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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墙内墙外的风景

十月底的时候,天空飘下了第一片雪花,那雪越下越大,竟足足落了两日才肯停歇,谷中各处已尽是白茫茫一片。

待天色放晴,我照旧去谷中转悠,发现谷里的各种小妖突然少了许多,就连日日在亭中下棋的白珂与柳少君两个都不见了踪影。我心生诧异,问身边红袖道:“白仙与柳仙怎么不见了?难不成还去冬眠了?”

“这回您还真猜对了!”红袖倒是神采奕奕,在雪地里来回地撒着欢,笑嘻嘻地答道:“这是天性,便是修再多年,真修成了天上的神仙,怕是也改不掉的。”

说完,见前头有只兔子跑过,红袖便再顾不上理我,只去追那兔子去了。

还真是天性难改!我不由摇头感叹,忽地心中一动,暗道这个时候黄袍怪在闭关,谷中大半妖怪都去冬眠,如若朝中大军此刻能乘虚而入,倒是可以事半功倍。

可惜啊,可惜!

我当时不过随意一想,不料还真有与我想到一处去的,就在当天夜里,谷中突然生变!我被红袖从睡梦中摇醒,人还糊涂着就被套上了衣裙,她拽着我往外跑,从后门而出,径直钻入了屋后的那片竹林。

夜空中黑云翻滚,鬼哭狼嚎,我瞧得心惊胆战,颤声问红袖道:“怎么了这是?闹天了?是要刮风还是下雨?”

“有对头来寻仇了!大王不在眼前,咱们得先找个地方躲一躲。”红袖面色凝重,左右看了又看,这才又拉着我往竹林深处跑。

我一听有敌来犯,只道是宝象国的救兵终于到了,心中不觉大喜,哪里还肯跟她逃走,忙假作脚下一软,口中惊叫了一声,人就势往地上摔去。

红袖忙回头来看我,急声问道:“怎么了?”

我以手抚腿,可怜巴巴地答道:“脚崴到了。”

红袖闻言面色更急,“这可怎么办?那老妖抓到了公主,一定会生吞了你的,我到时候可如何向大王交代啊!”

我听得一怔,忙问道:“什么老妖?”

红袖遥指半空中翻滚的黑云,答道:“就是来的这位啊,当初可是咱们大王把他从碗子山赶跑的,他带人回来便是寻仇,公主是大王新娶的夫人,他一定不会轻易饶过,一口生吞了您都是好的!

哎哟!这可如何是好?”

我去!原来这来的根本不是宝象国的人,而是那黄袍怪的死对头!

我顿时急了,再顾不得装脚痛,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那还不赶紧逃命!”

红袖倒是听话,也不怀疑我那脚为何突然就又没事了,只一把扯了我,拽着就往山中跑,一边跑一边还不忘给我补这老妖的来历。

原来,这老妖才是这碗子山的旧主,残暴蛮横,霸道异常,不管是山精还是妖怪,俱都受他奴役欺压。还是多亏了黄袍怪将老妖打败赶跑,众妖这才得以脱离苦海,也是因此,白珂与柳少君等妖俱都感念黄袍怪大恩,心甘情愿地奉他为主。

当初那老妖带伤逃去了别处,蛰伏许久之后,终于寻了这么个机会,趁着黄袍怪闭关,卷土重来,杀入谷中。

红袖话痨病又犯了,嘴上吧啦吧啦说个不停。

我这里累得实在是跑不动了,只得一把扯住红袖,气喘吁吁地问她道:“咱们两个这是往哪里逃?

你家大王去哪里闭关了?仇人都寻上门了,他还不出关吗?”

红袖用力拽起我,说道:“大王就在这附近闭关,柳少君已经去报信了,只是一来一回怕是还要有些工夫,以白珂的功力,根本就挡不住那老妖多大一会儿,咱们得先出谷躲一躲,也好等大王来救。”

我咬了咬牙,跟着她继续前行,小路换小路,也不知荆棘丛中转了几个来回,竟就出了那山谷,到了黑松林中。直到这时,红袖才放开了我,一屁股坐倒在地上,道:“这里应是安全了,老妖便是来找咱们,一时也找不到这里来。”

我扶着树身只顾倒气,好一会儿才顾得上回头去看来处,见谷中已是火光冲天,喊杀声响成一片,不觉也是心惊后怕,“这到底是个什么妖怪?怎的如此厉害?”

“不知。”红袖摇头,脸上也是有惊惧之色,又道,“从没有人知道这老妖的来路,都说他有数千年的道行,这片黑松林便是他当初所植。之前他在碗子山的时候,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吃人,咱们被逼得没办法,不得不受他驱遣,下山去捉那活人回来给他享用。”

我打了个寒战,吓得立刻松了手,再不敢去扶身旁那树。

红袖瞧了,便安慰我道:“公主莫怕,他再厉害,也不是咱们大王的敌手。”

“真的?”我不禁问道。

红袖答道:“那是自然,当初就是咱们大王把他打跑的,这老妖到了咱们大王手下,就只有求死的份!”

“未必见得。”我却仍提心吊胆,疑道,“如你所说,这老妖作恶多端,死不足惜,那你家大王当时为何不直接把他打死,只是赶跑了他?可见并不像你说得那样简单,你家大王便是敌得过那老妖,怕是也不会轻松。而且……”

而且这次老妖还是寻了许多帮手,有备而来,心中必有几分的把握才会这般打杀回来。

红袖一听这个,似是被人踩到了尾巴,立刻从地上跳了起来,叫道:“那是大王宅心仁厚!”

我不愿与她争执,索性就闭了嘴,暗道如若真如你所说,你家大王对着个无恶不作的老妖宅心仁厚,那他不是傻就是蠢了!

红袖也不再话痨,只抬头盯着山谷的方向看。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喊杀声非但不见减小,反而越发大了起来。我难抑心慌,忍不住叫了红袖一声,道:“这情形不大对劲,你家大王早该出了关了,怎么形势还未扭转?莫不是生了什么变故?”

话音未落,但见谷中突然冲起一颗刺目的光球,伴随着刺耳的尖利呼啸,径直往东方窜去。

“不好,那是白珂,他这是往白虎岭去了,不是求救就是逃命!”红袖惊道,似是又突然想到了什么,赶紧把身体伏倒在地上,耳朵贴着地面去听了一听,面色倏地大变,抬头与我说道,“有追兵找过来了!”

她拉了我继续往密林中钻去,跑不一会儿,却又松开了我,急声道:“这样不是办法,公主你先往前跑,寻个地方躲起来,我在这里等一等,想法引开他们。”说完便往前用力推了我一把,喝道,“快跑!”

我稍一迟疑,看红袖一眼,心里道了一句“对不住了”,撩起裙角拼命地往前跑。谁知才刚跑出几步,就听得红袖又在后面叫道:“公主先等一等!”

她几步追上来,双手捧着我的脸细看,又道:“平日里不曾仔细瞧过,也不知公主长得什么模样,我得仔细瞧一瞧,才好变作您的模样糊弄糊弄他们!”

我闻言差点仰倒,不可思议地问她道:“你每日里都和我在一起,竟不记得我的模样?”

红袖一脸理所当然,答道:“哎呀,公主,难道你认我们狐狸就能那样容易?看哪个不是一身毛?

这不是一个道理嘛,你们人类在我们狐狸眼中,长得也都差不多一个样子的!”

