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娜打好行装,走到窗口张望,雨还是没有停。
大雨下了一整夜,敲打着玻璃窗和房顶。天空低沉,装满了雨水,仿佛胀破了,雨水倾泻到大地上,大地像糖一般溶化了,变成一片泥浆。不时刮过阵风,送来一股闷热。阴沟的水漫出来,哗哗流淌,灌满了行人绝迹的街道。临街的房舍海绵似的吸足了水分,从地窖到顶楼的墙壁都湿透了。
雅娜昨天出了修道院,这一生总算自由了,要及时享受她梦想已久的各种幸福。从清晨起,她就不停地观望天色,唯恐天气不放晴,父亲就不肯动身。
雅娜忽然发现忘了把日历放进旅行包里,于是她从墙上摘下小小的月份牌。月份牌的图案正中烫金印出“1819”这个年份,她拿起铅笔,划掉头四栏和每个圣徒日,一直划到五月二日,这正是她出修道院的日子。
“小雅娜!”门外有人叫她。
“进来,爸爸。”雅娜答应一声,只见她父亲走进房间。
他就是勒佩丘·德沃男爵,名唤西蒙-雅克,是上个世纪的老派贵族。他追随卢梭,热爱大自然、田野、树林和动物,表现出情人般的温存。
他既然出身贵族,就本能地痛恨一七九三年 ,不过,他又受了非正统教育,具有哲人的气质,因而憎恶暴政,但只是发泄不满,讲些无关痛痒的话。
仁慈,既体现他的巨大威力,也体现他的致命弱点。他这种造物主式的仁慈、要爱怜、要施舍、要广为行善、有求必应,倒显得意志薄弱,缺乏主见,几乎成了一种毛病。
男爵崇尚理论,为女儿的教育拟订了一整套计划,要把女儿培养成为快活、善良、正直而温柔的女性。
雅娜在家生活到十二岁的时候,就被送进了圣心修道院,母亲的眼泪也未能阻挡。
父亲严令,让她在修道院幽居,与外界隔绝,不与人事接触。他希望女儿到十七岁回家时仍然天真无邪,以便亲自调理,让她沐浴在理性的诗中,让她驰骋在丰饶的田野里,观察动物天生的爱恋和单纯的温情,观察生命的客观法则,从而开启性灵,走出蒙昧无知的状态。
现在,她出了修道院,一团喜气洋洋,显得充满活力又渴望幸福,急于要尝一尝各种欢乐和各种艳遇的滋味。况且这一切,她在修道院穷极无聊的白日里,在漫漫的黑夜和孤独的期待中,早已从精神上品尝遍了。
她的相貌宛如韦罗内塞 的一幅肖像画,那黄灿灿的金发仿佛给她的肌肤着了色,华贵的肌肤白里透红,覆盖着纤细的寒毛,仿佛罩了一层淡淡的丝绒,只有在阳光的爱抚下才能依稀分辨。一对明眸呈深蓝色,就像荷兰制造的小瓷人的眼睛那样。
她的左鼻翼上长了一颗小小的美人痣,右腮下也长了一颗,并带有几根不易分辨的与肌肤同色的寒毛。她身材修长,线条优美,胸乳也已丰满。她嗓音清脆,有时听来过于尖细,笑起来却那么开心,给她周围制造了一种喜悦的气氛。她有一种习惯动作,双手时常举到鬓角,仿佛要抿头发似的。
她冲上去,紧紧拥抱父亲,说道:“哎,到底走不走啊?”
父亲微微一笑,摇了摇苍白的长发,又指了指窗外:“怎么,这样天气,你还想上路啊?”
雅娜撒起娇来,恳求父亲:“嗳!爸爸,求求你了,走吧!下午天儿就会晴的。”
“你母亲也绝不会答应的。”
“会答应的,我担保,我去跟她说。”
“你若是能说服你母亲,那我也同意。”
雅娜立即冲向男爵夫人的房间,因为她已急不可耐,早就盼望动身这一天了。
她到鲁昂城,进入圣心修道院之后,就没有离开,父亲规定她到一定年龄之前不准分心。只有两次例外,父母接她回巴黎各住半个月,但毕竟是待在城里,而她一心向往去乡村。
现在,她要到白杨田庄去消夏。那座古老的庄园是祖传的产业,建在伊波附近的悬崖峭壁上。她期望到了海边能自由地生活,得到无穷的乐趣。再说,那份产业早已确定留给她,她结婚之后就要在那里定居。
这场大雨,从昨天晚上下起,一直未停,这是她有生以来头一个大烦恼。
可是,刚过三分钟,她就跑出母亲的房间,满楼叫嚷:“爸爸!爸爸!妈妈答应啦!快套车吧!”
