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大竞争” 菅原恭正老师(四十八岁),学生与家长都亲切地称呼他为恭正老师。恭正老师身材魁梧,有些胖,皮肤很黑。
今年春天之前,他一直在岩手县胆泽郡衣川村一所很小的小学工作。如今,许多农村家庭虽然住在水稻种植区,但家里的情况大多是父亲外出打工、母亲在家附近的工场工作、老人们负责家里的田地。在这种家庭环境下,孩子们整日守着电视的情况越来越严重。恭正老师带的是小学二年级,班上的十八名学生和大多农村孩子一样,没有学习的动力,几乎都是老师不说就什么也不做。十八名学生里有十三名连十二减五是多少都会算错。
面对学生们这样一种状态,恭正老师从第二学期起便开始了“六大竞争”。他将班上的孩子们分成三个组,给所有人布置了六个目标,让孩子们以组为单位进行竞争、达成目标。
当整个组都完成第一个目标后,恭正老师才会接着定下第二个、第三个目标,总共有六个目标。除了算术、语文,目标项目里还有骑上四十厘米高的竹马,用口琴吹出《虫之声》,在一分钟之内用小刀削完铅笔,等等。在这些多彩目标的激励下,孩子们也开始有了动力。就这样,到第三学期期末的时候,整个班已经完成了五次“六大竞争”、所有孩子们都达成了三十个目标。
在那期间,恭正老师还通过誊写的学级通信,将孩子们在学校的状态都分享给了家长们,大家互相鼓励。一开始不太行的孩子通过努力终于达成目标时,他会高兴地让他们在自己的肩膀上骑马,让大家一起祝福他们。一天,他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严厉地训斥了一位想要放弃学习上单杠的孩子:“手伸出来给我看看。茧子不都还没练出来吗!继续加油练!练到手上血出来了为止。”在老师的训斥后,那个孩子终于学会了上单杠。他把这份最终达成目标的喜悦写进了作文里。
“大家也开始学会互帮互助了。当最后一个孩子完全掌握了九九乘法表后,大家一起兴奋地把他抛了起来……那孩子妈妈知道以后也高兴地哭了。我觉得,作为老师,要想和家长们建立关系,只能先做好老师该做的事,在此基础上去改变孩子。”恭正老师说道。“那个老师,晚上也都不睡觉,一直在工作,但即使是这样,我的孩子还是没有什么进步,肯定是现在的教育体制哪里出了问题”——家长们愤怒地评价的这份工作,恭正老师却觉得这是他身为教师不得不做的。
剃光头 恭正老师如今在一个身体障碍儿收容所的附属学校工作。这是他教师生涯中第一次参与残障儿童的教学。我们拜访的那天是一个炎热的夏日,而且是午后太阳最大的时候,学校里正好起了骚动。根据学校的方针,所有的男生都要被剃光头。理由是“天气太热了,光头清爽”。但恭正老师听了之后表示反对,因为一个言语表达有障碍的孩子这次却清楚地表示拒绝:“我,不要剃光头。”
“在这个学校里,如果有孩子因为早上想抓知了、抓甲虫偷偷跑出去,一定会被骂得很惨。但是,对于这些残障儿童来说,‘有要求’其实是他们成长的基础。一味通过禁止的方式让他们迎合大人的想法、告诉他们要乖,是行不通的。”
然而,恭正老师的反对意见并没有被采纳。那个言语表达有障碍的孩子最后也还是被剃了光头。
“我希望能教出哪种孩子呢?那种不唯命是从、遇事能独立思考、尊重自己并在此基础上采取行动的孩子,那种在整个国家都往奇怪的方向上去时,能够不随波逐流的孩子。”
“叶隐” 恭正老师毕业于陆军航空士官学校,原先是一位陆军少尉。他从小就被教育“即使在君主看不见的地方也要尽忠,一直都认真地思考着要尽早为天皇献出生命”。
也许正是当年那亲身经历的、深入骨髓的“向死”教育,激发了他如今实践“向生”教育的热忱吧。
大概十年前,恭正老师告别了前妻。“那时候我经常在各种社团打转,大概是寂寞了吧。”他现在的这位妻子,是六太郎老师介绍的。说起来,恭正老师还真像是从六太郎老师那里继承了满腔热血。他最喜欢的安积得也的诗是这样写的:
垃圾堆中 会开出豌豆花
沼泽中 会生出莲花
人人皆用有美好的种子 不知明日会开出何花