我无语,只得站在那里叫她打量。她认真看了看我的模样,又比了比身高,这才掐了个诀,摇身一变幻做了我的模样。

可惜到底是道行浅点,那狐狸尾巴一时没能藏好,就在裙角下露了出来。

红袖扯了裙子去遮尾巴,几次都没能盖好,索性也不再遮掩了,只道:“哎呀,算了,就先这样吧!公主你赶紧逃命吧,我去引开追兵!”

瞧她这般为我,我不觉也有些动容,上前大力抱了抱她,叮嘱道:“你多保重!”

后面追兵已是隐约可见,再不能有片刻耽搁,更何况都到这个时候了,时间就是生命,千万别再“你你我我”地客气来客气去了,还是能跑一个是一个吧!

我放开红袖,正欲转身继续往前跑,不想我这里尚未迈步,红袖却先撒开脚丫子往旁侧跑了,一边跑一边向着后面挥舞着手中的帕子,高声叫道:“公主在这边,快来追呀!”

我脚下一软,差点再次栽倒在地上。

就瞅着后来追来的十多个小妖似是顿了一顿,然后当头的胳膊两侧一挥,追兵立刻分作了两队,只三两个向着红袖追去,更多的反倒是冲着我这边来了。我叫苦不迭,再顾不上什么,急忙转身向着林子深处逃命。

再往前走,黑松林内树高林密,藤攀葛绕,步步难行,我才不过挣了三五十步出去,已是摔倒了两回,身上衣裙也因被树枝勾拽牵扯,多有破损。而后面追兵却是越追越近,眼瞅着就要到了身后。

越是惊慌,越是腿软,我这里才刚刚爬起来,就再一次被根藤蔓绊倒在了地上。这一回,竟是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慌乱中,就听得小妖的声音几乎就在我身后响起:“这个有生人味,一定就是那个公主了!”

我回头,眼见着七八个长得各具特色的小妖从后追上来,将我团团围住。当头的那个看嘴脸许是个虎妖,白森森的四颗钢牙就杵在嘴外,恶狠狠地盯我一眼,点头确认道:“这个就该是了!

小的们,拿了她回去向老君请功!”

有小妖应声就要上前来抓我,我急中生智,忙就叫道:“你们抓错了!我只是公主身边的侍女,不是公主!”

小妖们一愣,俱都回头去看那虎妖。

虎妖上前来细看了看我,粗声问道:“你不是公主?那为何腰间带着那怪的法宝?”

我听得一愣,忙低头看去,待看到腰间系着的荷包,顿时气得差点没晕死过去。我勒个大擦,就刚才那般情况紧急,红袖竟还能不忘了把这荷包从箱底翻出来,给我系上,也是个难得的人才!

那虎妖还在盯着我,逼问道:“你到底是不是公主?”

“真不是!”我瞎话想也不用想,张口就来,又故意哭哭啼啼做出惊恐失措的模样,道,“是红袖姐姐硬要我戴的,说是要掩护公主逃走,红袖姐姐拉着我往这边跑,故意吸引你们的注意,那边早有人护着公主往反处逃了。”

我这话说得真切,众妖显然是信了,就有小妖问那虎妖道:“看来是真追错了,大哥,怎么办?”

虎妖用手摩挲着下巴,神色也是有些为难,骂道:“真他娘的背运,就这么弄个假的回去,非但不能向老君请功,怕是还要被人说咱们兄弟无能。”

“就是,就是!”我忙应和,又道,“诸位大仙还是把我给放了吧!我们公主脚小腿软,跑不远,诸位大仙这会子回头再去抓我们公主,没准还来得及。”

虎妖缓缓点头,“说得有理。”

旁边一小妖瞅瞅我,又问道:“那这个怎么办?放了?”

我一颗心都提了起来,可怜巴巴地看着那虎妖,只盼着他大手一挥把我放了。就眼瞧那虎妖瞥我一眼,大手果然挥了一挥,十分爽快地说道:“放什么放啊,瞅着也是细皮嫩肉的,兄弟们分着吃了吧!”

有小妖却是迟疑,“她身上有那怪的法宝。”

“不妨事!”虎妖指着我腰间的荷包,又与那些小妖解释道:“这荷包上虽有那怪的法力加持,可你们瞅它此刻色泽这般暗淡,足见那怪已是自身难保,这东西眼下没什么作用,也就能吓一吓那些寻常的虎豹虫蛇,奈咱们不得!”

我听到这里,再顾不上许多,猛地向那小妖扬了一把泥土,爬起来就往前跑去。脚下才刚迈出去两步,就听得身后有劲风袭来,下一刻就是刀剑入肉发出的钝响,我本能地闭眼,双腿一软就往地上栽了过去。

完了!这回可是真完了!我暗叹,辛苦熬了这许久,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会落得个这么个下场,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一头撞死在宝象国的廊柱上呢,没准此刻反而回了父母身边,也不用受这些罪。

我趴在地上哀怨悔恨,等得片刻不觉身上疼痛,反而听到小妖们频频发出惨叫,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偷偷地睁开了条眼缝往身后瞄去,就见黄袍怪不知何时竟是到了,正挥舞着一柄钢刀,把那几个小妖杀得毫无还手之力。

我又惊又喜,一时竟觉得黄袍怪简直如同天神下凡,金光笼罩,威风凛凛,便是平日望而生畏的那张青脸,此刻看来也不觉有丝毫丑陋,反而瞧出粗犷与英武的味道来!

小妖们到了黄袍怪手下,个个不堪一击,只不过片刻工夫,便又有三四个小妖倒了下去。

虎妖瞧出势头不对,忙往后跳了一跳,躲在众妖之后振臂高呼道:“兄弟们,大伙立功的时候到了!只要打杀了这妖王,回去老君必有重赏!大伙上啊!”这般喊着,自己却是不露痕迹地往后撤去,趁着众人不备,转身就溜。

我正好瞧到,忙向着黄袍怪喊道:“有人要跑!”

黄袍怪刚刚砍杀了最后一个小妖,闻言瞥了一眼虎妖逃窜的方向,却没追击,只提着刀立在那里,动也不动一下。我正瞧得奇怪,就见黄袍怪忽地喷出一口血来,然后身子晃了两晃,直直地往后砸了去。

我这才意识到不对劲,忙连滚带爬地跑过去,见他双目紧闭面如金纸,一时也是吓得慌了,急声叫他道:“黄袍怪!黄袍怪!你怎么了?”

好一会儿,黄袍怪才缓缓睁开了眼睛,冷冷地看向我,问道:“你叫我什么?”

我一怔,反应过来,忙就改口道:“黄袍郎!我叫你黄袍郎!”看着他面色依旧不好看,便又向他讨好地笑了笑,描补道,“总觉得叫大王怪生分的,您说是不是?”

黄袍怪低低地冷哼了一声,没搭理我,只用手撑着地,试图站起身来。

我瞧他起得费力,忙上前去扶他,又忍不住问道:“你受伤了?”

黄袍怪未答,默了一默,却是低声说道:“这里很不安全,你先随我离开这里。”

眼下这个时候,不知哪里又会冒出些妖兵妖将来,我要想活命,还真是要先依仗着他。我也没说废话,只用力扶住他,问道:“咱们要去哪里?”

“此处往北,有一深涧。”黄袍怪回答,“那里位置隐蔽,又有雾气笼罩,可以藏住我的气息,暂时不叫仇敌寻到。”

我点点头表示明白,扶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北走,瞧他似是受伤颇重,又忍不住问道:“你打不过那老妖?”

“那不是什么老妖,千年前也算是个修仙问道之人,却因心志不坚而坠入了邪道,在此成魔,刚才已被我打死了。”他淡淡说道。

我听了却是奇怪,“既然死了,我们为何还要躲?”

