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丁产地 在长达十五年的战争中,岩手县为战争输送的士兵人数是全日本最多的。而岩手县送出的这些士兵,大多又来自坐落于北上高地崇山峻岭中的下闭伊郡各村落。从一九三四年各壮丁体格类别的数据来看,岩手县接受征兵体检的青年中,38.2%为甲类合格,远超日本的县平均数据(30.8%)。
据说这是因为当时岩手作为贫困山区,婴幼儿死亡率极高,而能在这种情况下存活下来的孩子们大多都有强健的体魄。后来,这些忠诚、勇敢的农民兵大多都战死沙场了。曾经的下闭伊郡安家村、现在的岩泉町大字安家也曾是这些士兵的故乡之一。
从旧安家村的中心继续往里走六千米,在这里的一户农家,我们见到了一位九十二岁的老婆婆。她的家人都在附近工作,见到她的时候,她一个人躺在床上,娇小的身体几乎完全无法动弹。
她的儿子曾是独立步兵三〇三大队山崎部队的一员,一九四三年五月战死于美国阿图岛。关于儿子,她的手里只剩一张薄薄的遗书。
母亲大人:
世事变化无常,小生如今即将离开祖国,留下告别之言。
正是因为从小被家人悉心呵护,小生才拥有强健的体魄,才能作为军人在战场上出色地履行自己的光荣使命。
最后,小生立誓要报效天皇、报效祖国。
陆军二等兵 年年德藏
一九四二年十月吉日
二等兵德藏战死的时候年仅二十二岁。
教师的“本色” 作为壮丁产地的安家,如今正经受着高度增长的后果。一九六三年,在“大量生产—大量消费—大量繁荣”的模式下,成长战争愈演愈烈。之后,越来越多的人离开了农村。和当时相比,整个安家的人口足足减少了三成。大家毫无例外地都是外出打工。在这样的情况下,孩子们又过着怎样的生活呢?
石田武夫老师(四十二岁)是在十年前来到安家中学的。
“作为父母,不再对孩子们留在农村抱有期待,任凭他们去喜欢的地方工作,但前提是不要给自己(父母)添麻烦。说要上大学的孩子自然是没有的,大家的学历也普遍偏低。孩子们可以说从一开始就被否定了自己的可能性。这些因政策而被剥夺了生存基础的偏远山村的孩子们,要把他们培养成能直面现实且能迎面解决现实问题的人越来越难。说实话,当时的情况真的很糟糕。”
正如石田老师所言,当时的情况十分严峻,甚至关系到了教师们的生存状况。但是,在安家这边听到的教师的“本色”,让我们陷入了沉思。
因被调到了偏远校区而退出组合的老师、拒绝参与罢工的老师,据说大家都是因为担心组合活动会推迟自己被“调离偏远校区”的日程,进而耽误自己的上升路径。据说还有老师身为组合委员却下指令让大家不要参加罢工,并以此为功帮助自己早日脱离偏远山区。
“买人” 每年的六月至九月是“买人”的季节。曾经的校长们会接连带着印有企业人事主管头衔的名片来到安家。“你在这里也待了很久了吧,明年必须得想办法让他们把你调出去”,这些校长以这样的话术让老师们去说服自己的毕业生。
我们找到了参与“买人”的一位老校长,宫五郎(六十七岁)。他原先担任过四所小学、中学的校长,现在在爱知制钢人事部工作。聊完了一些世间苦事后,他告诉我们:“有时候即使成绩好,比如那些学文学的孩子,因为不太能融入集体生活,企业也是不想要的。从这点来看,偏远地区的孩子正好。因为他们最听话,听话是最重要的。”
安家中学去年共有五十六名毕业生,今年春天是四十九名,其中有六成最后都去了企业。
“我以前也经常去送孩子们,一直会送到宫古的车站。集体就业的列车发车时心里的那种难受,真的受不了。孩子们也都忍不住哭……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只是作为消耗品去工作,用完就会被随手扔掉,但也没有别的办法。”石田老师说道。
那么,那些从安家出来的孩子们,现在又过着怎样的生活呢?我们找到了其中一位当年的毕业生,Y子(十七岁),来到了她工作的地方——位于栃木县小山市的富士通小山工场。那是一家资本金为三百四十多亿日元、约有三万名员工的大型通信机器厂家,光是小山工场就有四千二百人。
Y子从事的是流水线上的工作。每隔七分钟,传送带上就会送出一个小箱子,她要将里面的零件组装好。据说每天得经手六百多个零件,起薪五万六千二百日元。Y子住在员工宿舍,下班后会去非全日制的高中上课,第二天又重新回到流水线上工作。她告诉我们:“其实我本来是想做幼儿园老师的,但可能不可以吧。”
