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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选驸马这档子事

阳春三月,花开得娇,叶展得嫩,又有暖风拂柳,彩蝶戏蕊,正是一片大好春光。

我坐在御花园的堆秀山下,心思却早已是随着那春风越过了高高的宫墙。这样的时节最应该去外面走一走的,看看青的山,绿的水,还有那泛舟湖上的娇俏少女。一山一水,一舟一人,入目之处皆是风景。

对面,永康郡主不紧不慢地拍打着美人扇,柔声说道:“要我说右翎卫将军薛扬最好,英姿飒爽,气宇轩昂,当得上是少年英雄!你说是不是,小姑姑?”

我应付地点点头,“嗯,不错,不错。”

兴平公主闻言撇了撇嘴角,道:“不过是一介武夫,我倒觉得还是新晋的翰林院学士柳文原更好,俊眉秀目,温文尔雅,那才是真正的人中龙凤,玉树兰芝。你说是不是,小姑姑?”

我又点头,“嗯,言之有理,有理。”

静乐郡主一听却又不同意了,扯着我的衣袖叫道:“小姨,小姨,你别听她们两个的,这都是以貌取人的主,我爹早就说了,坐言起行,顶天立地,这样才是真正的好男儿!就比如吏部的那个范如是,虽貌不出众,却是个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

我想想她说得也有道理,不由又点了点头,“嗯,倒是也对,也对。”

谁也不想得罪的下场就是谁都得罪了,这几个人团团围住了我,这个拽着我叫“小姑姑”,那个扯着我喊“小姨”,七嘴八舌地指责我没有立场。

兴平公主义愤填膺地说道:“小姑姑,这可是给你挑驸马,你自己都没个准主意,瞅着哪个都觉得好,还叫咱们怎么帮你?”

永康郡主不计前嫌地在一旁帮腔,“小姑姑太花心了,做人不该这般三心二意!”

静乐郡主忙着点头,“就是,就是!”

刚刚还吵成一团的几个人,竟然这么快就统一战线,一致对外了!

想母亲说得果然没错,女人就是立场最不坚定的物种。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群年纪比我小不多少,辈分上却足足低了一辈的公主、郡主们,那原本就被太阳晒得有些晕乎的脑袋,更大更沉了。

锁香站在一旁给我猛使眼色。

我心领神会,忙用手摁住了自己的太阳穴,娇弱无力地叫道:“哎呀,头好晕啊。”

话未说完,锁香就已经很熟练地站到了准确位置,于是我放心地一翻双眼,一下子“晕”倒在了锁香的怀里。

锁香立刻十分配合地高声急呼道:“公主,公主,您这是怎么了?快来人啊,公主晕倒了,快把公主扶到阴凉处躺一趟!”

一阵慌乱之后,我被人抬进了望梅轩,安置在软榻之上。就听得锁香轻声安慰跟过来的几个公主、郡主,道:“请各位公主、郡主不用惊慌,我们公主这是旧疾了,静一静,躺一躺也就好了,不要紧的。”

我继续装着晕,心中大为欣慰,暗道锁香这丫头果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永康、静乐几个像是被我这模样吓住了,又低声询问了锁香几句,嘱咐她好好照看我,这才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我偷偷地睁开了眼,看锁香那里已是关上了门,忍不住长长地吐了口气,骨碌一下子从软榻上坐起身来,叫道:“快给我倒杯水来喝吧,要渴死我了!”

锁香赶紧倒了杯茶水来,见我一口气喝了整整一杯,忍不住抿着嘴偷笑道:“公主总是不记得改,要是叫玮元长公主看到您这样喝茶,少不得又要教育您的。”

我生生地打了个冷战,手一抖,差点没把茶杯给扔了,连忙斥责锁香道:“乌鸦嘴!乌鸦嘴!小孩子快别乱说话,赶紧呸几口!”

玮元长公主不是旁人,正是我的大姐。照母亲的话说,她这个大女儿小时候也是个可爱讨喜的孩子,可自从嫁了人就大变了个样,恨不得把自己当公主道德楷模、行为准则,走到哪里都要端着公主的范儿,实在是不讨人喜欢了。

玮元长公主见了我往往都是用同一句话开头:“你自小不在宫里,都被母后和父亲给惯坏了,哪里还有个公主的样子……”

接下来三句话里,得有两句半是挑不是,这搁谁身上都受不了!

所以我就一直就很怵这位大姐。

可没想着怕什么来什么,锁香这里还没来得及呸几口,就听得外面有人传道:“玮元长公主到。”

我忍不住哀号一声,赶紧闭上眼睛又往榻上倒去装死,人才刚躺下,玮元长公主那里就已是进了房门,叫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会晕了呢?你们这些人是怎么伺候的?都该拖出去打板子!”

我舍不得锁香她们无辜受罚,只得睁开了眼,做出十分虚弱的样子,轻声呼道:“大姐,不关她们的事,是我自己在日头下坐得久了。”

玮元长公主这才缓了脸上神色,在床榻边上坐下了,又轻轻地执起我的手来,十分关切地问道:

“葩儿,现在感觉怎么样了?可需要叫太医来?”

我的闺名单字一个“葩”字。

葩,花也,谓花之丽采美盛,也可以引申为华美。大夏的国姓为“齐”,而我是先朝圣武皇帝最小的公主。

所以,我叫齐葩。

我自己觉得这个名字还好,只是母亲很不喜欢,也从来不肯叫我这个名字。

母亲生我时已是三十九岁高龄,虽生产还算顺利,可毕竟年纪不饶人,诞下我之后就因劳累过度昏睡了过去。待她再醒过来时,父亲已抱了我站在床前,喜滋滋、美颠颠地与她说道:“芃芃,这是咱们的小女儿葩儿,奇葩逸丽,淑质艳光,你瞧瞧她长得多俊!”

在我前面还有两个姐姐,一个叫齐葳,一个叫齐芊,都是取草木茂盛之意,到了我这里,父亲终于觉得光有茂盛的草木不够了,得有朵华美的花了。

据说母亲当时只低声念了两遍我的名字,然后双眼一翻就……又昏过去了。

母亲每每提起这事,都觉得对我不起,总是满怀愧疚说道:“女儿啊,都怨母亲,当时怎么也该等着给你起好名字再睡的,谁想到一觉醒来你这名字就已经定下了呢。你父亲为了母亲牺牲颇多,母亲实在不忍拂了他的意,所以就只能委屈你了。”

我其实不大理解母亲为什么不喜这个名字,不过我却明白母亲所说的父亲的“牺牲”。

要说起我的父亲圣武皇帝来,那也是位奇人。

父亲单名一个“晟”字,自幼丧母,少年时被立为太子,虽不得皇帝喜欢,却仍是得以顺利继位登基,然后短短几年之内,平云西,定北漠,最终一统天下。

他是一位心志坚韧、手段强悍的帝王。同时,他又是一位痴情的丈夫。他独宠母亲一人,为其散尽后宫,最后又因母亲的一句话而假死退位。

母亲说:“只要你为皇帝,我为皇后,我们就不可能真正平等,我不敢,也不允许自己毫无顾忌地爱上一个帝王。”

就这样一句话,父亲便在他四十岁那年假死退位,将皇位传给了我的皇兄,然后换了一个身份回到已成了太后的母亲身边。他本想着给母亲一个惊喜,却不曾想母亲给了他一个更大的“惊喜”。

这一个惊喜便是我。

母亲怀我时还是皇后,生我的时候却已经成了太后。

父亲为了她弃了皇位,抛却了万里江山,甘愿无名无分地陪着她,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数交到了她的手上。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人间痴情,到此也就算是极致了吧!