黄袍怪脚下顿了顿,颇为无奈地看我一眼,“他这次还带了许多爪牙过来,我此刻身上有伤,无法护得你周全。”

这话叫人听得着实感动,可转念一想,若不是他将我掳来此处,我又怎么受这些苦楚?我嘴唇动了动,就又紧紧闭上了,暗道虽然眼下不得不与他同舟共济,但却万万不能被他的一点小恩小惠哄了去!

两人再未说话,只相互扶持着一同往北。

黑松林内林密难行,走起来已是十分吃力,谁知出了黑松林却又是些崎岖山路,脚下尽是碎石杂草,更为艰难。初时,黄袍怪只需我搀扶着即可,可走到后面,不知是力气耗尽还是伤势复发,他竟是将大半身体都倚靠在了我的身上。

又行得片刻,我脚下不小心踩到一块碎石,双腿一软,人一下子就跪倒在了地上。黄袍怪之前全靠着我来支撑,我既倒下,他自然也站立不住,山一般的身躯向我砸过来,把我顿时就拍平在了地上。

我被他砸得闷吭了一声,一时连呼吸都是困难,苦中作乐道:“泰山之重,不过如此。”

身后的黄袍怪默了一默,竟然也闷笑出声。他以手撑地,奋力从我背上翻了下去,却也是无力起身,只仰面躺在那里,静得片刻,忽地说道:“你自己逃吧,从这里一直往西去,就能找到去宝象国的道路。”

这真是个不错的建议,我一时颇为心动,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腰间荷包。黄袍怪既伤,此物虽已不能震慑众妖,可有它在,起码可以不惧林中的毒虫猛兽。只要运气好,逃回宝象国也并非不可能。

可将他一个重伤濒死之人留给后面追来的仇敌,我又有那么一些不忍心,更别说他刚刚还救了我。我坐到那里真是犹豫了许久,这才抿了抿唇,自己先从地上爬了起来,又伸手去拽黄袍怪,道:“别说废话了,还是省点力气逃命吧!”

他似是有些意外,颇为惊讶地看向我,问道:“你不走?”

我没理会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这才将他从地上拖起,重又架上肩头,一步一挪地往北而去。

又行一段,总算是能听到淙淙水声,想来离那山涧已是不远了。

我早已是累得苦不堪言,强撑着走了一段路,便再无力气,只得暂停了下来,将黄袍怪安置在涧边一块山石上,自己也一屁股坐倒在旁,试探着与他商量道:“你看看,咱们也算是共经生死,不算是外人了,对吧?我看你伤得也挺重,维持着这般模样必定辛苦,不如就先现出本相来,你说可好?”

黄袍怪不言,只微侧着头斜睨我。

我干巴巴地笑了笑,忙又解释道:“没别的意思,绝对没别的意思。”

他那里却是明摆着不信,仍是拿眼斜我。

我实在是累得狠了,索性破罐子破摔起来,道:“实说了吧,我实在是没得力气拖你了,你要不要变回本相试试,看看分量会不会变轻一点,也许我就能背得动你。不然,山崖这般陡峭,咱们怕是爬不下去的。”

黄袍怪怔了怔,竟问我道:“你想要背我下去?”

这话问得奇怪,就他现在这模样,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我忍不住瞪他,道:“你现在法术尽失,既腾不得云又驾不得雾,我不背着你下去,难不成要同你一起跳下去?”

许是他此刻模样太过虚弱,不像往日那般可怖,我胆气不知不觉中就壮了不少,又瞧他只望着我不说话,便有些不耐烦起来,道:“你本相到底是什么,就这般见不得人?”

他那里却仍是不语,静静看我片刻,却是忽地轻笑起来。

我这里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心中又有些恼,便伸出脚去踢了踢他的腿,没好气地问道:“哎?你笑什么?给句痛快话,变还是不变吧?”

黄袍怪笑而不答,直到我这里快要恼了,他这才止住笑,说道:“不能变。不过,却也不用你背我,你且等我缓一缓力气,我自有办法下去。”

他这般说完,便不再看我,只盘膝坐在那里,闭目调息。

我默默坐了一会儿,瞧他仍不理我,干脆自己爬起来去附近查看地形,只想着找一处和缓处爬下山崖。谁知那山崖壁立千仞,处处陡峭,莫说背着黄袍怪,便是我自己一个人也不可能爬下去。

正想着再往远处转转,就听得黄袍怪在后面淡淡说道:“回来,那边危险。”

我犹豫了下,乖乖地走了回来。他已从山石上站起身来,看模样似是恢复了不少。

黄袍怪看我一眼,径直往崖边走去,拨开长在崖边的两丛茂密杂草,纵身跃了下去,我瞧得一惊,不禁惊呼失声,忙奔到崖边去看,就见那山涧间烟雾笼罩,深不见底,哪里还能看得到黄袍怪身影!

难道这就是他下去的办法?若无法力在身,这般跳下去与寻死何异?难不成我之前料得错了,那黄袍怪压根不是什么狼妖或者狗怪,而是长着翅膀的什么动物?可这嘴脸着实不像啊!

我正惊疑不定,就听得黄袍怪的声音忽从崖下不远处响起,“百花羞,你也跳下来。”

我一愣,忙抓紧了崖边杂草,探身往下看去,就见距崖边三两丈的地方,斜刺里长了株山枣树出来,其根部所在竟有一处凹陷深入岩壁,竟似是个山洞的洞口。洞口外侧仅露出尺余宽的边缘,其上又长有杂草,若不细瞧,还真看不出其内另有乾坤。

黄袍怪就站在那里,手扶着山枣树,微微向外仰着身,仰起头看我,另一只手擎高了伸向我,道:“下来,我接着你。”

瞧他好端端地活着,我不觉又惊又喜,一时竟不知是哭是笑,愣愣瞅了他片刻,这才笑了起来,又忍不住怒道:“我还以为你长了翅膀飞走了呢!”

黄袍怪闻言,眉头微微皱了下。

我一看他那模样,不觉有些心虚,忙就岔开话题,问他道:“我就这样跳下去吗?你接不住我怎么办?”

他从容答道:“跳吧,我能接住你。”

“真的?”我仍是有些迟疑,又问道:“你身上不是有伤吗?万一失了手,那我岂不是要跌下崖去摔个粉身碎骨?”

“我接得住你,你才有多少分量。”他道。

“确定吗?”我又问。

他终不耐烦起来,竟收回了手,只望着我,冷声问道:“你到底跳不跳?你若不跳,我就自己走了。”

“跳跳跳!”我忙道,用力深吸了几口气壮胆,可才抬了只脚起来,一眼瞄到那深不见底的涧底,好容易积攒起来的胆气就又泄了,忙又放下了脚,可怜巴巴地看着黄袍怪,“我还是不敢。”

黄袍怪闻言,说道:“那你就在上面待着吧,一会儿被他们寻到这里,可莫要再说自己是什么公主的婢女,千万要实话实说,自认了公主。”

我不由奇怪,问道:“为何?”

黄袍怪轻扯嘴角,向我笑了一笑,答道:“若认了公主,必然会被他们带回谷中交差,说不定能多活一会儿。再者,随那魔头前来的鹿妖是个爱讲究的,吃人之前必要先将其洗涮干净,再抹上细盐,上屉蒸熟了才肯食用。”

他话说得不紧不慢,分明是有意吓我,偏我听了还真的打了个寒战,起了满满一身鸡皮疙瘩。

“你骗人!”我忙叫道,“鹿难道不该是吃素的吗?”

