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介石此番,已是第三次来日本了。
前两次,都是自己主动来的,此次却是迫不得已。前两次,是为了出人头地,决心忍受一切的清苦乃至屈辱;此次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使命,但是他心里很清楚,实际上就是流亡,所以轻易不敢抛头露面。
好在,陈其美给了他一笔巨款,花钱倒是不再发愁。身边又有姚冶诚陪伴,正可利用这个时机,好好读读书,研究些问题。
最大的遗憾是,国内正发生着剧烈的变化,自己却不能身临其境,只能通过报章和亲友的来信,密切关注着这一切。
蒋介石刚到日本,就从报纸上,看到了清廷的退位诏书。
朕钦奉隆裕皇太后懿旨:前因民军起亨,各省响应,九夏沸腾,生灵涂炭。特命袁世凯遣员与民军代表讨论大局,议开国会、公决政体。两月以来,尚无确当办法。南北暌隔,彼此相持。商辍于涂,士露于野。徒以国体一日不决,故民生一日不安。今全国人民心理,多倾向共和。南中各省,既倡义于前,北方诸将,亦主张于后。人心所向,天命可知。予亦何忍因一姓之尊荣,拂兆民之好恶。是用外观大势,内审舆情,特率皇帝将统治权公诸全国,定为共和立宪国体。近慰海内厌乱望治之心,远协古圣天下为公之义。袁世凯前经资政院选举为总理大臣,当兹新旧代谢之际,宜有南北统一之方。即由袁世凯以全权组织临时共和政府,与民军协商统一办法。总期人民安堵,海宇义安,仍合满、汉、蒙、回、藏五族完全领土为一大中华民国。予与皇帝得以退处宽闲,优游岁月,长受国民之优礼,亲见郅治之告成,岂不懿欤!钦此。
看到这份预示着延续几千年的帝制正式退出中国的历史舞台的诏书,蒋介石和所有的革命党人一样,很是兴奋。
随之,又看到了袁世凯按照南京临时政府的要求,宣布的政见。他称赞“共和为最良政体”,发誓“永不使君主政体再行于中国。”
就在清帝退位的次日,孙中山向临时参议院提出辞职,并推荐袁世凯为临时大总统人选。
袁世凯是中外公认的中国此时所需要的强人。3天后,临时参议院以全票选举袁世凯为统一后的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与此同时,临时参议院还通过了《中华民国临时约法》,规定共和国家实行责任内阁制,以国会为最高权力机关,内阁承担行政责任,对国会负责,总统乃虚权元首。
4月初,临时政府迁往北京。
大家都畅出了口气:革命,终于成功了!‘革命党的历史使命,终于完成了!
黄兴这些党内先进,也不过30多岁的年纪,都在谈论“功成身退”之事。
不满25岁的蒋介石,也蓄了胡须,深居简出中,继续关注着国内局势的发展。
蒋介石也很关注同盟会领袖人物的去向。
孙中山辞职后,移居上海。
黄兴为南京留守,负责遣散南方的军队。
胡汉民辞去总统府秘书长之职,回任广东都督。
汪精卫在上海与对他崇拜已久的陈璧君结婚,还和吴稚晖等人组织了一个叫“进德会”的团体,提倡“不作官吏、不当议员、不吸烟、不纳妾”等等的所谓“六不主义”、“八不主义”,旋即偕陈璧君往广东省亲,此后便出国“小休”。
宋教仁则忙于改造同盟会为新政党。
陈其美辞去沪军都督职务,旋即被临时大总统袁世凯提名为首届责任内阁阁员、工商总长。虽然经临时参议院通过、临时大总统颁令任命,但是陈其美并未到北京就任。
4月末,首届责任内阁总理唐绍仪离职出走,包括陈其美在内的同盟会四阁员,便联名辞职。
到了8月,又有消息传到东京。受袁世凯总统的邀请,孙中山到了北京。
到京以后,孙先生出席了宋教仁主持的改组同盟会为国民党的大会,并被推举为理事长,现在的国民党,已然不再是革命党,而是多党制下通过合法竞选争取执政党地位的普通政党。眼下,正全力参与即将举行的国会两院议员的选举。宋教仁发誓要通过竞选,取得国会多数席位,组成国民党执政的责任内阁。
共和党、民主党等等,也都表示要与国民党竞争议席。
报章上,连篇累牍报道着袁世凯、孙中山在京晤谈的消息。从报道中得知,袁世凯和孙中山晤谈甚是投机。孙中山表示,眼下,统一的共和国家告成,大家当齐心协力,拥护袁世凯当大总统十年。孙先生说,袁世凯应练兵十年,他自己修铁路十年,黄兴开矿十年,陈其美兴工商十年,就可以富国强兵。
袁世凯禁不住高呼:“孙中山先生万岁!”
