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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婆瑟鸡寺·壁画暗廊
行像节前夜·戌时

黑暗中的木扶梯长得好像没有尽头,贴着凿开的内壁左转右折,李天水觉得他在以“之字形”或“回字形”缓慢上攀。越往上,木梯子摇晃得越厉害,好像随时将垮塌。左右有黑乎乎的洞口闪过,但他没有转头,更不敢看脚下。他死死咬着火珠子抬头向上,黄光只能照亮头上两尺外的黑暗。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个踩长绳的西域艺人,晃晃荡荡地悬在了半空,悬在了这石窟寺的山腹中。这时,一声怪叫响起。他浑身一抖,险些从木梯子坠落下去。

“萨里拉!萨里拉!萨里拉!”

声响自头顶不远处的黑暗深处传来。声响不大,像个疯癫的老妪一边怪笑一边说话。稳住了身躯后,李天水想起“萨里拉”是“舍利子”的意思。沙州的僧人讲经时讲过。他张了张嘴,火珠子含入口中。黑暗瞬间将他吞没。李天水踩着一条又一条朽木更缓慢地上攀,在死寂中凝神细听。有人在低语,语音急促,像突厥话,但听不清。他又折上一段木梯子,身前身后的石壁越发逼仄。孤悬在高处的感觉更强烈了,脚下的梯子无比脆弱。头顶上的黑暗显得更可怕。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说话声却再也听不见了。这时,他抬头看见了头顶上的亮光。

那是一道窄光,像自罅隙透出,但在压着头顶的浓黑中显得刺眼。李天水眯着眼看着那道光越来越近,直至登上了梯顶。

梯顶的地面铺着一层芦苇席。李天水吐出了珠子,亮光映出了一道嵌在石壁上的窄小木门。半圆的石壁,连着圆顶。他想原来这里已经到顶了。低语声从门缝内穿出来,是一男一女两个人。这时李天水在门边能听清了,两人说的是龟兹话。那个女声带着浓重的突厥口音。李天水听着她道:

“你的《十力经》译得怎么样了?”

“大有精进,大有精进,”那男声叹道,“释家所谓的虚空境界,原来是修炼大力大能量,具有此十种大力,便可摆脱躯壳时空所限,任意往返未来往昔,甚至遨游于宇宙无极之中。”李天水觉得浑身发冷。这人的嗓音让他想起了草原上豺狗的嘶叫声。

“大有精进!大有精进!”那疯婆子般怪异的声音又叫了起来。李天水的掌心冒汗了。

“这是什么意思?”女声中仿佛有些嗔怪。

门缝内的光暗了又亮。窟室内有人转过了门口。“无关紧要。太后是为紧要事来的吧。”

“莲花精进大师,你若是真的译经译成了个高僧,我上何处再去找一个拜火教大祭司?”女人的声音更近了。她年岁该不小了。听见“太后”时,李天水心头一跳,不自觉地靠近了门缝。

莲花精进干笑了两声。“此刻见了太后,我怕我已受不了释家的戒律。”

太后媚笑了两声,鞋底擦着芦苇席发出“嚓嚓嚓”的声响。李天水侧过身,目光穿过门缝,落在窟室内凿着火龛的侧壁上。熊熊燃烧的火龛上方的琉璃镜闪闪发亮,映出了一对贴得很近的男女。丰满的女人仅一层红纱覆体,纱下透出的肌肤羊脂般白腻,天青色蔓草纹刺青在腰腹双乳间慵懒舒卷。她的体态更慵懒,略微前倾着上身,后臀却翘起,深蓝的眸子里泛出媚光。她身体靠向的僧人在镜中只映出背面的红黄色袈裟袍。平滑的丝缎袈裟闪闪发亮。太后朝那莲花精进又趋近两步,用李天水几乎听不见的喑哑声音道:“我还真怕你在这里待久了,日日夜夜,不是禅观这壁画,便是译经,真的就像那些老僧所说,变得如古井枯木一般。”