他们两个的爱情终于圆满了,却给我的大皇兄带来了诸多麻烦。

身为太后非要长住阜平行宫倒也罢了,时不时地要跑出去游山玩水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与父亲情深义重双宿双飞也能理解,但是……你们能不能低调一点?

要知道圣武皇帝那是已经“死”了的啊!牌位是都摆进太庙去了的啊!本该寡居的太后身边竟然常年伴着一名壮年男子,同寝同食,你叫文武百官与百姓大众们情何以堪?

早些年的时候,还有言官上折子暗示太后不守妇道,应该注意点影响,大皇兄看了以后自感满肚子的苦处无处倒,赌气般地批了八个字:孝顺孝顺,以顺为先。

自那以后,几乎全天下都知道当朝太后豢养面首这事了,甚至还有传言说我其实并不是圣武皇帝的遗腹子,而是张太后与面首私通所生。

因为这事,父亲也深感对我不起,一直将我带在身边教养,带着我住在阜平行宫,带着我游山玩水,带着我各处闲逛……直到前些日子,我已满十六岁,不得不考虑婚姻大事了,他这才带着母亲与我回了盛都,立志要给我选个最可意的驸马。

父亲一向是个言出必行,说到做到的人,他既然说要给我选个最可意的,那就一定得是个最“可意”的人才成。

可惜他却没说是选个我最“可意”的,还是选个他最“可意”的。

于是到了今日,这驸马选拔赛都已经进行了快有三月之久,眼瞅着都要搞成全国青年英才展览会了,父亲那里竟还没挑着一个最“可意”的。

简单一句话:凡是我看不上的,他也看不上;凡是我瞧上的,他更瞧不上!

据说,大皇兄愁得头发都白了几根,若不是我那几个侄儿都还实在太小,挑不起江山这副担子,大皇兄早就学父亲那样假死退位,撂挑子不干了。

我思绪飘得太远,精神头难免就有些不够用。

玮元长公主还对着我嘘寒问暖,见我听得不甚专心,便又要开始给我上公主思想品德教育课。

我一看要坏事,赶紧在前头就截住了她的话,叫道:“哎呀,大姐,我都差点忘了,我昨日应了母亲今天要过去陪她用午膳的,这会子怕是要晚了,我得赶紧过去。”

我一面说着,一面从榻上爬了下来,连看都不敢多看玮元长公主一眼,带着锁香紧着往外走。

玮元长公主跟在后面,恨铁不成钢地喊:“慢着点走,注意公主的仪态!”

我只装没听到,一溜小跑地往母亲宫里赶。

玮元长公主在后面追着我不放,可她讲究的是行不动裙,铁定不能追上我,于是只一眨眼的工夫,就远远落在了后面。

母亲宫中尚未传膳,赵王妃正坐在椅子上哭鼻子抹泪,对着母亲抱怨赵王为老不尊。

见我进门,赵王妃立时收了泪,一脸笑地拉着我细看,又对母亲说道:“娘娘,还是小公主相貌性子最随了您,臣妾瞧着,竟和娘娘年轻的时候有九分的像!”

母亲不以为意地笑笑,叫我坐在一边歇口气,又吩咐人给我倒些温水来喝。

赵王妃转回头去,调整了一下表情,眨眼间那眼泪就又下来了,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哭诉道:

“他那个老东西,我不过是一晚上没叫他进门,他就找个狐狸精来气我,还说什么要纳妾!”

母亲劝她:“你和赵王这么多年夫妻,儿子孙子都一大帮了,年少时他不曾拈花惹草,到老了又怎么会纳妾呢?不过就是故意气气你罢了。”

赵王妃用帕子抹着眼泪,恨恨说道:“我看他就是想要气死了我好娶新的,哼!我偏不叫他如意。

娘娘,您可要为臣妾做主啊!”

母亲一副头大模样,偷偷地给我使眼色。

我与母亲向来心有灵犀,见状忙问道:“母亲,午膳都备好了吗?刚才遇到父亲,他说一会儿要过来用膳。”

赵王妃曾是母亲的贴身侍女,不知怎的得罪过父亲,听说当年父亲还曾下旨要赐死她,多亏了母亲拼力救护,这才保住了她的性命。不过从那以后,赵王妃就十分惧怕父亲了。

果然,她一听说父亲要来,赶紧收了眼泪从椅上起身,说道:“臣妾忽然记起来家里还有事,得先告辞了,改日再过来给娘娘问安。”

说完就火燎屁股一般地走了。

我瞧得惊愕,忍不住问母亲:“她怎的说哭就哭,说笑就笑,哭笑之间转换得如此自然顺畅呢?”

母亲叹了口气,发自肺腑地感叹道:“这是她自小的本事,现如今功力愈发炉火纯青了。”

我与母亲不约而同地擦了擦额头,两个人对视一眼,不由都笑了,母亲便又问我道:“可挑着满意的人了?”

我摇了摇头,“够俊美的不够英武,够英武的不够文雅,够文雅的却又多了点酸气。唉!怎么挑都没有一个能够叫父亲瞧着顺眼的。”

母亲啧啧了两声,“这般挑剔,你父亲到底想找个什么样子的?”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样的青年才俊才能入了父亲的眼。

我十分担忧地问母亲:“母亲,我不会嫁不出去吧?”

母亲笑了笑,安慰我道:“不会的,你年纪又不大,反正也不着急,就慢慢挑吧。”

正说着,有宫女进来禀报说玮元长公主到了。我吓得忙闭上了嘴,寻了个借口就往后殿走,不曾想下台阶的时候太慌张了些,不小心踩到了裙子,一下子往前栽了去,然后便只觉得眼前一黑,人瞬时就失去了意识。

半梦半醒,迷离恍惚间就瞧得四周一片慌乱之象,许多的宫女、内侍进进出出地乱作一团,又见一高冠男子,走到床前与我说道:“你合该有一段姻缘在此,我才提你魂魄过来,待遇到四个西去的和尚,便是那缘灭之时,你方算是了结了这段公案。”

他话说完,又倏地化作了一匹恶狼,迎面向我扑了过来。

我惊得一身冷汗,噌地一下子从床上坐起了身,几个宫女打扮的女子忙围上前来,又有人回身叫道:“公主醒了,公主醒了!”

我意识到刚才只是梦境,心中稍稍安定,可没等着身上的冷汗下去,紧接着又发现不对劲了……

这些宫女,竟然没有一个是我认识的,不但人长得面生,就连身上的衣裙也都有几分怪异,分明不是我朝之人!

正疑惑着,一个女官模样的女子分开众人,从后挤上前来,关切问我道:“公主总算醒了,此刻觉得如何,可是好些了?”

我暗中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发现挺疼,忙又收了手,也不敢回答她的话,只安静地坐着,以不变应万变。

母亲曾说过,不管遇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都不能慌张,越慌越乱,是一点好处都没有的。

她这话我记得很清楚,所以,虽然眼下这事情远超出我的认知,我还是尽量地保持了镇定。

那女官瞧着我,眼中担忧之色越发浓了,忙着人去请国王和王后娘娘,又叫人再去请太医过来瞧瞧公主。

片刻工夫,那国王和王后娘娘以及太医便前后脚地赶到了。我仔细地瞧了瞧他二人的模样,这回才算是死了心。

完了,这一跤跌的啊,这是把我的魂魄摔到哪里来了?