“既成精怪,饮食全凭口味,哪里还管什么荤素。”他神色淡淡,又道,“你莫忘了,红袖还是只狐狸呢,不也照常吃瓜果梨桃?”

此言却是不虚,红袖至今还念念不忘枣树精结的又大又甜的红枣呢!这般看来,鹿妖喜食人肉,也不足为奇了。不管是被生吃还是蒸煮,若真是落得个这样下场,还不如直接跳下崖去,便是摔死了,也能落得个干净利索。

这样想着,我咬了咬牙,再不犹豫,大喊一声“我跳啦”,然后闭目往黄袍怪身上跳了下去。耳边有疾风刮过,不过就是眨眼的工夫,觉得双肋下一紧,我再睁眼时,人已是落入他的怀中。

黄袍怪重伤未愈,被我撞得往后退了一步,一脚踏到了树根上,这才稳住了身形。我瞄一眼深不见底的山涧,已是吓得魂飞魄散,双臂死死搂住他的脖颈,惊声叫道:“别松手!英雄!千万别松手!”

他倒是没有松手,单臂扣住我的腰肢,另一只手扶了扶旁侧的山枣树,拖抱着我进入崖壁的石洞内。待脚踏上坚实的地面,我这颗心才落回原处,忙从黄袍怪怀里挣脱出来,手直抚胸口,心有余悸地说道:“吓死我了,差点小命就没了。”

黄袍怪许是刚才用过了力气,此刻瞧着神色有些萎靡,轻靠在石壁上,淡淡瞥我一眼,问道:

“你这般怕死?”

“世人谁不怕死?”我反问他道,又因刚刚经历过惊险,心神难免懈怠,话不经心便出了口,“我若不怕死,被你掳来那天便直接自尽了,哪里还会活到现在!”

黄袍怪沉默下来,我这才觉察到自己失言,想要解释,却又不知能说些什么,只得低下了头,也跟着默了下来。

过了片刻,就听得黄袍怪淡淡说道:“走吧。”

言毕,他率先转身往山洞里走去。

那山洞斜着往下,黑黝黝的不知通向何处,我哪里敢一个人落在外面,忙就在后追了过去,紧紧跟在黄袍怪身后,恨不得能拉住他的衣角才觉安心。前面一段路还有些许从洞口照进来的微弱光线,越往深处去,那光线越暗,待再转过一个弯,四下里就一下子陷入了漆黑之中,再看不到半点事物。

我本能地停住了脚,伸手去划拉旁侧的岩壁,试图寻些安慰,谁知手还未摸到岩壁,却被另一只手给握住了。我怔了一怔,才意识到这是黄袍怪的手,就听得他淡淡说道:“我牵着你。”

有他牵引着,自然是比我自己划拉着岩壁往前摸的强。我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只“嗯”了一声,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谢谢”。

黄袍怪没有应答,只牵着我不疾不徐地往前走去,待又走了二三十步,这才又出声提醒道:“前面有石阶,小心脚下。”

我忙伸出脚尖往前探了探,果然就在前面触到了平整的石阶,一级级的盘旋着往下而去,走得许久也不见到头,竟似一直往地心里去了。我越走越觉惊讶,忍不住问道:“这是你着人凿出来的吗?”

“不是。”黄袍怪答道,“我来之时便有这条暗道,直通往山涧底部。”

我不禁感叹道:“也不知是何方的神圣,竟能凿出这样一条路来,也是能耐。不过,还是做得有些不足,你说对吧?”

黄袍怪漫不经心地应我一声,又问我道:“哪里不足?”

“没得光亮啊。”我伸了另一只手去摸身侧石壁,又道:“若是要做到最好,就该在这石壁上嵌些夜明珠,也好给路人照个光亮,就跟那波月洞里的石道一般。”

不想黄袍怪却是说道:“能造出这样一条石阶的人,又何须什么光亮照路。”

“难道他们都能夜间视物?”我不禁问道。

“不然你以为呢?”黄袍怪反问我,又道:“你以为我现在也是如你一般摸着石壁走路的?”

我被他说得面色一红,讪讪地把另一只手放了下来,解释道:“我母亲曾经教过我,若是在山洞中迷了路,就用手摸着同一侧石壁,绝不要离开,就这样一直往前走,最后定能走得出来。”

“还有这种说法?”黄袍怪问道。

“有!当然有!我母亲懂得很多的。”我忙道。

黄袍怪那里似是默然笑了笑,没再说话。

周围突然又一下子静了下来。黑暗之中,视觉受限,听觉与触觉反而异常灵敏起来,尤其是与黄袍怪交握的那只手。说来奇怪,我明明记得婚礼当日他将我从轿中牵出时,那手修长有力,绝不是此刻这般粗糙模样,而且,貌似他手背上还长了毛……

我不自觉地去摸他的手背,想要再次确认一下,就觉得黄袍怪手掌似是僵了一下,然后问我道:

“你做什么?”

这般被人抓个正着,情形实在尴尬,我轻咳了两声,忙解释道:“掌心有汗,差点滑脱了手。”

说完不等他反应,又赶紧没话找话地问他,“你说你之前来过这里?”

黄袍怪简直惜字如金,只答了一个字出来,“是。”

“什么时候?”我又问,“瞧着刚才那洞口的杂草,不像是有人来过的啊。”

黄袍怪默了片刻,这才淡淡答道:“十六年前。”

我愣了愣,更是奇怪,“十六年前?”

“是。”黄袍怪停了一停,又重复道,“就是十六年前。”

“十六年前我还是个小婴孩呢!要说这世事也是奇妙,十六年对于你们来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而于我却都是小半辈子了。”我笑道,又好奇他为何十六年前会来此处,忍不住又问道:“听红袖说你来这碗子山没多久啊,怎么十六年前会来此处?”

黄袍怪不答,只是沉默。

我这才察觉到他似是不想谈论此事,不觉有些尴尬,只好又换过了一个话题,“这石阶还要走多久?”

“养伤。”黄袍怪突然没头没脑地说道,顿了顿,又道,“我来此处养伤。”

我愣了下,这才明白过来他回答的是我上一个问题。

十六年前来这里竟是养伤?难怪之前他在黑松林里说此处能够隐藏他的气息,原来是他之前就曾来过这里。现在想来,他当年应该也是受伤颇重,又有强敌追击,这才寻了这么个可以隐藏自己气息的地方养伤。

我暗自琢磨着这些,也不再去寻黄袍怪闲聊,两人就这样默默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我只觉得两腿酸软难行之际,就听得他忽地轻声说道:“到了。”

果然,待再转过一个弯,前面石阶上就渐渐有了光亮。又行得几步,石阶终于到头,逆着光线往前看去,隐约可见山洞出口。在黑暗中摸索了这半天,突然见到光亮,我不觉又惊又喜,忙就松开了黄袍怪,往前跑了几步去看外面情形。

洞口也是开在一个极隐蔽处,往下走不了几步便是崖底,湍急的河水就在不远处流过,水声阵阵,雾气缭绕。抬头往上看,山涧间云遮雾绕,只从上淡淡透过些光亮来,却望不见崖上半点风光。

只要能解决了吃用问题,这里倒真是个极佳的藏身之所!

我回头去看黄袍怪,问道:“你在这里养伤,吃些什么?”

他并未随我下到崖底来,仍立在洞口处,手扶石壁,缓缓打量着四处景物,听闻我问,这才似是回神,答道:“水里有鱼虾,崖壁两侧也长着些野果。”

“就吃这些?”我惊道。这些东西吃上两三日尚可,若是吃久了,岂不是要变成了野人?再者说了,如若长久无盐,人岂不是都要失了力气?

