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续这稿子时候,作者已得读览四卷十一号同志词辟(询问)潘君错误论断的文字。好在我想说的,没有被同志说完,还得再噜苏一番。
潘君引叶楚伧先生话说:“学生要不忘记他的国民资格”;引俗谚说:“学以致用”;引汪精卫先生话说:“要有好政治,必须要有以群众利益为基础而有组织有纪律的群众去革命”。于是潘君将楚伧先生的话,加上酱油醋,说:“在中国无事的时候,学生可以静求学问,有秩序的做一个优秀国民。国中有事——像我国目今的内忧外患——学生应该分出他的八点钟——二十四的三分之一——去做些政治工夫。”
试问:有秩序的静求学问的学生,就是一个优秀国民吗?这就好像说:有服从性的遵守法律的人民,就是好百姓。做大皇帝的,巴不得他的百姓这样;也好像现在一般学校校长,巴不得他的学生这样。但是大声急呼学生不要忘记国民资格的叶先生,不会拿时代来限制学生对政治的态度吧?我记得叶先生只叫我们分出一部时间,从事政治,并未叫我们每人用一日三分一的时光,去做政治工夫。
闲话休讲,且说我们看过潘君的引论,倘若我们神智不昏,血气未衰,当然投笔从戎的振作起来,何至顽石不化——我们是化后的顽石,任你明讥暗讽诅咒国民党,冷嘲热笑的菲薄我们入党同志,说我们是含有虚荣或图谋心理,我们总得不受播弄软化。
我们下了二十四分的决心,加入政党。潘君一定问:“加入政党,你有党员资格吗?”甚么是潘君的党员资格?就是在未入党前,要用学力来认清、来判断所入党宗旨的臧否。
姑无论学力是无标准的,判断更因人而异,一阵吹毛求疵,聚讼纷纭,结果莫衷一是,我说你是亡国种子,你编派我是过激党。这有何益处?例如我们认定物质科学文明切要,用不着对物质科学再怀着鬼胎,更用不着穷年累月的搜求科学得失。任你玄学鬼附着的,或喝精神文明蜜水的,想尽千百方法来妖言惑众,我总是物质科学旌旗下的一个战士。若说我没有穷年累月的搜求过科学得失,就没有资格做战士,这是不是要困死科学?实际,光哲已替我们设下营寨。我们只管加入营寨,用不着徘徊歧途。现在的国民党,四处募兵,有勇气的,仅(尽)可加入。往后将这般加入健儿,施以训练,鼓铸成一“以群众利益为基础而有组织有纪律的团结”,所以应募的人,无士,无农,无工,无商,没有丝毫的资格限制;唯一的要求就是“爱”和“勇气”。潘君以有组织有纪律的团结为因,以入党之资格限制为果,因果倒置,所以说:“民党不愿意不明白它党义的人入党。”民党不愿意的,不是不明白党义的人入党,是入党后不愿意明白党义的人。潘君呵,你说:“国民党没有入党截止的期限。”不错,国民党是与我们华国相终始的;可是怕的是国民党入党期截止了!倘若人人像潘君般聪明,迟疑不前,观望风色,那莫(么)曹三的总统坐稳了,国民党也就算完事。
潘君说:“新兵还不懂战理,甚至还不会放枪,就可以去打外国人么。以其拿这些不中用的兵,去填炮火,又何如在外力侵入的时候,给他们一个速成的教练……我们学生,对于政治,也要稍有研究,再去加入旋涡。比如我想过山,看见一些人在那里去,我不能盲从他们,因为到了山里去,已经看不清楚方向?必定先要在山外,端详他们的路,必定是对的,再去从他们走……我觉得我们国情虽急,可是去研究党义的时候还有……”潘君的结论是:学生加入政党,是战地里添了一枝不会打仗的生力军,要联(连)累政党。
不懂战理的兵上战场很可靠,怕的是没有懂战理的勇毅指挥,和没有上战场的兵。放枪很容易:不过这么一推,那么一转,看定你的敌人,机柄一掣,就算成事了,有甚么奥妙!美国独立战争的军队,法国大革命的武士,劳农俄国的赤军,以至现在耀武扬威的土尔基健儿,他们那里有德皇威廉下一般的训练,和整备的军实?怎么见得胜利只属于训练后的兵?说蠢一些,我国的军阀卖国贼,究竟居少数,算他两千五百万。直脚先生能跑到我们国度来作祟的,也十二分的少,算他一千二百五十万,我三万七千五百万同胞,有三千七百五十万敌人。设若我们五个人来拼你一个人的命,杀尽军阀卖国贼和直脚秆,我们还剩一万八千七百五十万同胞,来享我们这锦绣山河。比我们现在夹板里讨生活,扬眉吐气得多吧!我们就去填炮火,也是死而无恨的了!
我们有贤哲领路,不肯去跟从,却这里冥想要自己去开条新路。路开得愈多,愈是羊肠崎岖间道,令人迷途。比如我初到上海,要认识大马路二马路,我不到人丛里去寻马路,却拿着幅上海全图,冥想如何去认识马路。到同伴已游过大马路转身来,我自己却不清楚先施公司是在大马路东头西头。潘君,你要在山外端详山里的路,不知山上隆荫密布,在山外愈看眼愈花了,只有山里东突西奔的,知得他的底细,享得他草木花卉的快乐。我们空嘴空话研究政治,结果政治其政治,而我还是我。
我国国情虽急,据潘君的意思,还有研究党义的余暇。这样说来,在未曾正式宣告亡国以前,我们是可以苟延残喘的读死书的。放荡一些,我们还可以沈面讴歌,作新诗,讲恋爱,在工程学外,别开生面,即时寻乐,不过我们自己也太开怀了!有人替我们预计,一九二六年,就是我国财政破产的时期。这一九二六和一九二四的差,究竟是很短促的一个时期。日倭遭了一个移民案的耻辱,就举国上下的燥急起来。我们毕竟是大国风度吧?日本的禁止华侨苛律,不问不闻;军阀政客的压迫扰乱,不觉不知。只有不忘记书本,不愧是学生。
潘君拿一些莫须有的话,加诸爱国者的身上,说甚么“虚荣”“图谋心理”。像这样疑心生暗鬼的忖度,临到阵上,心里想着,前面有地雷,两翼有伏兵,后面又有敌人的夹攻,闹得来草木皆兵,还打甚么仗,折起两腿,溜之大吉吧!潘君的怀疑态度,是无所非难的。不过超过怀疑的狐疑,只是自己灭煞勇气。
十三年六月四日
(1924年6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