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脚 一九三八年末,六太郎所在的岩手县紫波郡的见前小学迎来了一位未来的女教师。她是松田察(当时叫菅野察),十九岁,作为岩手女子师范的五年级学生来参加农村教育实习。
松田察第一次在学校里见到六太郎时吓了一跳。一身黑衣的六太郎老师在隆冬里竟光着脚走路。不过,更让松田印象深刻的还是六太郎老师上的课。
那一年,陆军大将荒木贞夫已经当上了文部省大臣。所有学校都收到了文部省寄来的《国体本义》一书,天皇制军国主义教育正在日本全国上下如火如荼地展开。而就在这“向右转、向右看齐”式的集体教育被奉为教育上策之时,六太郎老师班里的孩子们却显得无拘无束、悠然自得。
“比如,六太郎老师会让孩子们在课上唱他们喜欢的歌,他弹琴伴奏,然后让整个年级的孩子们一起就歌词内容展开自由讨论。再比如,他会让学生们读他们自己写的作文,孩子们竟能若无其事地在作文里写老师的坏话。这一切还都是在当时那样严峻的形势下。后来我明白了,六太郎老师认为不能压迫孩子们的心灵,认为孩子们最自然的样子就是最好的,不想让他们成为所谓‘成体统’的学生。六太郎老师的教育可以说是尊重着每一个孩子每一颗的心。他自己光脚走路也是一样,并不是没有钱,而是反映了尊重自然状态的一种心境。”
“神之国” 松田当时在六太郎老师的班上实习,可只从他那争取到了体操和音乐两节课的时间。由此也可见六太郎老师真的是十分珍惜教孩子们的每一节课。一周之后,松田的教育实习结束。离开校门的那一天,六太郎老师把一本足足有三厘米厚的《教育实践记录》借给了她。
那是六太郎老师作为教育实习生时的笔记,笔记里满满都是对课堂认真的观察。松田手不释卷地读完了。
“虽然教育实习只有一周,但和六太郎老师的相遇以及他借我的那本笔记决定了我今后三十多年教师生涯的态度——不要站在讲台上,要到学生中去。”
第二年春天,松田开启了她在岩手县气仙郡世田米小学的教师生活。那是一个贫困的山村。当时的女教师们不仅得为吃不上饭的孩子们准备便当,还得担任学校的保健师。当时规定女教师在毕业前要考出准护士的资格证(她们为此几乎没有休息日可言),保健师经验有助于取得该资格。家访发现孩子们没有衣服穿,女教师们有时还会从自己家里拿一些旧衣服送过去。
一九四一年春天,各国立学校在新学期收到了国家教科书第五期的修订版。写着“日本是一个好国家,纯洁的国家,全世界唯一一个神之国家”的教科书被送到了孩子们的手里。当时的教学指导纲要还明确规定教师在课堂最开始的两分钟、中间的四分钟、最后的三分钟分别要讲这个那个,稍不遵守就会被巡视的校长及视学官提醒。
非国民 在当时的情况下,教师们能自由教学的只剩作文课了。因此,松田便让孩子们大量地写作文。有一天,她让孩子们写一篇题为《送兵出征的早晨》的作文。这些作文最后会被装进袋里送给出征的军人们。读到其中一名学生的父亲也将奔赴战场时,松田便在那名学生作文的最后写下了“希望你的爸爸能好好回来”。
结果没多久,她就被校长和视学官叫了去:“你那个年级放在慰问袋里的作文非常不合适。你算什么日本国民!”由此,她还被迫写了反省书:“今后一定会努力教导学生具有为战斗献出生命的决心。”
“那天晚上在值班室,我一边哭一边试图反抗,最终还是被迫在他们写好的内容上签了字。可能是因为我在办公室和其他老师说的话被他们知道了吧——‘不管如何呼唤陛下万岁,看着眼前这些被生活压得无法喘息的孩子们,我真的说不出“你爸爸如果能在战争中光荣死去就好了”这种话。’”
战争结束后,松田再次和六太郎老师成了同事,在盛冈市内的小学任教了一段时间。再之后,她去当了中学老师。当时她教的四十六名学生中,有五名(有男有女)在今年成了老师。我们分别问了这五名学生从松田老师那里“接过了什么样的棒”。他们给出了一个共同的答案:“学习好的孩子和学习不好的孩子没什么区别,要把他们每一个人当作宝贝珍惜。”
现在,松田老师已经五十五岁了。她成了一名家庭主妇,住在盛冈市内的一所中学前,每天听着孩子们的嬉戏声生活着。我们见到她的那一天,她兴奋地告诉我们:“明天我要去参加当年教过的孩子们的同学会。”
战争 宣布战败的《终战诏书》 播出的那个炎热夏日,盛冈市仁王国民学校(当时名称)的老师们一大早就被紧急叫到了校长室,其中也包括六太郎老师。距在见前小学任教时已经过了九年多,当时的他已经二十九岁了。
“听到广播的那一瞬间,怎么说呢,整个人就陷入了一种虚脱的状态,然后眼泪哗哗地流。有的老师互相握着手,哭着说这以后可怎么办,有的老师一个人默默啜泣……”六太郎老师回忆道。对他来说,当时的眼泪传递了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呢?“就是很不甘心,特别不甘心。”那天晚上,在同事借宿的学校附近房间里,六太郎和其他几个老师喝着烧酒聊到了深夜。当晚的他也是充满了自责:“是不是因为我们贡献的力量太小了?”
