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们不能错误地认为,包括人类在内的整个类人猿种群的早期祖先与任何现存的猿或猴子完全相同,甚至不能认为他们非常相似。
——查尔斯·达尔文,《人类的由来》,1871年 1
有人问我,科学家什么时候才能找到类人猿和人类之间缺失的一环。我告诉他们,我们已经找到了。
“缺失的一环”这个概念的意思是,应该有化石记录可以证明地球上出现过既不是人类,也不是猿类,但同时拥有人类和猿类特征的动物。1891年,荷兰解剖学家欧仁·杜布瓦等人沿着印度尼西亚爪哇岛的梭罗河寻找化石时,发现了一颗古人类臼齿、一个头骨顶盖和一块腿骨。从腿骨可以看出这个古人类是两足动物,头骨的脑容量为915立方厘米。 2 现在的成年人都不会有这么小的大脑,而猿类的大脑也不会有这么大。事实上,这个头骨所容纳的大脑尺寸几乎正好是黑猩猩和人类大脑平均大小的平均值。太棒了,这不就是缺失的一环吗?
杜布瓦把他的这个发现称作“ Pithecanthropus erectus ”,意思是直立猿人。今天,这些古人类被称为直立人( Homo erectus )。迄今为止,古人类学家在非洲、亚洲和欧洲已经发现了几十个这样的古人类。杜布瓦的这一发现有着无与伦比的重要性,它表明地球上曾经有一种生物至少可以在脑容量这个方面填补现代猿类和现代人类之间的空白。缺失的一环被找到了。
然而,“缺失的一环”这种表达还传达了另一个信息,也是关于人类进化的一些非常不准确的信息。它假定人类和类人猿之间的所有差异都是逐步进化的,并且步调一致。换句话说,它意味着像直立猿人这样脑容量介于猿和人之间的类人猿也应该像半猿半人那样,弓着背,用两条腿缓慢地移动。连杜布瓦也是这么认为的。
1900年,杜布瓦和他的儿子为巴黎世界博览会制作了一尊赤身裸体、栩栩如生的直立猿人石膏雕塑。 3 这个小脑袋的古人类雕像低着头,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右手拿着的一个工具。他直立着,但脚像猿类一样,长着长长的可以抓握的脚趾,大脚趾像大拇指一样向外伸出。
10年后,法国古生物学家马塞兰·布勒发表了他对法国圣沙拜尔一个洞穴中发现的一具几乎完整的尼安德特人骨骼的分析。头骨很大,脑容量比人类的平均值还要大。但布勒断定他不是智人。圣沙拜尔尼安德特人头骨有一张大而突出的脸和一个突出的眉脊,没有大多数人类都有的高前额。不过,布勒对这具骨骼的身体结构的解读传递出了一些信息。 4 他再现的这具骨骼弓着身子,长着像猿类那样的脚和可以抓握东西的大脚趾。
这清楚地表明:如果他不是人类,就不会像我们一样行走。但这两种解释都没有经受住时间的考验。
更多的化石(其中甚至包括脚印化石)表明,直立人和尼安德特人都是用类似人类的脚直立的。大踏步两足直立行走的历史比杜布瓦或布勒想象的要早得多。因此,我们需要把注意力转向那块可以被视为古人类学标志的骨骼化石,说不定它也是人类进化的起始点。
1974年11月24日,亚利桑那州立大学古人类学家唐·约翰森在埃塞俄比亚北部阿法地区的哈达尔村附近发现了这块化石。 5 此前从未有人发现过如此完整的南方古猿骨架,研究表明它来自一个新物种,约翰森和他的同事们称之为南方古猿阿法种。 6
发现骨架的那天晚上,这个考古团队的全体人员一边庆祝,一边用录音机一遍又一遍地播放披头士乐队的专辑《佩珀军士的孤独之心俱乐部乐队》。在听了无数遍“在缀满钻石的天空中飞翔的露西”( Lucy in the Sky with Diamonds )这首歌后,一个团队成员建议给这具骨架命名为“露西”。这个名字沿用至今。 7
科学家有时称她为“A.L.288-1”。这一编号表明,她是在阿法地区第288号场地发现的第一块化石。许多埃塞俄比亚人称她“Dinkinesh”,这是阿姆哈拉语,意思是“你好棒”。
