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填补吉米·特雷比格的空缺,凯鹏华盈新雇用了一位26岁的初级助理,名叫鲍勃·斯旺森(Bob Swanson)。他长着一张娃娃脸,行为举止有些幼稚,衣着整洁但不够时髦。斯旺森入职时还是麻省理工学院的本科毕业生,戴着毡帽,提着一个印着大大的名字的手提箱。为逃避兵役,他攻读了耗时的化学和商业双学位。在加入凯鹏华盈前,他曾在花旗集团的风险投资团队工作,该团队培养出了几位成功的风险投资人。但斯旺森没能给克莱纳和珀金斯留下深刻印象,因此很快就被解雇了。
这迫使斯旺森重新思考他的方向。他曾入职硅谷的大型电子公司,但由于缺乏运营和工程经验,他并没有什么收获。然而他确实有个想法。有一次,他作为凯鹏华盈的助理人员出席一个午餐会,会上提到一种叫作重组DNA的技术,但只是稍稍提及,并没有引起同桌其他人的注意。由于斯旺森失业了,他决心进一步了解这项技术。
斯旺森花了几星期时间阅读了他所能找到的关于这个生物学新前沿技术的一切资料。尽管他不再领薪水,但克莱纳和珀金斯允许他继续使用办公室,当斯旺森有一天遇到珀金斯时,他向珀金斯描述了这个令他着迷的新事物。通过切割和剪接DNA链,并将其重组成人工遗传物质,科学家可以复制自然界存在的任何东西,从药物到橡胶。“这个想法太棒了,它是革命性的,将改变世界!这是我听过的最重要的事情!”他这样告诉珀金斯。
珀金斯仍然没被说服,但斯旺森列出了一份拥有该技术专业知识的科学家名单,他未经引荐就直接打电话给他们所有人。在每一次谈话中,他都听到了同样的信息:重组DNA技术肯定具有商业前景,但距离能够投入商业应用很遥远,可能还要几十年。然后,斯旺森打电话给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的赫伯特·博耶(Herbert Boyer),当时他并未完全意识到博耶正是重组DNA技术的共同发明者。斯旺森开始了他的标准推介话术:重组DNA肯定可以在不久的将来实现商业化!令他惊讶的是,博耶回答说他可能是对的。
斯旺森随即表达了想要与博耶见面的想法,他想讨论一下将这一技术商业化的可能性,但博耶回绝了他。“我真的需要见你,并且想和你谈谈!”斯旺森坚持说。博耶告诉他,可以在星期五下午见面谈10分钟。仅此而已。
1976年1月16日下午5点左右,斯旺森开车来到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走向博耶的办公室。他衣着正式,西装口袋里的手帕露出了一角。与他相比,招待他的博耶的衣着随便多了。博耶穿着休闲装,卷发蓬乱,胡子浓密,身材就像高中橄榄球运动员。
斯旺森并不知道,其实自从几个月前博耶认为他生病的儿子可能需要一种稀缺的生长激素以来,他一直在考虑重组DNA的商业应用,但让斯旺森高兴的是,博耶重申,重组DNA技术的商业应用可能只需要几年而不是几十年就能实现。两人在实验室里聊着,话题从20世纪50年代的两只小狗和70年代毛茸茸的酷猫 [1] 到重组DNA技术能够改变世界,斯旺森对这一技术的热情很快让他们彼此建立起了意想不到的情感纽带。博耶带斯旺森去了一家酒吧继续讨论,他们在3小时后得出结论:他们应该一起工作。博耶懂科学,斯旺森懂生意;博耶了解学术实验室推进研究时的“优雅”节奏,而斯旺森则想让这个节奏大幅加快。
“这个节奏很难加快,因为为了推进研究,我们必须反复写研究基金申请以获得资金支持。”博耶解释说。“好吧,那如果你本身就有资金支持呢?”斯旺森提出新想法,“如果你不需要写任何研究基金申请就能得到资金支持,研究节奏能加快吗?”博耶很快发现自己的思维方式不同了。他被风险投资解开了固有思维的桎梏,原来重组DNA技术可以比他想象中更快地实现商业化。 风险投资让科学家自由地做从未尝试过的事,这就是解放资本的力量。
博耶和斯旺森成立了合伙企业,每人投入500美元以支付开业时的法律费用。他们写了6页的投资推介概述,准备去见汤姆·珀金斯。