即使是六太郎这样的老师,这样一位在国家严格管制教育的情况下还能尊重每一个孩子的个性,全身心地陪伴孩子成长的老师,最终也在日渐严峻的战争中成了一位不折不扣的“战争协力者”。
在见前村任教时,面对着日本东北地区的贫困农民,他开始意识到,要想改善农民的生活,就必须和农民们一起行动起来。村常会、部落常会、农事讲习会,他凭着一股年轻劲儿四处奔走,积极地和村民们探讨如何改善农业经营,探讨农村生活的方方面面。
对于青年时代的六太郎来说,扩大教育规模,从国家发展、民族未来的角度来教育贫困农民是教师的职责。但在军国主义的影响下,后来他的想法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们必须打赢这场仗。只有战争胜利了,和日本一样饱受折磨的东亚各民族才能迎来幸福的日子。”
松阴与贤治 也是在这个时候,六太郎迷上了吉田松阴 与宫泽贤治 。他在自己家里办起了“神民塾”,召集村里的青年男女来参加,为他们讲解松阴与贤志的著作,还在村里建起了松阴碑。
“松阴对松下村塾里孩子们的爱、对乡土的爱,终其一生为他人奉献的品格,贤治对农民们无限的爱——我想将这些传递给年轻人们。”六太郎说道。
一九四四年,六太郎在他的母校岩手师范开了一场有关松阴的讲座。
为了多一些时间和学生们相处,六太郎甚至住进了学校,他也还是会为了印制文章而制作油印板。这是一位满心都希望孩子们幸福的教师,一位不知不觉沉溺于战争中的教师。
“那时候,松阴也好,贤治也好,战争也好,都在我心中共存着,毫无矛盾。连贤治说的‘在全世界都实现幸福之前是不可能有个人幸福的’这句话也被我当成了呼唤‘战争协力’的弹簧。那时候的视野可真狭隘啊。哎,太丢人了,还是不说了吧。”六太郎老师咬紧了嘴唇。
一旦有危急情况 相比这些,对于六太郎老师来说,最令他难受的还是那些他教的孩子们。从学校高等科被送往战场的正夫、作藏还有松治,这些学生都是在他的鼓励下参与了“满蒙开拓团少年义勇军”。送站那天他对他们说“这是你们最高的荣誉”。那些孩子最终都没能再回到这片土地。“我究竟怎么做才能补偿他们呢?”
