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演义》的作者罗贯中(约1330—1400),抄本贾仲明《续录鬼簿》云:“罗贯中,太原人,号湖海散人。与人寡合。乐府、隐语,极为清新。与余为忘年交。遭时多故,天各一方。至正甲辰复会,别来又六十余年,竟不知其所终。”一说罗氏是钱塘人,或谓罗氏曾参加张士诚起义。《续录鬼簿》载罗贯中剧目有《赵太祖龙虎风云会》《三平章死哭蜚(飞)虎子》《忠正(臣)孝子连环谏》三种。
至正甲辰是1364年,离元朝亡国不过四年。此后六十年为1424年,即永乐二十二年(永乐末年)。知贾仲明卒于永乐以后。贾与罗为忘年交,必罗比贾年长得多。罗当卒在1400年以前,即洪武年间也。又明王圻《稗史汇编》云:“文至院本、说书,其变极矣。然非绝世轶材,自不妄作。如宗秀、罗贯中、国初葛可久,皆有志图王者,乃遇真主,而葛寄神医工,罗传神稗史。”可见罗贯中志气不凡。王圻提到《水浒传》,没有提及《三国演义》。《三国演义》也是一部详细分析政治矛盾战争策略的书,与有志图王的旨趣相合。罗贯中所作的《赵太祖龙虎风云会》(见《元明杂剧》),比较平庸,主题思想是君臣际遇,和《三国演义》的题材也有相同之处。
罗贯中所编通俗小说极多,除《三国演义》外,还有《水浒传》,相传是施、罗两公的作品。还有《隋唐演义》《平妖传》《粉妆楼》等,甚至有他编过《十七史通俗演义》之说。这是因为后来编通俗演义的人、或者是书坊中人,要托名于他,以便流传的缘故。
《三国志通俗演义》有明刊本,前列弘治甲寅(1494)年庸愚子序,称“东原罗贯中以平阳陈寿传,考诸国史,自汉灵帝中平元年,终于晋太康元年之事,留心损益,目之曰《三国志通俗演义》。文不甚深,言不甚俗,事纪其实,亦庶几乎史,盖欲读诵者,人人得而知之。若诗所谓里巷歌谣之义也”。这里说明了明代文人对于通俗史书的看法。此本据版本家考订实为嘉靖(1522)刊本,不过有此弘治甲寅(1494)的序(商务影印本据此本)。
《三国演义》是把三国时代的战争作为题材的历史小说。我们可以把《三国演义》称为历史小说;它是中国古典的民族形式的历史小说,和世界文学里的所谓历史小说有性质上的差别。欧洲的长篇小说产生在资本主义社会,是个别作家的文艺作品,内中有把某一个历史时期作为背景,用大部分虚构的人物故事来充实描写这个时期的社会生活的,叫作历史小说。我国的历史小说产生在封建时代。有通俗说书业者,约略根据史书,对人民大众讲说历史上的战争故事和英雄人物,讲说某一个朝代的兴亡始末;原来是口头的文艺创作,从他们的累代相传的讲说底本称为“话本”的东西,通过文艺作家的加工编写,产生了大批演义小说。《东周列国志》《三国演义》《隋唐演义》等,都属于这一类。向来被称为演义小说的,按照它们的内容,可以叫作历史小说。它们是民族形式的历史小说,像欧洲中世纪的英雄传说、编年纪、年代纪那类介乎历史与小说之间的东西,同样渊源于人民口头创作,同样是封建时代的文艺作品。《三国演义》的作者罗贯中,生活在元末明初,是一位伟大的通俗文艺作家。三国故事流传到了他的时代已经有五百年的历史。他继承了丰富的民间文学遗产,比照正史,除陈寿《三国志》外,兼采裴松之注、《后汉书》等,取其有趣的故事、可写入小说者,取其有利于他的拥刘反曹的立场的材料,编写成这部历史和文艺融合得恰到好处的天才杰作,在演义小说中是一部典范的、最成功的作品。
晚唐诗人杜牧有一首绝句《赤壁》:
