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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婆瑟鸡山·耶婆瑟鸡寺
行像节前日·酉时

夕阳照上崖壁间大佛低垂的面庞时,佛足下的小沙弥渐渐醒转过来。他听着鸟鸣声,用手里的小凿子慢慢撑起了身子。已带有寒意的山风抖动着他身上破布般的百衲衣。隔着木栈道的外栏刻着莲形雕饰,他觉得山下的白马河好像一朵朵流淌的蓝莲花。夕阳下的河面是蓝绿色的,仿佛不真实的蓝绿色。小沙弥想着那是冰川融下的水,想着这河水从天山深处奔腾而下,一路穿山越谷,静静地淌过数百里赭褐色荒凉崖壁,直至流经这一片怡人的河谷绿洲。他想着此刻莲花像隔着两重世界,山崖下的世界像清净的兜率天,而自己仍身处苦恼的人世间。他做了个鬼脸。

“嘘嘘嘘,恢恢恢”。

鸟鸣声又响起了,在身后佛崖的后坡上。那鸟一次只叫六声,前三声调很平,后三声升降起伏。是将他唤醒的鸟鸣。小沙弥清醒了,立起了身子,戴着圆僧帽的头顶刚过栏杆。他沿着这排装饰着莲瓣图案的木廊转向后山,亦是藏着石窟寺的山坳。接近后坡时啁啾声响成一片,却再也听不见那六声独特的鸣叫。小沙弥在一座僧房窟前室的外廊上坐下,闭上眼听了一会儿叮咚的泉音。泉水在山坳最深处向下流淌。当他再睁开眼时,看见外廊尽头,也便是夕光可及的尽头,立着一只孔雀。

孔雀的头向旁边侧了侧,明亮而充满野性的眼睛盯着小沙弥。小沙弥半张开嘴。孔雀的尾巴翘起来了,像一把巨大的扇子伸展开。像阿史那氏王太后身后的扇子,但比扇子更光艳,闪烁着彩虹上会有的每一种颜色。

就在小沙弥慢慢挺直腰背时,那孔雀忽然收起尾翼,向崖后山坳处一跃,消失不见了。小沙弥扑了过去。在长廊的尽头,他看见背阴的山坳上,一抹艳色不住地跳跃。他用石凿子扎入崖壁,踩着山褶皱,身形灵活地上攀十余步,踏上一处缓坡。顺着缓坡向里走便是山坳深处,此刻已是一片昏暗。四周只闻鸟鸣和淙淙泉音。一道鲜亮的光影闪向山坳深处。小沙弥跃下,不时地看向崖壁上方蜂房般的洞窟。他知道这些洞窟多废弃已久,越近后山僧窟越少,管事僧更不会来这里。泉音越来越响。小沙弥一边走一边晃着脑袋,这时他看见那孔雀停在了一眼山泉边,背对着他,尾翼略翘起,像在饮水。他蹑手蹑脚地逼近,距离五步外时他看见那孔雀开始沿着泉边徜徉。他将凿子收入衣襟,绷紧了身子,向前猛地一扑。

他扑了个空。他揉了揉眼,以为自己看错了,但孔雀确实消失在了清泉和崖壁间。山壁上留着一道石缝,像山上滚落的巨石遮住了洞窟。石缝仅容一人过,但那只孔雀足以钻入。小沙弥吸了口气,探身入洞,洞里几乎全黑,走了几步,看不见半点儿光,听不见半分动静。小沙弥觉得害怕,慢慢向洞口倒退,忽然脚底一滑,跌落下去,连一声惊呼都未及发出。

触地许久他才叫唤起来,更多是因为害怕。他觉得肩背撞上了芦苇草席,好在草席铺得很厚。周围一股子霉味熏得他头昏脑涨。他捂着肩,一骨碌跪起身子时,脚尖带到了一件硬物。硬物立刻缩了回去,像个活物。小沙弥惊得以膝盖连退十余步,直至背脊触及石壁,瞪大了眼看向硬物的方向。

