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叙史事从建宁二年(169)始,至孙皓出降(280)为止,共计111年,比“编年”“史传”“纪事本末”体都有进步。错综复杂的关系,做全面的叙述与分析;人物不孤立,事件不孤立。年代有前后,按历史事实发生而叙述的。以历史书而论,是很好的体制,通史性质。不过所叙的史实偏重在政治军事,加入人物小故事、医卜杂技之类,此为正史、野史材料所限(当时社会经济情况是不详的)。《三国演义》本是文艺作品,非历史教科书,文学的宣传力强。在信史上,曹操也是一位英雄,有进步性,是说三国故事的加深了他的丑恶奸诈方面,作为反面人物。《东坡志林》卷一《涂巷小儿听说三国语》一文云:“王彭尝云:涂巷中小儿薄劣,其家所厌苦,辄与钱,令聚坐听说古话。至说三国事,闻刘玄德败,颦蹙有出涕者;闻曹操败,即喜唱快。以是知君子小人之泽,百世不斩。”民间说三国故事,老早就歌颂刘备,反对曹操。罗贯中《三国演义》的文艺感染力量就在于使读者的同情完全寄托在蜀汉方面。不管真实的历史中曹、刘二人孰是孰非,文学宣传应该有是非,有爱憎。这就是文学的倾向性。歌颂光明,反对黑暗;歌颂仁义,反对残暴与欺诈。艺术性与思想性是一致的。
2.《三国演义》的写作方法,在历史小说中,也是完美的。作者用虚实相生法。章学诚认为“七实三虚,惑乱观者”,是把《三国演义》作为历史著作来批评,这是不公允的。《三国演义》是文艺创作,妙处正在虚而不在实。但既是历史小说,那绝不能太野,子虚乌有。作者所用是虚实相生法(《东周列国志》较实,《隋唐演义》较虚,这两书还是好的,其余或失之实,或失之虚)。
以赤壁之战一段文章来论,《通鉴》赤壁之战写得已经很精彩,而《三国演义》用了足足八回(第四十三回至第五十回)书写赤壁一战,写得如火如荼,非常活跃,是全书中最精彩部分。这本来也是三国鼎足三分的决定性的战争,历史上有名的大战争。民间文艺家的笔法,超过了《通鉴》,超过了《史记》,超过了《左传》。只有希腊史诗《伊利亚特》所写可以比拟。对证历史按究起来,其中三实七虚,并非七实三虚。照我们看来,虚构的部分绝不止三分,就是连真人真事的部分也是经过文艺性改造的。越是虚构的部分,文艺价值越高。诸葛亮说孙权拒曹是实事,见《三国志·诸葛亮传》;“诸议者皆望风畏惧,多劝权迎之”,见《三国志·吴主传》。可是诸葛亮舌战群儒,完全是渲染的笔墨。鲁肃、周瑜正史上说是决定拒曹的,诸葛亮用智激周瑜是虚,刻画了两人的典型性格。《铜雀台赋》(《登台赋》)是曹植的作品,“揽二乔于东南兮,乐朝夕之与共”,是诸葛亮所捏造,此意从杜牧《赤壁》怀古诗启发而出来的。黄盖献诈降计是实事,苦肉受刑是增设的;阚泽实有其人,密献诈降书是虚。小说需要一个献书的人,于是在正史上找到阚泽这个人;东吴定下火攻计是实,主要出于黄盖的计谋;诸葛亮和周瑜斗智是虚,诸葛亮借箭、借东风更是虚构的,但最为生动,出于人民的创造,人民的智慧。蒋干盗书和庞统献连环计,正史上均无其事。人物都是真的,情节是添设的、虚构的。苏东坡《赤壁赋》说曹孟德“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这是形象化的语言,概括了曹操的精神面貌,可是赋什么诗,怎样横槊,没有交代。《三国演义》加以渲染,更为形象化了。具体描写曹操正在唱他的得意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那篇《短歌行》(诗是真实的),而且一横槊便把个刘馥刺死了。刘馥实有其人,确实死在建安十三年,正是赤壁之战的那一年,可是谁知道他死在曹孟德横槊赋诗的当儿呢?小说家信手拈来,不可相信,但也无法批驳。妙在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捏合得情景逼真,是文艺作品的上乘,是历史小说的高度艺术化。