那僧人又干笑了两声道:“太后听人说过‘古井渴水,枯木易燃’么?”二人转去了另一侧。镜面中现出了对面窟壁上的一幅壁画。壁画右侧一个全裸的女子,手捧一乳,面含春意,前倾引诱图中央的一个尊贵人物,那尊贵人物却头扭向左侧。李天水认出那是娱乐太子图,他在沙州的石窟中见过,画得远远不似这窟中生动真切。这时他听见了丝衣摩挲之声,还有低低的急喘声。他觉得那门缝中透出一股热气。他定了定神,听见那太后哑着嗓音道:“先说正事,”她顿了顿,声音平静了一些,“我已经安排妥了。龟兹数千僧众中能译出佛经的,数十年不见,这件大功德,正好行像庆贺。行像节与苏幕遮狂欢恰逢同时,隆盛百年一见。我想将汉城中的那些汉人,全引出来。”

“太后之意,是要乘着明日,便要将城中的汉人一网打尽?”“羯龙的人此时已经上街了,他们会盯紧王城中的每一处街头巷尾,明日上街的汉人全部是他们的猎物。随后要拔掉七大家族里扎手的刺头。”她嘿嘿冷笑两声,“要让汉人尝尝当奴隶的滋味!至于当年负有血债者,哼哼,过几日,龟兹四关的城楼上就会挂满人头!”

门缝内始终有热气透出,但李天水觉得一股恶寒正慢慢自背脊渗入脏腑。

莲花精进未应。片刻后,太后又低声道:“近日吐蕃人有异动么?”这时僧人莲花精进在镜子中一闪而过。李天水看见了一把尖胡子和一张怪异的脸。那光头扁平得像被人踩过,脸面却又瘦又长。最怪的是他的两只眼睛,双眼眼窝很深,眼眸发绿,很淡,两只眸子分别看向右上侧与左上侧。一瞬间,李天水觉得自己身上的寒毛直竖,好像在黑林子里猛然瞅见了树上的老鸮。

莲花精进的右手还在镜中,手中是一根七八寸的长物,圆头柱体,赭红色陶塑,像根粗壮男根。圆头含在一个类似龙头的口中。龙头双目圆睁,露出獠牙。太后的侧面出现在镜中,莲花精进将那陶塑男根缓缓指向太后。

“这是吐蕃蛮子的玩意儿,数十年前传过来的,据说凝视之便能情欲大涨,子孙繁衍,”莲花精进笑道,“我们龙族人将他们丑陋的兽头改成了龙头,你觉得如何。”

太后紧盯着那龙头男根,目中仿佛闪着火光。她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她的嗓音也比方才更低哑:“康傀儡说,近来王城里多了不少面色赭红的可疑人。他怀疑是吐蕃的谍人,不碍事么?”

“吐蕃人远在大漠之外,最紧要的事情,只是明日,”莲花精进摇了摇头,“明日事后,我们紧闭城门,无论吐蕃还是汉人,皆是待宰羔羊。”

太后盯着男根的目中露出了凶光,一种带着兴奋的凶光。他想起了草原上成功围住了猎物时狼群的眼睛。

“七大家族的少年们,羯龙看紧了么?”镜子里,莲花精进的背影盖住了太后。

“那些崽子?他们此刻该都在那个莲花寺窟里快活呢。”一阵“咯咯咯”的浪笑后,是衣衫滑落在芦苇席上的声响。二人退向窟室深处。龛内的火光摇曳,太后喘息声渐渐压抑不住,那老僧人的声音也响了起来。龛内的火光摇曳,镜子内映出的太子和裸女壁画迷乱起来。李天水闭上双眼,正要悄悄离开,听见那莲花精进压着嗓子道:“那个羯龙,信得过么?”