那国王瞧着也就四五十岁的模样,虽长得不如父亲好,可眼中流露的舐犊之情却也着实深重,坐在床边仔细地问我感觉如何,见我总是不肯说话,面上便又挂上了忧虑之色,转头去问太医:

“公主这是怎么了?怎么还变成哑巴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说着说着,眼圈竟然都红了。

太医刚给我诊过了脉,见状赶紧答道:“陛下莫忧,公主娘娘的身子没有大碍,只是跌倒的时候撞到了头,许是会有些迷茫懵懂之感,待养上些时日便好了。”

我一听太医给我搭台阶,也就顺着往下爬,一手扶了额头,轻呼道:“我头好晕啊。”

众人听了忙又吓得慌了神,那王后娘娘连声吩咐宫女扶我躺下,眼中含着热泪,轻声埋怨道:

“你这丫头,性子这样倔,你父王不过是随口一说,你怎就堵这个气?快些将身体养好,父王与母后都应允你自己挑选驸马,还不成吗?”

我一听顿觉头大,怎么又是选驸马?这驸马怎么都选到这里来了?

那国王也劝慰了我几句,又交代好宫女们好好伺候着,这才带着王后与随从们走了。

我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回忆了一下刚才那个梦境,又理了理思路,借着嫌乱把殿内伺候的宫女们都打发了下去,只留下一个十三四岁,面相憨厚的宫女伺候,开始不露痕迹地套她的话。

套话这种事情最忌心急,慢慢来才能不引人怀疑,直到头上青肿的大包消了个干净,我才总算是搞清楚了自己眼下的身份与处境。

我现在所处的国家是宝象国,当今国王无子,只生了三位公主,自己这副身体就是国王的第三个女儿,乳名叫作百花羞。

这位三公主现今二八年华,也到了选驸马的年纪,因着驸马这事和父王耍小性子,一个不小心却跌了一跤,脑袋撞到廊柱上昏了过去,再醒过来时,就已是换成了我的魂魄了。

如此算来,那百花羞的魂魄是去了我的肉身上了?

不知父亲和母亲是否察觉,又会怎样待那一个“齐葩”?

同时,我也有些好奇,既然是磕晕了才换的魂,那若是再磕一回,是不是又能再换回去?

想这事时,我正手扶着殿外的廊柱,几次想把脑袋磕上去,可终究下不了那个狠心。好容易有一次咬了牙,还没等着脑袋碰到廊柱呢,就有宫女从后面死死抱住了我的腰,放声哭求道:“公主啊,您可不能想不开啊,陛下不是都答应了叫您自己挑选驸马了吗?”

我十分无语,默默站了片刻,终不想落个为了男人寻死的名声,只得缓缓松开了手。

那国王听到我这位三公主又要“寻死”的消息,吓得忙亲自带着人给我抱了一大抱国中青年才俊的画像来,一张张展开了叫我选,道:“丫头,挑吧,可着心意地挑,瞧着喜欢的就都先挑出来,待过了中秋,父王把他们都召到宫中来给你相看!”

我愣怔了片刻,忽地想起梦中那人说的话来,他既说我有段姻缘在此,可是应在了这上面?想到这里,我忙仔细地把那些画像都扒拉了一遍,却也没见到有什么和尚道士之流的,便忍不住问道:“父王,这里面为何没有和尚?”

国王先是愣了一愣,然后两眼一翻就晕过去了。

王后也捏着帕子哭:“女儿啊,那和尚可是佛门弟子,怎么能入选这些画像呢,就是长得再好咱们也不能嫁,佛祖会怪罪的啊!”

她这里哭哭啼啼,那边的国王也悠悠醒来,叫道:“女儿啊,这些里面既没有合意的,我们就再另外选些人来,只要不是和尚,怎么都好说,反正也不着急,你慢慢挑!”

我听着这话就觉得有些耳熟,那时母亲貌似也是说了这样一句话的,紧接着我就摔到这个世界里来了。

现如今听到这国王也如此说,我心里忽就有了些不祥的预感。

果然,八月十五那日晚上,国王恩旨着各宫排宴,赏玩月华,共乐清霄盛会。我这个冒牌的三公主也跟着去凑热闹,可人还没到席上,忽一阵疾风袭来,脑袋昏沉间,就觉得有个结实有力的臂膀一把揽住了我的腰,随即身子一轻,似腾云驾雾一般,恍惚惚地连自己身在何处都不知道了。

待再清醒过来,人已是在荒山野岭之间,面前站了个身形高大的男人,黑暗中仔细看去,就见他蓝面青发,一双金睛闪闪,正低头看我呢。

我脑子嗡地一炸,也不知道是不是吓过了劲,竟是没昏死过去,而是脱口而出道:“老天爷啊,真丑!”

那男人瞅着我,像是一时也愣了。

多年之后,他还对我这一句话耿耿于怀,埋怨我道:“你这女人,见我第一句话竟然是那个,真真可恨!”

彼时,我早已经修炼得皮厚心黑,瞎话张口就来,闻言想也不想地说道:“我那时被吓傻了,说的不是真心话。”

他不信,又追问道:“当真不是真心话?”

我信誓旦旦:“当真不是!”

我这话还真不算是骗他,因为这一次见他,我心里真想说的话是:我擦啊!这人怎么能丑成这样?

第一次见面,我被他这一副雄奇的相貌吓得傻了,就呆坐在地上,直愣愣地看他。

他也似意外于我的表现,一双吊睛大眼眨了眨,粗声粗气地说道:“既然醒了,那就自己走吧!”

我手脚俱软,深呼吸了好几下,这才勉强从地上爬起身来,转头见四下里都是黑乎乎的,唯有树影绰绰,哪里还能找到路径。稍作思量之后,抬脚就往地势低的方向走,谁知脚下刚迈了两步,那人就在身后说道:“错了方向了!”

我只得停了下来,可怜巴巴地望他。

他没再说话,迈开大长腿往另外一条小路上走去,待走得几步,发觉我并没有跟上,便又停了下来,淡淡说道:“这林中野兽众多,你若是被它们叼了去,可别怨我。”

这威胁极为有效,我立刻消了那些逃跑的小心思,老老实实地跟在他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去。走了不一会儿,前面天空便渐渐透出亮光来,我借着光线看去,这才瞧清了四周藤攀葛绕,柏翠松青,竟是身在一片松林之中。

那男人还在前面走着,他背后似是长了眼,只要我脚下稍稍一慢,他就会停下步子,也不转身,只站在原地等我。待我跟上了,他就又会继续前行。林中虽然幽暗,可渐渐地却也能看清了他的背影,甚是高大魁梧,一身淡黄色衣袍,衬着他那头青发,怎么瞧都叫人身上发冷。

待他走到光亮处的时候,我特意看了看他的脚下,倒是也有影子。

我不由得大大松了口气,只要不是黄泉路上的引路使者就好,母亲说过的,不管遇到什么事,只要人还活着,总能想出法子来的。

松林内草深路小,走着走着,不知什么时候就变了方向,竟由东折向了南,渐渐地便能听到水流之声,又行得片刻就出了林子。

此时日头已经老高,我抬眼一看,却是不由得呆住了。

眼前是一道宽约数十丈的山涧,山涧中河流跳跃欢腾,水流击在岩壁上,扬起阵阵水雾,还隔了许远,就有水汽借着风迎面扑来。山涧上横跨了一座石桥,桥上砌了白玉栏杆,隔着丈余便点了一盏长明灯,直通向山涧那侧。