2017年3月,为了研究露西的遗骨,我来到了位于亚的斯亚贝巴的埃塞俄比亚国家博物馆。亚的斯亚贝巴是一座繁忙的非洲城市,坐落在海拔7000多英尺的丘陵中。它的人口在不断增长,已经接近洛杉矶的人口数量。在乔治六世大街,有一座三层建筑,公众可以到这里参观露西的复制品。真品保存在公共博物馆后面的一座大型建筑里。这座混凝土建筑仿佛一座堡垒,很可能是野兽派建筑师的作品。环绕中央庭院的楼梯看上去就像埃舍尔的一幅画。
这座建筑的一侧有一个足球场大小的地下室,里面存放着数以万计的已灭绝的大象、长颈鹿、斑马、牛羚、疣猪和羚羊的化石。在紧闭的门后,耐心的化石修复人员正在一点儿一点儿地从骨头化石上剔除硬化的泥土,不时传来迷你手提钻的嗡嗡声。
三楼的一排彼此相连的房间里存放着最珍贵的化石——古代人类的遗骸,它们被锁在防爆保险箱里。我到的那天,窗户是开着的,和煦的微风裹挟着烤咖啡豆和柴油的气味吹过来,从附近基督教教堂传出来的阿姆哈拉语祷告声飘进了没有灯光的房间。在亚的斯亚贝巴,停电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露西被分装在三个木托盘里:其中一个装着她的头骨、下巴、手臂和手骨的碎片,另一个装着她的肋骨和椎骨,第三个装着她的骨盆、腿骨和足骨。石板灰衬垫的形状与化石十分吻合。每一块骨头旁边都有白色纸片做成的标签,编号从头骨碎片A.L.288-1a一直排到锁骨A.L.288-1bz。露西的骨骼呈棕褐色,中间夹杂着块状的灰色和一点点儿橄榄色,这些颜色都是骨骼变成化石时从矿物质中吸收的。
骨头会讲故事,而露西的骨头承载了关于她的生平的大量信息。她的手臂和腿骨末端的生长板已经闭合,说明她死时已经成年。她的智齿已经长出来了,但磨损不太严重,说明她还年轻。她的牙齿磨损程度与20岁出头的现代女性一致,但她的牙齿还显示南方古猿发育成熟的速度快于今天的人类,这说明露西死时接近20岁。目前还不清楚她的死因,但有人认为她的骨折与从树上掉下来造成的骨折相符。 8 骨盆上的两处咬痕表明在她被古湖岸边的淤泥吞没之前,有食腐动物发现了她。
露西体型较小,身高在3.5~4英尺之间。她的关节大小和体重60磅的人差不多。换句话说,她的体型和现代人类中的7岁儿童差不多。甚至与在哈达尔村发现的其他同类化石相比,她的体型也非常小,这说明她可能确实是一个女性。她的大脑比一般黑猩猩略大,与较大的橘子差不多大小。但是,与黑猩猩不同的是,她用两条腿行走。露西是两足动物。
我的学生有时会问我,如果我的物理系同事发明了时间机器,我会去哪个年代。我毫不犹豫地说,我会去318万年前的埃塞俄比亚,来到露西身边。我会一直跟在她的身边,看她如何行走,如何生活,如何照顾孩子,看她吃什么,看她如何与群体里的其他成员交流。我会带上科学设备,尽可能详细地测量她的行走方式,计算她施加在关节上的力。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只能利用为数不多的骨头碎片,重现我们祖先的生活。为什么仅凭几块古老的骨头就能知道露西和她的同类是用两条腿走路的呢?因为他们身体各个部位的骨骼上都留有蛛丝马迹。
我们行走时不用头,但头能显示我们行走的方式。所有动物的头骨上都有一个孔,即枕骨大孔,脊髓就是通过这个孔与大脑相连的。用四条腿行走的动物(比如猎豹和黑猩猩)的枕骨大孔位于头骨后部,这能保证头部与水平的脊柱对齐。但人类的枕骨大孔位于头骨的最底部,这有助于头部在直立的脊柱上保持平衡。雷蒙德·达特就是根据这条解剖学线索,断定南非汤恩镇的那个年轻的南方古猿是两足动物。
遗憾的是,露西的头被发现时已经支离破碎,所以无法确定她的枕骨大孔的位置。不过,露西并不是约翰森在埃塞俄比亚的唯一发现,他还发现了整整一群南方古猿阿法种的化石残骸。他把这些古猿称作“第一家庭”。
