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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81 年,地外探索协会(EEA)开展了一项特殊的研究:他们把三艘飞船上所有乘客的脑芯信息都录入量子计算云之中。脑芯不仅记录了每一个人的健康状况和职业履历,更记载了每一个人从出生开始的所见、所听、所言、所行,几乎是人类意识的虚拟复制品。而通过量子云的计算,就可以模拟出这些人在不同的自然环境、社会制度、经济水平和群体情绪之中的行为模式——也就是说,它能够计算出在特定模型中,一个人、一座城市,乃至一颗星球的未来。

如何设计这个模型,成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为此,地外探索协会将量子云里的乘客信息共享给世界各地十个不同的机构,请他们基于土卫六和泰坦城的空间和自然特征设计合理的模型,来探索未来一百年间,这座地外城市会变成什么样子。十所机构各自选择了不同的主题,大到土卫六在太阳系开发和银河深空探索中所扮演的角色;小到土星夜景和人造环境对个体精神健康的影响。其中,有一个名为《土卫六居民生命周期规划》的课题,是围绕冬眠制度设计展开的,本书作者受邀参与到研究工作之中。而这段经历,构成了这本书的最后一章:《2181 序曲》。

收到邀请的那天晚上,我在休斯顿的一家医院里,远远听到有人在赫曼公园露天演奏《1812 序曲》。眼前的文字与耳边的音乐交织在一起,忽而变成另一曲从时间和空间的远方传来的新乐章。它始于一个坚定的和弦,随后大提琴揭开序幕,军鼓敲响,城市在卫星神秘而辽阔的土地上飞速生长,冷灰色的天幕上,小提琴用颤音勾勒出华美的土星环。管乐声部的加入丰富了旋律的层次,长笛、双簧管、圆号——那是人类,一代一代传承着勇敢与希望。炮声轰鸣,那是他们的生命在星海中燃烧,照亮星路的彼端,照亮我们的未来!

在以罕见的热情开篇后,作者很快回归了惯常的克制笔触,来记录与时间管理专家赫晶和学生团队共同完成的研究:

冬眠的制度化设计,起初是在策划深空探索飞船“女娲号”时提出来的,但最终因为冬眠的寿命极限理论,他们没有采用这个方案。与深空飞船类似,地外行星也会让人在特殊的极限环境下生活。我们相信通过政府来引导和规划每一个人的冬眠行为,会对土卫六的发展起到积极作用。当然,到目前为止,无论是地球、月球还是火星,还没有一个政权对冬眠做出强制性安排,最多是在某些情况下像“限制出境”那样,对个别人提出“冬眠禁令”。所以这项研究,也有非常大的创新意义。

确立冬眠制度的根本目的,是高效组织生产。以核聚变电站为例,在托卡马克装置的建造和测试期间,工程师们当然都需要保持清醒,而在电站稳定运行期间,则只需要几个人进行日常维护即可,其他人都可以安排冬眠。在资源紧缺时,他们冬眠是为了节省食物、氧气和饮用水;在快速发展期,则是为了更高效地用自己的专业技能服务社会,让星球快速发展,取得地外行星开发中的竞争优势。

而根据这种“合理”的思路提出的制度化冬眠的模型,在代入量子云中的虚拟人格数据后,却发生了奇怪的事情:无论怎么调整模型、改变机制,都无法引诱量子云里的虚拟人类开展“合乎规划”的冬眠。“人们”拼死反抗冬眠制度,几乎没有人肯“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本书作者认为:

如果资源都不够,人们就更不肯相信他人会唤醒冬眠中的人,来争夺有限的资源——“冬眠等于死亡”,在那个虚拟的未来中,人们甚至开始有这样的观念。

就算我们从一开始,就将模型转换为资源丰富的场景,让他们衣食无忧,但大部分人照样不肯履行“冬眠义务”。

虚拟世界的漫歌再度成为反抗先锋,只不过这一次她站在了冬眠的反面,她说:

我是一名建筑师,没错,但在不需要盖新房子的时候,我也可以是一个农民、一位教师、一名厨师,或者一个保姆。我可以去学习新的技能,承担另一份工作。

冬眠制度的出发点就是错误的,冬眠是一种权利,而非义务。冬眠只能是个人的选择,我绝不可能同意“被冬眠”——我怎么知道你们选择“冬眠者”的真正目的是为了泰坦城的发展,还是为了铲除异己?当病人、老人和残疾人无法继续工作的时候,他们是否可以为了城市的“发展效率”,被永远地冰冻起来?