1976年4月1日,斯旺森和博耶来到凯鹏华盈的会议室。斯旺森草拟了商业计划,他们的公司基因泰克需要6个月的时间进行谈判来取得使用基因剪接技术的许可证,该许可证目前由加州大学和斯坦福大学持有。然后公司将招募一名微生物学家和两名有机化学家开始进行研究。斯旺森估计,完成研究并将第一种产品投入生产需要18个月和50万美元。资金将用于租赁场地、购买设备、雇用科学家和进行实验。这个时长远低于生物学界认为的重组DNA技术实现商业化可能需要的时间,当然斯旺森和博耶不能保证在此期间实验一定会成功。
珀金斯被这项技术迷住了。这项技术能够创造出被他称为“微生物弗兰肯斯坦”之物,令他感觉自己像是扮演了造物主的角色。博耶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珀金斯明白,不论实验是否成功,至少这个留卷发和胡子的家伙知道如何进行实验;而如果实验真的成功了,前景将无限广阔。基因泰克计划生产的第一种产品是胰岛素,该产品拥有一个巨大且还在不断增长的市场。当时,获取胰岛素的方法会让人联想到中世纪的巫术:每一滴激素都必须从猪和牛的胰腺中挤出。珀金斯暗自盘算,基因泰克生产出可行产品的成功率略低于50%。但正因为技术所面临的挑战如此艰巨,进入这一行业的门槛将会很高,如果基因泰克成功,它将能够获得丰厚的利润。后来这成为珀金斯定律的又一例证。
第二天,珀金斯再次与斯旺森会面,并提出一个建议。这项科学技术很吸引人,但考虑到不确定性,证明其可行性的50万美元成本高得令人望而却步。因此,珀金斯建议复制他为天腾电脑开发的模式:先识别“白热化风险”,然后找出最便宜的解决方法。为了降低实验成本,斯旺森不应雇用科学家或建立实验室,相反,他应该将早期工作承包给现有的实验室。
珀金斯提出的建议相当于成立一家虚拟公司。战后,美国经济一直由大公司和大工会主导;基因泰克标志着一种新工业形式的诞生,这种工业形式更加灵活和网络化。未来,工业巨头的中央研究部门将被风险投资支持的初创企业所取代,这些初创企业会在需要时为之提供知识。珀金斯已经通过从惠普公司招聘早期顾问启动了天腾电脑,现在他敦促基因泰克在更复杂的生物技术领域也如法炮制。
斯旺森和博耶接受了这个提议。他们用最初的预算与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的博耶团队签约,该团队十分擅长基因剪接技术;他们也与一家名为“希望之城”的研究型医院敲定了合作,该医院有基因合成方面的专家;他们的合作方还有加州理工学院,它有杰出的测试设施。通过这种方式,他们得以和领域中最好的团队合作,并从中获益,同时还能大幅削减成本。这样一来,尽管基因泰克仍有可能失败,但失败的成本很低。
这样一来,斯旺森所需要的资金总额仅为10万美元,珀金斯同意投资。这不过比他为雇用天腾电脑的早期顾问投出的5万美元多一点。这笔赞助仅占凯鹏华盈基金总资金的1%多一点,作为这笔不太大的赞助的交换,他收购了基因泰克25%的股份。这并不算不公平,因为斯旺森曾试图在其他地方推进这笔交易,但没找到买家。但由于以如此低廉的价格收购到基因泰克25%的股份,珀金斯可能会获得极高的回报率。比如,如果珀金斯曾经希望在斯旺森提出的50万美元的投资基础上获得20倍回报,那么他现在将在10万美元投资的基础上获得100倍回报。基于这100倍的预期回报率,只要基因泰克有超过1%的可能成功推出其产品,珀金斯就算做了笔好交易。而且,珀金斯对基因泰克成功概率的估计要高得多——不是1%,而是略低于50%。 珀金斯运用识别和解决“白热化风险”的战略,成功将一家令人望而生畏的企业变成了一个富有诱惑力的投资目标。
1976年5月,加州证券监管机构致函凯鹏华盈,对投资基因泰克的风险表示担忧。“凯鹏华盈意识到对基因泰克的投资是高度投机的,但我们从事的工作就是进行高度投机的投资。”克莱纳淡定地回复。