滂沱大雨根本不见小,当四轮马车驶到门口时,反而下得更大了。
雅娜要上车了,男爵夫人才由丈夫和使女搀着下楼。那名使女个头儿高大,身体健壮,像个小伙子。她是诺曼底省科 地区人,年龄还不满十八岁,看上去却像二十出头了。她名叫罗莎莉,是雅娜的奶姊妹,因此在府上被当作第二个女儿。
罗莎莉的主要差使就是搀扶老夫人,原来几年前,男爵夫人患了心脏肥大症,身体逐年发胖,现在肥胖得变了形,弄得她叫苦连天。
老夫人刚走到古老公馆的台阶前,就已经气喘吁吁了,她望着水流成河的院子,咕哝道:“这可真有点胡闹。”
男爵一直笑呵呵的,应声说:“这可是您拿的主意呀,阿黛莱德夫人。”
他妻子起了个华贵的名字,男爵叫她时总加上“夫人”这种称谓,恭敬中却含有几分讥笑的意味。
男爵夫人又朝前走去,吃力地上了车,压得车身的弹簧咯吱咯吱乱响。男爵坐到她身旁,而雅娜和罗莎莉则坐在背向的车凳上。
厨娘吕迪芬拿来一抱斗篷,盖在他们膝上,又拎来两个篮子,塞到他们腿中间,然后她爬上车,坐到西蒙老头的身边,并用一条大毯子裹住全身。门房夫妇向前施礼送行,关上了车门,主人又最后叮嘱他们注意随后运送行李的两轮大车,这才吩咐起程。
车夫西蒙老头顶着大雨,他弓着背,低着头,整个人缩进三层领的外套里。急风暴雨呼啸着击打车窗,雨水淹没了路面。
两套马车沿河岸大道飞驰,一旁闪过靠岸排列停泊的大船,只见桅杆、横桁和绳索像脱叶的树木,光秃秃的,挺立在凄风苦雨的天空里。继而,马车拐入长街,行驶在里布台山林荫大道上。
不久,马车又穿过一片片牧场,时而望见一株淋雨的柳树,像尸体一般枝叶低垂,黯然兀立在烟雨中。马蹄发出嘚嘚的声响,四个车轮抛起飞旋的泥浆。
车上的人沉闷不语,他们的神思好像大地一样,都淋得湿重了。老夫人仰头靠在车厢上,闭起了眼睛。男爵无精打采地凝望雨中单调的田野景象。罗莎莉膝上放着一个包裹,她像牲畜一样发愣,一副平民百姓常有的神态。在这温煦的雨天,唯独雅娜感到复活了,好似久久放在室内的一盆花草移到了户外。她那快活的情绪,犹如繁茂的枝叶,遮护她的心免遭忧伤的侵袭。她虽然默默无语,但是真想放声歌唱,真想把手伸到车外接雨水喝。她观望外面,景物凄凉,全淹没在雨中,而她坐着马车飞驰,既躲风又避雨,心中好不快活。
在滂沱大雨中,两匹马皮毛光亮的臀部腾腾冒着热气。
男爵夫人渐渐入睡,她那由六束整齐的鬈发镶衬的脸庞慢慢垂下来,软绵绵地托在颏下三道厚褶上,而下端的褶皱则没入汪洋大海般的胸脯里。她的脑袋随着呼吸一起一落,两边腮帮子鼓起来,从微张的嘴唇里发出响亮的鼾声。丈夫朝她俯过身去,将一个皮夹子轻轻放到她交叉搭在肥硕阔腹上的双手里。
这一触碰把她惊醒,她睡眼惺忪,直愣愣地看着这件东西。皮夹子滑下去,震开了,里面的金币和钞票撒了满车。这一来,她才完全清醒,而女儿看着开心,咯咯大笑。
男爵拾起钱币,又放到夫人的双膝上,说道:“喏,亲爱的朋友,埃尔托田庄只剩下这些钱了。我卖了那座田庄,好修缮白杨田庄。从今往后,我们就要常去住了。”
男爵夫人数了数,总共六千四百法郎,数完便把钱从容地放进自己兜里。
祖传三十一座庄子,这是卖掉的第九座。余下的田产每年约有两万法郎的进项,如果经营得当,每年收入三万也很容易。
男爵一家生活相当简朴,这笔收入本来够用,可惜家里始终有一个敞着口的无底洞,即乐善好施。乐善好施吸光他们手上的钱,就像太阳晒干沼泽地的水分一样。钱哗哗流淌,很快流光了。怎么花出去的呢?谁也说不清楚。家里总有人说:“真是怪事,今天我花出去一百法郎,还见不到买了什么东西。”
不过,这种慷慨好施的行为,倒是他们生活中一大乐趣。在这一点上,他们都心照不宣,达到了可歌可泣的默契的程度。
雅娜问道:“现在,我那庄园修得很美啦?”