在第一家庭遗址发现的化石中有一块是头骨的后部和底部,上面还保留有枕骨大孔,位置与现代人相同,就在头骨的底部。最近发现的更完整的南方古猿头骨证实了人们的推测:露西及其同类的头是抬着的,位于直立脊柱的上方。
虽然露西的头骨并不完整,但脊柱保存完好。大多数哺乳动物的脊柱是水平的,或者呈弧形弯曲,像一轮浅浅的新月。在学会走路之前,人类婴儿的脊柱也是这种形状的。 9 但随着我们迈出第一步,脊柱就开始变化,形成一条S形曲线。这条曲线重新调整了我们的躯干和头部的姿态,使其在臀部上方保持平衡。最重要的是脊柱底部的弯曲,也就是腰部的腰椎前凸,这是直立行走的人类独有的特征。露西的脊椎化石就有这种S形弯曲,像今天的人类一样。
人类骨骼和黑猩猩骨骼在脖子以下最明显的区别是骨盆。黑猩猩的骨盆又高又宽,将臀小肌固定在背部 10 ,因此它们的腿可以向后蹬,这个动作有助于爬树时推动身体向上。但是在用两条腿走路时,它们会左右摇晃,随时都有摔倒的危险。这是一种极其消耗体力的行走方式。
人类的骨盆更矮,更坚固,呈碗状,将臀小肌固定在身体两侧。当我们迈步时,这些肌肉收缩,以保持身体直立和平衡。大家可以试试看,体会一下行走时臀部肌肉收紧以避免摔倒的感觉。这些肌肉能发挥这个作用,就是因为我们骨盆的形状。
露西是什么情况呢?她的骨盆既矮又坚固,就像缩小版的人类骨盆。她的臀部骨骼粗大,肌肉被固定在身体的两侧,这意味着当她用两条腿行走时,臀部的肌肉可以让她保持直立和平衡。 11
从骨盆继续向下看,就会看到最有可能找到两足行走证据的部位:膝盖。人类新生儿体内最长的骨头——股骨是直的。但是在婴儿开始走路后,向下的压力会导致生长中的股骨末端发生倾斜,形成所谓的双髁角。只有用两条腿走路的人身上才会出现这个现象。黑猩猩从来没有进化出双髁角,而天生四肢瘫痪、从未下地行走的人类也没有这种结构。 12 如果露西的膝盖有双髁角,那么她肯定是用两条腿行走的,因为没有其他方法可以形成这种结构。
约翰森找到了露西的左膝,但它被压碎了,很难再恢复原样。不过,在露西被发现的前一年,约翰森第一次到哈达尔村时发现的第一块古人类化石是一块膝盖骨。 13 它有双髁角,说明它肯定来自两足行走的动物。
作为两足动物,人类唯一直接接触地面的身体部位就是双脚。因此,在那里发现适应直立行走的一些关键解剖结构很合理。我们的脚跟很大,脚踝僵直,跟腱很长。与地球上的其他灵长类动物不同,人类的大脚趾与其他脚趾一样,都不能抓握。再加上长而僵直的弓形脚掌,为我们迈出下一步提供了助推力。此外,在蹬地时,我们的短脚趾还会向上拱起。这与猿的脚趾正好相反。猿的脚趾又长又弯,便于抓握。
露西和第一家庭成员的足骨与人类极为相似。他们的脚跟很大,露西的脚踝形状很像我的脚踝的缩小版。露西的脚趾很长,略微弯曲,但向上拱起,这表明在行走时她会像人类一样脚趾发力蹬地。
露西的骨骼证实了之前人们根据在南非的发现做出的猜测:两足行走出现在我们进化史的早期。
雷蒙德·达特和罗伯特·布鲁姆于20世纪三四十年代在南非洞穴中发现的南方古猿化石是支离破碎的,这里有一块膝盖骨,那里有一块下颌骨。古生物学家在那里只发现了一具不完整的骨骼,那是一具年轻女性的骨骼,编号Sts 14。她的骨盆和脊柱与人类相似,表明她能直立,用双足走路。但她的头骨一直没有找到。 14
从南非洞穴中发现的这些古人类头骨化石可以看出,他们的头和大猩猩差不多大,因此人们似乎可以肯定直立行走是在大脑开始变大之前出现的。但在露西之前,人们一直没有找到既有头部又有躯体的古人类骨骼。
露西的发现恰逢其时——这种南方古猿的头很小,跟猿差不多,身体与人类相似。杜布瓦和布勒都错了。人类根本不存在弯腰弓背、以半人半猿的方式行走、头的大小介于猿和人之间的祖先。相反,我们的大脑袋进化得很晚,而直立行走出现得很早。
但是,到底有多早呢?
