂役。有两人,一个是矮矮的,总是和蔼地笑着,另一个是高高的,脸长得凹进突出的,看上去有点让人怕怕的。两个人只要一有空,就在杂役室里,在一个放在很大的火炉上的同样很大的铁壶前,铺上金属网。我在被老师训斥之后,总是到杂役室去寻求一点抚慰。于是我也常常听他们说事。

当我每天在学校里受老师责骂惩罚的时候,在家里也是一直受到母亲的训斥。似乎母亲每天的主要工作之一,就是训斥我,责打我。

母亲的声音很大,而且始终以这很大的声音在说着什么。来看望母亲的客人,大抵在门前就可判别母亲有没有在家。而责骂我的时候,这声音就更大了,并且责骂的方式也实在是离谱。

“你又口吃啦!”

她抓住了生来就口吃的我,每当我口吃的时候就训斥我。母亲无法容忍我眨巴着眼睛说话结结巴巴的口吃模样。要是我“那那那那……”地开始口吃的时候,她就怎么也受不了了。于是就骂我:“你又口吃啦!”随后就给我一巴掌。这样的情形有过几次,我都记不清了。

“荣!”

当母亲用很大的声音叫我的时候,我就在想,我大概又有什么坏事让她知道了,战战兢兢地走到她面前。

“去把扫帚拿过来!”

母亲又开始唠唠叨叨地骂起来了。没有办法,我只得去厨房里拿来了一把长竹把的扫帚。

“这个孩子真是一个傻瓜蛋呀。他明明知道叫你去拿扫帚就是要打你了,你早点逃走不就好了嘛。而且我举起扫帚要打你的时候,他还傻呆呆地站在那里不动。我已经光火了嘛,也不可能不打呀。”

母亲抚摸着我的头,对着也是军人太太的好朋友谷说。

“但是,用扫帚打也太过分了呀。”

谷妈妈也跟我妈妈一样,有很多孩子。而且,也常常打孩子。但是,她有足够的资格对我母亲的做法表示抗议。

“我自己也觉得有些过分。但是,我这孩子已经这么大了,我要用手打他的话,我的手也很疼呀。”

谷妈妈一边以温柔的目光对我表示出“可是,太过分了呀”的意思,同时似乎又对母亲的话表示了同感。于是她俩的话题就转到了孩子的调皮捣蛋上。

然而,我对母亲说的“这个孩子真是一个傻瓜蛋呀”这句话,稍稍有些得意。于是我内心总是这么想:

“你用扫帚打我也不怎么疼呢。而且,要被打了就逃走,我难道是这样的人吗?”

我从来没有被父亲责骂过。

“就是被你惯坏了,这孩子一点也不听话呀。”

母亲带些嗔意地责怪父亲。于是,当周日父亲在家的时候,就逼迫父亲说,今天你该骂他一下了吧。

“今天是周日呀。明天我好好地训斥他一下……哦,这样啊,又打架啦……什么,你打赢了?嗯,挺厉害的,好小子,好小子……”

母亲越是逼迫父亲,父亲越是显得神闲气定,不当回事。

母亲对食物很挑剔,特别是对米饭。

“我也觉得不好吃。”

母亲抱怨米饭不好吃时,我也立即附和。

“心里有问题,才会觉得米饭不好吃。在你爸爸看来,这不是很好吃的米饭吗?”

我见父亲这么说,心想真的是好吃吗?就硬把父亲碗里的米饭尝了一下。当然,还是一样的不好吃。

父亲就是这样,对家里的女仆也从来没有说过一句重话。

父亲把家里的事,把孩子的事,全都交给了母亲。因此,他在从来不抱怨什么的同时,对家里的事,孩子的事,也一概不管。早上很早就去了部队,傍晚回来,夜里一般都在自己的房间里阅读或者写作。因此,除了早饭和晚饭的时间之外,孩子们极少有跟父亲在一起的时候。

然而,只有要把我培育成一个军人这件事,父亲好像并没有忘记。这是日清战争之前的事了,因而我还是大约九十岁吧。父亲每天和其他的士官等人一起,就在我家前面的练兵场上用手枪练习射击。这时他一定带我一起去,并且教了我如何打枪,还让我射击。

