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名叫蒋志清的年轻人郁闷的心情,稍微有所舒缓。
前不久,从与家乡亲友的通信中得知,他在凤麓学堂上学时结拜的盟兄周淡游,考入了东京警监学校。这是当时实行新政的清政府为培养新型警察而委托日本政府代办的一所学校。
在凤麓学堂读书时,蒋志清就与周淡游、何禄山、王恩溥等好几个人,结拜了异姓兄弟。
他乡遇故知,也算是件令人高兴的事了。
见到周淡游,叙说了各自最近的境遇,蒋志清不免唏嘘感叹了一番。
军校的大门可望而不可进,就此回国又无颜见江东父老,自己也于心不甘。无奈之下,他只有先到日本为中国留学生所办补习日文的清华学校学习语言,权且安身。
此时的蒋志清,一个不满19岁、抱着改变命运出人头地的决心出来闯荡的年轻人,不知道何去何从,更不知道出人头地、建功立业的理想,还有没有实现的可能。现实已经告诉他,改变命运的梦想,原来如此缥缈,如此遥不可及。未来,在他的眼中,已变得一片黯淡。每念及此,蒋志清就不由得心急如焚,满怀惆怅。
周淡游对这位义弟的处境,充满同情,然而也自感无能为力。尽管如此,毕竟两个人是故交,闲暇时,免不了时常相聚,打发这异国的无聊时光。
“我们的一个同乡,是浙北湖州人,姓陈,名其美,字英士。是光绪三年生人,家中弟兄三人,他居中,大哥陈其业,小弟陈其采,均曾来日本留学,皆非等闲之辈。以我的观察,陈英士其人,非同一般!”有一次,在闲聊时,周淡游说起了他就学的警监学校的一些趣事,提到了陈其美这个人。
“他也是今年刚到东京的。我们是同窗。不过,陈英士嫌警监学校的教师授课不多,能学到的知识太少,便转入东斌陆军学校学习军事去了。”
得知别人顺利转入军校,蒋志清无比羡慕。
“听说,这所陆军学校是孙中山先生请日本人寺尾亨博士出面办的,旨在秘密训练革命骨干,里面的学生,个个是豪杰。陈英士在校结识不少人,像徐锡麟、秋瑾等,都是陈英士的好朋友。因为陈英士已近而立之年,在同学中多以大哥自居,颇有领袖风范。”
听周淡游如此一说,蒋志清顿时心仪不置。
“我先找他说说,哪天,带你见见他。”周淡游善解人意地说。
此后的几天里,蒋志清望眼欲穿,急不可耐。
终于,在秋天里的一个周末,周淡游带着蒋志清前去与陈其美见面。
真是名如其人,陈其美英俊潇洒,眉宇间透出刚毅之气。蒋志清甫一相见,便对比自己大近10岁的陈英士心生崇敬之情。
初次相见,彼此还有些生疏,寒暄过后,陈其美问:“蒋君喜欢读些什么书?”
“小弟6岁开蒙,读些四书五经而已。”蒋志清说,“读四书五经的收获,就是在12岁那年,我受《易经》豫卦六二爻的启发,将自己的名改为‘中正’,字改为‘介石’。爻辞为‘介于石,不终日,贞吉。’象传解释说:‘不终日,贞吉,以中正也。’始卦象传说,‘刚遇中正,天下大行也。’巽卦象传说:‘刚巽本中正,而志行。’所谓‘君子坚如石,能洞察几微,而先知事物之动向,不待终日,又刚又有度。故象传解释为中正之象征’。”
或许,年轻人对其美、英士的名和字很是赞叹,唯有中正、介石的名字,恰可与之媲美,便急切地说与陈其美知道。
果然,陈其美对中正、介石的名字,颇是嘉许,“此后,便称君介石好了。”
蒋介石欣喜不已,继续说:“此后有了新式学堂,小弟先后到奉化的凤麓学堂、宁波的箭金学堂、奉化的龙津学堂读书。小弟最喜读者,乃为《孙子兵法》、《曾文正公集》、王阳明的《传习录》、黄宗羲的《明夷待访录》,还有邹容的《革命军》。小弟以为,曾文正公忠孝仁礼,为人处世,堪为人生楷模,立德、立功、立言,实可作为为政化民,修齐治平之目标。《革命军》甚能启发民族大义,《传习录》让人懂得致良知的道理。”
听了蒋介石的一番话,陈其美为之动容。因为,他早已对邹容、吴樾、陈天华等人的悲壮人生充满崇敬与向往。
“小弟自不量力,”蒋介石继续向陈其美表白说,“每听到别人说起,古人如孔孟朱王之学,与蔚汤文武周公之业,就由不得心中暗暗愤恨前有古人,否则此学此业,由我发明,由我创始,岂不壮哉!平日清夜,常兴不能做古来第一圣贤豪杰之叹!”