过去不远,一座高峰拔地而起,直插云霄。两边侧峰杂树数千棵,郁郁葱葱,无边无际,不时有飞禽在林中或出或入,结队而飞。

真可谓是花映草梢风有影,水流云窦月无根,远观一似三岛天堂,近看有如蓬莱胜境。

这景色本已是极盛,更妙的是那主峰似是被刀斧劈过,露出一块高有百丈的峭壁来,一座金顶宝塔镶嵌其中,塔门处正是一个山洞的入口。洞门外,竟还有走兽来往成行,悠闲自在。

我一时瞧得出神,暗想那神仙洞府所在,也不过如此吧。

“对这地方可还满意?”那男人忽地出声问道。

他停下了脚步,扭回头看我。

昨夜里虽是已和他打过了照面,可此刻真正看清了他的面容,我竟是又差点吓晕了过去。

青面獠牙也就罢了,偏两边脸颊上都是乱蓬蓬的鬓毛,鼻子也不是人鼻,好似鹦嘴一般往外拱着。再往上看,就是昨夜里已经看清楚的一双大眼,瞳孔还是金色的,日头下也能闪闪发出光来。

我的母亲大人啊!这哪里还是个人啊?这分明就是个妖怪啊!

这还不如是个鬼呢!就算是阴阳分隔,人鬼殊途,可好歹之前还算是个同类不是?多少也得有点共同语言。现如今给我整了这么一个妖怪出来,可叫我怎么和他沟通啊?而且,这到底是个什么妖?吃素的还是吃荤的?

我这里正暗自胡思乱想,叫苦不迭,那妖怪却是嘲讽地扯了扯嘴角,不冷不热地说道:“你我有一世姻缘,以后就住在这里了。你先往到处转上一转,看看这地方可还满意。”

我一双腿早就软得在打筛子了,哪里还能有劲去各处转,又听得他说与自己有一世姻缘,脑子里就只剩下了四个字:一世姻缘,一世姻缘……

那妖怪冷眼看了我片刻,也不管我,径自转身踏上石桥,过了山涧,往石塔里去了。

他前脚刚走,我就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和这样的妖怪有一世姻缘?我这是几世未做好事,才得这般报应?

黄袍妖怪进了石塔就再没出来,我坐在石桥这头,等到腿不软手也不抖的时候,日头已是到了正头顶了。强烈的阳光总是能激发人的勇气,我抬头望了望山涧那侧的“人间仙境”,又回头看了看身后幽深昏暗的黑松林,心里开始琢磨,如果此刻偷偷逃走的话,成功的几率能有多大。

算来算去,怎么算都是自己眼下根本没能力走出那片黑松林。再想那妖怪明明可以直接把我摄入洞府,却故意在林外就丢下了我,叫我跟着他一路走过那黑漆可怖的林子,分明就是存了警示我的心。

唉!现实总是叫人心灰意冷!

我低低地叹了口气,认命地从地上爬起来,一面拍打着裙子上的灰土,一面偷偷打量山涧那侧的情形,却瞥见桥头的草丛中似有红影闪了闪。

正怀疑自己眼花时,就见一个身材窈窕的红衣少女笑嘻嘻地从草丛中站了起来,摆着腰肢上了石桥,还离着老远,就夸张地冲着我甩了一下帕子,捏着嗓子娇笑道:“哎呀,公主娘娘怎么还在这儿呢,可叫奴家好找啊!”

我本是被毒日头晒得冒汗,愣被她这声笑激了一个寒战,一时也不知该如何答她,只好继续装哑巴,就站在那里直愣愣地看她。

这少女长得倒是极好,一张小巧柔和的瓜子脸,其上面皮白净,五官精致,笑靥如花,尤其是那双含笑上扬的桃花眼,眸光潋滟,顾盼生姿,天生一股风流。

眨眼工夫少女就到了眼前,她将双手叠放在身前,屈膝向我福了一福,满脸堆笑地说道:“公主娘娘万福,奴家叫红袖,是大王派来专门伺候公主娘娘的。”

大王?就是刚才那黄袍妖怪?

我用手偷偷指了指石塔内,试探地问她:“你家大王可是刚进里面的那位?”

红袖忙点头,“就是,就是,大王正在洞府里歇息呢,特叫奴家过来请公主。”

我听了这话,双腿就不由得颤了颤,又将这红袖上下打量了一番,稍稍犹豫了下,用手半掩住了口,小声问她道:“你也是被……呃……抢来的?”

红袖怔了一怔,摇头道:“不是。”

难不成还是心甘情愿的?正惊愕呢,果然就又听得红袖一本正经地继续说道:“奴家是心甘情愿追随大王的。大王姿容绝世,奴家一见倾心,心甘情愿为奴为婢,只求能长伴大王身边。”

我顿时哑口无言,仔细地打量了一会儿红袖,见她不像是在做戏,便伸出两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了一晃,问道:“这是几?”

红袖面带不解地看着我,“二啊。”

很好,眼神既然没有问题,那就是审美观的问题了。

我心中暗叹了口气,转念一想,如果能知道这少女家在哪里,又是怎么来的,没准就对我日后逃走会大有好处。我略一沉吟,只得又换了个问法,“那你是怎么来到这……大王身边的?”

红袖眼睛微微上翻,似是认真回想了一番,答道:“那一日奴家正趴在草丛里晒太阳……”

这样一个青春少女,竟然会趴在草丛里晒太阳?

我实在奇怪,忍不住插嘴问道:“趴在草丛里?”

红袖想了一想,又改口道:“哦,也算是卧吧。那一日奴家卧在草丛里晒太阳,当然顺便也想逮只兔子解解馋,正好赶上大王在旁边经过,看到奴家,就问奴家愿不愿意跟着他。奴家当时被大王的姿容所震,自然是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于是大王就叫奴家先去人间学一学做人的规矩。

奴家就去了宝象国里,学了足足半个月,昨儿才回这碗子山的。”

我人虽还站着,可两条腿却已是有些止不住地颤了起来,“难道你也……不是人?”

红袖听了,娇笑着冲我甩了下香喷喷的帕子,掩嘴笑道:“哎呀,公主可真是好眼力,一眼就看出奴家不是人呢,奴家是只狐狸精呢!”

我身子晃过来又晃过去,一连晃了几晃,终还是没有倒下。连自己都不得不佩服自己,我的神经可真是强悍无比啊!

红袖又问道:“公主还有什么话要问吗?”

我僵硬地摇了摇头。

红袖便上前来搀住了我的胳膊,一边扶着我往石桥上走,一面笑嘻嘻地说道:“公主,那咱们赶紧回洞府吧,大王还等着公主用饭呢!”

红袖脚下迈得极快,连扶带拖地把我扯进了石塔。进去石门一看,才知里面是个可容千人的大厅堂,四下里又有无数通道,也不知各自通向何处。

红袖拖着我走进了其中一条,通道幽深曲折,脚下修得倒是十分平整,头顶石壁上镶嵌着许多鸡蛋大小的夜明珠,柔和的光芒洒落下来,将洞内照得一片光明。

就这样往里走了约一炷香的工夫,转过一个弯之后,光线骤亮,眼前豁然开朗。午后的阳光慵懒地洒落下来,就见四下里郁郁葱葱,鸟语花香,亭台楼阁高低错落,小桥流水一应俱全……

我只当石洞通往的会是阴森的洞府,谁知道竟是连着这样一处世外桃源。

“公主,咱们这座山叫碗子山,洞府叫波月洞,刚才走的那石洞另有道路通向洞府内,可大王嫌洞内阴暗,平日里饮食起居都是在这谷中。”红袖一面解释着,一面扶着我上了游廊,绕至一处厅堂内,笑嘻嘻地说道:“大王一直等着公主,公主快些过去吧。”

我一抬眼,果然就见那青面獠牙的黄袍怪正坐在几案旁边自斟自饮呢!