他的眼睛感觉到了石壁罅隙间的微光。他看见穿过洞室半空的光束和漂浮在光束中的微尘,看见地上干枯的苇草席,看见层层堆叠的破木箱子,几乎堆满了三面石墙,看见唯一未堆箱子那面墙下凿了一个火龛。昏暗的光线中也能看出那是已废弃多年的火龛。此时小沙弥已慢慢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了,执事僧告诫过小沙弥们不要来后山。他们说后山的这片山坳常年不见日光,山坳深处藏着一片“黑域”,夜间有食人的精怪出没。但他知道后山其实是石窟寺的储物区,是废弃僧房窟改作的储藏窟。他记得有个胆大的沙弥夜间偷偷潜入后山,后来便再未见过。有人说他被逐出了耶婆瑟鸡寺,也有更可怕的传言。小沙弥捂着鼻子,目光从一堆堆朽烂的木箱子,转向那排旧僧房常见的火龛,胸口“通通”震动起来,终于忍不住大叫出声。

火龛中蜷缩着一个人。那人脸朝向小沙弥,昏暗中的脸是土灰色的。那人身上的衣袍看上去比小沙弥的僧衣更破败,仿佛盖了一层土。他的身形颇为高大,硬是被塞进了三尺见方的火龛。最可怕的是他蜷缩在龛中的姿势,僵得仿佛被冻住了。小沙弥叫出声后,他仿佛动了动,手臂抬了抬,于是绑在手腕子上的绳索将油布箱子又向火龛处拉近了些。小沙弥看明白了,他不叫了,看着那人的脸,紧张得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他感觉那人的脸也动了动,正抬向他。他看不清那人的眼睛,感觉那人闭着眼正在昏睡中,至少不清醒。但是在动。猛吸两口气后,小沙弥向那人跪行出一步,想看得更真切些,随后他听见那人说话了,像说梦话。一炷香工夫后,那人慢慢睁开了眼,小沙弥觉得像星光一闪,是暗淡的星光。随后他听见了一阵“咔咔咔”的骨节响动,像冰河解冻时河面发出的声响。他看见那人先将手脚,随后是头颅慢慢从火龛中伸出。他撑着那口箱子,半躺着靠在火龛边的石壁上。光线更昏暗了。但小沙弥能看见,或者说感觉到十余步外那人的神情。盖着蓬乱发辫的脸上并无痛苦之色,但是感觉疲惫。那像一张还未从梦境中苏醒过来的脸,或者干脆是一张梦游者的脸。那双眼睛现在正看向小沙弥,星辰般的眼神,与其说是暗淡,不如说是遥远。

“我还活着?”那人的声音听上去也像还未醒转过来。他说的是突厥话,小沙弥听得懂突厥话。

“这里虽然昏暗,仍是人世,我也不是鬼。”小沙弥咧开嘴笑了,露出两排大白牙。他的身躯不知不觉放松下来。

“哦,但你是谁……这里是……且慢……”那人露出了讶异的神色,“你说的是什么话?”

“我是龟兹人,当然说的是龟兹话,”小沙弥挠着头皱眉道,“那倒是奇怪,你看上去像个突厥人,方才梦里说了一堆龟兹话,醒来却好像第一次听人说龟兹话。”

那人直愣愣地看着小沙弥,像看着一团迷雾。随后他点点头,但样子很茫然。“我见过你,”他轻声道,“方才,在梦里……”

小沙弥又笑了,道:“那就是了,是我教你的龟兹话,在你梦里。你该呼我师父。”

“师父,”那人立刻喊了一声,小沙弥听见他嗓音嘶哑,“小师父你是谁?”

“不是小师父,就叫师父,”小沙弥故意板起了脸,“我也是个石匠,如果你想学,我也可以教你雕凿石头。”

那人咧咧嘴,好像在笑。“但你看上去是个出家人。”

“我是出家人,也是个石匠。谁说出家人不能当石匠的?”

“你并不像石匠。”

“你不信?”小沙弥冲着他做了个龇牙咧嘴的发怒表情,却更像个鬼脸,“我方才在佛足下凿出了一朵莲花。我还会凿会飞的骆驼,有翅膀的骆驼。”说着他从怀里取出小凿子。五六寸长的短柄末端垂直弯折,插了一个鸟嘴一般尖尖的铁头。小凿子像改小的坎土曼,那种绿洲田间常见的西域锄具。小沙弥用凿子在半空中划拉半天,又展开双臂,上下挥动,做出舞动翅膀的样子。

“好了,我信了,小石匠师父,”那人撇了撇嘴,像笑了笑,“你见过飞骆驼?”