记得我骑上父亲的马,也是在这个时候。

此外,在日清战争回来之后,他还带我去了距家一里之遥的大宝寺那里的一个进行实弹练习的射击场。在那里,还带我去了头顶上子弹嗖嗖飞过的靶下面的洞里。

十四五岁的时候,父亲教了我辨别刀剑的方法。当他从锻冶刀剑的店家带来刀的时候,我也一定会在场。然后他叫我拿一把没有铭文的刀,将竹竿与稻草捆扎起来,叫我试试斩杀。唰唰地,劈斩的感觉很爽。

我进入陆军幼年学校之后,父亲对我说,暑假的时候,我一定带你去一次佐渡,到那里取一份地图,结果因为父亲没有空,未能成行。于是,他带我去了一两次附近的村庄,住了一两天,去看演习。

除了这些,还有我在进陆军幼年学校之前曾经跟父亲学过一点之外,我就不太记得我孩提时跟父亲有过什么亲密的交往了。

日清战争之前,我们家在现在练兵场片田町这个地方。这是第四个家了。这个家在经历了火灾后,现在也没有了。

那时我的玩乐场就是练兵场。

在射击场与兵营之间的壕沟间,设有障碍物。在两三百米左右的长度间,排列着灌木丛、石墙、壕沟、独木桥、木栅栏等,士兵都要沿着这些障碍物跑步。我每天像个猴子似的,越过灌木丛,越过壕沟,跨过木桥去那里玩耍。我跑到了在跑步的士兵队列的旁边,即使跟他们一起开跑,一般也都会比他们先跑到。如果跑腻了,其实也不是跑腻了,而是到了傍晚时分,士兵都归队了,我就常常到射击场去挖子弹。

大宝寺那边的子弹是细长形的,而这边是圆圆的。是以前的单发枪,子弹很大。我大概捡来了四五十个,把它们熔化了,然后做成各种形状的,自己很开心。

挖子弹也是一种冒险。有时卫兵会过来巡察,不是卫兵的士兵也会从这边经过。但一般我总是在天黑之后才到那里挖子弹。

然而,见到我的成就后,捡拾子弹的伙伴就增多了。也许是那些伙伴觉得跟我在一起即使被发现抓住了也不会有什么大事吧,所以总是怂恿我一起去捡子弹。我加入他们的小团体后,发现了一件奇妙的事。那就是众人拾到的子弹都汇聚在一处,通过石头剪刀布的方式决定由谁来担当,然后把子弹卖到什么地方去。然后回来的时候就买一些糕饼点心。我也曾有一次加入他们的团体。当然,我躲开了参与石头剪刀布的决定。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我参加了一次以后,就脱离了这个小团体。这个小团体,是住在镇的边缘上的有点像是贫民窟那里的孩子组成的。

这处住家的后面是一片广大的竹林。也有栗子树、柿子树、梨树、梅树等等,各种各样的果树。

这片竹林里,除了孟宗竹之外,还有一种细细的竹子,其竹笋可以拿来当玩具玩,吹出砰砰的声音。也不知是蓦然想到了什么,我忽然很想见到光子,于是就带了这支竹笋跑到光子那里去了。

但是这片竹林也并不总是那么宜人。

新发田被分成了新发田町和新发田本村两个区域。町是以前镇上的居民所居住的地方,而本村就是有以前武士老屋的地方。现在还是这样,当时差不多也是这个样子。小学也是寻常小学各自分开的。而町和本村,其风俗和风气也有差别。

町上的孩子到练兵场来玩的时候,他们都不会跨越障碍物,我们就经常嘲笑他们,歧视他们。这样的事情日积月累之后,町上的孩子就与我们爆发了一场很长时间都未能化解的斗殴。

我们这边有十来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士官的孩子就我一个人,其他都是本地的孩子,而我是10岁,年纪最小。町那边大概有二十到三十个人。年纪也多在十二三岁,也有四五个十四五岁的混在里面。

战斗主要发生在从片田町通往町那边的仲町的竹町。他们总是从对面蜂拥过来,我们就防守在竹町这边。竹町这个地方,道路很开阔,而两边的住家则是稀稀落落的,仿佛是双方暗中说好了似的,就选在这里作为战场。

我从家里的竹林那里砍了几根大小合适的竹子,交给大家。空着手过来的敌人,在第一个回合中就被打败了。

接下来的一次,他们也手提着竹竿。但是很多都是用了很长时间的晾衣竿,或者是从那里老旧的竹篱笆上拔下来的。交战后不久,就在双方用竹竿互相敲击的过程中,他们的竹竿全都被打断了。