17世纪的神学家詹姆斯·厄谢尔断言,地球是在公元前4004年10月22日星期六下午6点突然出现的。这个日期非常精确。但根据现代科学对我们这个世界的认知,这是非常不准确的。通常,在精确和准确之间需要有所取舍。 15 地质学家选择了后者。
据估计,露西大约生存于318万年前。与厄谢尔的计算相比,这个年龄是准确的,但不是很精确。尽管我很想说露西死于3181824年前7月11日上午8点10分,但我不能这样说。运气好的话,化石放射性定年技术能得出一个大致的数字,可以精确到一万年。要知道原因,我们需要再学一点儿化学知识。
火山爆发时,会喷出熔岩和火山灰。从地球的黏性地幔中喷发出来的这些有毒物质含有钾的同位素。地球上的大多数钾元素都是钾39( 39 K),但化石放射性定年需要的钾元素因为多了一个中子,变成了 40 K。这种同位素具有放射性,也就是说它不稳定,不愿意做 40 K。通过衰变,它变成了另一种元素,也就是氩( 40 Ar)。氩这种无害的惰性气体会逸出岩石并进入大气。幸运的是,不是所有的氩都逸出了。
火山喷发产生的岩石和火山灰通常含有一种叫作长石的晶体,其中也含有放射性钾。但这种钾离子衰变时产生的氩会被困在晶体中。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的氩聚集在晶体里面,并且以恒定速率(半衰期)积累。随着钾同位素逐渐衰变,它会为我们提供一种有用的定年技术,人们称之为“岩石中的时钟”。放射性定年的工作原理与此大致相同,但它只适用于测定不超过5万年的物体的年代。对于更古老的东西,比如露西,我们需要 40 K这样的同位素。
我们以一杯啤酒为例,来了解其中的原理。酒吧招待倒啤酒时,杯子里会产生很多泡沫。泡沫慢慢“衰变”后,就会变成啤酒。这个过程是以恒定的速率发生的。大约1分钟后,就会有一半的泡沫变成啤酒。再过一分钟,又有一半泡沫变成啤酒。这个过程周而复始,直到杯子中只剩下一层薄薄的泡沫。如果杯子里有大量泡沫,就说明啤酒是刚倒的。没有泡沫的啤酒倒的时间比较早。 40 K和 40 Ar的情况也一样。 16 含有大量放射性钾的岩石年代比较近,含有大量氩元素的岩石年代更久远。测量这两种元素的含量,就能确定岩石的年代。
当然,露西的骨头不是由火山灰构成的,所以年代无法确定。但她的骨头是在一层叫作凝灰岩的硬化火山灰沉积物中发现的。地质学家采集凝灰岩样品,分离出长石晶体,然后利用质谱仪测量其中 40 K和 40 Ar的含量。通过计算它们的比值,可以知道该凝灰岩层形成于大约322万年前。
由于露西的骨头是在这个凝灰岩层上面发现的,因此我们知道她最早死于322万年前,但不知道具体的时间。可能是300万年前、100万年前、5万年前,也可能是1965年。所以,这个结果没有多大价值。
幸运的是,东非构造活跃,火山再次爆发,在她的骨头上方形成了另一层凝灰岩。所以她肯定死在两次火山爆发之间的某个时刻。骨头上方那个凝灰岩层的形成时间为318万年前。
因此,我们可以确定她死于距今318万—322万年的那4万年间。因为她的骨头是在更接近318万年前的凝灰岩层的地方被发现的,所以我们估计她的死亡时间更接近这个时间节点。 17 化石放射性定年法不够精确,但是非常准确。
当露西在1974年被发现时,她是到那时为止发现的最古老的已灭绝人类的不完整骨骼。约翰森对这个发现的第一手记录《露西:人类的起源》是《纽约时报》畅销书,激励了许多后来的古人类学家。露西骨骼的复制品成了世界各地科学博物馆的主要展品。埃塞俄比亚的很多餐馆都以“露西”为名。她甚至出现在了一幅《远端》漫画中。美国前总统奥巴马在2015年访问埃塞俄比亚期间,特意拜访了她。在当晚的国宴上,他说:
她提醒我们,埃塞俄比亚人、美国人以及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人类大家庭的一部分,都是同一个链条的一部分。正如一位教授在描述这些历史文物时指出的那样,世界上出现的那么多困难、冲突、悲伤和暴力,都是因为我们忘记了这一事实。我们只关注外貌上的差异,却没有关注我们共有的基本联系。 18
露西是我们所了解的人类进化的起点。
我拿起她的距骨,也就是与胫骨相连的那块足骨。它很小,但很结实。毕竟,这些都是石头,大部分有机物早已分解。但这些岩石保存着精细的解剖结构。她的踝关节光滑平整,就像是我的踝关节的缩小版。我仔细看了看,发现上面有一个小鼓包,这是韧带附着的地方。300多万年前,当她在崎岖不平的地面上行走时,韧带起到了保持稳定的作用。在她的股骨上,可以清晰地看到臀部肌肉组织嵌入股骨留下的痕迹。这些肌肉会收缩,使她每走一步都能保持直立姿势。
博物馆里的电力恢复后,她光滑的牙釉质闪闪发光。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头骨,心中暗暗地想:你真的很棒!
我们再想一想露西在人类历史上的地位。托德·迪索特尔比较人类和非洲猿的DNA后发现,我们与黑猩猩、倭黑猩猩最后一次拥有共同祖先大约是在600万年前。露西生活在318万年前,这意味着她生活的年代处于人类与黑猩猩最后一个共同祖先和今天的人类之间的中间点。
露西的发现对我们这门科学意义重大,同时也让我们看到在南方古猿和我们最早的祖先之间存在一个巨大的近300万年的空白阶段。科学经常发生这种情况:一项发现回答了几个问题,同时又提出了许多新问题。在露西和她的同类之前有什么?南方古猿是从哪儿进化而来的?南方古猿也用两条腿行走吗?直立行走可以追溯到多久以前?
多年来,我们毫无头绪。
然而,20世纪90年代中期,肯尼亚国家博物馆的米芙·利基在图尔卡纳湖西侧一个叫卡纳波依的地方,从420万年前的沉积物中发现了一块南方古猿的胫骨。 19 这块化石有一个宽大的膝盖和一个类似人类的踝关节,这表明它来自两足行走的古人类。这一发现使两足行走的历史大大提前,但在它和我们与黑猩猩的共同祖先之间仍然存在一段长达200万年的巨大空白。
2001年1月—2002年7月,在持续时间长达18个月的古人类热潮中,这种情况终于发生了改变,解开人类最早祖先谜团的工作迎来了一丝曙光。有三个研究团队在非洲三个不同的地方分别取得了不同寻常的发现,将人类谱系和直立行走的起源从260万—530万年前的上新世提前到了530万—1160万年前的中新世晚期。这些化石表明,直立行走可以追溯到古人类谱系的最开始。
但是,这些发现是有争议的,与此同时它们也暴露了古人类学的阴暗面。
肯尼亚的版图几乎被分成了两半。东部是索马里板块的一部分,正以每年大约1/4英寸的速度向东移动。毛发生长的速度要比它快25倍,但经过几百万年,它已经在地面上留下了一道很深的沟,叫作东非大裂谷。
随着地面被撕裂,水在低处汇聚,形成湖泊。2005年夏天,我从内罗毕向北驱车前往巴林戈盆地,这是肯尼亚东非大裂谷湖泊系统最受欢迎的一条驾车路线,途经肯尼亚8个最大裂谷湖中的5个:奈瓦沙湖、埃尔门泰塔湖、纳库鲁湖、博戈里亚湖和巴林戈湖。最浅的湖(包括纳库鲁湖和奈瓦沙湖)是成千上万只火烈鸟的家园,从远处看,湖的边缘是模糊的粉红色。这条路坑坑洼洼,本来三四个小时的车程,现在要开六七个小时。但这是值得的。
