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学 从四月中旬起,我们开始采访富山市的少年A的自杀事件。表日本 一带马上就到绿意萌生的季节了,北陆 一带依然天空低沉,时不时飘起的小雨如隐忍的啜泣一般,润湿着整个城市。也许是因为这糟糕的天气,或者是因为少年A的事情沉重地压在心里,我们的心情格外沉闷。
今年春天,年仅十五岁的初三毕业生少年A结束了生命。一九七三年四月,因为身为银行职员的父亲(四十二岁)工作调动来到了这座城市的分行工作,少年A随之从千叶县转校到了富山的市立初中二年级。
“他以前是个很听话的孩子,除非必要,绝对不多说话。他可能有点面无表情吧,课堂上同学们都大笑的时候,只有那孩子不笑。他这样子交不到朋友,我曾经鼓励他说:‘早点学会当地方言吧’!”
这是初中老师眼中的少年A。也许那时候,他的心正在慢慢死去吧。因此,他的成绩日渐下滑。但是,虽然大部分成绩都是三分,唯独音乐一直都是五分。他一直在音乐俱乐部吹小号。
升入三年级,少年A本来的志向是升入普通高中,但在老师的劝说下,他转而选择了商科类高中。市里的普通高中一般需要平均分七十五分,一流高中更是没有八十分就很危险。这个分数线对于成绩中等偏上的他来说是无法企及的。
“那家商科高中的铜管乐队很出名,我想着这样可以发挥他的特长。”老师这样说道。
考试生意 不只是少年A,对于县里的初中生来说,决定今后道路的最重要的指标,是民间考试公司举办的全县统一考试。从一条大道上拐入安静的小住宅街道,这家公司就坐落于此。
“三年级学生的考试,每年九次,还有一次是回顾性考试,目的是跟上一年度做比较。三年级末的时候,全县举行统一的考试,我们会按照志愿学校,分别制定成绩分布表,并把这张表交给各位老师。比如说,志愿是A高中普通科的男生中,满分两百分有十个人考了一百八十分,志愿是B工业高中电器科的男生中,考了七十分的孩子有三十人,这样的情况可以一目了然。各位老师就可以看着这张表,来决定怎么指导学生们选择升学道路了:这所学校比较危险,那所学校的话没问题……”
每名学生每次参加考试的费用是三百日元,再加上教材、参考资料等,公司每年的销售额可以达到三亿五千万日元。“学生和老师会从家里筹集资金过来,公司绝对不会被欠款拖破产,哈哈哈哈哈哈。”公司老板说。他看起来阳光开朗,桌子上还装饰着可爱的孩子的青铜雕像。作为一个“制造筛选机器的公司”的老板,竟然有如此温柔的品味,真让我浑身不自在。
富山县曾经因为要把高中学生按照普通科和职业科以三比七的比例进行编组,即所谓的“三七体制”,而在全国出了名。政府于一九六一年设立了这个目标,不久就引起了县民的反对。这一比例在一九七〇年达到了36.6%∶63.4%的顶点之后,直线下降。一九七四年,政府将其修正为47.9%∶52.1%,但即便如此,这个比例值也与全国的标准相距甚远。
高度增长模式 昭和三十年代,富山县要建设临海工业带 ,制订福山、高冈新产业都市的综合开发计划。教育行业要培养对产业发展有用的人才,出于这样的考虑,“三七体制”应运而生。那是一个全日本都把开发当作是繁荣图景的时代。
然而,这并不是富山特有的状况。财界、经济企划厅、文部省等多个部门共同推进的“适合经济发展的人才开发政策”才是其根源。伴随着技术革新而来的,是生产的专业化和劳动性质的变化。对此,日本教育界主流认为,少数的知识精英和大量的下层劳动力,这样的人才培养和分配计划才能更好地推动经济的快速发展。
为了能够合理地选拔、分配人才,就需要通过考试这样一种方式来对人的能力进行量化评价。于是,学校则沦为以分数取人的场所。
说回少年A的事情。虽然A从一开始决定了考商科学校,但最终他还是改为选择工业类高中。他的父亲说,从性格来看,他可能不适合学习商科,少年A便在与父母讨论后做出了这个决定。从二月二十六日起,三年级最后一次期末考试开始了。虽然这之后马上就面临着中考,但是他报考的学校,报考人数与计划招生人数基本持平。同时,在报考的学生中,一定也有人同时报考了高等专门学校,可以说,少年A是板上钉钉可以考上志愿学校的。所以,这次期末考试对他而言也显得格外轻松起来。