两次都是我一马当先冲出去的,对方也都是同一个人最先冲出来。那家伙是仲町旁的老街上一家豆腐店的小伙计,脑袋上秃了一大块,为了遮掩这秃掉的部分,就把头发梳扎成江户时代的发髻,大概已有十五六岁了吧,就是喜欢打架,为了一两分钱,就会帮人在街上寻衅吵架。这次大概也是别人出了一点小钱让他加入了敌人的阵营。我一方面觉得他有点凶神恶煞,同时也对他恨得不得了,总想用什么办法狠狠地教训他一下。

第三次战斗是用石头。双方都在兜里装满了小石头,各自远远地向对方投掷小石头,一步步向对方逼近。也不知为何,敌人的阵营比较快地就把石头用完了,就一步步地向后退却。我就一步步地向他们逼过去。敌人大败,先后溃逃。但是,那个梳扎着江户时代旧发髻的家伙,却停住脚步,站住不动。于是大家一拥而上把他抓住了,一顿拳打脚踢,把他扔到了旁边的壕沟中,凯旋。

我好像就是在迷上这样的打架的过程中,养成了杀戮和残忍的气性。看见了猫和狗,就会无端地把它们杀死。于是有一天,在前面说到的障碍物那里,就想尝试一下更为残忍的杀害方法,总之,就在那里把一只猫给折磨死了,然后回了家。自己也不禁感到恶心,都没好好吃晚饭就睡了。

母亲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我这模样有点担心,就坐在了我的枕边。听说那时我烧得不轻。到了夜里我突然起来了,母亲很吃惊,就守护着我。听说我就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手势,发出了一声“喵呜”的声音。母亲立即全都明白了。

“真的是挺可怕的,那样的事,我还真的是第一次。但是,我觉得要是败在了猫精身上,那就闯大祸了,于是我就使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边骂着他‘蠢货’,一边狠狠打了他一巴掌。我这样打了他以后,他依然做着很奇怪的手势,圆睁的双眼闪闪发光。我就再一次骂他:‘真是没出息的人!就为了那么一点事竟然会把小猫小狗杀死啊?你这个笨蛋!’说着我就再给了他一巴掌,真的是用尽了我的力气来狠狠地揍他。打完他之后,就躺下呼呼睡着了。以前我还真没有这样担心过他呢!”

母亲就常常以这样的语调把那时的事说给别人听。打那以后,我就不再杀害小猫小狗了。

这还是发生在片田町的家里的事。

过年的时候,有很多士官到我家里来玩。父亲先是陪了他们一会儿,过了不久就去里面自己的房间里躺下睡了。父亲不会喝酒,稍微喝几口,马上就会躺倒的。

那些下士官还坐在榻榻米的客堂里喝了很长时间的酒。这时,不知是谁大叫了一声:“副官不见了!”

“奇怪呀,躲到哪里去啦?”

“把他拖出来!”

“不出来的话,就把他打死。”

喝得酩酊大醉的四五个曹长 ,拔出长剑站了起来。我在另一个房间,跟母亲和女仆在一起,听到客堂上的喧哗声,心里不觉一阵紧张。

“太太,你把副官藏到哪儿去啦?”

那些曹长拉开了房间之间的隔扇,气势汹汹地走近母亲。我紧紧倚靠在母亲身上。女仆脸色苍白,浑身颤抖。

“我根本就没有把他藏起来。家主也根本没有躲到哪里去。来,我来带你们去看看,家主就在自己的房间里睡着呢。”

母亲这样说着,站了起来,对我说:

“阿荣,你也一起去看看。”

母亲拉着我的手,快步向父亲的房间走去。

“来,各位看一下,就睡在这里呢,要杀要砍,都随你们吧。”

母亲淡淡地说道。我也从母亲凛然的气势中得到了力量,捏紧了小拳头勇敢地站在那里,心想,谁要想闯进去的话,我就立即顶撞过去。

那些曹长也被母亲凛然的气势压倒了,从后面开始纷纷向后退,最后一个一个全都逃走了,匆匆回去了。

翌日,这些下士官一个个来道歉。我跟母亲一起来到了玄关,看到他们一个个耷拉着脑袋的窘迫样子,心里既感到痛快,又觉得十分好笑。

父亲日清战争出征后,我们家就立即搬到了与竹町相反方向的片田町旁边的一个叫西轮的町。在一家店号叫斋藤的洋服店的后面,小小的一个住所。就在父亲还在宇品等待御用船出航的时候,我母亲生下了一个男孩。父亲发来了一份电报说:“起名叫勇吧。”在三丸生下了我第二个弟弟。在片田町生下了我第三个妹妹。这样,我就有了三个妹妹、两个弟弟,成了五个弟弟妹妹的哥哥了。母亲就跟着六个孩子和一个女仆隐居在二楼一间房和楼下三间房的一处小小的房子里,没有任何的院落。片田町的房子有七八间吧。而且,我们的日常生活尽可能节俭,开始存一点钱。

