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龟兹王城·幻术杂戏街衢
行像节前日·申时

被抛上半空后,他又被重重地踹了一脚,随后半张脸砸在地上,火辣辣地疼。先前在渠水中看见的苍白的脸已经肿了起来,口里是一股咸腥味。他吐出一口血时带出了两颗断牙。他一时不想爬起来,便这么躺着,如一条死狗般躺在街心。脑中“嗡嗡”作响。他望着日头,白色的光圈忽大忽小。他摇了摇头,看见了两三个日头交叠晃动。他想起自己少年时常这般被扔在街头。周围此刻一定也围了不少人,他却笑了。他仿佛忽然又闻到了海水的味道,也是这般咸腥。面颊虽胀痛难忍,头脑的晕眩感却减轻了很多。现在他感觉到的是一阵阵轻轻的起伏,仿佛正躺在风平浪静的船板上。随后他听到了一阵辚辚声从这条土街的一头急速传来,尘土漫上他眼前时,他抬起了眼。

是一辆牛车。牛车上站着一个年轻人,穿着一件由极鲜艳的五色菱形皮革缝制的长衣袍,像个天神似的高高地站在车座上。牛车随着粗陋的土路上下颠簸,那年轻人只是漫不经心地抓住牛车上的木栏杆,毫不在意。车轮时时碾过小坑和石头,驾车人却纹丝不动,显得潇洒自如。但他的目光越过人群看见地上躺着的人时已经太晚。四散开的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牛蹄冲着地上那人迅猛踏去,站在牛车上的人忽然一跃而起,稳稳跳上了那奔牛身体两侧的车辕。脖颈儿上的横木将牛头猛然压低。那牛又跌跌撞撞冲出数步后,戛然止住了四蹄。躺在地上的人灼痛的脸上,已感觉到牛鼻子里“哼哧哼哧”喷出的热气。

躺在路中间的人用戴着皮手套的左手慢慢撑起了身躯,右手轻轻拍打着满身的尘泥。他身上的衣裳已经脏得看不清布料。年轻人已经退回了车座边,打量着眼前尘土中的人。好半天,那人站直了,姿态很别扭,好像很痛苦,但硬是站直了。他朝那年轻人站着的方向微微弯了弯身,捂着脸,慢慢转过身。方迈出一步,右臂便被人一只手抓住了。他转过头,看到那个年轻人看着他,又看看他的左手皮手套,开口道:“上车。”这个西域年轻人嗓音轻柔得像女子,说的竟是汉话,带着西域贵族常有的缓慢优雅腔调。他瞪圆了眼,看见那年轻人面颊秀美得也像女子,脸上敷盖着一层柔和的粉红色,好像敷了粉。他微笑时嘴角和两撇髭须同时上翘出一个优美的弧度。爬起身的人待要说话,年轻人慵懒地笑笑,道:“不必谢我,就是一条受伤的狗我也会请它上来坐坐的。这是缘分,是佛法。该我载你一段。”他看着年轻人,又要张口时,却呛入一口尘土,他捂着嘴猛咳了一阵。他弯下腰,一张大圆脸涨得通红。年轻人从怀中取出一方白色的丝帕,他接过,用丝帕捂住嘴时,幽淡的香气自鼻腔涌入,瞬间头脑仿佛清醒了不少。随后他看见了巾帕一角以金线绣着半开的花瓣。年轻人再次踏上车座后,他便靠着车栏杆坐在了车板上。

