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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又啜饮了一小口琥珀色的酒液后,杨胄看着坐在金狮子床上的龟兹王白素稽。锦帽锦衣的白素稽,腰间围着缀满了宝石的绸带子,带子上挂着金闪闪的长佩剑,正抬着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楼台上的乐舞。大厅穹顶下临时搭起了七座不相连的楼台,楼台外隔栏杆,像伸向室内的露台。每座楼台中有两个上身赤裸下着绿裙的舞伎在对舞。蓝厅内一片幽蓝,幽蓝而昏暗。杨胄隔着老远看不真切,只觉得楼台上的舞伎们身段轮廓婀娜诱人,好像……杨胄知道这就是“天宫伎乐”了。龟兹王和太后来拨换驻地的拜帖上就写着,“躬逢佳节,愿邀安西大都护,共赏天宫伎乐”。他自然知道事情不简单。龟兹佛教节庆极多,龟兹王室的宴请是头一遭。但他几乎立时接受了邀约。他必须去龟兹王城走一遭了。安西军的境况越来越不妙,驻地已经从王城四关西移去了拨换。朝廷是防着自己,还是疑心安西军这支边军精锐?他风闻十多日前在宫中神秘遗失的敕令,是移调西北各军的密诏。他估摸着情势将更不利于安西军。这个时候必须和龟兹王室连得更紧。他也听说了龟兹王城内近日有些异动,是王室终于有求于自己了么?如果可以挟龟兹王以自重……他又看了眼白素稽,透过浮在空中的淡蓝幽光,他觉得这龟兹王像一个裹着锦衣的傀儡人,甚至是一个包裹着精美尸布的死人。念头闪过时,杨胄背脊一阵发冷。他想起“天宫伎乐”是人死后上天时方能见着的盛景。他将杯中的葡萄美酒一饮而尽,压在心头的阴影好像淡一些了。他又想起龟兹王与太后那夜乔装骑马来拨换,当时便觉龟兹有事。但那夜两个人什么都没说,如同今夜直至此刻,两个人始终未提龟兹一字。他想起当白素稽头上顶着斗篷骑马来到他的草泽驿时,自己立刻看出这个龟兹王权的继承人是个无用之辈。而骑马跟在他身后的王太后阿史那氏却是个危险的女人。他的目光略略下移,看向金狮子床右下方的阿史那氏。

龟兹王太后正拥着一条漆黑的水獭皮裘衣长袍,懒懒地窝在熊皮胡椅内。黑亮的皮毛和鹿角灯的烛火令她更显光艳。鹿角枝灯遍布于圆舞筵和墙面间,烛光也微微映亮了以青蓝色为底色的穹顶。杨胄知道那是西域最贵重的青金石釉彩。穹顶的蓝底缀以金箔绘成的金花,太后裘衣上的挂饰也是金花。杨胄看见裘皮分开的间隙不时地闪出赤裸白腻的肌肤,心想这个突厥女人只穿了一件裘皮袍子啊,这是在招引我么?可惜我不喜欢啊。他看见羊脂般的肚腹间,伸出了一条天青色蔓草纹。那蔓草纹刺青拳曲曼妙,杨胄却觉得刺眼。它像一条毒蛇,或像毒蛇的长信子。那阴影重又浮了上来。他把银碗中的酒喝完,抬头看见阿史那氏也正看着自己,蓝绿色的眼眸半开半闭,嘴角勾着一丝淡漠的笑容。是那种突厥贵妇特有的淡漠冷傲。随着乐曲的节奏,她正心不在焉地用右手晃动着手里琉璃杯中血红色的酒液。乐曲令人神思迷离。是合奏,所有的乐师好像都有默契,好像操练了无数遍的士卒。在令人醺醺然的乐音中,杨胄至少听出了七八种乐器,但没有一个音是突兀的。所有的琵琶、箜篌、排箫、手鼓等,皆浑如出自一手一心。他觉得曲调温柔出尘,如同楼台上一对对舞女摆动着的身姿。这“天宫伎乐”好像真的能将人带入一个惬意的梦,进入一个非人间的世界。但杨胄越来越烦闷。他又想起前夜做过的那个梦。