母亲只会写假名,所以信封都是让我写的。里边的内容,除了是写给父亲和山田伯母的之外,一般也都是让我写的。我把母亲口述的内容改写成侯文体 。有关家里一些事情的词语,那时学校里还没有学过,我写得很苦。母亲虽是一个性急的人,但我写完之后,她也觉得很高兴,还得意地拿给别人看。但是我更在行的是把外面寄来的信念给母亲听。

有一天我从学校回来,像往常一样,我走进家门就说了一声:“我回来啦。”说完后我立即呆住了。母亲和一个马夫的妻子、女仆,还有另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展开着一封长长的信在出声地哭泣。我瞬间就感到是不是父亲出什么事了。我快要哭出来了,急速奔到母亲的膝上。

“刚刚接到了你爸爸的来信。那边仗打得很厉害,你爸爸骑的马,被四颗炮弹击中,死了!”

母亲紧紧抱住了我,一双哭得红胀的大眼睛里,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把信里的内容简单地跟我说了一下。

地点在威海卫。父亲的大队,因为海面上有两艘日本军舰在游弋,就放心地向海岸方面迂回过去。不料,那军舰突然降下了日本海军的军旗,开始向父亲的部队开炮。那两艘军舰就是镇远号、定远号。父亲的大队大惊失色,四处逃散。然而这次是我方的军舰从逃向的小山丘的方向向这边猛烈开炮了。也许他们认为父亲他们是遭到日本军舰的炮击,以为他们是敌人。父亲的大队遭到了我方和敌方的两边夹击,进退不得。

作为大队副官的父亲,立即与大队长商量,赶到我方的军队那里去传达军令。敌方的炮弹越来越猛烈了,犹如天女散花。而我方的炮弹也如同冰雹一般飞过来。就在这硝烟弥漫、炮弹四射的危险之中,父亲带着一名骑兵,策马前行。但是,那个骑兵马上就倒了下来,紧接着,我父亲的马也倒了下来。于是我父亲就让另一名骑兵留了下来,自己骑上那个骑兵的马又继续前行了。

“这样看来,你父亲自始至终很好地完成了任务。那匹可怜的马,腹部和四条腿都受到炮弹的袭击,就死在了那里,差不多是代替你父亲牺牲了生命。”

母亲说着说着,大颗的泪珠又滚落了下来。马夫的妻子和女仆也跟着一起哭了起来。但是我想到那匹马是替代父亲死去的,不知为何心头有一种非常英勇的感觉,怎么也哭不出来。

父亲凯旋后,有一天,当时同一个大队的下士官又聚集在我家里喝酒。

“太太,这个男人当时曾有过当场死去的电报呢。真的是这样呢。今天仍然留着很大的创伤呢。”

酒过三巡之后,一个士官拍着另一个士官的肩膀说道。接着又对他说:

“嗨,你把衣服脱了!什么,不好意思啊?这是光荣的负伤呀,太太。”

说着,他硬是把那个士官的衣服给脱了。喝了酒之后变得红通通的背上,从左边的肩部到右边的腋下,有一条面积很大、凹陷很深的伤疤。

“瞧,差不多有胳膊的一半面积都受伤了。”

一开始说话的那个士官伸出了胳膊,比量着伤疤的长度和面积给我们看。那个胳膊真有一半落在了凹陷很深的伤疤上。

一直很坚强的母亲,也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哎呀”,把脸侧到一边去了。我看了以后也觉得有点恶心。

父亲的那匹马,也和那个士官一样,曾经传出当场死去的消息,后来又活了过来,瘸着一条腿回来了。父亲和母亲商量之后,计划一直把它饲养到老死,但这也不现实,后来就卖给了别人。

父亲因为这一次的功劳而获得了金鸢勋章。

我上面写了好几处父亲的家被烧毁的情形。这是因为,在日俄战争中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曾发生了一次名曰与茂七火灾的很大的火灾。