牛车又辚辚地压过泥土路,随后压上青石砖。窄路上满是人,显得拥挤,像船头分开水流一般在牛车前分开。他在车上看着过路人投过来的眼神。车轮轧上有纹路的平滑石板后,眼前开阔起来。路面上鲜艳也更喧闹,人车扑面而来。大路上车比人多,多是驴车,赶车的多是老人和小孩。坐车的,都是些服饰鲜艳、丰满浓丽的女人。她们从隐藏在民居间的佛寺、祆祠和巴扎里拥进拥出,经过时留下了一阵浓郁香气。层楼重叠的民居稠密拥挤,佛寺祆祠的庭院却显得空旷。两侧门窗涂漆成蓝色,门窗外头摆满鲜花。不时地闪过被两侧屋檐遮蔽的窄街小巷。他觉得那些巷子深不见底。巷口常常坐着许多花白胡须的老人,奔跑的孩子像鸽群一般掠过巷口,妇人们不断地将水泼向街道。迎面擦过时,许多人会转头盯向牛车。牛车始终未减速。这时他发现虽然夕阳很暖,但几乎整条大路也不见日光。两侧的果树投下了浓重的阴影。孩子们在阴影中,坐在巷口的老人在阴影中,坐在车上的艳丽女人在阴影中,早已铺上一层枯叶的路面也在阴影中。他抬头望向了天空。站着驾车的年轻人毫不避让从四处射来的目光,反而更挺直了身躯左顾右盼,嘴角翘得更高。回过头,看见杜巨源仍一动不动地靠在栏杆上,望着天,他饶有兴味地看了一会儿,道:“你在看什么?”“云。也看看风。”年轻人修饰得很精细的眉毛翘了翘,道:“你能看到风?”

“能啊,怎么不能?不但能看到风,还能看到风说的话。”那年轻人看着他,好像在判断这汉人的头脑是否出了毛病,良久,道:“风说了什么?”“风说我该起锚了,这港口不宜久留。”年轻人看了他半晌,道:“你出过海?”他点点头,道:“我在海上待过很久。”“你是如何到的龟兹?”“要问那个把我装进箱子的人。我被她踢下来后,就到了这里……原来这个地方,就是龟兹啊。”年轻人皱眉看了他半晌,道:“你是被人偷运进来的,怪不得……”“怪不得什么?”“近几日龟兹四关严防可疑的汉人过境,只准出,不准进。”他低头收回目光,想了好一会儿,慢慢道:“龟兹不是汉地么?”年轻人回过头驾着牛车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又道:“是谁把你踹下来的?”“我只记得是个女人……”他忽然莫名有些心痛,他脑中还留存了一些模糊的印象,蜷缩在那口箱子里的印象。他隐约觉得那个照料他的人像阿娘,是他与外界唯一的联系,是他唯一可依赖的人。但就是那个女人,将装着他的箱子踹下了马车。他好像隐约体验到了当他还是个胎儿时,猛然被扯出母体时的那种感觉。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绝望和痛苦。他又想起了阿爷。“但我已不记得了。”他最后说,“过去很多事皆不记得了。”驾车的人拈动着胡须,看他的眼神显得有些古怪,随后叹了一口气,“没有过去的人,你真幸运,我的朋友,”他又拈了拈胡须,翘起的髭须每一根翘起的髭须看上去都很清晰,“或许我可以帮你想一想,那个女人是汉人么?”“是吧,或许……我记不清了。”“汉女,或是其他异族女人,今日已不得通行入王城,能进入龟兹的汉族女人只有一种可能,”他顿了顿,“女奴。”“女奴……”他听见自己在重复,呆呆地看着街两侧的蓝窗红花。年轻人看着他,又轻叹了一声,拉了拉牛绳。牛车减速,折入一条从露天集市中穿过的石路。人群更杂更稠密,他看见了唐人的圆领袍衫和幞头、粟特胡人翻领窄袖和高帽子、龟兹子弟潇洒的长佩剑和垂肩短发。人流中不时地现出两三个持矛擐甲的中原士卒。几个穿着毛边长袍的红脸庞的人经过时他的心怦地一跳。这时他听见前头那年轻人在说:“再过两条路,便到了龟兹最大的酒肆,新入城的女奴大多会送去那里。想去见识下么?”那年轻人回过头对他笑着。

