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的春天。茫茫大海,驶向日本的轮船上,又一次出现了蒋介石的身影。
不过,与两年前不同的是,这次,他不再是形单影只,而是有40名同学相互陪伴;也不再是莽莽撞撞前去冒险,而是有了官派留学生的身份。
全靠自己的努力,寡母不需要再为他东渡的盘缠东挪西借,也再不需要为他到异国他乡后何处落脚而担忧。想到这里,蒋介石感到了一丝欣慰。
海风拂面,鸥群翔集。大海的辽阔,让人时而心胸大开,情绪高涨;时而陷入沉思,突然意识到人的渺小。
这天,在甲板上,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人,以充满敬意的眼光看着蒋介石,表示出想和他结识的强烈愿望。
“我叫张群,字岳军,四川成都府华阳县人。”一直想攀谈的年轻人有些拘束地说,“早闻介石兄的大名,仰慕不已!”
于是,两个人在甲板上交谈起来,颇有一见如故的感觉。
“岳军,此番到日本后,步、骑、炮、工、辎五科,你准备修哪科?”欣喜之余,蒋介石已经开始策划未来了,他问几天来与自己几乎形影不离的张群。
“我想修步兵。”张群回答。
“最好还是修炮兵科。”蒋介石异常坚定地说,“自鸦片战争以来,列强对我中华的威胁,主要在于坚船利炮上,尤其是单纯从军事方面考量,列强的炮火,国人最为惊惧。我辈学习军事,就是为了救亡图存,就要学到利炮的本事。”
“那,我也修炮科!”张群说,“这样,我就可以与介石兄朝夕相处了!”
不知不觉间,轮船驶抵神户,上岸后,一行人又转乘火车,到达目的地一东京牛入□区河田町。
与两年前四处碰壁形成了鲜明对照,此次到东京,可以说是异常顺利。不仅当即就进入了上次可望不可人的振武学校,而且如愿以偿,被编入了炮兵班。
唯一遗憾的是,令蒋介石朝思暮想的英士兄长,已经离开日本回国了。
好在,进入军校,也是英士兄长的愿望,既然已经在日本的军校安顿下来,不再像上次那样颠沛流离,也可以说,进入日本的军校,就是向着出人头地、改变命运的既定目标,踏踏实实行进了,接下来只要集中精力努力学本事也就是了。
人生的前景,逐渐变得明朗。
振武学堂作为初级军校,是正式军官教育的预备学校。修业期满后,获士官候补生的资格,然后到日本军队实习,合格后作为正式的士官生,升人士官学校修业期满,再到日本的军队实习一个季度或者半年后,即可取得少尉军官的资格。
小小的少尉军衔似乎很不起眼,但是,一旦在日本军校取得少尉资格,回国后的前程可谓一片光明。
这个时候的中国,当局正在实行新政,其中很重要的一个举措,就是打破八旗军制,仿照德、日等国的军制,编练新军。而编练新军,就需要大批受过新式教育的军官。所以,上至朝廷,下至民间,对喝过洋墨水而又学军事的留学生,格外看重,作为封疆大吏的督抚们,对这些人尤其垂青。他们甫一回国,就会给予相当高的职务,往往以校官为起点,而且晋升很快,短时期内就可以做到标统、协统乃至统制,按照列强的军制,就相当于旅长、师长、军长的角色。
在纷繁的乱世,有了自己能够指挥的军队,自可有一番作为。
如此看来,一个出身底层的年轻人,能够进入日本的军校,如果不出意外,就预示着人生的前景,可以一扫暗淡,柳暗花明了。
蒋介石不想出意外。
振武学堂的校规相当严格和苛刻,比如入学先要宣誓,共有七条誓约,包括要专攻学术,以顺上为要道,耐劳忍苦,起居有节,不准议论课程的轻重等等。
日本人的戒备心很重,军校里,对中国留学生授课采取了防范措施,只能学到一些基础的军事知识,得到一些简单的基本训练,至于那些先进的军事技术,他们留了一手,中国留学生是无缘受教的。
祖国的政府,对他们这些留学生,更是不放心,采取了一系列防范措施。日本配合这些防范措施制定的《留学生规则》,把年轻人的手脚牢牢捆住,年轻人活泼好动的天性,也被遏制无遗。
不想出意外的蒋介石,还是忍耐不住了。他和张群等人商议了好久,决计采取行动抗争。
几个人咬咬牙,写了一份《退学报告书》,抗议那些严重不合理的规定,然后躲到一家中华料理店里,任凭校方如何劝解,就是不出来。
校方无奈,做出了让步。
他们仅仅受到扣学分的处理,也就恢复了学业。