杨胄低了头,往手里的空碗里又倒了些酒。波斯风格的银碗,碗底至碗口凸起一圈瓣状纹饰,是精湛的捶揲工艺。杨胄觉得那纹饰像一圈将要挤成一团的乌云。透过琥珀色的清亮酒液,他看见碗底蹲伏着一只作势欲扑的狮子。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地越来越重。昨夜梦中,他带着亲卫在天山内的野林子猎狮,眼见狮子蹿入了山林深处,他大喜,那个山林里设了重重陷阱。他拍马追入林中,林子越来越深,始终不见狮子的身影。一回头,身后的护卫忽然不见了。他在梦中心惊,欲打马回头,胯下的马一趔趄,与他一同坠入黑暗无望的陷阱……

阿史那氏转过头,朝着门口的方向不住地点头,又好像做了个手势,同时使了个眼神。拱门微微开着,杨胄未见有人。他使劲挤了挤眼,门口还是没人。他想起了那个一步不离阿史那氏身后的美丽侍女,她去哪儿了呢?阿史那氏是在对她做手势么,或者说对她的影子做手势么?他记得日落时分,他进入昭怙厘西大寺时,直至进入这座行宫的蓝厅前,阿史那氏还在不住地与她的侍女说话,用的是突厥语,他一句也不明白。那侍女每句必回,极恭顺,像一个安排好了一切的管家。他记得那侍女偶尔瞥向自己的目光,好像含着类似怜悯的意思。他记得进入蓝厅后她还立于阿史那氏背后。她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啊?

蓝厅原是建于佛塔二层平台上的佛堂。这座佛塔在西寺三塔中最不起眼,杨胄也没想到龟兹王的秘密行宫会是改建的佛堂。他目光抬了抬,佛堂的穹顶暗沉沉的,大部分蓝彩隐没在阴影中。这时杨胄头一回注意到有一盏大灯轮,从穹顶中央垂挂下来,足有三层的小树一般的大灯轮。三层灯轮上该能点上上百支烛灯吧,那该是何等灯火辉煌啊,此刻却为何一支也不点呢?为何任它隐没在昏暗中呢?他忽然张着嘴,看着那大灯轮上趴伏着的一个暗影。暗影轮廓像一头小兽,但背后收拢着双翼,仿佛在微微翕动。杨胄用手使劲揉了揉眼,想弄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些醉了,还是看重影了?

始终看着杨胄的阿史那氏这时微微一笑,响亮地击掌三声。合奏的乐声忽然便低了。杨胄听见阿史那氏用带着浓烈突厥舌音的汉话,缓缓道:“杨将军,你们中原人也听过《霓裳羽衣舞》吧?”

便在杨胄愣怔片刻,悬吊在暗中的灯轮猛然大亮,三层上百支烛灯同时燃起。杨胄被晃花了眼。再睁开眼时,他看见绚丽的光彩从顶部流泻而下,瞬间照亮整个厅堂。那光混合着火苗的黄白色、穹顶的青蓝色,还有珊瑚的血红色,光彩不停地晃动流转。杨胄惊讶到合不拢嘴,呆看着一个比彩光更绚丽的鸟身人首的“怪物”从灯轮上慢慢飞落。“怪物”撑开的双翅翎羽上,焕发出七色艳光。流光溢彩中,那“怪物”掠过半空,轻轻地落在圆舞毯上。渐不可闻的乐声又响起,“怪物”的步点慢慢踏起,和着节拍,轻柔地旋身、下腰,浑不费力。杨胄的嘴张得更大,他看清了那“怪物”其实是个绝美的少年,插入舞衣的双翅和尾翎映着艳光。鲜红的罗衣紧贴着美少年玲珑的身段,旋转身躯时罗衣飘动,又露出蓝、绿、黄、白诸色的重重轻纱。但杨胄只盯着少年的双眼。那是一双梦幻般的双眼,蓝得像青金石研磨成的釉粉,闪着光,但眼波更动人,像壁画上娇媚女子的斜过来的眼神。妖媚的眼波随着美少年的舞步流转,始终凝视着杨胄。