孙中山与袁世凯,也大有相见恨晚之慨,连连高呼“袁大总统万岁”!
这天,蒋介石在9月13日的《民立报》上,突然看到有一篇于右任的《答某君书》,其中说:“英士在沪无聊时,匿谱笙家中,客亦不多见,而攻之者谓其日在清和坊、平安里。公试思之,可怜不可怜!”
蒋介石知道,攻击陈其美的,每每说他在清和坊、平安里这些妓院出入流连。可是,陈其美现在已是平民,为什么突然又提这个事呢?似乎预示着英士兄要有什么动作了吧?
果然,旋即就有消息传来,陈其美随黄兴一起进京了。
过了几天,蒋介石又在《大共和日报》看到章太炎的一个声明,不禁大吃一惊!
陶成章之狱,罪人已得,供词已明,诸君子亦当闻其崖略。自陶之死,黄兴即电致陈其美,嘱保护章太炎,仆见斯电,知二竖之朋比为奸,已发冲冠矣!
这几个月来,国内发生了太多的惊天动地的大事,刺杀陶成章一案,渐渐为人所淡忘,章太炎何以突然公开提出此事,并怀疑刺杀陶成章是黄兴和陈其美背后指使?
蒋介石有些不安。
不久,收到陈其美的来信。
原来,陈其美随黄兴进京,除政府欢宴外,各政党也都举行宴会,表示欢迎。其中,就有章太炎为主要领袖的共和党。当黄兴邀请章太炎参加共和党的欢迎宴会时,章太炎断然拒绝,并发表了那篇声明。
但是,章太炎的这篇声明,除了他自己发泄一番外,并未引起关注。因为章太炎对政坛的头面人物,几乎开口即骂,他本人有了“民国弥衡”的雅号,大家对他骂人已习以为常,也就不再当回事。他重提刺陶一案,也没有继续查办下去的说法。
相反,大总统袁世凯对陈其美,很是热情。
陈其美信中告诉蒋介石说,袁世凯大总统和他说,想派他往国外调查政治制度,并要送陈其美17万元,作为出洋游历的资费,劝他勿问国事,遭到陈其美的拒绝。
蒋介石才松了口气。
从声望和地位看,陈其美还不能和孙先生、黄先生比,当然也就不可能和大总统袁世凯居于平起平坐的地位。所以,尽管陈其美也到了北京并且参与了与袁世凯大总统的一些会谈宴请,但是,报章上,全是袁、孙、黄三巨头欢聚的消息。
孙、黄表示,不仅不会和袁世凯竞选正式大总统职务,而且支持袁世凯做十年大总统。孙本人则专心督办修路,以实现十年修20万里铁路的梦想。
旋即,袁世凯以大总统名义,任命孙中山为全国铁路总办,授予筹划全国铁路之全权,黄兴被任命为矿务总办,兼川粤汉铁路督办。
到了9月下旬,各大报纸,都登出了大总统袁世凯的一份通电,乃是大总统袁世凯、副总统黎元洪,国民党领袖孙中山、黄兴四巨头联名签署的一份“八大政纲”。
一、立国取统一制度;二、主持是非善恶公道以正民俗;三,暂时收束武备,先储备海陆空军人才;四、开放门户,输入外资,兴办铁路,建置钢铁工厂,以厚民生;五、提倡资助国民实业,先着手于农林工商;六、军事、外交、财政、司法、交通皆取中央集权主义,其余斟酌各省情形,兼采地方分权主义;七、迅速整理财政;八、竭力调和党见,维持秩序,为各国承认之根本。
蒋介石反复研读,颇是振奋。
在日本很是低调的蒋介石,还是有些坐不住了。他找来几个信得过的朋友,筹划着做些事情。
“中国要强大,非采中央集权主义不可!”蒋介石说,“军权、政权集中于中央,就国内需要而言,意义一般,但是,放在国际上来看时,意义就非常之大。中国如果真想建设强大的共和国家,在十年之内就不能只效仿美国、法国的表面皮毛的东西,以此为治理国家的根本,而应当采取绝对的‘开明专制’,把军政大权收归中央!”
谈论了自己的政见,蒋介石又说:“眼下,国内问题可说已经解决,对外问题,从今以后就要开始了。对外问题最重要者为军事,凡是讲信修睦、缔结条约,都应该籍此为城。应在国内唤起尚武精神,研究军事技术,注意征兵方法,增强国防计划,改进军事教育,调查各国军情等等,不一而足!莫不如我辈创办一份杂志,专门贡献这方面的意见。”
反正蒋介石出钱,又承诺写文章、编稿件,几个朋友很痛快地赞同了他的提议。
“刊物的名字,叫《军声》如何?”蒋介石说。
“介石念念不忘的,还是军事啊!”有人说,“从所拟的刊名来看,介石俨然要代表新的共和国家军界的声音了!”