男爵兴冲冲地回答:“孩子,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雨势渐渐小了,不久就飘着雨雾,化为霏霏细雨。天空密布的乌云仿佛飞升,颜色由黑变白。突然间,斜阳的一长束光芒,从看不见的云隙中射到牧场上。
云层裂开了,露出蓝色的天穹。继而,云隙越裂越大,就像面纱撕开一样,只见澄净幽邃的碧空扩展开来,笼罩大地。
一阵清爽的和风吹过,宛若大地欣慰地长出了一口气。就在马车沿着园林行驶的时候,不时听见一只晒羽毛的鸟儿欢唱。
暮色降临。车上的人,除了雅娜之外,全都打起瞌睡。他们在乡村小旅店停了两次车,让马歇歇脚,喝点水吃点燕麦饲料。远处响起钟声。到了一座小村庄,他们点上了车灯,天空也点亮了繁星。上了灯的庄户稀稀落落,时而一点光亮穿透了黑暗。猛然间,从一道丘冈后面,穿过杉树林的枝叶,升起一轮圆月,又大又红,仿佛还没有睡醒。
夜晚十分温煦,车窗玻璃放下半截。雅娜在梦幻中游累了,饱览了美好的憧憬,现在也休息了。不过,一种姿势坐久了就会肢体麻木,她时而睁开眼睛动一动,望一望车外,在明亮的月夜中,看见路边闪过一家庄户的树木,或者散卧在牧场上并抬头观望的奶牛。她换了个姿势,想重温一场恍惚的梦境,然而,马车持续不断的隆隆声响充斥她的耳朵,令她神思倦怠,于是,她重又合上眼睛,只觉得精神和躯体都疲惫不堪。
马车总算停下了。男男女女手提灯笼,站在车门口迎候。终于到了。雅娜猛然醒来,一纵身跳下车。男爵和罗莎莉由一名庄户照亮,几乎是把男爵夫人抬下车的。老夫人的确精疲力竭了,她难受得哼哼呀呀,声息微弱地重复道:“唉!老天哪!我可怜的孩子们!”她不吃不喝,只想睡觉,刚上床就睡着了。
只有雅娜和父亲共进晚餐。
父女俩相视而笑,隔着餐桌手拉着手,两个人都像孩子一样高兴,接着一道观赏修缮一新的庄园邸宅。
这座诺曼底式的邸宅介于城堡和农舍之间,又高又大,十分宽敞,能住下一个家族的人,一律白石结构,只是年深日久而变成灰色了。
中厅特别宽敞,从前到后将楼体分成两部分,前后对开着两扇大门。一进门左右都有楼梯,到二楼合起来,形同一座桥梁,横跨于门厅上面,为堂厅腾出很大的空间。
楼下右首有一个异常宽大的客厅,墙上挂着花鸟图案的壁毯。全部家具都罩着精美的绣锦,清一色《拉封丹寓言》的插图。雅娜惊喜交加,发现她小时爱坐的一把椅子,那锦罩上绣的正是《狐狸和仙鹤》的故事。
大客厅的隔壁是书房,珍藏了满满一屋子古书,接下去两个房间尚未派上用场。左首有新镶了壁板的餐厅、床上用品存放室、餐具室、厨房,以及带浴室的一小套房间。
一条走廊贯穿整个二楼,两侧排列着十扇房门。右首最里端是雅娜的一套卧室。父女俩走进去。这套卧室,男爵刚刚叫人修缮一新,但是所用的帏幔和家具,都是闲置在顶楼上的存货。
卧室壁毯是弗朗德勒的产品,相当古老,图案上尽是古怪的人物。