折戟沉沙铁未销,
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
铜雀春深锁二乔。
赤壁之战是历史上有名的一仗,这首短短的绝句也是唐诗中间有名的。“铜雀春深锁二乔”这样一个鲜明的形象,把当时东吴的危机和周郎侥幸成功的这个历史事实着重表现出来。同是晚唐诗人的李商隐在《骄儿诗》里描摹他小孩的淘气情况,有“或谑张飞胡,或笑邓艾吃”两句诗,可见在晚唐时代三国故事已经普遍流行了。《东京梦华录》记载北宋首都汴京(今开封)的“京瓦伎艺”中间有“霍四究说三分,尹常卖五代史”。京瓦是京城的瓦市,热闹的人民市场,活跃着各色各样的大众化的娱乐杂伎。霍四究不知是何等样人。“常卖”是京都的俗语,指在街头叫卖小商品的,大概讲五代史的尹先生曾经是这样一个行当出身的。由此推想,霍四究也不会是怎样博雅的人物吧?据记载,北宋的汴都和南宋的都城临安(今杭州),演说史书的名家有孙宽、李孝祥、乔万卷、许贡士、张解元、张小娘子、宋小娘子等。这里贡士、解元等称呼不是真的科举上的身份,乃是社会上对于一般读书人的美称。演史家要按照史书编造故事,其中尽有些有相当学问的读书人,不过这班读书人必定是穷得可以的,在科举上断了念头,不想往统治阶级里爬了,他们转向为人民大众服务,坐在茶馆里说古书了。这样他们把掌握在封建统治阶级手里的历史知识搬运给人民,同时结合人民的道德标准批评了历史人物,结合人民大众的艺术创造能力把历史事件越发故事化了。在说书界中还有和演史家并立的“小说”家,讲说传奇、鬼怪和反映社会现实生活的短篇小说。这派的说书艺人捏合故事的本领更高,不像演史家的一定要依据史书,带点书卷气的。这派的有名艺人中,有故衣毛三、枣儿徐荣等。从他们的称号可以推想他们的阶级出身,大概是卖过旧衣服、开过枣儿铺的。总之无论读书人也好,做小买卖出身的也好,他们现在同属于一个阶层,就是在市场里说书讲故事的伎艺人。讲说的是他们,编造话本的也是他们。他们属于小市民阶层,处在社会下层,是被压迫者,是老百姓。他们的口头文艺创作,主要反映市民阶层的思想意识。不过在都城里活跃的说书业者,原是从各个城市里集中来的,说书业普遍于全国,普遍于城市,也深入到农村。说书的是走江湖卖伎艺的,他们接近广泛的人民大众,所以他们的文艺创作是合乎人民大众的口味、反映人民大众的愿望的。封建时代有两种文化,一种是封建统治者的文化,一种是人民大众所创造的文化。说书艺人的口头创作集中表现了人民大众的文艺创作才能,从这里成长出民族形式的小说,替施耐庵、罗贯中、吴承恩、吴敬梓、曹雪芹等文艺天才开辟了广阔的道路。
宋代说三分的话本可惜没有能够流传下来。我们所看到的最古的三国故事的话本是元刊本《三国志平话》。书分三卷,上面是连环图画式的插图,下面是话本的本文。我们可以看到老百姓所创造的三国故事,是生动灵活的,可是但具轮廓,缺乏细致的描写。三国故事经过多少人的讲说,若干代的创造,面貌未必相同,这不过是某一时期的某一种本子罢了。那些话本本来是简陋的,留出供说书者铺张增饰的余地。从师傅传徒弟,徒弟再传徒弟,各有巧妙,各有创造,不可能完全记录下来。《三国志平话》可以见到元代说话家所说三国故事的面目。有的说得很野,如司马仲相断狱的一个楔子和刘关张到太行山落草,汉献帝诛十常侍,以首级招安他们,等等。这是人民口头流传野史的面貌。在元代戏曲文学里,涌现出好些三国故事的剧本,这些剧本帮助增加了三国故事的情节和三国人物的性格刻画。罗贯中总结了这笔丰富的文艺遗产,重新创造,重新考订史实,在不违背历史事实的原则下进行文艺创造的工作。三国故事到了他的手里,才成为完整的杰出文艺读物,比之元刊本《三国志平话》大不相同了。