“见过,和你一样,在梦里头见过,”小沙弥又露出两排白牙,“我听见你说的梦话了,什么公主啊、什么阿塔啊,什么什么歌,最后不停地念叨,‘飞骆驼、飞骆驼’。”小沙弥说话音调起伏,像唱歌,脑袋也不住地摇晃,像和着节奏,顿了顿,像想到了什么,前倾了身子压低声道,“我带你去看飞骆驼好么?”

“飞骆驼在此地?”那人星辰般的目光变亮了。

“我在梦里见过飞骆驼的窟门口凿了一个……你可别告诉管事的僧人啊,”小沙弥又冲他做了个鬼脸,这回还吐出了舌头,“想来那些人也听不懂你的突厥话。”

“但你听得懂。”那人又咧了咧嘴。

“王太后爱说突厥话,尤其斥骂人时,我偷偷学呢。”这回小沙弥捂着嘴笑出了声,像有些腼腆。

“王太后?什么王太后?”

“自然是龟兹的王太后,你不知道龟兹有个王太后?”小沙弥仍捂着嘴,“也是,你肯定也不知道这里是耶婆瑟鸡寺。只有王太后的熟人才能来这里。这可是龟兹最好的石窟寺呢。”小沙弥的话语中好像还透着些骄傲。

那人没有说话,过了会儿,很慢地点了点头,似乎表示明白了小沙弥的意思。小沙弥便又接着道:“你这个可怜的突厥人,病得快死了。你的同伴也不管你,把你扔在关城外。幸好王太后喜欢突厥人,又信佛,关上的人把你送到这里来。你的运气算是很不错。”

“我的同伴……”那人喃喃自语,“他走了么?”

“关下隔着老远就回去了,”小沙弥摇头晃脑道,“但你也不必怪他,他肯定是怕你死在马上。他看到关兵过来了才把你扔下的。他也是不想看着你病死。这些都是执事僧闲聊说的——你的病已经好了?”

那人又沉默一会儿,撑手欲起,一匹布从他肩头滑落。他捧起布匹,看了看,慢慢将它叠起,塞进背后的布囊。小沙弥看着他撑着石壁,慢慢背上箱子,忍不住道:“这箱子好像很重,你病刚好,可以给我,我气力不小呢。”

“小石匠师父,我习惯了。”那人挺直了腰背,他的轮廓瘦长。

小沙弥起身走向他身侧,从怀里掏出了那小凿子,道:“从木箱子堆爬上去,你用得上这个。你会爬木箱子么?”

那人接过凿子,看着小沙弥,哑着嗓子道:“你怎么上去?”

黑暗中闪出了两排白牙。“这里的僧人都不叫我石匠,他们叫我猴子,会爬石窟的猴子。”

出洞后,山中已彻底黑了下来。小沙弥似乎循着越来越清亮的泉声,领着那人向山坳深处前行。一百二十步后,那人靠着一块岩石坐下喘息。岩石离泉流很近,但星月黯淡看不清泉水。那人仰面看着夜空。小沙弥在一边摇头晃脑,和着泉流的节奏。那人又看向摇晃着的扁平脑袋,忽然道:“你会不会唱歌?”

小沙弥蹲了下来,目光闪亮:“说起唱歌啊,我有很多师父——”他被山坳深处的一阵鸟鸣声打断。小沙弥腾地立起,呆呆地看向那鸟鸣声消逝处。半晌,他自语道:“真怪,天这般黑了,怎么还有鸟在山里唱歌呢?”

“或许它在山里迷路了,在呼喊自己的阿塔呢。”那人也看向那边,缓缓道。

小沙弥叹了一口气,道:“可惜它说的不是这意思。”

“哦?”那人转脸看向小沙弥,“你能听明白鸟话?”

小沙弥嘟起嘴叫了六声,“嘘嘘嘘,恢恢恢”,先是三声平音,随后三声,一声升,一声降,最后又升。那声音足以乱真。“你听像不像?”小沙弥咧嘴笑道。

那人侧耳听了一阵,山那边没有再传来回响,笑了。“看来确实不是呼喊阿塔,你听出它叫的是什么?”

小沙弥又蹲了下来,压低了的嗓音变得严肃起来,道:“这是个秘密,你万万别告诉别人哟——别人都说我脑子不好使,其实我很聪明哩。他们都不知道我听得懂突厥话,更不必说鸟话了。”

那人在黑暗中注视着他,目光闪动如水波,像看着一个久违的朋友。他慢慢点了点头。

小沙弥托着下巴,好像有些苦恼。许久,他用一种不像他声音的悲伤语调道:“它说我快死了。”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好像有些不舍,过了会儿,他看着那人的神情,又道:“你不信么?”