事实证明,基因泰克制造出第一个产品比斯旺森的预测花费了更多的时间和资金。为了能让公司继续运营,珀金斯于1977年2月和1978年3月分别进行了一轮新融资,并且每次都通过向其他投资人承诺研究将达到下一个里程碑来吸引其资金。 分阶段融资的好处越来越明显:随着后续风险的消除,在每一轮融资中基因泰克的估值都比前一轮高,因此创始人可以在放弃更少股权的同时筹集更多资金。 1976年,博耶和斯旺森仅以10万美元的价格就售出公司25%的股份,但他们次年以85万美元的价格出售了公司26%的股份,在1978年,他们仅卖出8.9%的公司股份就筹到95万美元。如果斯旺森和博耶坚持在风险最大的起始阶段就筹集他们所需的所有资本,他们就不得不放弃更多股权,减少对自己公司的持股。
在减轻对创始人股权稀释的同时,分阶段融资也提高了对致力于重组 DNA 技术研究的研究人员的激励。 科学家们知道,只有在基因泰克的资金用完前达到承诺的里程碑,他们才能继续自己的实验。同时,当确实达到目标时,他们也将拥有在此过程中不断增值的公司股权。正如阿瑟·洛克在英特尔所做的那样,珀金斯坚持让基因泰克的员工,包括关键外包人员,获得股票期权。起初,并不是所有的科学家都关心期权或理解其意义。有人说:“我不在乎钱、股票或其他东西。”但随着基因泰克的估值在成立后的两年内翻了26倍,在公司内部,股权文化开始流行起来。包括门卫在内,每个人都支持公司在股权分配上做得更好。当那些富有朋克精神的科学家的股票价值超过100万美元时,就连他们也改变了对钱的态度。
珀金斯对基因泰克公司文化的形成也做出了无形的贡献。他是第一位坦然陶醉于推动者和代言人角色的风险投资人,他向科学家们发出信号:他们已经离开了学术界,现在是某项了不起的事业的一部分。他会开着红色法拉利冲到办公室,宣布新订单和交付日期,让研究人员感觉在执行一项特殊任务。1978年7月的一个迷人的夜晚,珀金斯邀请斯旺森、两位关键的科学家及他们的妻子共进晚餐。客人们相继来到珀金斯那可以俯瞰圣弗朗西斯科市和金门大桥的山间别墅。珀金斯展示了别墅随山势起伏的花园及他的挂毯和古董车,众人享用了由穿着制服的管家服务的晚餐。站在别墅外,斯旺森兴奋地向别墅挥手,并对那两位科学家喊道:“这就是我们所有人的工作目标!”一位客人后来回忆说:“他邀请我们到他家去,这对我们来说是一种激励。”
这种激励在几天后就被证明很有效果。珀金斯派遣晚宴的客人之一,一名叫戴夫·戈德尔(Dave Goeddel)的年轻博士,去督促希望之城医院的研究员完成胰岛素项目的最后阶段。珀金斯用他极富魅力的嗓音指示道:“在胰岛素完成之前别回来。”
戈德尔迅速立正敬礼。他很荣幸被选中执行任务,也很高兴能直接从珀金斯那里得到指示。他飞到洛杉矶,熬了很多个通宵。1978年9月,在聚光灯的照耀下,基因泰克通过新闻发布会向全美国宣布了一则令人震惊的消息——人工胰岛素将投入生产。
两年后,也就是1980年,基因泰克准备在股市上首次亮相,这次IPO预示了20世纪90年代股市的盛况。按传统标准,该公司完全没有准备好发行股票,因为它在研发上投入太多,公司几乎没有盈利。 但珀金斯深谙风险投资的传统:为了说服投资人押注于未来的技术,首先你必须让他们改变过去以财务指标作为判断标准的旧思维。 在风险投资发展早期,阿瑟·洛克曾说服投资人支持那些未能达到价值投资标准的公司,并创造了“知识账面价值”的概念。20年后,珀金斯成为推动这一思想继续发展的代言人: 他认为没有盈利的公司不仅应该得到风险投资的支持,也应该能够上市。 为了改变华尔街投资人的想法,珀金斯让博耶出马,希望其能用科学演示的方式让潜在投资人叹服。博耶使用色彩鲜艳的珠子作为道具,解释了如何将一种生物体的DNA植入另一种DNA中,令投资人赞叹不已。为了承销基因泰克的股票发行,凯鹏华盈说服了阿瑟·洛克在海登斯通的老上级——已经退休的科伊尔重新出山,科伊尔因在仙童半导体成立之初的贡献在华尔街赫赫有名。每个投资人都记得仙童半导体项目的高回报率。