宋人笔记说:“讲史书者,谓讲说《通鉴》,汉、唐历代书史文传兴废战争之事。”“讲史”一称“演史”,各人标榜一部正史,有讲《汉书》的,有讲《三国志》的,尽管讲得很野。“演义”,就是根据正史演说大意,铺叙发挥的意思。讲史家的话本,叫作“平话”或者“演义”(在当时,它们不叫作“小说”,“小说”指短篇故事)。《三国演义》的正名应该是《三国志通俗演义》,或者《三国志演义》。说《三国演义》是简称。嘉靖刊本三国演义题书名作《三国志通俗演义》,里面标题:“晋平阳侯陈寿史传,后学罗本贯中编次”。陈寿的《三国志》就是二十四史里的正史,其实《三国演义》和陈寿《三国志》根本是两部书,性质完全不同。所以这样标题的原因,一是说明这部小说的史料依据,一是还要抬出正史来希望见重于知识阶级。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罗贯中确实在史书里用过一番功夫,做了史书材料和人民口头创作双方融合统一的重编工作。他把向来话本中间离开历史事实太远的部分删去了,并且根据史实的轮廓添加文艺性的描绘。因此《三国演义》获得了“雅俗共赏”的优点。《三国演义》是讲史家话本小说的优秀代表作品,本来是演史家的书,不应称为小说。不过元末明初,演史与小说两家的分界已经混泯。我们今天称它为历史小说,一半是历史,一半是小说。不离乎史实,又有文艺创造,“文不甚深,言不甚俗”。《三国演义》的雅俗共赏在乎此。
章学诚《丙辰札记》说《三国演义》七分实事,三分虚构。其实,与其说七实三虚,不如说三实七虚。人物是历史上所有的,人物性格与故事大部分是小说家的创造。三实七虚,在不违背历史事实的原则下大量吸取元代平话家的文艺创造。比较《三国志平话》来看,罗贯中删去了司马仲相断狱的有因果报应思想的一段入话,删去了刘关张太行山落草的一段不合史实的故事(纯出于民间传说)。他把“平话”中只有简单情节的故事,用细致的描写做了加工。例如三顾茅庐一段,“平话”只有三顾茅庐与孔明下山两段共不过一千字,到罗本扩充到五六千字,原甚简陋粗糙,今则成为艺术杰构,引人入胜。“平话”中张飞很活跃,而《三国演义》保存之,突出地写了孔明与关羽。罗贯中自己为一知识分子,处在元末乱世,有权谋策略而不曾施展,也是有抱负而不遇明主的人,所以对于诸葛亮的才能与际遇,尤其向往。诸葛亮在《三国演义》中几乎成为最重要的主角,是一般知识分子的理想人物。罗氏喜欢读史,写通俗演义,对于读《春秋》、明大义的关羽这类智勇双全的人物也加以突出地塑造。总之,《三国演义》三实七虚,文艺的部分多于历史;是文艺,不是历史,是通俗小说而非历史教本,小说书与历史书应该区别开来。尤其在今天,必须分开,否则会纠缠到孰为进步的问题。
罗贯中《三国志通俗演义》分二十四卷,每卷十节。到了清初毛宗岗(序始),把罗本《三国演义》加上评赞,改为一百二十回。原来罗本每节用七言一句标目,毛本每回用七言或八言两句对偶诗作为回目。毛本对罗本稍有细节的修改、语义上的润饰,大体均一仍原文。我们通行本所见的《三国演义》是毛宗岗本(一名《第一才子书》,并且假托了金圣叹的一篇序文)。毛本基本上与罗本没有多少出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