那样一张脸,青天白日地看过去,更叫人觉得阴森恐怖。我本能地转身想跑,却被红袖红袖拦下了。她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果盘出来,塞进我手里,低声说道:“快些给大王送过去吧。”

我低头看看那一盘子瓜果梨桃,又看红袖,真诚地问她:“这位大仙,你确定你家大王会吃这个?”

就那样的獠牙,如果不是用来啃肉的话,难道还是用来做装饰的吗?

红袖点头,“大王平日里只吃这个的!”

很好,既是个素食的妖怪,那也就说明他不会因一时恼火就生嚼了我。我一颗心往胸口落了落,往前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倒退了回来,侧过头低声问红袖:“你可是真心觉得你家大王姿容绝世?”

“真正的姿容绝世!”红袖答道。

“貌美无双?”

“绝对的貌美无双!”

就这样被红袖催眠了几句,我深深地吸了口气,面上终于堆上了微笑,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去,将果盘端到了那妖怪面前。

黄袍怪没说话,只撩起眼皮淡淡瞥了我一眼。可就是这一眼,却吓得我差点把手里的盘子丢到他脸上去。

我咽了咽口水,强自镇定地说道:“大王,请用些果品吧。”

黄袍怪从果盘里捡了一颗桃子出来,却没吃,只拿在手中一抛一接地玩着,状似无意地问道:

“你不怕我?”

我努力地把他这张脸想象成三堂兄那妖孽的模样,后来觉得难度实在太大,只得放弃了,赔着小心地答道:“不怕。”

黄袍怪扯了扯唇角,露出那闪着寒光的獠牙,又追问道:“果真不怕?”

我一时便有些拿不住他是个什么想法,又怕他恼我不诚实,便试探地回道:“初见之下,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怕的。”

黄袍怪一笑,忽地伸出手抬起了我的下巴,缓缓逼近了,轻声问:“就只一点点么?”

我那颗小心脏都要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吓得连气都不敢喘,只用手指小心地比画着,“比一点点还多了那么一小丢丢。”

黄袍怪却是仍不满意,“嗯?”

他的面孔离我极近,已是能气息相闻,我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生怕自己这一口气憋不住了,下一刻就会吓瘫下去,只好与他商量道:“那您说……该怕多少?”

他未答,竟是忽地咧嘴嘲弄地笑笑,把那颗桃子往果盘中一丢,就这么起身走了。

这反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于是我傻眼了。

红袖一路追着将黄袍怪送到了廊下,也不知道两人说了什么,她回来后就对我说道:“公主,大王交代了,您在谷中可随意走动,不过若是要出这波月洞,却要奴家跟着才行。”

于是,我就这样在这波月洞里住了下来,每日里三饱一个倒,除了身边伺候的人少了点外,倒是和以前的生活没太大差别。

红袖说黄袍怪也是住在这谷中的,只是轻易不肯露面。有两次我还真在山谷中远远看到过他的身影,可还不等我转身呢,他倒是先避开了。

就这样混过了几天,我心神渐定,胆子也逐渐大了起来,便开始思量着逃跑这件事来。

只是逃跑这活,实在是太难做了!

我人生的前十六年在大夏国做齐葩公主,移魂到这宝象国之后,又做了月余的百花公主,两辈子加在一起,光学着怎么做公主了,哪里学过逃跑这事!

波月洞好出,山涧也好过,最难的却是那一眼看不到头的黑松林,且不说里面会有猛兽伤人,就是都扫清了叫我一个人走,都未必能走得出去。

思量来,思量去,身边能用的也就只有红袖一个,我虽有点怵她是只狐狸所幻,可她好歹看起来与凡人无异,面对她的时候,心里的压力也就少了许多。

母亲曾说过,要用一个人,要么能拿捏住她,要么能笼络住她。

我自认没那个道行去拿捏住一只狐狸精,能做的也就是去笼络她了。可眼下无权无势也无钱,想要笼络住一只狐狸精谈何容易啊,百般思量之后,只剩下攻心这条道了。

谁知这条道走得却是艰难无比!

我与她谈人生,她的人生只开始于见到黄袍怪的那一日。

我与她谈理想,她的理想是能够陪在黄袍怪身畔,朝朝暮暮,长长久久。

几句话之后,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情:我是人,她是狐,我们之间的代沟又宽又深,若是注上水,想必都能赛龙舟了。

还不如……放弃吧!

又过得几日,黄袍怪终于重又出现,还是那一身淡黄色衣袍,还是那一张青面獠牙。不过,许是见的次数多了,我倒是觉得不像初见时那样恐怖了,只是真心觉得他丑!

实在是太丑了!

黄袍怪瞧着像是心情不错的模样,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突然说道:“过几日便是九月初九,也算是黄道吉日,咱们两人便选那一日拜堂成亲吧。”

说实话,我没想着他会来和自己说这事。我原以为自从被他抢来的那一日起身份就已经定下了,没想到他竟然还要举行这么一个婚礼仪式。

难怪之前他并不来纠缠,原来只是在等着礼成之后好名正言顺。

这倒是一个遵教守礼的妖怪!可喜可贺!

“好。”我轻轻点头,明明心如擂鼓,面上却是一派风轻云淡的模样,停了停,又问他道:“可会有双方亲友前来祝贺观礼?”

许是这个问题叫黄袍怪十分意外,他就挑了挑他那又浓又黑又宽又杂乱的眉毛,金睛闪闪地看我。

挑眉毛这个动作,我那三堂兄也时常做,不过他人长得极好看,真正的剑眉星目,鼻直口正。

那斜飞入鬓剑眉微微挑起时,就好似化作了一个钩子,能将女人的魂都勾了过去。

明明是同样的一个小动作,可眼下这黄袍怪做起来……唉,我实在是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母亲说过的,这世界上最难接受的不过就是现实。

黄袍怪仍在看着我,问:“你想有亲友来观礼?”