岩手各个村庄刮起秋风的时候,沉重的“八一五”战败体验开始在六太郎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在那样一种天皇绝对主义的体制下,父母们能为孩子们受的教育说上什么呢?教育不就只是一种彻底的义务、一种强制、一种命令吗?在“一旦有危急情况,定当为国挺身而出”的终极目的下,父母们、孩子们不都失去了表达的权利?以天皇的名义命令基于谎言教科书的谎言教育,由我这样的谎言老师若无其事地来施行……如果校长们能认真一点,“八一五”战败体验就不会在战后的实践中被忘记。因为我们在战后所走的每一步,都是以此为原点。
六太郎老师在最近的小学校长会的机关志中写道。
停止办学 从日本东北本线的花卷站换乘釜石线,再搭乘四五分钟,就能到达宫守站。出站后,我们坐上了站前唯一一辆正在等待载客的出租车。
“哈,原来你们是要去见田濑小学的校长呀。他说话总是有些过头,但是个好校长。”
一行人抵达岩手县和贺郡东和町的田濑。田濑小学位于小仓(田濑的行政区划之一)部落,校长小野寺时美(六十岁)曾经是六太郎老师的同事,当时他们就是一起在盛冈市内的仁王国民学校里迎来了日本战败的消息。提起小野寺校长,六太郎老师说:“他和我一样,战时有很强的战争意识,战后很难适应新的教育模式,吃了很多苦头。”继续往前走便能看见田濑大坝,水库的边缘地区在阳光下反射着白光,据说约有八千米长。附近村民们的房子星星点点。
“看,就是那边。哦,他在呢,就是那个。”
小小的木制校舍建在半山腰。老人站在玄关处向我们挥着手,运动T恤,短裤,光脚穿着夹脚拖鞋。
他将我们带到了教师办公室——一间由教室分出一半的小房间。田濑小学共有包括校长在内的五位老师及来自学区内六十三户人家的二十一名学生。操场的那边是一片勾勒出舒缓弧度的大草原,近处则是群山青翠欲滴。扑面而来的知了声中偶尔还夹杂着蝉鸣。
虽说是暑假期间,但今天所有老师都在办公室里,看起来还很忙碌。办公桌上堆满了文件和书籍,相比之下,书架则显得空空荡荡。问了问,原来是学校要停办了,大家正在整理文件。就在两年前,田濑小学还在庆祝百年校庆,可随着农村人口的锐减,明年三月这所学校就得和隔壁的大野小学合并了,一百零二年的历史将由此落幕。
纯朴 小野寺校长自就任以来一直坚持出版《学校通讯》。每月三次,由他本人亲手刻制油印版。
以“有熊出没,请注意。六月八日晚上八点半”开头的文章不仅记载了熊的发现地、足迹,甚至还附上了熊粪便的草图。有的时候,《学校通讯》里还会有“妈妈加油,姐姐加油”这种呼吁区域内妇女们参与排球比赛的宣传内容。
相比于校园通知,《学校通讯》更像是地区的公告栏。部落委员会、妇女会、消防署集会、老年人社团……无论是什么样的内容都可以刊登在上面。就这样过了七年,如今,每年到了十二月,当地居民就一定会前往盛冈市的县教育委员会,和往年一样请愿让小野寺校长继续留任。
“四年前的一天,我被县教育长叫了去。‘回盛冈去吧,你就不是田濑这种小地方的小学校的人。去盛冈做个大校长吧。’但我拒绝了。相比城里,还是地方上的人更纯朴,在这里我能清晰地感受到我的一举一动是可以原模原样地传递给孩子与他们的父母的。对我来说,在这里住着很舒服。”
然而,尽管如此,小野寺校长还是同意了停止办学。为什么?
“像我这样一个人住在学校值班室里的校长,之后再也不会有了。在这样的小山村里,能让村民们也觉得‘不能输给孩子,我们作为父母也要像样一点’是很重要的。但现在的老师跟上班族一样,从很远的地方开车来学校上课,每天又要很早回家……”
“精神训话” 萝卜里加一点点米粒就是一日三餐。小野寺校长出身于一个十分贫困的农民家庭。小时候,每到盂兰盆节他都会去墓场,在人们扫完墓后用小刷子把大家供奉的红豆饭都装起来,洗一洗再吃。后来,他在一位祈祷师的收养下,考入了师范大学。
由他本人执笔的《学校通讯》“校长的话”这一栏目里,记录了他的许多“精神训话”:“在树桩边坐下休息了,再站起来的时候要说谢谢”;“生气的话,心灵的镜子就会起雾”;“让我们一起建造一个健康的、富裕的、友爱的、宜居的田濑”。
六太郎老师告诉我们:“我们小时候一直听大人说,穷是因为没做好工作。这样的教育深入我们的骨髓。我觉得这也在某种程度上解释了之后我们为什么会成为主张牺牲小我、为国奉献的‘战争协力者’。因为我们被阶级蒙蔽了双眼,也被剥夺了抵抗的精神。从这一层面来说,我们这些年纪的人,也都是战争的受害者。”
如今,像田濑这样的小地方也建起了磁带加工厂,旅游观光开发也在不断推进。一九五五年的时候,光是东和町就有二十一所小学,可现在只剩七所了。在这样一种现代化浪潮的冲击下,用劲全力活到现在的老校长给予我们的“精神训话”,又会经历怎样的变化呢?
明年春天,随着这家小学校停止办学,小野寺也将告别他多年的教师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