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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叔一大早把我叫过去的时候,我还醉着未醒。

睡眼惺忪,蒙蒙眬眬,走路也有些头重脚轻。

对我这种吊儿郎当的状态二叔早就见怪不怪了,只皱着眉摇了摇头,然后就开始跟我交代正事。

所谓“正事”,无非是告诉我到宁州后,怎么去拜会沈家,怎么与沈家人打交道。

其实这些事,他已经跟我说过好几次了,而且,早在他三番五次劝我到宁州大学读博士时,我自己也预想到了。

去宁州,一定与沈家有关系。

否则,我在北京待得好好的,为啥他突然怂恿我去读书?再说,北京有那么多大学呢,读个博士干吗非要去宁州大学?

但二叔的话,我不能不听。

二叔现在在国家发改委当着一名颇有权力的副司长。二叔不像我的父亲那样一意孤行,他重感情,讲道理,做事细致缜密,一旦他决定了的事,任别人说破大天也没用。

我与父亲已经闹了好多年别扭。

按说我应该是个快乐无忧的人,套用现在流行的说法,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富二代,因为我父亲是雄踞一方的民营企业家,创办了在水土治理领域极为著名的黄河集团。

黄河集团是我们老赵家的家族企业。

我还在襁褓里时,我的爷爷、奶奶和姑姑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先后生病,住院,去世,在月工资只有几十块钱的时代,家里欠下了好几万的外债。经历了一段以泪洗面的日子后,作为长子的父亲毅然辞去了公职,借钱买了一辆大卡车,干起了贩运河沙的生意。为了多赚钱,他舍不得雇人,自己在河里挖沙,自己装卸,自己运输。那时我的三叔还在读高中,我的二叔高考落榜后在一所小学里任代课老师,他们去帮忙时总被父亲骂回来,父亲对两个弟弟的要求就是好好复习功课考大学,老赵家不能一辈子低着头求人。

每次说起这段往事时,在官场上养尊处优多年的二叔依然会潸然泪下,不能自已。他说:“我哥在烈日下光着膀子往车里装沙的那一幕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即使面对我,他对我父亲的称呼也总是“我哥”而不是“你爸”。

二叔考上了大学,当了政府官员;三叔还读了研究生,成了著名的水利学家。经过几十年的辛苦打拼,父亲积累了丰厚的家业,创办了黄河集团,成了腰缠万贯的企业家。

我这一代,老赵家只有我这一个男丁,在把传宗接代延续香火还很当回事的齐鲁大地,我不仅受到父辈们的宠爱,也被家族寄予了厚望。

按照父亲为我设定的成长轨迹,我大学毕业后,就应该进入家族企业锻炼,为以后接班做准备。可我是个自由散漫的人,既不喜欢颐指气使,也不够雷厉风行,更接受不了父亲那种唯我独尊、独断专行的做派,于是我横下心,像大姑娘逃婚般跑到英国,一待就是四五年,赖着不想回来。

是二叔连哄带骗把我弄回国的。

回国后,我依旧拒绝到父亲的公司上班,在北京郊外与朋友合开了个马场,随性地过日子。骑马开车,看书喝酒,吟风弄月,放浪形骸,快意地挥霍着自己的青春。我没啥追求,也不愿意给自己脑子里硬塞个什么理想。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没有觉得不好,也没有觉得有多好,日子嘛,总是要过的,一旦停下来,就变成回忆了。

我不求上进,得过且过,放荡不羁,离经叛道,这让曾经以我为傲素来争强好胜的父亲极为恼怒和失望,如果不是因为他只有我这“一根独苗”的话,以他那刚愎自用的火暴脾气,早与我断绝父子关系了。

我虽然没啥出息,但也并非“废柴”一个。

至少,在大家心目中我是个爱读书的人。有多么爱读书其实也谈不上,我只是很会考试。高中毕业时我轻松考上了北大,大学毕业后我又考到英国,一边玩一边拿了两个硕士学位。

去宁大读书是二叔提起的。

“去宁大读个博士吧,”有一次我俩闲聊时,他劝我说,“你三叔虽是个水利学家,也只读到了硕士,咱们家还没正经出过博士呢。”

我并不认为二叔的话多有道理,老赵家凭啥就必须出个博士?再说,读博士就读博士呗,干吗非要千里迢迢地跑去宁大读?

虽然我有些放荡不羁,连一向说一不二的父亲都敢忤逆,但我最怕二叔。二叔是我们老赵家的智囊,谋略多,有胆识,许多事我不敢跟父母说,都是二叔帮我想办法。

在官场多年,二叔不仅性情温和,说话也不紧不慢,有时候还用与我商量的口气。我心里清楚,看似能商量的事在他那里根本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即使你有一千个借口,他都立马能找出一万个说得你心服口服低头认㞞的理由。

读就读呗。

我本来就是个对什么事都无所谓的人,在北京游手好闲了好几年,换换环境也没有什么不好,何况,不在二叔的眼皮底下,我还更自由,于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去考了,不承想,竟然还真的就被宁大录取了。

二叔让我去拜会的沈家,其实是黄河集团最大的竞争对手。

有些事挺让人搞不懂,明明在生意场上争得头破血流,两家人却像亲戚一样在走动;明明见面时热络得就像和睦的一家人,却各自言谈举止间都留有分寸、存有戒心。

我不愿去父亲的公司上班,不光因为我没有杀伐决断的能力,还因为我确实不喜欢与我的性情格格不入的“商界文化”。

与我们赵家这个新兴的暴发户不同,人家沈家是实实在在的治水世家、江南旧族。

据说沈家祖上从清朝初年就负责治水,已历十几代了。民国时没有了朝廷,不用在红顶子下卑躬屈膝夹尾巴,自然富甲一方,企业做得很大。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沈家人纷纷移居海外,只有伯远公追求进步,留在了国内,后来却因言获罪,妻离子散,一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才获得平反。伯远公是著名的水利专家,以敢言著称,在业界具有很高的威望。

沈家的江海集团是嘉树伯从国外回来后才成立的,也才不到二十年的光景,但沈家的招牌、伯远公的声望加上嘉树伯精明能干,使得江海集团迅猛发展,奋起直追,现在已经是江南最大的水利工程集团,也是居于北方的黄河集团最大的竞争对手。

生意上是对手,沈家和赵家私谊却一直很好,特别是对伯远公,赵家三兄弟都极为敬重,逢年过节,都会派人向老人家表达心意,沈家也确实把我们当成了能时时走动的亲戚。爸爸喜欢我的时候,也曾带着我到沈家串过门,我也跟着妈妈在家里接待过沈家的人。只是这几年,伯远公年纪大了,嘉树伯又忙,两家走动比过去少了很多。

“去吧。”二叔看着我把他给沈家准备的礼物一件件搬到车上,然后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不是总强调不到公司上班不代表不想帮家里做事吗?那就看你在宁州的表现了。记住我交代你的那些事,哪一件都不能掉以轻心。”

我点点头,没说话。

这次让我到宁州读书,其实就是希望我能时不时地去沈家了解了解信息,沟通沟通感情。因为举世瞩目的南水北调工程就要启动了,这样一项超大工程项目,百年难遇,在水利行业深耕多年的沈家和赵家都摆出了架势,跃跃欲试,志在必得。 ZriHdoIEvS2wd9bFyMQBYeInTDxrd09sg7/q1k4InA3pFcPEkplJ06PcVh6Xxz6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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