黄袍怪似猜到了我的想法,道:“旁边石室里储藏的有粮食,还有些日常用品。”

刚才只顾着往洞外跑,倒是没注意里面还有石室。我忙又跑进了山洞里,果然就见靠近洞口的地方另有通道连接着别处,走进去,是相通着的几个石室,有大有小,各有所用,又各自有通气口通往石洞外面,甚为精巧。

我越看越是惊叹,待到最后,不禁回头问黄袍怪道:“你不会在这里住了很久吧?”

“不算很久,十五年而已。”他淡淡答道。

我听得惊住,十五年?那得是多重的伤才需要养这多年!忽然间,我就想明白了之前的疑问,当初黄袍怪只是将那魔头打伤赶走,却未斩草除根,恐怕就是由于这个缘故,不是他不想,而是不能。

“十五年,你就一个人住在这里?”我又问道。

黄袍怪看我一眼,像是突然没了与我谈话的兴致,只转身扶着墙往那最里面的一间石室走,简短交代道:“我伤势颇重,须得闭关疗伤,这几日你自己老实待在外面,只许在这附近转悠,不得走远了。”

我一听他这是几日都不打算管我了,忙就追在后面问道:“附近是指多远?可有个范围?还有,这崖底可有什么凶禽猛兽?我须得防备些什么?”

黄袍怪在石室门口停下,回过身来默默看我,突然问我道:“你不怕我了?”

我愣了一愣,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对他确是没了恐惧之心。脸还是那张青脸,獠牙还是森森的獠牙,明明他相貌没有半点变化,但看入我眼中却已觉得稀松平常,全无了之前的厌恶畏惧。

他那里还在安静看我,等着我的答复。

我不由讪讪而笑,掩饰道:“你看看你说的,我以前也不曾怕你啊。”

黄袍怪大嘴微勾,露出些许讥诮来,反问我道:“真的?”

“呃,实话说,之前是有那么一点点怕的。”我秉承着母亲曾教导的“大事上要说小瞎话,小事上要说大瞎话”的原则,又伸出手来掐着个指尖比画给黄袍怪看,道:“就这么一点点,当初也是这样和你说的嘛。”

黄袍怪笑笑不语,转身进了石室。也不知他起动了什么机关,门上突然轰隆隆落下一块石板来,将那门口封得严严实实。

好嘛,白问了那么多,他竟一句也没答我。

我有些不甘心,真有心上去踹上那石门两脚解气,却又觉得这行径太过小家子气,便强行忍住了,只恨恨地瞪了石门一眼,转身出了石洞。

山涧中终年雾气笼罩,见不到阳光,也不知此刻是个什么时辰,只凭着腹中饥饿的程度判断,此时应早已过了午时。我自昨夜里被红袖从睡梦中摇醒,几乎一直在逃命,此前担着惊,受着怕,尚不觉如何,待到此时精神稍松,顿觉出饥寒交迫来。

我忙去了那个放置炊具米粮的石室,把碍事的裙角塞入腰间,两只衣袖俱都高高挽起,找了火镰出来生灶火,又用瓦罐从河边打来清水,将锅灶碗筷等都一一洗过了,这才开始给自己淘米做饭。

想当初,我也是跟着父亲母亲各处跑过的,虽平日里十指不沾阳春水,可遇到个什么情况,烧火做饭也是会的,只不过,有些技艺不精罢了。生火我会,可惜灶火烧不大好,淘米做饭也懂得步骤,这火候却掌握得不大好,生熟全凭嘴尝。

就这样在灶前忙活了许久,一锅白米粥才煮好,只可惜水添得多了些,粥有些稀。不过这也不算事,粥稀了,那就捞干的吃嘛!

等我把那一碗白米粥端到桌上,眼泪都差点掉下来了,正想端起碗来吃,却忽又想到了那关在石室里的黄袍怪来。

之前也没问个清楚,他闭关是否还需要吃喝……

又想,不管他到底是个什么精怪,受了这样严重的伤,都需要吃些东西来补充体力的吧?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粥碗端了起来,小心翼翼地走到黄袍怪闭关的石室外,侧耳贴在门上听了一听,见里面没得半点动静,心里不觉也有些打鼓,举手轻轻地叩了叩那石门,小心地问道:

“你要吃些东西吗?”

石室内一片寂静,没得半点反应,我又怕高声叫嚷会打扰到黄袍怪,想了想,便将那粥碗放到了门外地上,这才离开。

第二日,我再过去看时,那碗还蹲在地上,似是动也不曾被动过。我将那碗拿走,换了新煮的粥放到哪里,想了想,又在旁边添了碗白水。如此这般,每日更换,待到第十日头上,我放的饮食仍是不曾被他动过,料想着他这些日子都会是不吃不喝了。

倒是曾经听人说过,修仙的人修到一定境界,是可以不用吃喝了的,想来黄袍怪已是到了这个境界了。方便倒是方便,只是没得美食享用,这人生得少了多少乐趣啊!

想这些事时,我正端着碗倚靠在灶台旁,吸溜着碗里寡淡无味的白粥,偶尔,伸出筷子去沾一沾碟子里的咸盐提味。不是不想吃菜,是没得菜吃,连个咸菜都没有,更别提其他了。河里倒是有鱼有虾,可惜天寒水凉根本下不得水,我也就有站在河边瞅两眼解解馋的本事,哪里还抓得到鱼虾!

时节已经入冬,在山谷中住着时还不觉如何,到此处才觉出寒冷来。充作卧房的石室根本无法住人,躺在那石床上跟躺在冰上没什么区别。无奈之下,我索性就住在了这灶台旁,学着红袖的习惯,用柴草和被褥在灶台旁做了个窝……

唉!这辈子,我都没过得这样委屈过!

就这样混了月余,眼瞅着就要熬不下去的时候,这日早上醒来,却发现黄袍怪闭关的那间石室的门竟然被打开了,就连我前一天放在他门外的白粥与清水也都不见了!

我几乎喜极而泣,忙冲进石室去找黄袍怪,没发现他,便又转身往洞外跑。前几日刚下过了一场雪,洞外早已是天寒地冻,我跑得匆忙,下洞口的时候都滑了个跟头,也顾不上疼痛,只赶紧爬起来去寻黄袍怪。

不想,左右都已经找遍,却仍找不见他的身影。我先是觉得失望,待到后面却又隐隐不安起来,那厮莫不是抛下我一个人走掉了吧?如若真是这样,他也太不讲究了,亏我还在这里苦熬了这么久等他!

我念念叨叨地继续往前找,不知不觉就走得远了,待绕过一处石壁之后,忽就瞧到了河边竟站着一人!就见那人身穿红衣,背影挺拔修长,一头黑发散落在身后,红的衣,黑的发,再配上天地间皑皑白雪,一眼看去,仿若画作。

独居多日,猛地见着个大活人,我不觉大喜,忙往河边跑了过去,待到近处,却又猛地醒悟过来,恨不得立刻抽自己一个耳光。这般的背影,绝不是那个高大粗壮、青面獠牙的黄袍怪能有的啊!

这山涧幽深隐蔽,两侧山崖壁立千仞,湿滑难行,除非是从那条暗道中下来,否则一般人等绝无法下到此处。此人是谁,为何会在此处,怎的又穿成这般模样?

此人,是敌是友?

我用力眨了眨眼睛,瞧着那人还在,并不是我眼花产生的幻觉,忙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往后退去。谁知,我这里才刚刚退了一步,却似惊动了他,他竟就回头向我看了过来。这一照面,我不觉怔住,万万想不到此人竟是当初去谷中观礼的宾客,我曾在溪边见过的那个“修道之人”!