“不信,小石匠师父,”那人看着他摇头,“一个字都不信。”

“那么我们赌一赌吧。”小沙弥又对他露出了牙齿。

“怎么个赌法?”

“赌羊髀骨,羊髀骨游戏你玩过么?”

“我只见过羊髀骨,小石匠师父,草原上的人用来占卜。”

“这里用来玩游戏。很简单,你一学就会。”小沙弥说着,从百衲衣不知哪个衣缝中掏出一物,是块半只手掌大的薄片,一头宽一头窄,像块缩小了的盾牌,“这是我的羊髀骨,你收好,无论我什么时候问你要,你都要拿出来。是不是很简单?”

那人接过羊髀骨,正反两面仔细地摸了摸,点头道:“很简单——若是我拿不出来呢?”

“你若拿不出来,你身上的一样东西就归了我。”小沙弥露牙笑着。

“我若能拿出来,小石匠师父你身上的一样东西就归了我?”

“就是这样。看不出你也是个聪明人。”小沙弥兴奋起来,忽然语调又低落下去,“但如果我死了,而你身上还存着我的羊髀骨,如果没人埋我,你就要为我收尸。如果我有家人,你就要在葬仪上送我家人一头羊。”说完小沙弥又露牙笑出声,好像很开心。

“这游戏在龟兹的孩子间很流行么?”那人的嗓音越来越暗哑。

“在我们这些没有家人的孩子间很流行,”小沙弥咧嘴笑道,“现在你拿了我的羊髀骨,你就不能让我死,你就要当我的保护人。你说发明这个游戏的人是不是很聪明?”

“真的很聪明。”那人低声道,将羊髀骨插入背囊。

小沙弥的小圆眼闪了闪,道:“你愿意和我玩了?”

那人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笑,又转过了身,向着黑沉沉的山坳深处望去。“我们是不是要去那里?”他指向最远响着泉流声的地方,那里的岩层间泛出点点银光,月亮慢慢从云层间探出了头,“那里泉水流出的石壁间,似乎有拱洞,还有木门,或者是木窗。”

小沙弥前倾身子伸长脖子,瞪大眼看了半日,惊讶道:“就是那儿。你是如何看到的?你眼力太好了。”

“那里方才闪过火光。想来是有人走动。”

“火光?你确信是火光?”小沙弥的声音更惊讶了,“这里没有僧窟,更不许香客信众进入,别说夜间,白日也不允许。因为、因为那是私窟……”小沙弥的声音有些迟疑,好像在犹豫该不该说下去。

那人没有问下去,脸还是朝向那里。“小石匠师父,你坐在这里等我。”

“没有我你找不到那石窟,那里像迷宫,我迷路了三十六回才画出一张地图,”小沙弥傻笑着,“你有火石子么?我听说突厥人都带着那东西。”

那人摇摇头,他看着远处泉流涌出的山壁,像回想着什么。小沙弥无奈道:“那走吧,你跟着我走,我跟着水流的乐声走。”

泉水滴流之音,渐渐自脚下到了高处,叮咚之声在黑黢黢的深山中更显悦耳,仿佛有灵性,带着一种天籁般的旋律。两人走到泉声的尽头,迎面却是一面绝险的崖壁,一粒粒水滴自石壁上一闪而下。那人看着水滴出神。小沙弥看着他,叹了一口气道:“你是在这里看到火光的么?”

“小石匠师父,我们该是转过大半个山坳了吧?”那人问。

小沙弥想了半日,重重点头。“哎,你说得对,绕到大佛背后了。”

“小石匠师父,那个洞窟口是个入口吧?”那人向上指了指,一个模糊的拱形影子半露在月光下的绝壁上,距二人站立的地面有两丈余高。

“我先爬,你在下头把背囊和箱子扔给我呗。”小沙弥咧嘴笑了,“上去后你要走前头哟,抓着我的手走,我怕黑。”

那人笑笑,看着小沙弥真的像只山猴子蹿了出去。他把背囊和箱子扔上去后,看见小沙弥在微光下狡黠的笑脸。“现在你的羊髀骨在哪里?”他趴在洞口向那人伸出了一只手掌。

那人在洞下愣了半日,长叹了一声,道:“你想要我身上什么物件?”