接下来,我们带着在岩手收集的这位、那位教师的模样,去见了我们的智囊顾问X先生(多人代称)。
地基崩塌 在这个炎热的夏天里,我们开着车奔走于岩手的各个村庄——见到了各位不同的教师、追寻他们的人生轨迹。在此过程中,许多老师都告诉我们,战后的日本教育界其实出现了地基崩塌的现象。变身、转向、背叛,他们用了不同的词汇,将自己在前辈、同事间看见的那些匪夷所思的变化,生动地告诉给了我们。
X先生也有过类似的经历。
“变化起源于一九五五年,那时候战争结束不过十年。首先是学校的校长们,他们开始在学校运营的细节上主张用新的法律解释。每当和老师们发生冲突时,他们就会说这是‘理解不同’,这句话在当时甚至成了学校里的流行语。”
后来,在和罢工、国歌国旗相关的事情上,校长们开始滥用“职务命令”一词。
X先生告诉我们:“在那之前,校长也好、老师也好,大家作为共同经历过战争的人,还总是有惺惺相惜的情愫在。每当提起当年作为‘军国教师’的经历,大家从不遮掩内心的歉疚。但是,从业务评定制度开始实施起,大家似乎逐渐与过去划清了界限。不仅仅是校长,一些日教组的干部也是一样。我亲眼见过一位干部在业务评定中钩心斗角,通过背后交易升为了教务主任。”
校长们不再说人话,他们如果继续说人话,就当不上校长——这句话也是出自当时。
就这样,战前的上命下服体制再次抬头,与此同时,通过考试选拔学生、为学生排名的现代教育结构也逐渐形成。
发条娃娃 在六太郎老师的笔下,现代学校教育是一个“以考试区分学生、以道德管制学生的结构”。与此同时,对于那些被视为优等生的孩子,他也给出了锐眼观察下的描述:
(成为优等生的条件是)对于朋友的失败与破灭能冷眼旁观,对于他人的冷漠眼神能麻木不仁,对于世间所有动态能不闻不问……可以说,优等生就是标准化产品的典型,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能极力迎合现代社会。他们会主动打磨自身不适应现代社会的部分,让自己成为一个圆滑的零部件……说到底,不过就是一些为其拧上发条就能按既定程式旋转的发条娃娃。
除了对优等生的形象作出的犀利刻画,六太郎老师也对当时教师们的模样进行了深刻描绘:
教师们让孩子们觉得自己的资质与能力都是从小就注定好的……将这种教育方式称为民主的、尊重人权的教育,实属欺瞒……战败之前,教师们致力于为国家打造“忠孝之军”,而今,现代教师被迫培育出以优等生为代表的“平均水平的人”……若是想培养学生的集体意识、让学生收获学习真理的快乐与感动,教师必须先从做回一个真正的人开始。
激情 同样作为战后的教师,有的以求自身安稳为行动最高准则,有的则完全相反,全心全意地投入教育事业之中。究竟是从哪个分岔路口开始,大家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呢?对此,X先生结合从战前时代继承下来的教师特质,这样评论道:
“战前的教师,仅仅作为天皇的臣民存在着,通过自身的学问、伦理来思考、行动,都是不被允许的。当他们试图为自己的生活增添一些激情时,却又不由得走向了对战争的热烈赞美。说起来,这也算是文学中日本浪漫派的想法吧。战败后国家支配教育的形式遭到否定,但教师们形成的这样一种特质,也阻碍了他们去摘除那些自身应主动否定的部分。大家走向了不同的道路,大概就是从‘八一五’战败体验开始的吧。是否将战败视作自身的责任,成了大家的主要分歧点。”
当时有一句口号是:“不要再把学生们送上战场了。”X先生和我们讨论道,如果说这句口号在当今有什么现实意义,大概就是呼吁教师们要将每一个孩子、这些“未来”的体现者们,培养成能理解生命的尊贵与活着的喜悦、充满正义感、对同伴饱含善意、能体面生活的人。
岩手的各个村落终将迎来严峻的挑战。那个分校的孩子们,究竟过得怎么样呢?在和X先生聊起岩手的每一位采访对象的过程中,我们也不由得思考起了战后第三十一年的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