但是,从那天起,少年A身上发生了奇怪的变化。
一起睡 少年A的班主任这样说道:
“那是期末考试第一天的事情。A的妈妈打电话过来说他‘感冒了要请假’。那一阵子很多人都感冒了,所以我没放在心上。但是到了考试的第三天,二月二十八日早上五点左右的时候,他的爸爸打电话到我家里来说:‘刚刚A自杀了……’哎,把我吓坏了。”
当两三名教师急忙赶到的时候,警方还在向A的父母询问情况。老师们还听到他们在问:“这孩子喜不喜欢读跟武士道有关的书?”对老师们来讲,大概是发生了无法想象的事情。
A在临近期末考试的时候突然说自己“睡不着觉”。这样说来,他还用从来没有过的语气对母亲说“谢谢你对我这么关心”,还会时不时地说“有没有可以轻松死掉的办法呀”“把刀拿来”“活着也没啥好玩的”之类的话。少年A跟妈妈说想让她陪着自己一起睡,于是妈妈便睡在了他的身旁。
二十七日晚上,他在电视上看完拳击比赛之后说道:“这样好像能睡着了,明天我会去学校的,今天一个人睡就行。”然后便独自一人去睡觉了。几个小时之后,A的父亲发现他用尖刀刺向了胸前,以一种悲惨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假面 少年A到底在想些什么呢?恐怕已经无人知晓到底是什么直接导致了他的死亡。但是,如果他能够按照自己最开始的志愿方向升学的话,又会怎样呢?对他来说,这虽然不是自己主动选择的道路,却能以一种几乎不用考试的方法锁定合格升学之路,或许他被一种无可奈何的空虚感包围了。
但是,即便“三七体制”得到了修正,大量扩大升入高中的人数规模,难道就不会出现少年A这样的悲剧了吗?恐怕并非如此吧。
临近毕业的时候,少年A的学校编辑了一本名为《明天》的文集,上面印有所有毕业生的“一人一语”。当时,他这样写道:
这三年发生了很多事情。但无论哪件,都让我从中受益良多。这三年,我掌握了作为日本人所需的社会常识,我想,这会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文字中没有任何奇怪的逻辑,是为他行为端正的中学时代所唱的赞歌。但是,不只我一人能明显地从中感受到一种令人恶心的冷漠,字里行间已不再有少年们才会有的那种心跳鼓动声。他仿佛被披上了一层钢铁的假面,把心门紧紧地关闭了。
爱之歌 有位老师如此说道:
“我们老师之间经常说,‘五合枡就是五合枡’。我们会觉得,人也跟枡一样,有些孩子本来就是不行,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我从来都没有这样想过吗?要说没有,那肯定是假话。老师们就是用这种想法,为自己平时对孩子的所作所为找借口的,把将学生分门别类当成一种理所当然的事,不加任何感情,这真可怕。”
如果这种想法在老师们之间蔓延的话,大概不会有孩子想敞开心扉了吧。这架以分数将人分类的经济高度增长型教育机器,是不是也侵袭了老师们的心灵,让他们不再像从前一样了呢?
“那孩子生前很喜欢吹小号。对他来说,音乐俱乐部可能是活着的唯一意义,我很后悔没能让他好好地参加俱乐部活动。老师们的研修活动很多,所以影响了俱乐部的活动时间。”这位老师如此说道。
即便如此,少年A曾在秋天的文化节时站在舞台上进行过小号的独奏演出,获得了无数掌声。
“他当时好像演奏的是《一切为了我心爱的人》。”
这是由米歇尔·波尔纳雷夫所创作并演唱的甜美爱情之歌。我试着倾听,那轻快的旋律却残酷地向我逼近:
一切为了我的爱人
一切为了我的爱人
亲爱的,跟我来吧
我把你抱在我的怀里
当你不在的时候
我觉得如此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