是几月我已不记得了,但好像是寒意渐浓的季节。有一天晚上,十一点左右的时候,火灾发生了。我所在的西轮,差不多是在新发田的西端,火源在东端。大约有一个小时,我们在家里望着远方火焰升腾的模样。但是,大火怎么也灭不了。火舌越来越大,渐渐地烧到我们家附近来了。

我赶紧奔过去看。我在火灾现场转悠了大约一个小时。有的时候还直接来到了熊熊燃烧的大火旁边,或者说是火势越来越逼近我们这一边了。自己觉得好像是站在火场之外四五百米的地方在观望着大火,可是不觉间火就渐渐烧到跟前了。火舌仿佛在舔舐屋顶一般快速地向这里逼近。就在我东张西望的时候,发现往火灾现场奔去的人几乎就没有了,都是从大火那边往回奔的人。

很长的一段日子里,都是晴朗的好天气,用木材的边角料做成的屋顶,连里带外都被晒得干透干透。火舌就在这样的屋顶上四处蔓延,分成各路,而且就像飞奔一样向四周扩散。到最后,连消防员自己也被烧伤了,逃离了现场。

我也慌慌张张地向家里跑去。在我奔走了两三百米的时候,那个称为鬼子母神的寺院,也烧起来了。寺院建筑上很大的屋顶是茅草铺设的。整个屋顶变成了一个很大的火柱,熊熊燃烧了起来。

火势距离我们家还有七八百米,但我认为这火必然会烧到我们家。我奔到家里,立即对母亲说,赶紧把家里的东西搬到外面去。附近的住家,大家全都在收拾东西了。

“别显得我们胆小,不用那么慌里慌张的。”

母亲这么说着,怎么也不肯听从我的意见。但是火势渐渐逼近了。我觉得不到一个小时,火就会烧到这边来。于是就催促母亲赶紧收拾家里的物品。

“家里的东西等附近的人都拿出来了以后再收拾也不迟。太早拿出来,以后要被周边人笑的,那可不行。再等等看吧。”

母亲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对女仆吩咐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她叫我说:

“看来是越来越危险了,你带着弟妹全都离开这里。带到练兵场正中间的那棵银杏树那边去吧。站在那里不要动,好吗?绝不要走到别处去啊!”

母亲把一个包裹递给我,对我这么说。然后又把最小的弟弟交给我的大妹妹。

沿着西轮笔直往前走,走三四百米就是练兵场的入口处。练兵场上渐渐堆起了人们拿过来的物品。我们按照母亲的指示,占领了银杏树的树荫下面。

这棵银杏树,位于我前面说到的射击场和我们原先的家之间。我家的那处房子,现在住着一个叫秋山的军人。母亲关照我说:“告诉一下秋山家的伯母,说是我们全都聚集在那棵银杏树下。”

秋山一家全都气闲神定。屋后面空地很大,又跟周边的房屋隔得比较远,他们很放心,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没有问题。但是,就在我走出他们的家门,犹豫要不要回到银杏树下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很大的火团落在了他们的屋顶上。就在我“啊”的一声叫出来的时候,他们家的房子就燃着了。

母亲和女仆收拾了一点东西赶过来了。我裹在被子里面睡着了。

火一直烧到第二天的中午。新发田这个镇的几乎全部,以及本村的一部分,总共两千五百户左右的人家,都烧毁了。

与茂七火灾,听说在几十年以前也曾经发生过一次。与茂七因冤罪受到严酷的拷问,后来被杀死了。据说这次火灾是他的怨灵在作祟。而现在,就是刚才说到的秋山家住的房子,就是当时拷问他的一个官吏住的地方。因此,周边的房子都幸免于火灾,只有这所房子被烧掉了。我所见到的落下来的火球,另外有很多人也看见了。在这所房子之外,另外也有好几处房子散落在周边。当然,包括秋山家的这所房子在内,周边的几处也都是茅草屋顶的老房子。我曾经住过的这所房子的废墟,现在依然没有建起任何的房屋,是一片宽阔的空地。

在大仓喜八郎的铜像矗立的诹访神社内,有一座叫作与茂七神社的小小的神社。这是后来祭祀与茂七的地方。 idSU8W7Vzi4nqE6O+TSONd7aTgqdUDmuKnjFHye/R/5uSaI4bfHvInwYRJAFCIR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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