我琢磨着如果能有亲友来,没准就能将百花公主被困在这的消息带出去。宝象国再小,保不齐会有法术高强的道人和尚之类的,然后来收了这妖怪,救我回朝。

就比如梦中那人所说的,能了我这一世姻缘的……四个和尚。

我心里一面打着小算盘,一面柔声说道:“嫁人毕竟是女子一辈子的大事,如果可以,自然盼着能有父母亲友在此,祝我顺遂,愿我安好。”

黄袍怪终于放平了那双浓眉,静静地看着我,许久之后,才缓缓地点了点头,“我试试看吧,看能不能将你父母请过来观礼。”

我又惊又喜,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若不是他还站在我面前,真想去掐一把大腿看看疼不疼。

黄袍怪淡淡地笑了笑,便转身离去了。

从这日之后,山谷里渐渐地热闹起来,似是凭空里冒出了许多仆人来,来来往往忙个不停。很快,谷中各处就有了喜庆的味道。

红袖也欢天喜地帮我准备婚礼喜服,好像要出嫁的是她一般,全无半点拈酸吃醋的意思。我看入眼中不由更是感叹,这妖和人果真不同,别的暂且不说,只这份胸怀就叫人自叹弗如。

若是三堂兄的那些女人们都有这个胸怀,赵王府里估计得和谐不少。

古人云:婚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这事本来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要有“三书六礼”的。

可我是被黄袍怪抢来的,他没聘礼,我无嫁妆,于是便一切从简,只需一个热热闹闹的婚礼就够了。

九月初七那天,就觉谷中的人忽地多了起来。

我由狐狸精红袖陪着,坐在谷中最高的那个观景亭里,一面吃着瓜果梨桃,一面透过那雕花窗棂往外看热闹。

红袖指着一个穿褐色衣衫,长得有些干瘦的男子与我说道:“那是个枣树精,别看他长得不济,结的枣子却可好吃了,皮薄肉厚,又大又甜,奴家以前还常去树底下捡枣子吃呢。不过后来他道行越高,就越发吝啬起来,一茬果子挂好多年,轻易不肯掉一个下来。”

红袖小嘴巴巴地讲得利索。

我看看远处那个干瘦的男子,再看看手里那颗才咬了一口的大红枣,就怎么也下不了嘴了,只得扔了手中的枣子,从盘子里换了一颗蜜桃出来。

就又听红袖叫道:“哎,哎,公主,您瞧那个,溪边那个穿得粉嫩嫩的女子,她就是号称碗子山第一美女的桃花仙。”

我这里刚要去啃那桃子,听了这话将半张的嘴又缓缓合上了,犹豫了一下,将桃子也放下了。

“那边瞎忙活的细高挑水蛇腰的男人,是个柳仙,哦,其实就是条蛇精,刚渡了五百年的大劫,听说前几日那阵子雷就是劈他的,差点叫雷公给劈成了烧火棍子!桥上的那个,是个白仙。白仙,公主您知道是什么吧?就是刺猬,他性子最是死板倔强了。哎哟!那边那个算起来倒和公主您是同族……”

我心中一喜,忙问:“哪个?”

红袖指向东边,一本正经地说道:“就花墙下站的那位高个夫人,她是东边白虎岭的白骨夫人,眼下虽然是具僵尸,可几百年之前倒也是个美人的。”

我顿时哑口无言。

红袖又惊讶地“咦”了一声,“那两个是谁啊,倒是从不曾见过,也不知道是哪里的精怪。”

这里竟然还能有她也不认识的人?我颇为惊诧,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过去,果然就见有一对中年夫妇,面上带着迷惑与诧异,十分无辜地站在群妖之间,甚是令人瞩目。

我不由默了一默,说道:“那是我的父王和母后。”

红袖既惊愕又尴尬地看我半晌,突然蹿了起来,叫道:“哎呀!奴家这就去迎陛下与娘娘过来。”

她口中说着,人已是出了观景亭,不一会儿的工夫,就将宝象国的国王与王后两人带了过来。

在看到我的那一刻,夫妇俩先惊后喜,紧接着就又哭了,这个喊“我的儿”,那个叫“我的心肝”,齐齐地围了上前来。

此情此景,我也赶紧做出了一副亲人相见眼泪汪汪的模样。

王后抹着泪问我道:“百花羞啊,你怎么会到了此处?自从那一日你突然不见了,宫里都乱了套,你父王……”

“母后,”我忙打断了她的话,“我现在很好,您和父王先不要着急,我叫红袖去给你们倒两杯热茶来,咱们坐下来慢慢说。”

那王后瞅着也是有心机的,闻言立刻不说话了,还偷偷扯了那国王一把,两人都擦着眼角坐下了。

我不动声色地支了红袖出去泡茶,待她出去了,这才回过身来,不紧不慢地问宝象国国王道:

“父王,您和母后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宝象国国王面现迷惑之色,“我与你母后正在殿里坐着说话,只觉得一阵头晕,待再清醒过来,就到了此处。百花羞啊,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我没有立时回答他的话,反而有意试探道:“父王,你可记得那日我挑选驸马画像时的事?”

宝象国国王一愣,眼圈立刻又有些泛红,与王后两人互看了一眼,这才十分为难地问她道:“百花羞啊,难道你非要寻个佛门子弟吗?菩萨会怪罪的啊!”

得!有这么一句话我就放心了,可见这两位不是妖精变幻了来骗我的。

我满怀激动,立刻上前紧握住他二人的手,小声而急切地说道:“你们先听女儿说,这里是碗子山波月洞,只知道是在咱们宝象国之东,离着都城有多远就不知道了。女儿是被这洞里的妖怪使了妖法摄来的,父王与母后来此也是他的手段,想叫你们来参加女儿与他的婚礼。父王与母后不用害怕,只装作赞成我与他的婚事,事后他必然会放你们回去,到时候请父王一定要发兵前来救女儿出此妖谷!”

我一口气说了太长的话,又加上心里紧张,待说完了,别说嘴唇有些哆嗦,就连两条腿都有些发颤。

我来这波月洞半个多月,每日里与妖精朝夕相处,连自己都麻木了,都以为自己不会再害怕了,可到了此刻我才知道,我其实一直是恐惧的。

宝象国国王与王后均是一脸惊色,正欲说话呢,外面已是传来了红袖的脚步声。

要说还是王后娘娘反应快,立刻掩下了脸上的惊恐之意,转而换上欣慰之色,发自肺腑般地叹息道:“女儿啊,父王和母后一直盼着你嫁个良人,不管他的身份,也不论他的出身,只要他能宠你疼你,这便足够了。现如今真遇到了这般的人物,也算是你的造化,我和你父王也就放心了。”

说着说着,竟就喜极而泣了。

宝象国国王也跟着教育我道:“百花羞,以后嫁了人,再不可像在宫中时那般任性了,丈夫便是妻子的天,你要好好侍奉他才是。”

见他两人这般上道,我暗自大松了口气,含泪点了点头,应道:“女儿知道了,只是以后不能常在父王母后身边侍奉,望父王母后多保重身体。”

正说着,红袖推门进来,笑嘻嘻地给他二人倒了茶捧上来,道:“陛下和王后娘娘都放宽心,我们大王待公主好着呢。我们大王说了,今日里只是先把两位请来与公主见个面,一会儿就把两位送回宝象国去,待明后日再接两位过来。大王还说了,就算以后成了亲,若想见面也是极容易的,陛下和王后娘娘快别悲伤了。”

黄袍怪今日就要送宝象国国王与王后回去,然后明日再去接了过来?我略一思量,顿时明白了这其中的缘由。一国之主若是失踪几天,必然会引的国中大乱,所以他也只能不怕麻烦地把人接过来再送回去地折腾。

想通了此处,我不由得心中暗喜,便赶紧说道:“父王,您和母后出来也有一阵子了,若是宫人们发现您与母后都不在宫中,少不得要生乱的,不如今日早些回去,待将朝中事情安排妥当,明日再早些过来吧。”

那国王明白了我的暗示,点头道:“也好,父王回去处理一下政事,待明日再与你母后过来。”

我忙又转头要红袖去找黄袍怪,请他赶紧把宝象国国王与王后送回宫去。

红袖又紧着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便过来请国王与王后跟着她走。我送着他们出观景阁,刚下了游廊,红袖便说道:“公主就在这里停步吧,奴家送陛下与王后出去。”

没法子,我只得停下了脚步,却不由自主地紧紧抓住了王后娘娘的手,红着眼圈叫了一声:“母后。”

王后暗中用力握了握我的手,语带双关地说道:“百花羞,你安心等着,明日母后和你父王再来。”

宝象国国王也给了我一个放心的眼神,闪出豪情万丈,仿佛只等回朝之后就点战将带大军,杀来这碗子山救公主回朝。

我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缓缓地松了手,看着国王与王后二人的身影随着红袖渐渐远去,然后就心情忐忑,望眼欲穿地盼着。

第二日傍晚,宝象国的国王与王后果然又来了。

可惜,没有战将,没有大军。

那两人依旧是被红袖领了过来,依旧是满脸的迷惑与诧异,在看到我的那一刻,夫妇二人先惊后喜,紧接着就又哭了,这个喊“我的儿”,那个叫“我的心肝”,齐齐地围上前来。

我都看得傻愣了。这是怎么了,这都第二回见面了,怎么情绪还会如此激动?