在巴林戈湖的西北部,撕裂的地面上露出一个支离破碎的倾斜沉积层,面积和纽约市的5个行政区差不多。最古老的沉积层可以追溯到1400万年前,保存有古猿的化石。一些最年轻的沉积层只有50万年的历史,里面有我们的直接祖先——古人类直立人的遗骸。
在两者之间的某个时候,人类开始了直立行走。
1999年年底,法国古生物学家布里吉特·瑟努特和马丁·皮克福德在巴林戈盆地的图根山地区勘探时,从大约600万年前的沉积物中取出了一些下颌骨碎片、一些牙齿、一条上臂、一块指骨和几块股骨碎片。这些古人类化石的解剖结构与当时所知的任何动物都不一样,他们很快在2000年1月宣布发现了一个新物种,并称之为图根原人。 20
从手臂上附着的肌肉和长而弯曲的手指来看,图根原人适合树栖生活,但那块非常完整的股骨蕴藏着一个更有趣的故事。
所有哺乳动物的股骨顶部都有一个与骨盆臼窝吻合的球头,在球头下面的股骨上,与球头一“颈”相隔的部位附着有重要的臀小肌。大多数哺乳动物的股骨颈都很短,但人类的这个部位很长,因此臀小肌在我们用双脚行走时能帮助我们保持平衡。因为股骨颈很长,所以当我们移动位置时,臀部肌肉不需要消耗太多的能量。
图根原人的股骨颈和我们的一样长,这说明图根原人具有两足行走的能力。但是他们会这样行走吗?如果瑟努特和皮克福德能找到股骨的另一端——膝盖,我们就可以更加确定,但他们找到的这部分已经足以让我们相信图根原人的身体(或者说至少他们的髋关节)适合在地面上用双脚行走。 21
尽管图根原人化石令人信服,但它们也提醒我们,古人类学研究是由一种有缺陷的灵长类动物,也就是人类完成的。20年来,科学界围绕这些化石不仅产生了一些合理的分歧,还创作出了更适合拍摄浪漫电视剧而不是《物种起源》的剧本。
具体来说,诸如伪造许可证、非法采集化石、肯尼亚非法监禁多发此类现象在其他领域也能看到,但对我们这门科学来说,最可悲的是,没有人知道图根原人化石的确切位置。 22 据传它们被放在内罗毕银行金库的保险箱里,图根原人在世的70多亿亲戚都无法接触到。 23 这些化石是这些远古人类曾经存在过的唯一证据,理应发挥更大的价值,他们的故事理应被公开。
就在图根原人化石的消息宣布6个月后,埃塞俄比亚古人类学家约赫内斯·海尔–塞拉西(当时是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蒂姆·怀特实验室的研究生,现在是克利夫兰自然历史博物馆的体质人类学负责人)宣布发现了第二个中新世古人类物种——卡达巴地猿。 24 在埃塞俄比亚的沉积物中发现的化石(包括一块下颌骨、一些牙齿和几块颈部以下的骨头)年代在距今500万—600万年间。
犬齿偏小,表明卡达巴地猿是人类谱系的一部分,而不是古代黑猩猩或大猩猩。但卡达巴地猿能像图根原人那样用两条腿行走吗?也许吧。
这些化石中只有一块脚趾骨来自卡达巴地猿腰部以下。这块骨头比较长,而且弯曲,这表明它来自一种像今天的猿那样能用脚抓握东西的动物。但那块趾骨在与大脚趾球相连的底部位置向上倾斜,说明卡达巴地猿的脚趾可能是向上弯曲的。这与人类非常相似,我们在两足行走的过程中蹬离地面时脚趾也会向上弯曲。