可即便按照她所说的,在模型中剔除冬眠制度,虚拟泰坦市里会选择冬眠的人仍然少之又少。这种和地球的反差,让赫晶十分惊讶:

这些移民中有百分之六十的人有过冬眠经历。但在到达土卫六之后,主动选择冬眠的人不足百分之三,而且多是因为疾病。

有趣的是,虚拟泰坦城里的人也开始研究这个问题。冯可可是一名“诞生”于“精卫号”上的心理学家,她在虚拟历史发展到“2119年”时,提出了一个观点:

泰坦市民生活在一个纯粹的人工环境里,城市之外的世界没有氧气和液态水,也没有植物和动物。尽管从理论上和理智上说,城市都是安全的,但在潜意识里,人们仍然认为这里的生态脆弱不堪。远离地球这个事实,加剧了这种内在的不安,因为这里的人无法从故土得到任何帮助。空间的距离,如果再叠加上时间的距离,就会让人陷入彻底的孤独。一个人从冬眠醒来时,可能会与所有人都失去联系,不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身在何处,甚至失去对自我的定义。而这种恐惧,是地球上的冬眠者不需要面对的。在远离地球之后,我们更需要彼此之间的紧密连接,来创造“时间的故乡”。

“时间的故乡”成为这份研究交出的成果,同时提交的还有在每一种制度环境下,泰坦城运行到 2181 年的模型数据。有趣的是,在地外探索协会收集的上百种可能的未来中,大多数模型都没能将文明维持到 2181 年。或是战火撕碎了泰坦城,或是移民逃离了土卫六,而这还是在不考虑自然因素前提下,得到的答卷。就连余下那几个繁荣的图景,看上去也远不如漫歌计划的那样美好。它们总是高墙耸立,阶级分明。对于这样的未来,作者却依然充满乐观,在文章的结尾,她写道:

毁灭、死亡、暴力、驱逐、贫穷、痛苦……这些我们不愿看到的东西,恰恰是未来真实的一面。当探险家在大海中找寻新大陆的时候,当智者在知识中找寻科学的时候,当冬眠学者在时间之中找寻未来的时候,他们都曾面对同样的危险和绝望,但他们并未放弃。如今,我们在星海之中寻找远方,最重要的不是我们去到哪里,而是我们不畏起航。

在 2181 序曲奏响的那一刻,人类已然胜利。

通常的导言,都会先介绍书籍的作者,以及写导言的人与作者的关联。我有意将其放于结尾,因为我不想让作者的生平,让我与她之间的故事,抢夺她作品的光芒。本书作者方妙是我的独女,她出生于 2009 年 1 月,按照当时的观点,她是一个性格倔强的摩羯座女孩。在小妙十三岁那年,我发表了论文《冷冻休眠通过激活Cryosleep信号通路延长小鼠寿命》,很多媒体把这个生物学上的发现简化为“冬眠”,不久,我们也习惯了这个更通俗、更简短的说法;还有一些报道,忽略了论文的其他重要贡献者,称我为“冬眠之母”。我虽不敢为此沾沾自喜,却也没想到这夸张的赞誉,给我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

在冬眠领域工作的每一个人,都很清楚这个研究的应用方向是人类冬眠,只是苦于无法用人做试验。从小鼠到猪、猴子,在短短一年之内,世界各地的学者极快地重复并完善了我们提出的实验方法。2024 年,我收到了瑞士伯尔尼医院的邀请,他们在信函中,不仅明确提出希望我能与他们共同探索冬眠技术的医疗应用途径,更提及瑞士正在修订安乐死相关法律程序,允许医学意义上的绝症病人自愿参与冬眠试验。

我必须承认,在那个时刻,我感受到了漫歌形容的“召唤”,我开始相信,突破冬眠技术关卡,让人类走向永生,是我此生的“使命”。我几乎毫不犹豫地回复了“我很荣幸,也很高兴能够加入你们”,然后才意识到,我的女儿方妙这一年正要参加中考。

我知道她需要我,但我也需要去伯尔尼。我和小妙面对面深谈了一次,我第一次从头到尾告诉她,我在研究什么,我的研究成果会带来什么。她很冷静地回答我说:

你的工作很重要,妈妈,你去吧,不要担心我会受到影响。

在争取到丈夫和父母的支持之后,我收拾行囊出发了。临行之日,小妙和她爸爸一起去机场送我,她笑着挥手,然而笑得很难看,抿着嘴,什么话都不说。我几乎不敢看她,草草拥抱,落荒而逃。我相信她把自己当时的思绪,写在了李子萱女儿的眼睛里和郑一诺的话里——她肯同意我离开家的唯一理由,是她爱我,无法拒绝我。

其后的几年,我每年只在家里待不到一个月,当然,寒暑假的时候,我会把小妙接到伯尔尼。2028 年,她去杭州读大学,给我发消息,说自己时常咳嗽,从夏天咳到冬天都没好。我以为她是不适应新环境,只嘱咐了一句去看内科。寒假她来瑞士找我,我见她依旧话说到一半,就捂住嘴说不下去,便安排她去医院里做了体检。

在实验室接到电话的时候,我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然而医生要求我陪小妙一起去做CT。

我问:“她只是咳嗽,为什么要做CT?”

医生说:“你必须去。”

结果出来了,是肺癌,晚期。她才二十岁。

我们尝试了所有的办法,免疫治疗给了我们一点时间,但很快就失效了,国内的朋友建议我们去休斯敦求医,然而我很清楚瑞士的医疗已经是世界顶尖的水平。医生那天下午四点来病房“宣判”,一字一句告诉我们,等待她的只有死亡。

她不曾说出口,但我知道她不甘心。小妙对自己的期许很高,可谁能想到这样的惨剧会降临在她身上?她短暂的生命,只来得及如饥似渴地学习,却未能有所表达,有所成就,又怎会不遗憾?她曾对我开玩笑说:“妈妈这么了不起,以后有人把你写在书里,我就来做你人生的注脚。”

然而她又说:“真奇怪,在定义一个女性时,人们只会从她的家庭和孩子来判断她。”

我笑了,她多明白,又多可爱啊!都这个时候了,她还在担心我呢!她说:“你看他们写那些成功的女科学家,关心的都是她的风流韵事,她不够圆满的家庭,她对孩子关爱的缺失。所有人都要为她的成功找一个‘理由’,一定是因为她没完成好某一项必选的功课。”

那就让他们找一个“理由”吧。不论有没有这本书,我都知道我最好的作品从来都不是我的论文,不是冬眠技术,而是我的孩子,是她通透高洁的灵魂和她对我的爱。

就在小妙转到临终关怀病房的第一天,瑞士完成了法律修订,允许绝症病人申请冬眠试验。我问她:“你愿不愿意同我在未来见面?”

她说:“好。”

于是她成为了“夏娃”。

2032 年,新一代细胞疗法研制成功,我和学生们一起把方妙唤醒。药物控制住了肿瘤,她一天天好起来。当时团队里有一个名叫李子萱的实习生,和小妙关系很好。我们回国之后,李子萱也经常到家里来看望小妙,还对我们说,她自己也想要冬眠。后来,郑一诺为了《冬眠法》的事情来找小妙,但我女儿当时还在恢复期,精力有限。倒是郑一诺在我家等小妙的时候,遇见了李子萱,两人一拍即合。李子萱说,她不想当着孩子讨论离婚和财产,竟时常约郑一诺在我家见面。小妙也十分高兴,觉得像一出真人秀,在养病时,时常看着,觉得是件有意思的事情。于是,她见证了两人的许多次对谈。晚上我下班回到家,小妙还时常同我聊她们俩。很多法律层面的细节,是我这个“始作俑者”也从没想过的。忽然有一天,小妙说:“我想把我听到、见到的写下来。”

我一度很后悔当时没有阻止她。写作是一件费神的事情,2033年,在《自由意志的边界》完稿一个月之后,方妙癌症复发。我们又经历了极为可怕的三个月,最终,她不得不再次冬眠。

在她睡去之后,医生告诉我,她之前的病已经得到了完全缓解,他们也不明白,为什么死神这么快就又一次找到她。这个疑问让我忽然想起来,在我们最初做冬眠实验的时候,有一些冷冻时间过长的小鼠,总会在苏醒之后迅速发生癌变死亡。我们当时没能确定那个时间点,只私下把它戏称为“命数”。于是在五十岁这一年,我决定调整自己的研究方向,在女儿冬眠的同时,尝试去找出她这一次患病的原因。很快,我就发现了文馨宜(Cindy Wen),她一直在关注这个领域。