黄昏将至,快落市了,天幕一片金黄。他把头抬过牛车护栏,看见市集毗连的商旅客栈庭院里,打包好的货物堆积如山。他闻到了空气中湿润的气息,和远处洋葱与香料做的面饼香味。有人用胡语唱起了歌,像是情歌。他忍着饥饿,出神地看着、闻着、听着,忽然道:“长安城落市后,最繁华的西市街坊亦寥落起来,龟兹竟仍这般热闹。”年轻人回过头,再次露出了那种古怪的神情,道:“你从长安来?”他摇摇头。“我不知道,只有一些难以辨明的印象,既模糊又清晰。却回忆不起来,无法用头脑回忆起来。我只记得那是长安。先前的事像一场梦,一场再也记不起的梦,我这是怎么了?”他双手捂住了有些痴傻的脸。年轻人看着他,表情隐没在了浓荫的阴影里,轻声道:“这里的人谁又不是在做梦呢。”声音低得他几乎未听清,顿了顿,又道,“明日是苏慕遮狂欢,很多人今天就快活起来了,街市上的龟兹人不愿归家,至天黑才会散去。”“苏幕遮狂欢?”他觉得有些耳熟,是在长安听过么,“是个节庆么?”“明日你就知道了,明日曙光亮起来后,”年轻人微微一笑,“你看,龟兹的曙光是从地面慢慢升腾而起的,从市集后浮现,就是那里,”他指了指市墟后头的拱门,“龟兹的夜晚也是从那里开始的,黑暗将自那拱门处慢慢升起。”牛车转过拱门后,他又指向前方人头攒动的街道,街道一侧摆出来一排摊位,“今晚这条酒肆街上有夜市,我说的酒肆叫‘乾达婆’,就在夜市尽头。今晚的夜市可是有些看头啊。”

牛车慢了下来,他看着一排酒肆错落的平顶向后退。酒肆的门面被排得更密集的摊位遮挡住了,几乎所有摊位后都设了帐篷。一些摊位前已围满了。他看见围拢最多人群的摊位上方忽然蹿出火柱。火柱子一条高过一条,在半空中形成一个火球,堪堪将及摊后店肆的屋檐。人群中开始发出惊呼,有些人在高声叫嚷。他有些奇怪自己并不觉得吃惊,似乎这场景他早见识过。车轮辚辚滚动,呼喊声更响更密集。一条火焰迅猛蹿出,斜刺向空中,半空中竟站着一人。他瞪圆了眼,看着那人戴着一个鸟首面具,插着翠绿翎羽的黑色皮面具,足尖踏着一根晃晃荡荡的长绳。长绳横贯酒肆街上空。一条条火柱子就从绳底下蹿跃。戴着面具的人踏着绳索,不住地腾挪闪避。身姿像在舞蹈,轻盈地避过火焰,从未在绳上失去平衡,像一只孔雀或凤凰在火中舞蹈。牛车经过绳底时他抬头看上去,绳子上的人正好低头俯身,霎时他看见了那面具后的双眼,觉得目光移不开了,好像被那对幽蓝的瞳孔吸住了。直到牛车走出老远,他仍愣愣地看着走在绳子上的人。牛车转过街口,那人也消失在了屋檐后。他最后看见的是几乎半条街的人都拥在了长绳下,随后爆出一阵震耳的欢呼。一只手拍了拍他肩膀。“这是康傀儡的傀儡团,他的傀儡团是夜市艺人中最有看头的。你看那里。”他迫使自己回过神来,顺着年轻人的手指看过去。一个摊位前,最外圈的人踮着脚伸长脖子,不停地挤向里头。他在车板上站直了,看见五六圈人里头,两个袒露上身的胡人,正拿着两把尖刀慢慢割着自己的肚皮,一个人的手已经探入腹中,在向外拖出肠子。女子的尖叫声此起彼伏。那人拖出一截肠子后,弯下腰呻吟起来,忽然向上一跳,再直起身子后胸腹间竟不见丝毫刀伤。人群躁动起来,一把把铜币撒向骆驼脖颈上顶着的大碗。年轻人停了车,看着他道:“你似乎不觉得好看?”他摇摇头。“不是真的。杀人不是这样的,杀自己更不是。”年轻人有些好奇,道:“你见过杀人?”他只是在摇头,脸上现出了痛苦之色。年轻人看了他一会儿,转过头去,手指着一个摊位道:“那人就是康傀儡。”他看过去,看见一座祆祠的墙下,戴着长鼻子滑稽傀儡面具的人正用一个金环慢慢穿过一圈银项链。他身前的货栈摆着许多木雕面具。围着货栈的人不少,但几乎都在俯身挑着面具。只有几个孩童看着傀儡面具人。傀儡面具人拉拉项链,项链没有一丝缝隙。傀儡面具人让项链垂挂在自己三根手指上,另一只手捏着金环,项链穿入环中,上下套了两回,忽然松了手,闪着光的金环顺着两侧链条滑下,“噌”的一声,金环不知怎的瞬时穿过了银链圈,挂上项链圈底。摊位前响起了几声童稚的欢呼。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年轻人道:“我就喜欢看这个魔术。自小就喜欢。你可知道为什么?”他摇摇头。“因为简单。”他皱着眉,等着年轻人说下去。