“军事问题,当然应当优先考虑!”蒋介石说,“试问日本蕞尔小国,何以强盛?不就是因为有了‘以军为要’的国策吗?我们新的共和国家也应当如此!”
“革命成功,共和告成,大家都认为该是和平建设国家,落实民生主义,倘若‘以军为要’,必加重国民负担,也对建设不利。”有人争论说。
“这个问题,要放在国际大局来思考。”蒋介石争辩说,“优胜劣汰,天演公例,弱肉强食是天经地义的。由此观察于国家关系,则两个平等国家的关系,可能建立于公理,而两个不平等国家,论权力不论公理!普鲁士宰相俾斯麦所倡的铁血主义,正是我们国家应当尊奉的良师。因此要不惜代价,加强国防开支,每年所支军资,不过为国家之生命财产、名誉等之保险费而已,又何患国民负担之重,国家损失之巨呢?”
“说到对外问题,最紧迫的,是俄、日、英趁我国发生辛亥革命之机,进一步侵犯中国边境,对中国造成多方威胁。”蒋介石阐发他的观点说,“不过,英国对西藏的野心主要是商业,而非领土为主,可暂缓处理。日本和俄国对我国东北和蒙古地区步步进逼,有领土野心。细细分析之,日本的军力显然要比俄国强大,因此中国要单独作战,只能首选俄国。眼下,暴俄侵我蒙古,我国要征蒙,收复失地!”
“比起俄国来,日本对我国的威胁,更大!”有人不同意蒋介石的观点,“倘若我国贸然征蒙,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严重局面出现。”
蒋介石陷入了沉思。
“介石,写文章把你的看法说出来,供大家讨论嘛!”有人建议说,“《军声》创刊后,不是正需要这样的文章吗?”
蒋介石欣然应诺。
不长时间,在蒋介石的积极筹办下,《军声》便创刊面世了,蒋介石在这个刊物上先后发表6篇文章:《〈军声〉发刊词》、《革命战后军政之经营》、《军校统一问题》、《蒙藏问题之根本解决》、《征蒙作战争议》、《巴尔干战局影响于中国与列国之外交》。
“看来,介石兄是有大志向的人啊,所思所虑,非一般军人所能比啊!”看了蒋介石的文章,一起编辑《军声》的几个好友不禁感慨。
“不过,从《蒙藏问题之根本解决》、《征蒙作战争议》这两篇文章看,介石兄主张对俄政策应转向谨慎的外交,与此前宣扬主要敌人是暴俄,对俄要严防,甚至作战的观点,似乎变化了吧?”有人问。
“日本的行动值得注意,与俄国比,日本强大,对中国取咄咄逼人之势,令人忧虑。”蒋介石说,“不过,首要问题必须探明日本是否真有吞并南满的野心。”
“介石兄在文中说,中国征蒙之前,应该做三件事:一是要乘近东多事之机会,与暴俄利害相反之英、德、意、澳诸国,竭力联络;二是与先进共和国美、法相互缔交;三是在‘无形之中’将南满让给日本,使中、日之间干涉不起,牵制无由,垂涎既断,争竟自息,而利益均沾之祸,亦可消灭于冥冥之间。再并力北向,锐意攻敌。”有人说,“且不说这些事该不该做,能不能做,只是从中多少读出些介石兄有‘惧日症’的讯息来。”
“喔,介石兄对局势的研判,非就事论事,也不是一般的学术商榷,是具有全局性、战略性的,”有人替蒋介石辩解说,“包括认清主要敌国,然后以此为中心,展开外交谋略,远交近攻,打拉结合,孤立目标,为出奇制胜营造有利外部环境。这些,可都是当国执政者的思维、治国安邦的谋略啊!”
每当有人恭维说,蒋某人有大抱负、大志向,有治国安邦的谋略的时候,蒋介石总是又高兴又烦恼。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自己“位”在何处?不禁对自己的境遇感到沮丧。
难道,自己就此充当一个舞文弄墨的书生?
刊物,办了;文章,也写了。热情过后,蒋介石突然觉得,这样的生活,不是自己所追求的。
眼看,民国元年就要过去了,国内各党派分化组合,国会议员竞选如火如荼,有识之士都在各自寻找自己在共和国家中的新位置,蒋介石再也忍耐不下去了。他给陈其美写信,详细汇报了在日本的境遇,请求陈其美允许他早日回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