陈其美大有英雄所见略同之慨,对蒋介石的话,不禁拍案叫绝,引为同调。
“有志者事竟成!”陈其美已经从同乡那里知道了蒋介石此番冒险来日的经历,于是便安慰说,“暂时不能学军也不要灰心丧气,不妨先把日语学好,以备后用。”
蒋介石听了陈其美的话,心里感到一丝暖意,但是还是不免流露出焦躁的情绪。
“说起来令人难以置信啊,”陈其美说起了自己的经历,“我15岁那年家父去世,全家生计顿即见绌,无奈只得为商贾之道,到邻近的石门县城西横街的善长典去当学徒。开头干的活计是专门‘拌猫食’。每天清早要上集市去买廉价的小鱼小虾,回来精心调配。后来才当上了‘寻包’,在师傅、师兄的使唤下为客户存放或寻找典当的物件。在善长典,我一直当了12年学徒!”
蒋介石不禁赞叹陈其美的忍耐力,从中大受启发和安慰。
陈其美继续说:“直到光绪二十八年,西历1902年的春天,舍弟其采从日本留学回国,讲到日本变法维新迅速富强的情形,我顿即感到自己大开眼界,方觉做一典当学徒,终此一生,实在枉为七尺男儿,遂决心到只有二百多里远的大都会上海去长长见识。第二年,从善长典辞了工,到了上海,在同康泰丝栈谋得了个佐理会计的职务。上海乃是思想活跃之地,新思潮层出不穷。我在做工之余,最喜去中国公学,与那里的热血青年频频交往,多受其感染。方意识到商贾征逐末利,何补于国家之危亡?!栖身于一个小小的丝栈庸碌度日,绝非豪杰之愿!遂决计留洋。多亏舍弟其采资助,得以东渡留学。虚龄已是而立,始才觉悟啊!到得日本,寄身海外,又越发眷念祖国现在之状态,十分恐惧。每念国事,何敢安枕饱餐?!”
“与吾兄相见恨晚啊!”蒋介石感慨道。
自从结识了陈其美,蒋介石在东京的生活,突然就变得愉快起来。只要有了闲暇,就要前去与陈其美相见。两个人时而高谈阔论,时而慨叹唏嘘,畅谈时局,抒发抱负,纵论古今英雄。曾国藩、王阳明、谭嗣同、邹容……
“介石,你知道孙中山这个人吗?”有一次,海阔天空的聊天中,陈其美问蒋介石。
“小弟在宁波箭金学堂读书时,有位顾清廉老师,曾经向我讲述过《孙中山伦敦蒙难记》,那是我第一次听说孙中山先生,孙先生在满清朝廷,是国家的敌人;但是小弟以为,孙先生是真正的英雄!他坚持不懈的精神,令人感动。”
陈其美说:“依我看,此刻中国有世界眼光者,有建设计划,有坚忍不拔精神的,除了孙中山先生以外,再没有第二个人!清朝政府四处缉拿革命党首领孙先生,他们何曾料到,越是这样,孙先生的名气越大。本来,孙先生在美洲创立兴中会,已慢慢趋于解体,只剩下孙先生和冯自由那么少数几位。去年,孙先生从欧洲来到日本,在日本法政学校学习的胡汉民、汪精卫、朱执信这些来自孙先生家乡广东的留学生,立即就追随孙先生左右,他们积极活动,联络湖南人为主的华兴会、浙江人为主的复兴会,成立了一个联合团体,叫中国同盟会,推孙先生为总理,华兴会的首领黄兴为执行部长,常在《民报》撰文的汪精卫为评议部长,革命党的势力,一下子就壮大起来了!尤其是孙先生提出了民族、民生、民权这三民主义,更是大获人心!”