他立在那里静静看我,目光在我脸上、身上打了个转,唇角微微勾了下,露出些许笑意来。

不用问我也知道他在笑些什么,换谁窝在灶台边上睡个把月,那模样都不会好了。我抬手顺了顺鬓边的乱发,不出意外地摘下一根干草来。

那人唇边的笑意就又更深了些。

这似笑非笑的模样着实可恨,白瞎了他这副好模样!就这般恨恨想着,我面上却是带了微笑,整了整衣裙走上前去,客客气气地与他行了一礼,细声慢语地问道:“不知仙君为何在此,可有看到我家大王?”

他又看我两眼,这才答道:“他已经走了,留我在这里照看你几日。”

我不觉惊讶,失口道:“走了?什么时候?”

“就你窝在灶边睡觉的时候。”他停了停,才又继续说道:“说是看你睡得香甜,便没有叫醒你。”

他唇边带笑,言谈举止中分明带了几分调侃之意。

上一次见他时,我还信誓旦旦地称自己是公主身边的小侍女,这一回再见,我就成了那被掳来的公主,黄袍怪的夫人了!

还偏偏是眼下这般狼狈模样!

这事着实叫人尴尬,也怨不得他笑了。我清了清嗓子,决定换个严肃点的话题,“不知仙君怎么称呼?”

他似是想了想,这才答道:“我姓李,单字一个雄字,公主唤我李雄即可。”

李雄?这名字配黄袍怪那样的糙汉倒是不错,与这人却有些不搭。

我点了点头,却也没直接称呼他的姓名,只客气地叫了他一声李仙君,又问道:“您可知道我家大王做什么去了?又要留我在此处住多久?”

李雄答道:“那魔头虽然被打死了,但还有些爪牙落在谷中,他回去清扫了。待谷中事务处理完毕,许是就会来接公主回去了。”

我不想黄袍怪竟是这样心急,又有些担心他身上伤势,也不知是否已经痊愈,想当初我可是亲眼看到他口吐鲜血栽倒在地上,连个小小虎妖都不敢去追的。

正思量间,不知那李雄何时竟走到了我的近前,低声问我道:“公主很担心他?”

我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反问道:“谁?”

“黄袍大王。”他垂目看我,又重复道:“你很担心那怪物吗?”

虽不知他问这话的目的,可只从他对黄袍怪的称呼来看,这事里透着古怪!我瞧出有几分不对,心中起疑,便强自笑了笑,道:“您这话问得奇怪,我是他娶来的妻子,怎会不担心他的安危?”

李雄轻扯了扯唇角,露出几分讥诮,“可据我所知,公主可是他从宝象国抢来的,就这般心甘情愿与他一个鄙陋妖怪配成夫妻?”

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若不是有意试探我,那便是与黄袍怪有仇了。

我下意识地裹了裹身上披风,这才问道:“不知仙君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他未答,转身缓步往石洞方向走去。我一时猜不透他的用意,犹豫了下,只得在后跟了过去。

待转过前面那处石壁,寒风一下子就小了许多,又走得一段,石洞口已经在望,他忽地说道:

“你之前不是一心想要回宝象国去吗?”

我心中警铃大作,不动声色地看着他,问道:“仙君何以见得?”

李雄回身看我,淡淡道:“你那日在溪边骗我说是公主身边的侍女,又打听去宝象国的道路,难道不是想要逃走?”

这种事被抓了现行都还要狡辩几分呢,岂能轻易认下!

我忙道:“仙君误会了,那日隐瞒身份只是因我当时形容狼狈,怕得仙君笑话,这才撒了个小谎。

至于仙君所说什么打听去宝象国的道路,更是无稽之谈,明明是听到仙君也是宝象国人,以为见到了同乡,一时欢喜,说多了几句,不想却惹了仙君误会。”

李雄扯了扯唇角,手掌一翻,不知从哪里变了张帕子出来,又问道:“那这帕子如何解释?”

我一怔,定睛一瞧,待看到帕子上的血字,顿时惊得差点没晕死过去。那不是别物,正是大婚那日,我偷塞在宝象国王后袖中的十二字血书。难怪宝象国那边一直没有发兵来救,原来这帕子竟是没能被王后带回去!

可又怎么会落到了这人手中?

我心中惊疑不定,一时只瞧着他,不敢言语。

“那日黄袍大王有事,托在下送令尊令堂回朝。此物从令堂袖中落出,想来该是公主写的吧?”

李雄淡淡解释,指尖轻轻一捻,那掌心突然腾了火苗出来,片刻工夫便将那帕子焚烧干净。他抬眼,仍看向我,再一次问道:“公主真的不想逃走?”

事到如今,我若再硬撑着说“不想”,怕是他绝不肯信的。可你既是黄袍怪的朋友,我怎敢和你说这实话!而且我就算说“想”,你就能送我回去吗?

我略一沉吟,抬脸向他笑了笑,道:“不瞒仙君,写这血帕之时,确是一心想要逃走的。那时突然离家,自然是极想念父母的,若说不想回去,那是违心之言。只是……”

他眉梢轻挑,又问:“可是有什么顾虑?”

我故意低头默了片刻,然后抬头向他浅浅一笑,这才继续说道:“我虽是被黄袍郎掳至谷中,但这些时日以来,他对我也算尊重,从不曾有过什么冒犯。这一次更是多亏了他相救我才得活命。

俗话讲‘知恩图报’,我虽不能报答他什么,可他带伤回谷,我免不得要心存挂念,怎么也要再见他一面,确定他平安无事,才好再说回乡之事。”

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大都还是喜欢和有情有义的人打交道。我这一番话说出来,不管李雄到底存了什么心思,怕是都不好寻到我的破绽。

果然,他微微动容,深深看了我两眼,这才说道:“我本来想如果公主决意离开,我便相助一二。

可既然公主如此挂念黄袍大王,那我就陪着公主在此等着他回来,只望公主莫要后悔才是。”

我真没料到他会说要助我离开,顿时怔了一怔。

他见状,便又轻轻地皱了皱眉头,问道:“怎么?公主现在就后悔了?”

后悔!绝对是后悔了!

可瞧到他这副模样,我却又不想承认,也怕他是故意拿话来试探我,便眨了眨眼睛,道:“倒不是反悔,只是突然想起一件要紧事来,须得问一问仙君。”

“什么事?”他问道。

我十分严肃地看着他,郑重问道:“咱们晚上吃些什么?”

就瞧着李雄的表情微微僵了一下,似是深吸了口气,这才心平气和地问我道:“公主想吃些什么?”

想吃些什么?在吃了一个月的盐水拌饭之后,这世上就没有我不想吃的东西!

“吃什么都能有吗?”我试探着问。

李雄淡淡一笑,答道:“凤肝龙胆有些难找,其余的倒都好说,便是你想吃人肉,我也能出去给你抓个鲜嫩的来。”

“不用,不用,哪里敢吃这些东西!”我忙摆手,向他讨好地笑了笑,十分客气地与他商量道,“随便能有些菜肴吃食就好,我自己吃盐拌饭也就算了,怎好叫仙人您也跟着吃这个呢,您说是不是?”

他似是怔了怔,突然问道:“你一直在吃盐拌饭?”