晚上,我们去了Y子的宿舍。《Margaret》(集英社少女漫画杂志)、《周刊平凡》以及歌曲类电视节目,就像流水线上接连不断被送出的标准化零件一样,洁白的青春在空气中飘荡着。
宇宙基地 晚上八点,我们驱车来到了岩手县下闭伊郡田野畑村。由于下着暴雨,山峡的道路可见度极低。
去年四月,不顾村民的极力反对,由本校与其他三个分校合并而成的田野畑中学诞生。二百五十八名在校生中,其中有一百六十五名住在若桐学生宿舍。听闻今晚正好是延迟了三个月的新设宿舍楼一周年纪念祭,我们便匆匆赶了来。
一九七〇年,《过疏地域对策紧急措施法》(《过疏法》)颁布。之后,越来越多的地方开始推进学校统废政策,也就是将分布在偏远地区的分校等小规模学校关闭,并入某一处的统合校舍。《过疏法》中包括了一系列财政层面的“统合促进剂”,比如市町村若要建设统合校舍,国家将承担其中三分之二的经费。和新建、改建相比,建立统合校舍对于市町村来说更为有利。
在一片经砍伐杂木林而开拓出的荒地上,突然出现了一幢白色超现代设计的宿舍楼。钢筋铁骨,四层楼高。
宿舍楼的一楼是大食堂,大厅的一部分是通往二楼的开放式楼梯,天花板上吊着几盏透明玻璃吊灯。第二天,我们去了本校校舍。本校教学楼的设计也十分时尚,像是在建筑杂志里才能看到的那种——地下一层,地上两层,四幢教学楼靠着楼梯式走廊相互连接,围着中间的中央大厅。
包括宿舍、综合运动场在内共耗资四亿六千万日元建成的这座“城”,如同沙漠中的宇宙基地一般,与周围的偏远山村彻底隔绝。
情书游戏 大食堂里聚满了学生。电灯被关了,桌上立着的八根蜡烛闪烁着烛光。
“本来是准备开篝火晚会的,但没想到会下雨。”作为舍监的昆良一老师稍作了一番解释。难怪学生们看起来兴致并没有那么高——一个个靠在昏暗的墙边,不耐烦地看着。播放的音乐是学生们自己录进磁带的——“话说你,是那女孩的什么人啊,港口的洋子,横滨,横须贺”(歌曲《港口的洋子·横滨·横须贺》)不断循环着。
女孩子们被蒙住了眼睛,男孩子们在她们面前读着情书,女孩子们得猜出是谁——学生们玩起了情书游戏。“即使是现在我还爱着你,请不要害怕,不要害怕,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无所不能……”猜中了一阵起哄,猜错了也一阵起哄,整个大厅终于恢复了一些生气。
晚上十点,宿舍祭终于落下了帷幕。舍监室里,昆老师一屁股坐下,一副勉强打起精神的样子。昆老师是社会科的老师,今年春天刚来这里任教时就被告知得接任舍监一职。他答应了,但前提是只当一年。
“真的是精神上吃不消,每天晚上我都得祈祷不要发生什么事故。
“盗窃、斗殴、粗鄙行为、乱来的、男女学生间的暧昧行为……在学校里浪费钱互相请吃零食、面包,周末回家向家里讨零花钱,家里人也为了让孩子在学校里不被看不起,勉强给钱。就这样,大家对什么都不关心、不上心,除非有什么损害自己利益的事情,否则就绝不会主动采取行动。”
当问起昆老师和其他老师学生们是怎么样的时候,他们如上所述回答道。
三年级的A子闹过一出自杀未遂事件。她从寝室里把门锁住,喊着说“要从阳台上跳下去,死给大家看”。老师们把她的母亲叫来也没有用,最后还是之前一直同寝室的毕业生把她给说服了。据说A子是因为一点点谣言以及和朋友们的不愉快而一时想不开。
直击 接下来的一天,我们访问了一户把孩子送到学校宿舍里住的农民M先生的家(四十二岁)。他家有中学三年级、二年级的两个孩子。两个孩子每个月的住宿费合在一起得两万日元,这对一个山村里的农民家庭来说并不是一笔小数目。这家母亲(三十八岁)告诉我们:“除了这些,还得给他们买衣服,买这个那个,让他们能体面地去学校。现在孩子父亲住院了,我出去干点体力活每个月大约赚个五万日元……”我们去的时候,两个儿子正在外面玩耍,家里只有母亲一人。进门的地板上,两人从宿舍带回来的脏衣服高高地堆着。
“在分校的时候,下雨天给孩子们送伞还能和老师说上话,有时候甚至是老师主动上来说话。现在倒好,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完全不知道……”
“要大胆地统合学校、医疗设施,提高社会资本设施的利用效率”——在财界领导层策划的经济审议会上,大家对“向高密度经济社会迈进的地域课题”发表了如是意见。
被颁布教育政策的当局以及经地方部门放大的高效化、合理化理论,如今正冲击着山村农家的孩子及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