陈其美的一番话,令蒋介石有眼界大开之感。对这位亦师亦友的同乡,越发敬重了。
这一天,蒋介石又去见陈其美。他有急事,想得到英士兄长的指点。
陈其美正在聚精会神地看《民报》。对这份报纸,蒋介石是熟悉的。在东京的中国人,组织的团体很多,政治性的团体,大体有两类,主张革命的,便被称为革命党;主张君主立宪的,被称为保皇党。留学生中,有倾向革命党的,也有倾向保皇党的。他们的观点,又往往受到报纸宣传的影响。中国人创办的中文报纸不少,但是最著名的,要数革命党的《民报》和保皇党的《新民丛报》了。这两家报纸,时常开展论战。《新民丛报》的梁启超,《民报》的胡汉民、汪精卫,每每发表长篇政论文章,对留学生的影响最大。
“介石,告诉你一个秘密:为兄已加入同盟会。”陈其美很是自豪地说。
蒋介石并不吃惊。
这段时间,英士兄的变化很大。刚开始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曾经说过,“党派之猜忌,实最为害。值此外侮频来,合力抵抗,尚多碍难,再自操戈,是速亡也。”可是,过了不久,他的观点就转变了,常常为《民报》上刊载的胡汉民、汪精卫的文章拍案叫绝。
“我想明白了,君主立宪,无异于与虎谋皮。要救国,舍革命断无它途。汪精卫的文章说得对,革命非但不会招致被列强瓜分;恰恰相反,只有革命,推翻清朝人的腐败政府,才能够挽救被瓜分之局。我正在同窗中筹划组织一个团体,叫‘军事体育会’,宗旨就是学好军事知识,练好体魄,为将来的起义和暗杀活动做准备。”
听完这番话,陈其美的形象,在蒋介石的心目中,更加高大起来。他有些自叹弗如的愧疚感。自己耿耿于怀的,是何日能够出人头地,以解心头之恨!所谓做第一圣贤豪杰,无非还是个人的功名利禄之心罢了。而陈英士,是要革命,革命,是要牺牲自我的。无论成败与否,都允称救国救民的圣贤豪杰。
“那,英士兄,你看,小弟我呢?下一步,该如何?”蒋介石心潮澎湃,忙问。
陈其美想了想,说:“眼下我们国家的局势,内忧外患,政府腐败无能,列强虎视眈眈,随时有亡国之虞。仁人志士,无不怀救亡图存之志。要救亡图存,只有革命;要革命,就得打仗;要打仗,就需要军事人才。”
蒋介石兴致勃勃又聚精会神地听着。
“眼下,孙中山先生是政府明令通缉的人,但却是革命团体拥戴的领袖。”陈其美继续说,“据我所知,孙先生是学医的,他周围的重要干部,像黄兴、宋教仁、胡汉民、汪精卫、朱执信、廖仲恺,都不是学军事的。黄兴是日本东京弘文学院师范科,原华兴会的副会长、现在同盟会的司法部检事长宋教仁先是在日本政法大学学习,后来人了早稻田大学预科,胡汉民、汪精卫、朱执信,都是日本法政大学的,同盟会的会计长廖仲恺是日本早稻田大学经济预科、中央大学政治经济科出身。只不过,革命党组织过的几次起义,黄兴、朱执信这两个人参与指挥,在团体中,大家便以军事干部目之。”
蒋介石觉得,自己又长了不少见识,上军校的愿望,更加急切了。
陈其美很郑重地说:“介石,我得到消息说,明年春,保定通国陆军速成学堂要在全国公开招生。你还年轻,依我看,你不必再在这里盘桓下去了,还是回国重读,力报军校,方可有机会被派送日本,进入军校,实现抱负。”
事实上,蒋介石正在为是不是回国烦恼着。
他刚刚收到母亲的来信,催他回国探亲,母亲强调的理由是,妹妹蒋瑞莲要出嫁,父亲不在了,作为兄长,必须回家参加婚礼。
当然,蒋介石心里明白,这只是表面上的理由,他知道母亲催促他回国探亲的真实动机是什么。
5年前,蒋介石在表舅陈春泉办的私塾读书。此时,14岁的少年情窦初开,想讨嫁到本县岩头村的一个堂姑家的女儿毛阿春做老婆。风声传到溪口自己母亲的耳中,母亲动起了早点娶个媳妇给小马套上笼套的念头,便托了一个媒人,到岩头阿春的母亲蒋赛凤处提亲,蒋赛凤一向对蒋介石印象不佳,视此事为辱,一口回绝媒人:“瑞元这个无赖,他娘还当做宝贝似的,我看以后是个不成器的败家子,我的女儿岂能嫁给他。”母亲遭此讥讽,深受刺激,赌气说:“你是蒋家自己人,不愿把女儿嫁给我儿子,倒也罢了,为何还要出言相讥。我倒非要在岩头毛姓中择一门户相当,人品俱佳的闺女为媳妇不可。”当下,即托表舅陈春泉帮忙物色,几经斟酌,择定岩头村家底殷实的毛福梅。
蒋介石永远不会忘记,成婚那天,按照风俗,新婚夫妇要给父母“奉茶”。当他们夫妻给自己的寡母献茶的时候,母亲转过脸去,哭泣不止,说:“我自儿父去世,抚育你至今成亲,不知我有多少伤心事,愿你长大立业,不忘平日教养之辛苦。”
母亲的话,蒋介石记在心里。但是,他对大自己5岁、宽眉大耳、性情随和的妻子,并无感情可言,所以成婚5年,迄无子嗣。母亲对事亲极孝的毛福梅甚为满意,每以未生育一男半女为忧。此番催促自己回国探亲,真正的动机,就在这里。
是不是回去?就这样灰溜溜地回国?况且,回去的话,还要不要再来?再来日本,干什么呢,总不能永远在补习学校学日语吧?不来,自己的梦想就此破灭?他正是为此事来找陈其美的。
听了陈其美的一席话,蒋介石下定了决心。
但是,他觉得,此番回国,不是为了儿女情长,而是找到了人生的成功之路。回国,就是向着这条路迈出的第一步。
蒋介石一扫灰溜溜的失败感,他感到庆幸。
莽莽撞撞东渡,四处碰壁,却不期然结识了英士兄长,仅此,这次冒险就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