不久之后,在2002年,古人类学界再一次震惊——又有人宣布发现了一块非常古老又令人费解的化石。2001年7月19日,来自乍得的研究生吉姆多马拜耶·阿胡塔在这个中非国家的朱拉卜沙漠中搜索时发现了这块化石。他是法国古生物学家米歇尔·布吕内领导的团队的成员。多年来,布吕内一直在非洲的这些地区工作。
2019年感恩节,我在法兰西公学院见到了布吕内。他在巴黎的办公室就位于先贤祠的阴影之下,这与他的身份是相称的——他是古生物学巨头之一。
“我发现了这些遗址。”他用带有法国口音的英语说,“我知道我们会在那里找到一些东西。我对阿胡塔说:‘你是最好的化石猎人。你会找到的。’”
搜寻化石是一项艰巨的工作。工作环境通常十分炎热,尘土飞扬,让人很不舒服,还很容易脱水,因为汗水会迅速蒸发到干燥的空气中。蝎子随处可见。赤道非洲的阳光强烈刺眼。搜寻化石的最佳时间是早晨和傍晚,那时太阳很低,在大地上投下阴影,更容易看出股骨、下颌骨或头骨侵蚀在古代沉积物中形成的熟悉的形状。
在乍得寻找化石还有另外一个令人不安的危险因素:地雷。数十年来,北部穆斯林和南部基督教徒之间的战斗在朱拉卜沙漠中留下了未爆炸的地雷。
一天早上,阿胡塔偶然发现地上散落着一堆骨头。移动的沙丘刚刚让它们重见天日,这个幸运的团队就来到了那里。沙尘暴随时可能来袭,将它们重新掩埋起来。这堆骨头中有羚羊的腿骨和下颌骨,古代大象和猴子的骨头,甚至还有鳄鱼和鱼类的化石。
其中还有灵长目动物留下来的一块下颌骨、几枚牙齿和一个完整但是破碎变形的头骨。
化石不会自带标签。研究小组只能将这个头骨送到博物馆,与黑猩猩、大猩猩和南方古猿的头骨进行比对。结果令人震惊。
根据周围岩石的化学成分和在附近发现的动物骨骼的结构,可以确定这个头骨来自一种生活在600万—700万年前的动物,正好是人类和黑猩猩谱系分离的时候。因为它有一些在类人猿化石中从未见过的解剖结构,所以研究人员有理由宣布这是一个新物种:乍得沙赫人。 25 他们还给它起了一个绰号:托迈(Toumaï),在戈兰语中是“生命的希望”的意思。该地区说这种语言的人,有时给在前途未卜的危险旱季开始时出生的婴儿取名托迈。
那么,乍得沙赫人到底什么样呢?
头和黑猩猩差不多大小,脸和后脑勺像大猩猩,但与所有非洲猿类不同的是,乍得沙赫人的犬齿已经磨平了,这是人类祖先的一个特征。而枕骨大孔(脊髓穿过的孔)据说和人类一样位于头骨下方。如果是这样,就说明乍得沙赫人经常保持直立的姿势。
这是否意味着托迈是用两条腿走路的呢?不一定。除非看到更多的证据,例如脚、腿和骨盆化石,否则我不敢确定。但是,这个头骨很能逗引人的好奇心。
乍得沙赫人在距东非大裂谷和南非洞穴数千英里的地方被发现,为我们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我们只在非洲东部和南部发现了早期古人类的化石,也许是因为我们只搜寻了这两个地方。
这恰恰是古人类学的阴暗面,同时也为那些闹剧提供了一个舞台。
密歇根大学(我曾在这里攻读研究生学位)的古人类学家对布吕内的解释持怀疑态度。图根原人的发现者皮克福德和瑟努特同样表示怀疑。他们联名发表了一篇简短的论文,质疑乍得沙赫人是否属于人类谱系。他们还想知道托迈的枕骨大孔是否像布吕内所说的那样,处于类似人类身体中的位置。毕竟,头骨被压得支离破碎。 26 皮克福德和瑟努特认为托迈可能是一只古老的大猩猩。
布吕内的团队对此做出了回应,发布了CT扫描(计算机断层扫描)的颅骨重建图,并对破碎的部分进行了数字化修复。从修复结果看,头骨底部似乎有一个类似人类的枕骨大孔,这证实了他们的猜测:乍得沙赫人是直立的,可能用两条腿行走。 27