“墨莲会告诉我他的一举一动。”太后的嗓音更急促,仿佛已不愿开口。

“你说的那个凤凰,靠得住么?安西军的消息呢?”那僧人仍在发问。芦苇席子不断地发出“呲呲”声。

“你都知道了。杨胄已经死了,安西军困住了,夹在乌质勒和你的龙族人之间。你是不是告诉过我,你的人已经锁住了那条道?”太后边喘边道,“至于那些青雀,你很清楚,他们只能和我们交易。他们不会碍事的。如果成事了,自然飞回长安,如果败了,啊,别移开手……”

浪叫声稍稍平息下来后,那僧人低声道:“还有两个人,太后莫忘了,那个延田跌……”他的话在一阵芦苇摩擦声和喘息声中听不清了。二人移向了窟室更深处。太后的喘息间歇断续可以听见几个词,“娘娘腔的废物”“小傻子”“大傻子”“继承”“龟兹的王”“牛车”“摔死”“莲花寺”“快活”。二人同时浪笑起来。越来越高的呻吟声中,怪异如疯婆子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快活快活!快活快活!快活快活!”

李天水慢慢退向木梯口。“快活快活,快活快活……”火龛的光焰越发狂乱。他鬼使神差地最后看了一眼火龛上的镜子,霍然张大了嘴,“当”的一声清响,琉璃火珠从口中掉落,砸上地上的芦苇席。

窟内的呻吟声顿时止歇。李天水的心快跳出了腔子,双足却像钉住了一般。他听见有人在草席上猝然起身,随后是一阵急促的窸窸窣窣声。他听见太后压低了嗓音道:“或许是只老鼠,你先别走……”此时草草披上袈裟的莲花精进出现在了镜子里,镜子里一双怪异可怖的淡色眼眸,正在向两个相反的方向转动,对向门口的时候同时定住了。一瞬间,李天水与镜中怪僧四目相对。片刻工夫,那双眸子又反方向转起来。李天水打了个颤,拾起火珠,一步步退回身后的黑暗里。

踏下木梯时,李天水觉得手滑,掌心已经湿透了。下梯时他踏得很快。头顶上传来几声女人的低语,有火光闪了闪,随后又重归黑暗和死寂。但李天水的心一直跳个不停。折过两段木梯后,他才定下神。这时那个画面又浮现在眼前。

是他最后一眼看见那镜中壁画的画面。那娱乐太子图的画面。那时画面上太子忽然向左扭过脸去,同时咧开嘴,吐出舌头,两只眼睛却向右瞥去。仿佛正对着自己做鬼脸,一个熟悉的鬼脸。

就在不久前,那个小沙弥对自己做过一个一模一样的鬼脸。

他屏住呼吸愣了许久。他确信自己绝无可能看错。他想起讲经僧人讲过幻象。是幻象么?是在黑暗中待得太久了么?他闭上眼,又睁开。此刻只有黑暗,逼仄的黑暗,紧挨着身前身后。木梯子开始轻轻摇晃,有人正从上头爬下。几乎听不出声响。他牢牢抓紧了扶梯,凝住心神,扶梯的振动越来越强。他想起了什么,慢慢张开了嘴。果然,珠光映出了右手侧石壁上的一个洞口,像一条甬道的入口。他慢慢抬腿,跨上了那洞底。拱洞宽大,甬道弯折,十余步后,他站住了,他又看见了火光。他静静听了一会儿,贴着侧壁向被火光映亮的弯折处慢慢走去。晃动的火光来自两面侧壁上的一对对烛台。烛台里点着长明灯。莲花形的烛台也在发亮,仿佛红玉髓雕成的。他马上发现了这些长明灯的用处。整个甬道从侧壁至穹顶绘满了壁画。天蓝色菱格背景内的壁画,像绵延无尽的山峦,像海洋,像化为甬道形的佛法世界。菱格子里画了许多他听过的经变故事。他觉得像被谁推着走似的。背后仿佛有人在盯着他,但转过身,他只看见了壁画。他开始辨认起那些壁画来。他认出了“树下诞生”“降魔成道”“初转法轮”“富楼那出家”“伽叶皈依”“六师论道”“罗怙罗命名”“毗舍去出家”……他慢慢抬起头,甬道顶也是彻照光明,画着佛涅槃图和绕着佛祖的飞天。佛祖在纯净的蓝色穹顶侧身躺着,半裸的飞天在佛祖身周飘然撒花或奏乐,令佛祖显得更安宁。李天水看着那佛像,挪不开步子了。起初他觉得美丽,画得美丽,心想什么样的画师能画得这般美丽。一种极平和极安详的美丽。后来他慢慢觉得不止美丽,还有生气,那些飞天,连同睡着的佛祖,生动了起来。他觉得自己的魂灵在渐渐升高,升上了甬道顶,升至那佛祖边。他看见那佛祖在动,在烛光中一点点动弹,一点点向他转过来。然后冲他咧嘴吐出了舌头。