我给文馨宜发了邮件,邀请她回国到我的实验室工作。她痛快地答应了。在我们共同发表论文的同年,能治疗方妙肺癌的基因疗法研发成功。我的女儿从死神的摇篮里再度醒来,开始了新一轮治疗。这一次,我和文馨宜都怀疑,虽然小妙的生命还没有到达人类应有的寿命极限,但她其实“命数已尽”,任何治疗都只是另一次折磨的前奏。

我们什么都没有说。我甚至鼓励小妙写《 》,希望她能在有限的生命里,活得完整,活得快乐。我看着她混着中文和英文与Cindy艰难地讨论学科领域最前沿的专业观点——语言没能限制住交流,她们越聊越兴奋,文馨宜对我说,方妙提的很多问题,都在点子上,和她聊天,真好玩。

完成采访稿之后,小妙不是很满意,她觉得这只是一篇浅显的科普,没能挖出故事来。幸而我自己就处在冬眠话题的中央,总能听到各种八卦——太空社会学家陆晴的课题以失败告终之后,我主动请她到家里来做客。陆晴让小妙看到了一个新世界。有一天她写到一半,忽然拍案而起,对我说:“妈妈,这世上不只有未来,还有远方。”

然而她也没能去医院以外的远方。癌症再次复发之后,我们终于明白,她的生命会是一场科学与癌细胞的赛跑。不幸中的万幸是,她有冬眠这个作弊器。

小妙在 2048 年醒来时,我才拿到一个奖项。那些日子,许多人在我家里来来往往,说是来看望她,也或许是借机来看望我。在这乌泱泱的人群里,小妙注意到当时还在四处推销自己的唐祝,她对我说:“这个人能成就一番事业。”

她那会儿的目光和语言,是超脱于生死的,所以更广大,也更清晰。她押对了,用自己的文章,为唐祝的成功推波助澜。然而她没能第一时间看到那部名为“概念推手”的电影,而我也不想再去描述她这一次在骨肉瘤中遭受的痛苦。那时我看着她的睡颜,几乎觉得冬眠技术本身就是对我的诅咒,如果我没有打开潘多拉的盒子,也不用一次次承受“希望”对我的凌迟。这时我已然年迈,必须随着她一起沉睡,便把家里的大小事务都委托给唐祝的保险公司,并请她在药品研发有进展时唤醒我们。我们分别在 2056 年和2068 年醒来了两次,然而每次小妙都只来得及记录下一些碎片,就不得不再度睡去。我清楚自己无法用更老迈的身体来照顾她,于是每次都与她一同签下冬眠合约。她对我说:“妈妈,你在用你的生命追逐我,这对你不公平。”

她太害怕抛下我了。她知道,自从她病倒之后,“让她活下去”就成为我生命的唯一意义。我相信这反而是她选择“剩人”这个题目的原因。她想知道:为什么这些人能够抛弃自己的家人,去往不可知的未来?而那些被抛下的人,又会经历什么?

读完《剩人》,我对她说,真是“众生皆苦”。

她却问我:“妈妈在研究冬眠技术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会造就今天的世界?没有人甘心沉沦于苦海,他们都在挣扎,去生活,去选择,让自己的人生在‘冬眠’这个茧里蜕变,创造出你无法想象的未来。这就是人类不可思议的地方。”

她在小小的病房里,看到了比我的视野更广阔的世界,听到了更辽远的声音。但我当时还没有发觉,她已决心跳离苦海,去做出自己的选择。我没能见证她奏响的 2181 序曲。她避开我,自己苏醒,在休斯敦挺过治疗,通过表姐顾适联系到地外探索协会,参与他们的研究,写下最后的文字,出版这本书,然后消失不见。

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是否还活着。我醒来之后四处找寻她,但在心底,我知道,我与她已经永远地失散了。

而就在阳光扯开火山灰云,洒落于大地之上的那个早晨,我回过头,看到床边的这本书。

翻开扉页,她的名字就印在里面。

她在这儿,在这书里,在我手里与心里。

董璐
2089 年 1 月 12 日 Nwj+INj0QzVYYlTSA6F04Z5B7CBBsq7/sWxROSeu7i0dPRC0ACnO29m9Qwi6Fj4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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