“方才盖在身上的,是条毛毯子吧?最近天冷,晚间睡觉我总盖不暖,缺条毯子。”小沙弥笑着道。

那人在心里叹了一声。“是片障泥布,小石匠师父,我同伴那匹马上的障泥布,但一样保暖。我上来后取给你。”

小沙弥还在笑的时候,那人已经爬上洞口。小沙弥的嘴张大了。那人先将一物送至小沙弥掌心,随后利索地解开囊袋取出那片障泥布递给他。小沙弥瞪大眼看着那人。他不用看也知道掌心握着的是一片羊髀骨。

瞪了半晌,小沙弥垂头丧气地耷拉下脑袋。“唉,又输了。”他把羊髀骨放在叠得方正的障泥布上,捧了回去,那人取了骨头,推回了布。“你教我龟兹语,不能白教。这条布是你的礼金。”

小沙弥张大了嘴。“但是我什么时候教过你龟兹语啊?”

“在梦里。不知下回能否还梦见你,先还了你人情。你不必再推辞,我不能欠人情,欠人情就要发病,再推辞我便不再唤你师父。”

小沙弥又发了会儿呆,将障泥布披在了身上,又咧嘴笑了。“我领你去看我刻的飞骆驼,也不欠你。”

那人将羊髀骨放回囊袋后,看向洞窟深处——果然黑不见底。“白日这里有光?”

“不知从哪里透出的微光,虽然仍是昏暗,但能看见过道和窟室。如今窟寺里的小沙弥里只有我敢摸过来。”小沙弥语调颇为骄傲,忽然神情严肃地凑近了道,“据说每年都有迷了路的香客在这里找不见了……”话未说完,一片黄光已将他眼前照亮了。黄光中小沙弥的嘴巴张大得能塞进一个拳头,两只浑圆的眼睛瞪着那人大声道:“你……你,你不是没有……”

“嘘!”那人轻轻捂上了他的嘴,微微一笑,“我也是方才才想起来。”

小沙弥定定地看着那人脸上的刀疤,那疤又深又长,但他不觉得可怕。他的目光转到了他的另一只手上,道:“这,这是一颗珠子啊,怎么竟有这么亮的珠子啊……”他神情越发惊异,却压低了嗓音。

那人的手掌微微合起,珠光黯淡下来。“你定的游戏规矩,小石匠师父,你自己守不守?”那人发亮的眼睛看着小沙弥。

小沙弥挠着头,过了一会儿明白过来,苦着脸无奈道:“自然是要守的。你想要我身上的什么物件呢?”

“你来这后山,该随身带那地图吧?”那人下颌一圈胡渣又黑又密,但笑起来像个少年人。

小沙弥的脸色更苦恼了,两手轮流挠着额头两侧光溜溜的头皮。良久,他才不情愿地从衣缝中取出一物。那人接过,是一片黄白色的兽皮,皱巴巴的。珠光下现出兽皮表面的一道道深痕,像用那小凿子刻上去的。刻痕线条大多纵横交错,另有些或弯或斜,还有些小圆圈。一些纵横交接处点了墨迹。无论是线条还是整个图案看上去都显得稚气。那人看了半天,道:“是熟羊皮?”

小沙弥的声音像快哭出来了:“是很贵的羊皮。”

那人看了他一眼,问道:“我们现在何处?”

小沙弥苦着脸,凑近那张羊皮地图,找了好一会儿,在羊皮最上方点了点。那里有个小黑点。“你刻了飞骆驼的洞窟呢?”那人又问。小沙弥又找了半晌,点了点羊皮中央一个圆圈偏右的位置,那里有一点很大的墨迹。“圆圈是最高处。”小沙弥道。

那人点点头。“我猜出来了。”他的目光在那羊皮上慢慢移动了数遍,将它递还给小沙弥,“你拿回去吧,小石匠师父,我已经知道怎么走了。”

小沙弥张着嘴接过那羊皮地图,随后傻笑起来。“原来你是个好突厥,还是个聪明突厥。”他看着那人的脸,又道,“你脸上的伤疤是自己割的吧,这刀疤割得漂亮,不像别人割的。”他两眼一翻,又道,“不行,坏了规矩,是要遭厄运的,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叫李天水,”那人想了想,“我还有个突厥名,玉都斯。”

“好怪的突厥名,”小沙弥吐了吐舌头,又转了转眼眸子,忽然道,“李天水,你要说,‘我,李天水,自愿放弃我小石匠师父的债务’。”