这不是废话么!我倒是想吃别的,可也得能吃得到啊!我心里明明在骂街,面上却是做出可怜兮兮的模样,小声道:“也不都是盐拌饭,有的时候,也喝稀粥就盐水的。”

李雄没再说什么,只微微垂目,手上掐了个指诀向着地面轻叩了两下,就瞧着他点的那处地面似变成了水面一般,竟荡起圈圈波纹来。紧接着,一个二尺来高的灰衣小人从波纹中心慢慢爬了出来,向着李雄跪倒叩拜。

我吓得一跳,又见那小人长得尖头小脑细眉豆目,忍不住问李雄道:“这是什么?耗子精吗?”

不想那小人竟似能听懂人言,面上顿现恼怒之色,立刻从地上蹦了起来,向着我怒目而视,“吱吱”尖叫了几声,与跳脚骂街一般无二。

李雄面色微沉,手掌向下隔空虚压了压,那小人马上就又跪倒在地上,低垂了头,露出十分惶恐的模样,连连向着李雄磕头。李雄脸色这才稍缓,收回了手,吩咐那小人去寻些菜蔬和鱼肉来给我。

那小人“吱吱”叫了两声,又向他磕了个头,然后便跳进土中不见了。

我在一旁看得惊奇,上前用脚尖轻轻探了探小人消失的地面,瞧着与别处并无两样,不由回头问李雄道:“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难不成是此处的土地公公吗?”

李雄摇头,解释道:“此物叫地精,乃是山间土地灵气聚集而成,对本地风土最为熟悉,只要这山间有的东西,你管它要,它必能替你寻到。”

我这才明白了些,又忍不住好奇刚才那地精的反应,问道:“这地精不会人语?”

“听得懂,却不会说。”李雄答道。

“那刚才他向我蹦脚尖叫,又是那般神情,可是在骂我?”我又问。

李雄斜了我一眼,反问道:“怎么?你还想知道它在骂你什么不成?”

许是因为他长得实在是好,言行举止与凡人无异,又从不曾对我露出凶恶嘴脸,我对他的畏惧之心也就少得有些可怜,闻言便答道:“不过有些好奇罢了,而且只有知道它都说了些什么,下次见它我才好骂回去呀。”

“你竟还想骂回去?”李雄愕然瞪我片刻,转身便又往山洞口走。

我瞧出他似是有些生气了,不敢再多言,只默默在后跟着。山洞前有个斜坡,因前几日下了雪,积雪又冻成冰,走起来颇有些湿滑,眼瞧着李雄气呼呼地往前走,我忙好心提醒道:“坡道很滑,仙君小心别摔了,我都在那里摔了好几个跟头了。”

他已是踏上了那斜坡,闻言身形一顿,在那里站了一站,却慢慢转过身,向我伸出手来。

我愣了一愣,这才明白他是要牵我上坡,暗道这样瞧着他心地倒是也不坏,与黄袍怪比起来,两人面貌虽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脾气却是有些像的,也算是稀奇。

因我自小跟在母亲身边长大,言行举止受她影响颇大,又从不曾被宫中那些教导嬷嬷们“荼毒”过,对男女之防便也不像他人那般看重,见李雄好意来牵我,忙道了一声谢,把手搭了上去。

他没说话,只牵住了我的手,转过身一步步慢慢往坡上走。

我琢磨着日后怕是要有求于他,有意与他缓和关系,便没话找话地说道:“其实就是你不告诉我,就看那地精的表情,它能骂我些什么,我猜都能猜得到。”

“嗯?”李雄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回头看我。

我又道:“能骂什么啊?无非就是:你才是耗子精呢!你们全家都是耗子精!”

后面两句我故意捏细了嗓音,又学着那地精的模样,在地上跺了跺脚,然后笑着问李雄道:“对吧?我没猜错吧?换我,我也这样骂。”

李雄瞪大了眼,直愣愣看我,片刻后才突然甩开了我的手,冷哼一声,拂袖便走。

我也没料到他竟会是这样反应,一时也是有些发傻,站了片刻才回过神来,也不由暗骂了一声,心道这人和黄袍怪还真是有些像,一言不合就甩袖而走,风度气度全不讲究。幼稚!真是幼稚!

平时我自己上下坡道时,都是撑着根木棍来防滑的,可刚才他伸手拉我,我也就忘了木棍这事,此刻他甩手走了,把我自个撂半道上,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叫我如何办?

我站在原处不敢动弹,大叫道:“仙君,您倒是先拉我上去啊!”

李雄已经走进了山洞,声音从洞内冷冷飘了出来,“你这般本事,还是自己爬上来吧!”

我暗自咬牙,试探着往上迈了一步,脚底一滑,差点就趴在了那里。我吓得忙就停住,左右想了一想,索性转身坐倒在地上,顺着那斜坡滑了下去。之前用作拐棍的两根木棍就在坡底放着,我俱都拾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撑着,这才费劲地爬上了那斜坡。

李雄已是占了最大的那间石室,我在门口偷偷往内瞧了一眼,见他已在石床上闭目打坐,便没敢出声,只蹑手蹑脚地绕过门口,往深处黄袍怪闭关疗伤的那间石室走去。

我总觉得此事哪里透着些古怪,黄袍怪走得奇怪,而李雄又来得太突然,更别提李雄言语间对黄袍怪的不屑与轻视,这实不像是对待朋友的态度。

那石室内还是我之前来过的模样,只是刚才忙着找黄袍怪,只匆匆转了一圈便出去了,不曾仔细看过。我就想着,如果黄袍怪真的遭了什么不测,此处应会留下些痕迹的,比如溅到隐蔽处的血点,又或是留在某一处打斗过的痕迹。

石室不大,里面摆设极为简单,不过一床,一桌,一凳,除此之外再不见任何物件。我爬上爬下仔细找了半天,倒是在石床上找到了几处血迹,不过那血迹颜色沉暗,瞧着有些时日了,绝不是新近才有。

许是黄袍怪在此打坐疗伤时自己吐出来的?

我见寻不到什么可疑之处,又怕被那李雄发觉,不敢久留,忙就又悄默默地出去了。人刚到山洞口处,正好迎面撞到那地精从外进来,它一手抱着些新鲜果蔬,另一只手里竟还拎着一条肥嫩的河鱼!

说来惭愧,我一瞧到这些吃食,顿时将黄袍怪的安危抛到了九霄之外,只上前去接那地精手里东西,笑道:“多谢了!这个时节还能寻到这些果蔬,也算是你的能耐!”

那地精对我还有些记仇,表情不大友善,嘴里也哼哼唧唧的,朝天翻了一个老大的白眼,这才把东西交到我的手里。它自己则跳到了别处,看着像若无其事的模样,却用眼角余光一直偷偷瞄我。

这会儿我还真没心思搭理它,只提着那些东西往那间充作厨房的石室走,一心想给自己做顿可口的饭菜出来,也好打一打牙祭。

可惜,想法很好,实现起来却是不大妙。

烧火煮白饭已是我最高的厨艺水平,若是再叫我炒菜烧鱼,那真是有点为难我了。我这里忙活了许久,也就只把那果蔬摘好洗净,等再面对那条还活蹦乱跳的鱼时,真就作了难,不知该从何下手了!

那地精一直没走,就躲在门口偷偷瞧着我,看到我的窘态,竟还捂着嘴“吱吱”偷笑了两声。

它这一笑倒是提醒了我,我忙回身,向它招了招手,和颜悦色地叫道:“哎!你过来!”

那地精闻言却往后退了一大步,满脸戒备地看着我。

我冲它友善地笑笑,哄它道:“乖,过来。你帮我把这鱼收拾了,咱们一起做饭给李仙君吃,好不好?他可正饿着肚子等着吃饭呢!”