基因泰克于1980年10月14日在纳斯达克交易所上市。在敲钟后1分钟里,其股票从发行价35美元跃升到了惊人的80美元,之后又在20分钟内涨到了89美元,基因泰克由此成为华尔街历史上首日股价上涨最快的公司。珀金斯当时正为此事身在纽约,珀金斯给在加利福尼亚州的斯旺森打电话叫醒了他并宣布:“斯旺森,你现在是我认识的人中最富有的。”
凯鹏华盈获得的回报同样令人印象深刻。当第一个交易日结束进行市场结算时,凯鹏华盈以平均每股1.85美元获得的股票价值升至71美元。随着股价继续飙升,凯鹏华盈获得了超过200倍的收益。凭借基因泰克带来的巨额回报与天腾电脑所取得的成就,第一只凯鹏华盈基金成为传奇,也成为指数法则的一个引人注目的例证。截至1984年,第一只凯鹏华盈基金的14项投资的总收益为2.08亿美元,其中95%来自天腾电脑和基因泰克。如果没有这两项全垒打般成功的投资,第一只凯鹏华盈基金的回报会是4.5倍,在11年的存续期内仍然轻松超过标普500指数的回报;而如果加上这两项成功投资,其回报则是42倍,这一回报倍数已接近唐·瓦伦丁和戴维斯-洛克公司的表现,并且在上市之后,凯鹏华盈所获的回报达到上市前的5倍之多。
这是运气吗?还是有什么运气之外的原因?在风险投资中证明投资技巧是否娴熟很困难,因为正如我们所见,是否投资取决于风险投资人的主观判断,而不是客观或可量化的指标。 如果不良债券对冲基金聘请分析师和律师来审查破产企业,就可以准确了解每只债券由何种抵押品支持,并且可以预见若企业破产法官将如何裁决,因此其盈利并不依靠运气。同样,如果算法对冲基金雇用天体物理学家在市场中寻找模型,可能会发现可信的统计数字信号以预测盈利。但当珀金斯选择支持天腾电脑和基因泰克,或瓦伦丁选择支持雅达利时,他们无法获得同样肯定的依据,因为他们投资的是兼具人类智慧和弱点的创始人。他们要面对复杂且未经测试的产品制造过程,面对行为无法预测的竞争对手;他们是在进行长期投资,在长期的投资过程中,可量化的风险被不可量化的不确定性因素复杂化;存在着已知的未知,也存在着未知的未知;而生活中那令人兴奋的不可预测性,是简洁的金融模型无法涵盖的。当然,在这种环境中,运气也起了作用。第一只凯鹏华盈基金的14项投资中有6项出现亏损,这些投资并不都像天腾电脑那样具有故障保险。
但珀金斯和瓦伦丁并不仅仅是依靠运气。正如阿瑟·洛克采用的方法和态度使他在20世纪60年代领先于ARD和SBIC一样,20世纪70年代领先的红杉资本和凯鹏华盈也比竞争对手更具优势。珀金斯和瓦伦丁曾是硅谷领先公司的管理者,他们知道如何开展工作;他们为被投公司的成功提供了不可或缺的贡献。正是珀金斯通过引进早期顾问消除了天腾电脑的“白热化风险”,也是他敦促斯旺森将基因泰克的研究工作外包给现有的实验室。类似的,是瓦伦丁促使雅达利专注于家庭版《乒乓》的研发并推动其与西尔斯结盟,也是他安排华纳收购雅达利。消除早期风险加上分阶段融资的方法对这三家公司都产生了奇迹般的效果。
持怀疑态度的观察者有时会问,风险投资人是创造了创新,还是仅仅出现在有创新的地方。在唐·瓦伦丁和汤姆·珀金斯的例子中,他们不是仅仅消极地出现在有创新的地方。凭借人格和智慧的力量,他们将自己的意志铭刻在了被投公司中。
风险投资箴言 The Power Law
· 积极行动主义风格的风险投资人不只是识别优质创业者并监督他们,而是积极地塑造他们。
· 不组织单次大规模筹资,而是分批发放资金,每一次谨慎的注资都被精确调整以支持公司达到商定好的里程碑。
· 在投资一家面临技术挑战的公司时,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排除“白热化风险”。
· 在内部孵化初创企业,而不是资助外部创业者。
· 没有盈利的公司不仅应该得到风险融资,它们也应该能够上市。
[1] 两只小狗和酷猫分别指1955年上映的动画《小姐和流浪汉》( Lady and the Tramp )和1978年开始连载的漫画《加菲猫》( Garfield )。——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