这是科学应有的运转方式:合理质疑导致了对远古化石的进一步研究和更深入的理解。但是,随后事态的发展就偏离了正常的轨道。
科学的一个基本要素是可重复性。这需要独立的研究团队重复布吕内团队的头骨重建,以检验是否会得到相同的结果。要做到这一点,他们需要接触原始化石或高质量的复制品,以及(或者)原始CT扫描图。但这些要求没有得到允许。
相反,在托迈被发现后的整整20年里,除了布吕内直属团队成员之外,几乎没有人可以看到托迈,甚至没有人可以看到研究级的复制品,连CT扫描都不被允许。
与此同时,据了解,在事发当日,阿胡塔不仅发现了乍得沙赫人的一块头骨、下颌骨和几枚牙齿,还发现了一根股骨。 28
股骨的末端折断了,但这根股骨可能包含了乍得沙赫人是否两足行走的线索。除了可以从一些泄露出来的照片中收集少量信息外,有关它的解剖结构的信息几乎都没有公开,不过描述这块股骨的手稿应该很快就会出版。
包括我在内的古人类学家都很想更详细地了解这块化石,但是当我向79岁的布吕内询问股骨的情况时,他摇了摇头,隔着桌子向我靠过来。
“我是古生物学家,不是古人类学家。”他说,“我们在乍得发现了成千上万块化石,分属100多个物种,但每个人都想了解这根该死的股骨。托迈是两足动物。对吧?如果这根股骨来自两足动物,它就来自托迈,对吧?如果不是来自两足动物,那就不是来自托迈的。”
当我们交谈时,我们之间的桌子上放着两个研究级的托迈头骨模型。我可以拍照并测量一些数据吗?
“不行!”
根据布吕内的说法,乍得沙赫人是两足动物,这项研究已经结束,进一步研究或更多的化石(不管它们长什么样)都不会改变他的想法。
复原和研究化石肯定需要时间和资金,而对布吕内来说,这些工作还有着不同的意义:1989年和他一起在喀麦隆勘探的一位亲密好友死于疟疾。当我问他为什么不向研究人员开放乍得沙赫人化石或允许其复制品用于科学教育时,他再次摇头。
“我为找到这些化石付出了太多太多。没人告诉我该怎么做。他们只是袖手旁观。”
这些传说中最古老的古人类化石并不容易解释,它们不仅支离破碎,而且杂乱无序。它们位于人类谱系的底部,靠近黑猩猩和大猩猩共同祖先所在的位置,因此兼有人类和猿类的一些生理结构。这个有趣现象既顺理成章,又具有迷惑性。要揭示其中的秘密,需要整个科学界共同努力,需要把这些化石向尽可能多的专业人士开放。
在科学不断遭受攻击、对人类进化的误解甚嚣尘上之际,我们需要立即向全世界展示人类卑微起源的实物证据。1938年,罗伯特·布鲁姆在一篇论文的开头提到南方古猿的股骨时指出:
即使新发现的证据进一步表明猿类的生理结构显然与人类祖先有某种关系,也应尽可能早地公之于众,而且我们无须为之辩解。 29
我期待着最早古人类的化石(人类进化历程早期阶段的证据)被复制并作为教学资源进入全世界所有大学、主要博物馆和基础教育体系的那一天早一点儿到来。 30
人类的血统可以追溯至500万—700万年前的非洲。在那里,我们的类人猿祖先因为一些尚不清楚的原因,踏出了人类进化历程的第一步。但在21世纪初,可以证明这些古猿是两足动物的已公开实物证据非常少,仅在乍得发现了一个破碎的头骨,在肯尼亚发现了一根断裂的股骨,在埃塞俄比亚发现了一块小小的趾骨。正如一位研究人员所说,把直立行走起源的所有证据装进购物袋,还有足够的空间放一些食品杂货。 31
我们还需要更多的化石。幸运的是,它们很快就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