年轻人不作声了。牛车慢慢行驶,二人看着一个浑身漆黑的侏儒在驴背上翻筋斗、彪形大汉鼓起胸膛挣断铁链、全身关节可像真人一般活动的木傀儡滑稽地手舞足蹈。卖艺人渐渐为一片僧人的货摊代替。他们简陋的货栈上放着佛经、祷文、符箓和黑乎乎的药材。他看见有些汉僧的摊上放着解命书。摊位中间杂着数顶帐篷,帐篷前无一例外坐着个拿着水晶球的女人。这时他忽然开口道:“因为那根中指啊。”

年轻人转过头看着他。

“因为那根中指。金环套在顶端时,中指动了动,环便打了个转,转入了银链中。你说得对,真的很简单。”他傻笑了笑。

年轻人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道:“我们算不算朋友?”

他思考了一阵,好像在思考一件很难很严肃的问题。“我不知道,”他摇头道,“你帮了我,让我上牛车。但我不知道。”“那么,换个说法,”年轻人看着他,道,“你愿不愿意帮我一个忙?”

他憨憨笑着:“你要我帮什么忙?”

“帮我变魔术。”年轻人眯了眯眼睛道。

“像方才那种魔术?”

“就是方才那种魔术。”

“帮你变个魔术,可以不欠你了么?”

年轻人轻叹了一声,道:“我要你帮我这个忙,是因为我以为你已经把我当朋友。”

“朋友。”他重复了一声,扭过了头,在费力地思考。无论如何,他觉得这个词不简单,甚至意义重大。这时,他盯着街角一处不动了。那里坐着一个女人,身下一方红褐色的毛毯上放着水晶球,背后一顶黑色的圆帐篷。他知道她也是个女巫。但那女巫的毯子,还有身上的衣饰,是街上所有这些女巫摊位中最出众华贵的。她盘着发髻,戴着黑色帛巾,蓝色的长袍金花镶边。乌黑的眼线衬得她褐琉璃般的双眼又美艳又神秘。她发髻下露出几缕火一般的发丝,在夕阳下闪闪发光。她正一手摸着一个孕妇的大肚子,聚精会神地盯着另一只手上的水晶球。此刻她不经意地将目光投向街上一辆牛车。目光相接的刹那,她的瞳孔忽然放大了,变得无比透明,仿佛一瞬间灵魂透了出来。

牛车一拐转过了街角,女子的眼眸渐渐凝定下来。她目送着牛车和数辆小驴车一同消失在拥挤的街巷中。这时,半开着门的黑帐篷门上,映出一个男人的身影。“我也看见了。他没死。”是一句冰冷的汉话。

“他没有认出我,他已经是个傻子了,”她盯着那水晶球,平静地道,“我已经告诉过你。”随即她转向那神情有些讶异的孕妇,缓缓道,“阿胡拉护佑,一个月后,你将得到你的第一个孩子。是个被祝福的男孩。但阿胡拉要求你,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内,日日供奉祈祷,一步都不要离开房门。”

那妇人捂着脸双肩颤抖不已,又猛地抓住了女巫的双肩,激动得大力摇晃着,一边流泪一边大声说着胡语,没有留意那女巫微笑着的双颊边,也有泪滴在慢慢滑落。 g9+fdxxAXC+bapf1rxts/O05I44aReF3UR5smfnoKv1eTTROUQFARqPN7wzxPIh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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