杨胄僵在软座上,觉得自己被抽空了。三十余年的戎马生涯,数十年如一日经营的军中威望,军帐中的如履薄冰,朝堂下的诚惶诚恐,还有升任安西大都护这些年越来越明显的人心浮动、派系林立,直至近日他感觉身边的人越来越不可靠。这些都在那双蓝眼眸中逝去了。乐调的节拍越来越快,羽衣美少年在圆毯上飞旋,羽衣美少年在半空中飞旋,羽衣美少年在下腰的同时飞旋,杨胄觉得自己的世界也在飞旋。死尸一般端坐不动的龟兹王白素稽在面前转过后,是始终挂着一抹冷淡微笑看着自己的美艳太后阿史那氏。随后是空荡荡的大厅。艳光流转的穹顶。曼妙裸舞着的楼台舞女。而雕刻在穹顶与楼台间被灯轮映亮的一圈菩萨,皆是高鼻深目、垂头俯视,面目淡然,仿佛见惯了生死。杨胄汗如浆下,亲卫呢,我的亲卫呢?还有龟兹王的随从呢?他记得在龟兹王身后和门口皆立着武士,他记得自己的亲卫卸下刀枪后也进了大厅。是在哪一刻,这些人连同那侍女一齐消失了?

这时,杨胄看见那美少年扭摆着身躯慢慢向自己靠近。他想后退却挪不动分毫,只能看着美少年邀舞般伸出右手,看着自己伸出右臂,搭上洁白无瑕的手掌。看着自己与美少年一同旋舞。他听到了阿史那氏的狂笑和喊叫声,还有龟兹王的惊呼,他觉得那是今夜白素稽第一次出声。但已经不重要了。他看见了旋舞中的美少年脖颈上的两个头,两个一模一样的美丽头颅,背对着,轮番凝视着他。是旋舞现出幻象了么?但这时,他忽然听明白了阿史那氏的叫喊,“迦陵频伽”。

迦陵频伽,他在龟兹听说过这个梵语。佛教传说中的双头鸟。两头一体,却互相怨憎的共命鸟。

不及再思,几乎贴近面颊的两张美丽的脸面都张了嘴,伸出了两条鲜红柔嫩的长舌头。两条长舌便像两根手指,像两条小蛇那般灵活。杨胄感觉自己张开了嘴,但一阵深邃的恐惧令他咬紧了牙关。两条舌头轻轻分开了他的上下两层牙齿。一瞬间,他感觉到一种圣洁的惬意,这么多年在边地荒土中他从未感觉到这般惬意,即使在那亲近之人身上他也从未获得这般惬意。两条长舌夹住了他的舌头,他觉得自己的魂魄正被一点点抽离。这时他看见那迦陵频伽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古雅的黑漆方盒。他恍惚想起那是龟兹王的赠礼,原本搁在他身前的案面上。阿史那氏说那是汉代的漆盒。按胡礼,他当时并未开盒,此刻右手却不可抑制地伸向了盒盖。盒中躺着一把银灿灿的匕首,短刀柄上缀着七色宝石。迦陵频伽身后响起一声怪叫,他身躯一抖,仿佛从惬意的幻梦中猛地惊醒。他抬眼,看见两只血红色的眼睛闪现于双头美少年身后,看见一对长满了毛的爪子正要向那双翎羽绚丽的翅膀抓下去。他大吼一声:“恶魔!”抓起七宝刀柄,用尽全力刺向美少年身后的魔鬼。

“呲——”,他听见了骨肉脏腑同时被刺透的声响,这是数十年间他在战场上常能听见的声响。一瞬间,眼前两条长舌消失了,幽蓝色的眼睛消失了,迦陵频伽样貌的美少年消失了。他的眼前只剩下龟兹王白素稽因痛苦和惊愕极度扭曲的脸,以及插入龟兹王胸口只剩下刀柄的匕首。随后他听到了阿史那氏撕心裂肺的惊叫声和纷乱的步履声。片刻间,一大队人拥入厅堂。这不是自己的卫队,杨胄一动也不能动。他牢牢盯着还攥在手中的刀柄。缀着七宝的刀柄,是他和那猝然消逝的幻梦仅存的最后的连结。

未过多久,他如愿感觉到了冰冷的刀身劈裂骨肉和脏腑的极度痛苦。 9GhO3LIZ8yWBoWKveZnHJnVrn1IZTC2KEAPHKmWAekHgmR9shuVPncjSy8fSacv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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