王后抹着泪问我道:“百花羞啊,你怎么会到了此处?自从那一日你突然不见了,宫里都乱了套,你父王……”

等等!这情景,还有这话都好耳熟啊。

正惊愕着,红袖把我扯到了一边,低声解释道:“公主莫要奇怪,陛下与王后娘娘已经不记得昨日的事情了。”

我听得心中一惊,不由得瞪大了眼,又听得她继续说道:“大王说若陛下与王后娘娘记得此间的事情,怕是不妥,不如索性就消了他们二人的这段记忆,这样既全了公主对父母的思念之情,也不会给日后惹麻烦。”

很好,很好,好一个奸诈狡猾的黄袍怪啊!

我气得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没仰倒过去。

红袖又说道:“公主和陛下与王后说说话,奴家去给你们泡茶。”

说完就很懂事地避了出去,可我却全没了说话的力气。反正不管说了什么也是记不住的,还费这个劲做什么?

那边国王与王后还眼巴巴地瞅着她,没法子,我只好强自打起精神来,把昨日里说过的话又重新说了一遍,只盼着万一黄袍怪做事不利索,能有个遗漏的一言半语被他二人记住了,也算幸事。

国王与王后两人又信誓旦旦地走了。

第二日便是九月初九,天刚一黑,他们两个又被黄袍怪施法摄了来,依旧同前两天一般模样,都是丝毫不记得之前来过这里的事情。

也亏得我知道今天是最后的机会了,白天的时候就准备好了一方手帕,又趁着红袖不在身边的时候,咬破指尖在上面写了“百花羞在东方碗子山波月洞”等十二个血字,正好写满了一张手帕,看起来甚是触目惊心,相当震撼。

我顾不上和他二人细细解释,只趁着没人注意,将手帕塞到王后的袖口里,低声嘱咐道:“贴身藏好!”

话音刚落,就听得外面鼓乐齐奏,红袖带着侍女从外面进来,催促道:“公主,吉时就要到了,请上轿吧。”

话音刚落,一群分不出是人是妖的侍女就围了上来,也不管宝象国国王与王后愿不愿意,簇拥着他们就出去了。紧接着,我这里就被人盖上了红盖头,扶出了门,扶上了轿。一路上吹吹打打,也不知道在这山谷中绕了多远,花轿终于停了下来,落了地。

一阵鞭炮声噼里啪啦响过之后,轿帘被人从外面缓缓掀起,一只洁白修长的手伸了进来,展开了擎在我的面前,就听得黄袍怪淡定从容的声音在轿外响起,“到了,出来吧。”

我愣怔了片刻,这才把手放在了他的手上。因着害怕,之前从未敢仔细观察过这黄袍怪,自然没细看过他的手。这会儿才意外地发现,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皮肤细腻,指节修长有力,竟是和那张脸的风格全然不同。

我稳了稳心神,弯身迈出了轿子,由他牵着往前走去。

盖头很大,几乎遮住了眼前的一切,只能透过盖头下的缝隙,看到那随着他的步伐而翻飞的红色袍角。

还好,今天总算是没再穿他那一身黄袍,不过,那脸和手是一个风格就好了。

我一路胡思乱想着,一路被黄袍怪领进了喜堂,随着傧相的礼赞声,四周终于缓缓地安静下来,就听得傧相高声叫道:“一拜天地!”

我心中忽地慌乱起来,不管日后能不能获救,今日这场婚礼都是躲不过去的了。

想当初还在大夏朝时,父亲将满朝的青年才俊都堆在一起由着我选,那才真叫是琳琅满目,眼花缭乱。后来到了这宝象国,国家小了些,候选驸马们的水平也普遍不如之前,可好歹也都是挑出来的优秀人物。

眼下可好,只有这么一个半人半妖的,选都没得选了。

唉!相亲挑驸马这事怎么竟和割韭菜一样,都是一茬不如一茬啊!

黄袍怪已是跪下了一条腿,见我站在那里没有反应,他握着我的手稍稍紧了一下。感到手上隐隐有些痛,我这才有些慌乱地跟着他跪了下去。

拜完天地便是拜高堂,这一回却是我跪下去了,黄袍怪又不肯跪了。他身姿笔直地站在那里,过了片刻才低声说道:“他们两个受不得我的跪拜,你自己拜就是了。”

他这话激得我起了一肚子气,一国之君竟然受不得你一个妖怪的跪拜,倒真对得起你那张大青脸!

我没再理会黄袍怪,从他的手中抽回了手,认认真真地给座上的宝象国国王与王后磕了头。他两位是这百花羞的生身父母,不管是为了不知魂在何处的百花羞,还是为了这些时日他们对我的疼爱,这个头都理当磕。

待我起了身,傧相又是高声叫道:“夫妻对拜。”

我转过身与黄袍怪相对而立,透过盖头下的缝隙,就见他一撩袍角冲着我跪了下来。我心中一动,微微侧身,不露痕迹地避过了与他正相对的方向,这才缓缓地跪了下去,膝盖还不及触地,又故意将身子往旁边一偏,顺势栽倒在地上。

因被盖头挡着,看不到堂上的情形,不过只听声音便知道四周有些混乱。我心里不由得一阵阵地发虚,不知是该自己爬起来还是继续装晕。正犹豫着呢,面上的盖头忽地被人一把撩开了,黄袍怪一张青色大脸出现在头顶上方,面无表情地问:“怎么了?”

我惊得一时连装晕都忘了,只睁着眼睛怔怔地看他,脑子里想的竟然是他这脸亏得不是绿色的,不然配着这身大红的礼服,那该是多么经典的搭配啊。

黄袍怪又问:“可还能行礼?”

行礼?自然是不能行了!这礼若是行了,名分上就真成了妖怪之妻了。

我避而不答,又使出自己的那手绝招,口中轻轻地嘤咛了一声,虚弱地说道:“我头好晕……”

话没说完,身边的王后就接口道:“定是百花羞也受不得大仙的跪拜,这才晕倒的。”

这话说得众人都是一愣,我却忍不住心中暗赞:好个王后,不愧是宫中混了这么多年的,不但有眼力、有心计,就连嘴上都不肯吃半点亏的。黄袍怪啊黄袍怪,你刚才不还说百花羞的父母受不得你的跪拜么,那我这个百花羞也是凡人一个,自然也受不得啊!