李天水不能动了。洞窟里没有风,但他觉得浑身冰冷。他茫然地向两侧看去,前头侧壁上的富那楼、伽叶、罗怙罗……佛祖的弟子们一个个慢慢转过头,咧开嘴,向他吐出舌头。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迈开腿的。壁画上的鬼脸和那小沙弥的鬼脸在他眼前重叠在一起。一时,他恍惚觉得铺满侧壁的山岳形故事海洋中,所有的人形在他眼前乱晃,都在冲他做鬼脸。他没法闭上眼,目光愣愣地掠过一重重山形内的壁画。这不是发病的征兆,那么是自己快疯了。他想起了草原上萨满给发狂的突厥人驱邪的场景。这时,他的目光停在了一幅“六师论道”图上。

画中正在论道的外道转过头,却没有咧嘴吐舌,而是直直地盯着自己。片刻后,李天水看出那双眼眸好像没有看自己,好像分开看着自己头顶两侧。那双眼眸是淡色的。他头皮一炸。这时眼前一黑,甬道内的壁灯同时暗灭。一瞬间,李天水的背脊贴住了壁面后。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地响起。黑暗中对面的石壁上亮出两点幽光。绿眸子的颜色变成了一种诡异的惨碧色。光点向两个相反的方向慢慢转动,同时渐渐逼近。

李天水含在口里的珠子忽然急剧跳动起来,和心跳的节奏一模一样。李天水用湿透了的手慢慢取出了珠子。珠光照出了一个轮廓。披着单肩袈裟的光头轮廓正从“六师论道”壁画中脱出。轮廓只有暗影,但暗影上端两个绿点闪着邪光,越靠越近。

李天水的右手向后,握住了背囊外露出的铁棒子末端。李天水一直以为自己不信邪,但右手滑得握不紧棒子,手脚也开始发软。珠光变弱了,妖邪绿光仿佛越来越亮。他的心跳仿佛也虚弱下来。他原以为自己早已不再害怕什么。这时他想起了阿塔,想起病弱的阿塔说,别吓自己,在草原上切勿自己吓自己。

他拼命压抑着恐惧,未喊出声,好像阿塔正在什么地方看着自己。这时他听见了拖着地面的脚步声,“嚓、嚓、嚓”,脚步声异常,像梦游人或疯子的脚步声。但那确实是人的脚步声。他没那么害怕了,腰背开始绷直。这时他身上闪出了光,一道金光自他腰间一闪,像金色的镜面晃了晃,一瞬间照亮了一张脸。一张他已经预想到的脸。

那暗影捂住了脸,开始后退。李天水扑了过去。暗影倒蹿回壁面后消逝不见,好像又退回去成了壁画,成了“六师论道”中的外道形象。火珠的黄光映了上来,画着“六师论道”的菱格图上,像开窗一般向内掀开了一道长方口子。侧壁竟只有三四寸厚薄。那是个人力凿穿的方洞,其后是另一条长廊。不是鬼怪。李天水呼出了一口气。他拿着火珠向开口后照了照,不见半分人影。但在侧壁后的五步远处,黄光照出一道石阶,最上层那一级石阶上隐隐浮雕着一头骆驼。双峰驼雕得很稚拙,双峰间歪扭的翅膀显得更稚拙。 wZIjMuOc76g7DyiLVsy6kLwMrR87Hvl//sUN0C/hLFYp6C4gvaYURmj/7A0TBVK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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