那地精歪着头看了看我,又犹豫了片刻,这才贴着墙边蹭了过来,从水盆里提了鱼出来,转身就往外跑。过不一会儿,它便又提着那鱼跑了回来,竟是已在河边把那鱼宰杀洗净。我不觉大喜,索性再接再厉,又柔声与它说道:“你可会烧菜?不如你来烧菜,我来给你烧火啊!”

那地精傲娇地别过头去,冷哼了一声。

我笑笑,转身过去作势在灶前忙活,又状似无意地说道:“也不怪你不会,你这般山野中长大的,又怎会做这些人间的饭食。”

话音未落,那地精就窜了过来,从我手上夺去了锅铲,径直跳上灶台,指着那灶下向我“吱吱”了两声。

“你要我烧火,你来烧菜?”我问。

它鼻孔朝天,傲慢地点了点头。

我肚中暗笑,赶紧就在灶前蹲下去,老老实实地做个烧火丫头。那地精就站在灶台上掌灶,双手握着锅铲,动作大开大合,把锅铲挥舞得那叫一个气势非凡!

两个人这般通力合作,忙碌了好半晌,终于整了桌有菜有鱼的饭食出来。我忙又盛了两碗剩饭出来往桌上一摆,自己坐在桌边长舒了口气,叹道:“吃吧!”

谁知那地精却不上桌,从灶台上跳下来之后,迈着两条短腿就往外跑。我愣了一愣,这才突然想起来旁边石室里还有个李雄呢,竟是把他忘得死死的了!果不其然,片刻工夫,那地精就扯着李雄的衣角,将他拽了过来,蹦跳着冲着他比画,又一个劲地把他往桌边推。

幸亏我反应快,赶紧就从桌边站起来,低眉顺目地说道:“仙君快请上座,就等着您开饭呢。”

李雄扫了一眼桌上饭菜,又瞥我一眼,这才在对面坐下了,端起饭碗来。

我又去看那站在桌边的,一脸谄媚地看着李雄的地精,琢磨着是不是要再给它添上一碗饭。可惜剩饭不大够了,给人家端个半碗上来貌似不大好。要不,我吃半碗,把整碗的让给那地精?

正犹豫着,就听得对面李雄忽然淡淡说道:“坐下吃吧,地精以天地灵气为食,不吃这些饭食的。”

我一听大喜,再也按捺不住,立刻把自己的饭碗也端起来了,嘴里虽还客气着,手上却是老实不客气地从面前菜碟中夹了一大筷菜蔬放入自己碗中,闷头吃了起来。等我这里吃了一通,停下来喘口气的工夫,才见李雄仍还端着碗动也不动,不觉愣了一愣,忽地反应过来,“哦,您吃素,对吧?”

我忙把面前的菜碟和他前头的鱼盘换了一换,十分爽快地说道:“那您吃菜,我吃鱼,我不忌口。”

说着就给自己夹了一大筷鱼肉。

不想李雄那里还是不肯下筷,静静看我片刻,忽地弯唇轻笑起来。

我被他笑得摸不到头脑,奇道:“又怎么了?”

李雄微笑着摇了摇头,只轻声说道:“没事,吃吧。”

我琢磨了一下,觉得他应该是在笑我吃相难看。

吃了一个多月的白饭拌咸盐,乍一见蔬菜荤腥,我这吃相的确是太过急切,失了仪态。不过,他这般明晃晃地嘲笑人,却也不算君子所为。

我抿了抿唇角,垂下眼去,默默地端起饭碗来吃饭。谁知还未曾下筷,就听得那地精在一旁“吱吱”低叫了几声。待我瞧过去,正好接到它的两颗白眼,见我瞧它,竟还伸出手指在自己脸颊上刮了两下,又吐了吐舌头,向我做了个鬼脸。

我本就被李雄笑得一肚子火气,此刻又被地精挑衅,那火气不免就直往脑门子窜。可因着这个就翻脸实在有点太小气,我便笑了笑,用筷子指着那地精,问李雄道:“仙君说它是天地间灵气凝聚所成?”

李雄瞥我一眼,点头道:“是。”

旁边的地精闻言,也随之骄傲地挺起了胸膛。

“就跟长成形的人参一般,取天地之灵气,吸日月之精华?”我问得仔细。

李雄目露狐疑,不过还是点了点头,应道:“是。”

那地精的胸脯便又挺高了两分。

我笑笑,又天真无邪地问道:“哎呀,那它可不可以吃?怎么吃?好不好吃?”

李雄闻言一愣,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地精。

那地精也怔了怔,下一刻,便嗖地一下子往后窜了三尺出去,躲在门外,手扒着门框,脸上满是惊恐与戒备,防贼一样地看看我,然后又可怜巴巴地去瞅李雄。

李雄不觉轻笑,向那地精招了招手示意它回来,又向我说道:“你现在是肉体凡胎,吃不得它。”

我本来也没打算吃这个小东西,只不过是瞧它狗仗人势的模样,拿它逗乐子罢了。我笑了笑没说话,只又低下头去默默吃饭。突然间,一双筷子夹了块鱼腹肉放到了我的碗中,我愣了一愣,有些惊愕地抬头,看向对面的李雄。

李雄那里刚刚收回筷子,看神情似是也有些尴尬,低垂下眼帘,默默地往嘴里扒着白饭。

母亲曾经说过,男人都是极现实的动物,他肯对你示好,必然是有缘由的。

这李雄屡次三番向我示好,又是为什么?我们两个论交情算不上有,论恩情就更别提,他却先是冒着得罪黄袍怪的风险说可以助我回宝象国,现在,又这般暧昧地给我夹菜。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我心生疑虑,对他顿生戒备之心,时不时地就要偷瞥他一眼。而他却恰恰与我相反,自从给我夹了那一筷子鱼肉之后,就一直垂着眼帘,都没撩起眼皮看过我一眼。这顿饭吃完,两个人再没说话,连桌边的地精都没再聒噪,安静得出奇。

饭后,李雄也没再和我说什么话,只起身回了石室去打坐。

这一去,便是一整夜毫无声息。我曾偷偷跑到他门口巴望了一眼,瞧他盘膝坐在石床上动也不动一下,也不知道是在打坐,还是就那样睡着了。更令人奇怪的是,灯火下看来,他面上竟有些苍白虚弱之态,瞧着也跟黄袍怪那般有伤在身。

当然,与黄袍怪的情况也不尽相同,黄袍怪那张青脸上是看不出来苍白不苍白的,顶多是青色深点还是浅点的区别。

此后一连十余日,除了偶尔在饭桌上能见到李雄之外,其余时间,他都是在石室内打坐,若不是他长相与黄袍怪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纵使灯光再昏暗,我再眼花,也无法把这两个认成一个,否则,我真怀疑这厮就是黄袍怪所变。

那地精倒是每日里按时给我送来新鲜的果蔬,或是河里的鱼虾,有时候还有不知道从哪里摸来的鸟蛋。慢慢的,我俩倒是混熟了,他的厨艺日渐精进,而我烧火的本事也越发纯熟,两人在灶台前配合得一天比一天默契。

天气更加寒冷,我没得李雄穿着单衣睡石床的本事,依旧是窝在灶台旁安身。灶台前有我用碳条划下的日期记号,就在腊月初七那天,从早上直到过了午间,李雄都不曾出现过一次。

地精先去找的他,过了一会儿就低垂着头跑回来了,一脸的失落与沮丧。我心生奇怪,忍不住也跑去石室看了一眼,却见那里已经是人去室空。 IyYyqC73nL987ypBpw9WDgcXJswRzZ6v38wmACUXLbigcR1mw3Cv3fBGFR+vIj/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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