我有心点头顺着王后的口风说话,可一对上黄袍怪那双大眼,就立刻没了胆量,只好十分怂包地闭上嘴。

黄袍怪眉头微微敛起,直起身来沉默看我。

喜堂上的气氛一时就有些尴尬。

红袖忙上前连拉带拖地将我扶了起来,嘻嘻哈哈地说道:“大王和公主夫妻一体,什么受得受不得的,奴家看到了,刚才是公主不小心压到了裙角,没事,没事,快些行礼吧。”

说着连盖头也不给我盖,和旁边一个侍女架着我向着黄袍怪跪了下去。

黄袍怪面上不见喜怒,一张大嘴微微抿着,复又一撩袍角跪下来。

傧相连忙高声叫道:“夫妻对拜——”

我这回没了熊胆,很识时务地磕下头去,还不及起身,突听得门外有一女子娇声喝道:“且慢!”

我下意识地随着众人看去,就见一个身穿白色衣裙的年轻女子拨开观礼的人群走上前来,看也不看我一眼,只盯着黄袍怪说道:“奎哥哥,你不能娶她。”

她这样一句话,说得我眼泪都要流出来了,暗道:好姑娘,你这话可是说到我心坎里去了,只是,你怎么才来啊!

黄袍怪转过身看那女子,面容清冷地问:“你来做什么?”

呀,这还用问吗?这个时候这个场合能喊出这句话来的,自然是来抢婚的了。我偷偷地撇了撇嘴,垂了眼帘装木头人。谁知那女子却不肯放过我,她上前两步,纤纤玉指离我的鼻尖不过尺把远,眼睛看向的却是黄袍怪,冷然说道:“她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百花羞,你不能娶她!”

她这般一针见血,反而吓了我一跳。

黄袍怪没说话,只沉默地看着那个女子。

白衣女子又接着说道:“当日苏合姐姐在奈何桥上苦等了三日却不见你来,伤心欲绝,说自此以后与你恩断义绝,永世不见。我亲眼看着她喝了孟婆汤,魂魄入了另外一个轮回,这个百花羞分明是不知从哪里来得孤魂野鬼!”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喜堂之上一片静寂,众人目光刷地一下子齐聚到我的身上。我眼瞧着身侧的红袖松开了手,不漏痕迹地往后挪了一步。

我很惊讶,成精的狐狸难道不比孤魂野鬼更厉害吗?你还怕个什么劲呢?

黄袍怪一直沉默,不辨喜怒的目光在我脸上打了几个转,然后微微眯了眯他那双吊睛大眼,问我:“你不是百花羞?”

讲实话,我内心真是矛盾啊!承认自己不是百花羞吧,不外乎两个下场:一是这黄袍怪大发善心把我给放了;二是他大发雷霆把我给生吃了。

虽说都是“大发”,不过这发的东西实在是差太多了。

而咬死了自己就是百花羞,下场倒是只有一个,那就是嫁给这黄袍怪,和他了这一世的姻缘。

这真是太难抉择了!

我这人一紧张就爱眨眼睛,不受控制地连眨了几下眼睛,这才能结结巴巴地问他道:“你你……

你说呢?”

黄袍怪没说话,只轻轻挑了下眉梢。这表情要是由面容俊俏的男子做起来,想来应该是极风流的,可出现在他这张大脸上,却看得我生不如死。我忍不住闭了闭眼,咬牙说道:“她说的没错,我的确不是百花羞。”

死就死吧,也总比一天到头对着这样一张脸的好!

喜堂上先是一静,瞬间后就如水落油锅,炸开了花。

唯有黄袍怪面容镇定依旧,他看我两眼,又问道:“那你是谁?”

这个问题着实难答,一个说不清楚,我反倒真成了那女子口中的“苏合姐姐”,因着这黄袍怪失约不至,一怒之前另投轮回,却不想十六年后却被一个多管闲事的高冠男子提了魂魄到此,来履那“一世姻缘”之约。

黄袍怪还在看着我,等着我的回答。

不只是他,整个喜堂上的人或妖都在等着我的回答。

关键时刻,我又有些怂了,再想起母亲那句“好死不如赖活着”,于是勉强地笑了笑,又小心地瞥了那不远处的白衣女子一眼,这才委屈说道:“这位姑娘既说我是孤魂野鬼,那我就是孤魂野鬼吧。”

这句话一落,喜堂上众人又是一阵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就听得那粉嫩嫩桃花仙小声和身旁的白骨夫人说道:“看看,明摆着来搅局的,不就是欺负人家公主性子柔弱嘛!换老娘早就大耳掴子抽过去了,老娘拜堂的时候你都敢来闹,活腻歪了你!”

不想白骨夫人倒是个厚道人,闻言忙低声劝道:“打不得,打不得!俗话讲打人不打脸,就算真是来闹事的,直接杀了也就算了,千万别打脸,伤了和气怪不好的。”

黄袍怪浓眉微扬,又看我两眼,嘴角忽向着耳根子扯了一扯,露出一个含义不明的微笑,淡淡吩咐那傧相道:“继续吧。”

“夫妻对拜”都拜完了,再继续下去也就只能是“送入洞房”了。

我头上复又被遮上了红盖头。红袖和另一个侍女从两边架住我,脚不沾地地往堂下走。要说还是母女连心,我这里眼看就要被拖出去的时候,身后的王后终于有些控制不住情绪,凄凄惨惨地喊了一嗓子出来:“百花羞!”

任谁听见这么一声呼唤,也会忍不住红了眼圈。

我停下脚步,强行挣脱了红袖等人,回身往王后的方向望去,本想着嘱咐一句“如若方便别忘了替我找一找那四个西去的和尚”,可一想便是现在嘱咐了,这国王与王后也不能记住,索性还是什么都别说了,只盼着那十二字的血书能被王后带回去吧!

念头这样一转,话到嘴边我又强行咽了下去,只道:“罢了,罢了。”

说完,随着红袖她们出了喜堂。

那新房离着喜堂虽不远,道路却是曲折,我这里顶着盖头被人扶持着一路行来,七转八转地人都转糊涂了,这才坐到了喜床上,然后不等那晕乎劲过去呢,一直遮眼的盖头就被人揭了下去。

抬头,入目的毫不意外的是黄袍怪那张青脸,丑得真是极具特色,每每看都能看出几分新意来。

事到如今,是被生吞还是被活剥全都由不得自己了。

好好地活下去,有朝一日能逃离这里,甚至再回到父亲母后身边。这便是支撑着我在这里熬下去的唯一念头。

母亲说过,既然决定要活下去,那就要好好地活下去,至于能不能活得好,呃……那个再另说。

母亲还说过,女孩子有两个时候最能打动人,要么笑得灿若春花,要么哭得梨花带雨。

瞧着眼下这光景,哭哭啼啼是不大合适的,那就只能先笑上一笑了。这样想着,我便努力扯起了嘴角,向着黄袍怪笑了一笑。

黄袍怪表情明显着愣了一下,手就停在半空之中,还扯着那顶红盖头,眼睛直愣愣地瞅着我,不言不语。

这是,没想到我会笑得如此灿烂?

他还在怔怔看我,我这唇角收也不是,放也不是,脸上笑容便不觉更僵了些。

倒是黄袍怪先恢复过来,将手中盖头随意往旁边一丢,又淡淡瞥了我一眼,竟然连句话都没说便转身出去了,自此一夜再未回来。

前半夜我是提心吊胆,后半夜这才渐渐心安,又因折腾了一日太过疲惫,不知不觉中就昏睡了过去。 NgV81NZUKhejOS1ilGuWvy/0rg2BzQfUNb0UhmPVZSONVA7Jq/VcjiM9JYuHze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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