“我,李天水,自愿……”石窟深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叩门声。李天水“噌”地站起身,向石窟深处走了两步,仰头静听。叩门声是从头顶传来的。再未响起第二阵叩门声,也未听见开门的声响。他转头想看那沙弥,却呆了呆。

淡淡的黄光下,拱形洞窟口空无一人。小沙弥不见了。

李天水低头默想了一阵,走回窟边重又背起箱囊。他并未去窟下找那小沙弥,而是转身踏向仿佛深不可测的洞窟内部。

窟室后头是一个更大的窟室,连接两个窟室的是窄而长的拱形甬道。走了约一刻工夫,李天水发现石窟深处是一个由过道、走廊、大大小小的窟室,以及暗处时不时会突出的一座佛龛或一根塔形石柱组成的迷宫。他全凭手中珠光、窟壁的罅隙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和刻在头脑中那两点之间的线条走向指路。黄光覆上过道时总映出漫漶古旧的壁画,有些壁画还保存着较为鲜艳的色彩。李天水没有稍作停留。这些壁画图案唤起了他的一些记忆,他想到了那个梦之前所经历的事情,想到了山体内珠光照亮的壁画,想到了那道冰缝和冰缝上的玉机,想到了玉机最后的呼喊。不知道是呼吸不畅还是心跳让胸口有些发闷。随后他想起了那个梦。

那个梦境已经模糊而且破碎。但在梦里他觉得所有的事情都无比真实,他还记得那种真实感。他想起了梦里那张小沙弥的脸,和方才他看见的小沙弥一模一样,甚至连那神情、那张鬼脸也几乎一模一样。他记起梦里的小沙弥唱着歌,梦里他不知道那是龟兹歌,但能听明白。他记得在歌的最后,小沙弥重复地唱着“飞骆驼,飞骆驼”。他想起他的突厥话也是这么学会的。十岁左右,他和一群突厥孩子喝酒,喝到半夜,忽然就说起了突厥话。他想起那小沙弥忽然升向天空,他记得那是夜空,小沙弥一直升入星光里。他记得自己追着小沙弥升上了夜空。星星很多很密,但一颗颗清晰得仿佛数得过来。星空中现出了波斯公主的脸,现在想来已经完全记不清但梦里觉得无比清晰的面庞。那张脸在对他说话。他记得公主说了很多话,梦里他觉得每一句、每个词都很重要。但现在他几乎都忘了。他记起自己问公主:“我是死了么?”他记起公主道:“星星是灵光。”记起公主道:“走进那灵光,别害怕,走进去。”记起公主道:“那光里有过去,那光里有现在,那光里有未来。”记起公主道:“灵光在你腰间,灵光在你周围。走进去吧,别害怕。”记起公主道:“它会护佑你,引领你,带你找到通向未来的路。别害怕,阿胡拉的世界在等着你。”他记起自己真的走了进去,走进了星空,走进了星空中渐渐连成一片的星光中。他觉得安宁,仿佛真的走进了过去,走进了被阿塔抱在怀里的草原童年,闻到了风中蕴含的熟悉的泥草气味。最后他又听见公主的声音,那声音在他耳边低语,他知道那是极紧要的话,但他费尽全力只能忆起两个词。

“飞骆驼”,“神山路”。

回过神时,李天水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一条弯曲甬道的尽头。黄光漫上了甬道尽头,左手边的窟壁上架着一副木梯子。窟壁顶上开着半圆形的洞口,木梯子穿过洞口没入黑暗。木梯的对面,也即是他的右手边,是另一条拱形甬道的入口。李天水闭了一会儿眼,回想着那地图上的线条和他走过的路。他将手中的火珠子向右边的甬道移过去,方要转身时,甬道上方又传来人声。话音不高,但他听清了,是一句龟兹话。

“你的那个小沙弥好像看到我了,就在今日日间。”是个男人低沉的声音。

“看到了也没关系,”一个女人轻哼了一声,带着强烈突厥口音的龟兹语,轻哼了一声,“他是个傻子。”

李天水站住了。他在甬道尽头听着自己的心跳站了半天,攥紧又松开汗湿透的双拳。随后,他转过身,慢慢爬上了那副摇摇晃晃的木梯子。他尽力不让木梯子发出任何声响。 GIBIcFJBfUHSr6vv2XXY4eVBsVzjH1aXBVb+X+dqSsJ2vPQ6GD3R8B1r722m0zT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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