留学生的生活,对于家境困窘的蒋介石来说,算是宽裕的。他们所痛恨的政府,每月发给每人伙食费10元,学校另发3元,而每天的伙食费实际花销很少。
于是,蒋介石、张群他们便用剩余的钱,在外面租了房子。由于振武学校推行严格的“规律化生活”,平时不能随便迈出校门,每到周日,他们便去租屋里度周末。日本人不吃猪下水,他们花几角钱,就买回来许多心、肝、肺、肠子、肚子之类的美食,加点清酒,邀请一些校内外的留学生欢聚,很是惬意。
聚会中,有一个人名黄郛,字膺白,比蒋介石、张群早两期的,是蒋介石的浙江同乡;还有一个出生四川广汉,祖籍浙江湖州的戴季陶,就读于东京日本大学法科,还是这个学校留学生会的会长,他和蒋介石、张群都攀得上同乡,所以也经常加入聚会。彼此感到气味相投,相处很是融洽。
唯一让他们躁动不安的,是对祖国现状的忧虑。
国内,成立不久的革命党——同盟会组织的武装起义,屡扑屡起。
日本,革命党人常常在留学生中宣传联络,鼓动他们投身革命。像胡汉民、汪精卫这些革命党人,举办演讲会、创办报纸杂志,深入留学生中联络劝说,或者组织留学生回国,参加秘密起义。
蒋介石、黄郛、戴季陶、张群热切地关注着这一切,这也是他们聚会时常常讨论的话题。
“这句话,是何等令人振奋!”蒋介石读了蹈海自杀的陈天华遗著《警世钟》《猛回头》,被“只要我人心不死,这中国万无可亡之理”的豪言壮语深深打动,他激动地对几位好友说:“再看这《浙江潮》,开宗明义说‘乃以其爱国之泪组织而为《浙江潮》’,是何等悲壮!”读了留日浙江同乡们创办的《浙江潮》,蒋介石每每情绪激昂。
“我们也办一个杂志吧!”学兄黄郛提议。
几个人兴致勃勃,商议了一个《学武》的刊名,便张罗着写文章、编稿子,印刷出版了。这天,黄郛很是神秘地对蒋介石、张群说:“同盟会的二号人物黄兴,特别看重留学生中的军校生。黄先生以为,军校学生须在回国后掌握兵权,不可暴露革命的真面目。因此,他嘱咐士官生中的‘同盟会’会员,不要到‘同盟会’总部往来,陆军学生的入党证也由黄先生一人独自保管。黄先生还在士官生‘同盟会’会员中选择了一批坚贞可靠的同志另组一个团体,名日‘热血丈夫团’,以孟子所说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作为团员应具的品德。陆军士官生中的李根源、李烈钧、程潜、李书城、赵恒惕等约有八九十人既是同盟会会员,又加入了‘热血丈夫团’。我仿效黄兴,联络了些同学,组建了‘成城团’,希望你们也加入。”
蒋介石、张群对黄郛十分敬佩。
“我愿意加入。”张群说。
“要先加入同盟会,才有资格加入‘成城团’。”黄郛说,“我愿做岳军的介绍人。”
蒋介石却沉默不语。
黄郛、张群有些不解,但是也不便强求。
此后,加入同盟会的张群,常常会利用难得的周末,外出参加团体的活动,而蒋介石并不陪伴。
“介石兄,大家都说,你恪守誓约、近乎循规蹈矩。我看,这不符合介石兄的性格。”张群说。
“我辈读了军校,取得军官资格,到新军里发展。这,才是我辈所要发挥的特殊作用。”蒋介石说,“不特如此,你看那些热血青年所组织的暴动,大都是组织不力,希望不大的义气之举,胜算渺茫,所以还是不出风头为上策。”
留学生中,不少是富家子弟,到了东京,依然娇生惯养、徒事游乐。他们见蒋介石不参加留学生的抗议活动,以为他的心思,也和他们一样,于是,屡屡约请蒋介石一同游乐。
蒋介石坚决拒绝了。
无论是激进分子,还是及时行乐的纨绔子弟,都对蒋介石的表现感到迷惑不解。
这天,张群陪蒋介石去邮局寄信。
“介石兄,不少同学说你很高傲啊!”张群说。
“我哪里高傲?不过是率直而已。”蒋介石回答说,“一个人的心思,别人又能够了解多少呢?”说着,他从信封中抽出一张照片,给张群看。
这是蒋介石在军校门口的摄影。在照片的背面,有蒋介石亲笔所提的一首诗:
腾腾杀气满全球,
力不如人肯且休,
光我神州完我责,
东来志岂在封侯。
张群从中读出了这位好友的远大志向。
但是,在这动荡的年代里,局势瞬息万变,未来飘忽难定,各种团体层出不穷,一个年轻人,孤身一人,仅凭远大的抱负,就这样循规蹈矩修完学业,就真的能够实现梦想吗?
一切都在未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