曹操从华容道败走,见《三国志·魏书·武帝纪》建安十三年下引《山阳公载记》:“公曰:‘刘备,吾俦也,但得计少晚;向使早放火,吾徒无类矣。’备寻亦放火而无所及。”很简单。《三国演义》讲到这一段,听众要问曹操何以能逃脱呢?从哪条路上逃脱呢?足智多谋的诸葛亮何以算不正确,让他逃脱呢?因而添造出第五十回“诸葛亮智算华容,关云长义释曹操”这一回书。使得诸葛亮神机妙算的形象更其完整,而关云长的重义气的性格也得到突出表现。书中说到关云长是个义重如山的人,说云长见众将皆下马,哭拜于地,愈加不忍,又说他见了张辽动故旧之情,长叹而去。内心的矛盾冲突,寥寥几笔,暴露无遗。今天的读者批评关羽立场不稳,事实上,历史上的史实是曹操原不曾在赤壁一战里死亡的,说三国故事的不能不使曹操在华容道上逃脱。那么何以能够逃脱,岂不是诸葛亮没有算定了吗?说书的人说诸葛亮算定曹操必走华容道,而且特地派一员大将关羽去,而是关羽把他放走了。情节服务于人物性格,人物性格服务于情节,都不矛盾,入情入理。这一回书也是很精彩动人的。并且前回书说诸葛亮故意先不用关羽,后来派他守华容道,并且让他立下军令状。读者要问,明知关羽可能要为故旧之情而把曹操放走,为什么不派别将?岂不是诸葛亮算定曹操还命不该绝,算定关羽要把他放走,故意如此做吧?在作者确乎有宿命论的思想因素,这是说话人对于历史的一种普遍的认识论。
第九十五回“马谡拒谏失街亭,武侯弹琴退仲达”也是精彩紧张的。据《三国志·诸葛亮传》裴松之注引“郭冲三事”:“亮屯于阳平,遣魏延诸军并兵东下,亮唯留万人守城。晋宣帝率二十万众拒亮,而与延军错道,径至前,当亮六十里所,侦候白宣帝说亮在城中兵少力弱。亮亦知宣帝垂至,已与相逼,欲前赴延军,相去又远,回迹反追,势不相及,将士失色,莫知其计。亮意气自若,敕军中皆卧旗息鼓,不得妄出庵幔。又令大开四城门,扫地却洒。宣帝常谓亮持重,而猥见势弱,疑其有伏兵,于是引军北趣山。明日食时,亮谓参佐拊手大笑曰:‘司马懿必谓吾怯,将有强伏,循山走矣。’候逻还白,如亮所言。宣帝后知,深以为恨。”以上为郭冲三事文,注下有难者曰云云,驳此事之非实,加以论断曰“故知此书,举引皆虚”。又马谡与张郃战于街亭,谡违亮节度,举动失宜,大为郃所破。此文在前注引“郭冲三事”之后。从此可知,《三国演义》第九十五回“马谡拒谏失街亭,武侯弹琴退仲达”这一回,马谡失街亭是实,弹琴退仲达是有所本的,但所本也未为属实,原本为无根之谈。且《三国演义》将此无本之事移至马谡失街亭之后。两事不在一个时间,全出捏合。
虚实相生,虚构故事为刻画典型人物,且描写栩栩如生。
此外,《三国演义》有大结构,中心人物贯穿全书,不比《水浒传》由各人的故事串联。同时全书故事有顶点,有段落,此同《水浒传》。
《三国演义》的文学语言是半文半白、通俗化、大众化的,同于戏剧中的道白。历史小说不能不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