雅娜姑娘一看见自己的雕床,便高兴得叫起来。四脚有四只橡木雕刻的大鸟,全身乌黑油亮,托载着床体,仿佛守护天使。床体侧面的浮雕是鲜花和水果组成的两个大花篮。四根精雕细刻的床柱顶端是科林斯式 的,支着雕有玫瑰花和扭在一起的小爱神的天盖。
这张雕床过分高大,但仍不失典雅,尽管年代已久,木料失去光泽,显得黯淡了一点。
床罩和天幕闪闪发光,犹如星辰交相辉映的天穹,那全是用深蓝色的古绸做成的,上面绣有硕大的金黄色百合花。
雅娜姑娘仔细观赏了雕床之后,又举烛照亮壁毯,看一看织的是什么图案。
一名贵族少年和一名贵族小姐,身着红黄绿三色的奇装异服,正在一棵白果累累的蓝色树下交谈。旁边一只大白兔正在吃灰色小草。
在这两个人物的正上方是远景画面,有五所尖顶小圆房子。再往上瞧,几乎连着天空的地方,却竖着一架红色风车。
这幅壁毯四周围绕着大型花卉图案。
另外两幅的图案跟这一幅相似,所不同的是房子里走出四个小人儿,他们全身弗朗德勒人装束,都朝天举起双臂,表示万分惊愕和愤慨。
最后一幅壁毯上织的是一幕惨景:兔子仍在吃草,那青年横倒在旁边,好像死去了。少女凝视着他,正用利剑刺进自己的胸膛,树上的果子已然变黑了。
雅娜不明白画面的意思,正要走开,忽又发现边角有一只极小的野兽,好似一片草屑,图案上那只兔子若是活的,准能把它一口吃掉。然而,那只兽却是一头狮子。
雅娜这才明白,这是皮拉姆斯和西斯贝的悲惨故事 。她认为图案过分天真,虽然觉得好笑,但是这一爱情遭遇能时刻唤起她美好的憧憬,这种古老传说中的温情每夜都在她的梦中盘旋,在这种氛围中安歇倒是差强人意的。
室内其余的家具陈设风格各异,全是世世代代的家传,从而使这类古宅变成古董杂陈的博物馆。一个路易十四时代的五斗柜,做工十分精美,黄铜的包角还金光耀眼;五斗柜两边各摆一把扶手圆椅,却是路易十五时代的,还罩着当年的花绸椅套。一张香木造的写字台和壁炉遥相对应,壁炉台上摆着一个球形罩的帝国时代的座钟。
座钟好似铜质的蜂笼,由四根大理石柱吊在金花盛开的花园上空。一根细长的钟摆从蜂笼下方长长的缝隙中探出来,摆锤就是珐琅质翅膀的一只蜜蜂,永世在花园上飞来舞去。
钟盘是彩瓷的,镶在蜂笼中间。
座钟响了,打了十一下。男爵亲了亲女儿,回房休息去了。
雅娜还余兴未尽,勉强上床安歇。
她最后环视一下卧室,这才吹熄蜡烛。然而这张床只有床头靠墙,左首挨着窗户,月光射进来,流泻在地上,恍若一汪晶莹的水泉。
月光反射到墙上,淡淡的,悄然爱抚皮拉姆斯和西斯贝静止的恋情。
再从床角对面的窗口望出去,只见一棵大树沐浴在溶溶月光中。
雅娜翻过身去侧卧,闭上眼睛,过了片刻又睁开了。
她总觉得还在车上颠簸,隆隆的车轮声还在脑海里震响。起初她静卧不动,以为这样就能入睡,然而,心情上的焦急,不久又传遍周身。
她感到两条腿不时抽动,浑身越来越燥热,于是干脆起身下床,赤脚赤臂,只穿着无袖长睡衣,幽灵一般踏过洒在地板上的水洼似的月光,去打开窗户,向外眺望。
夜色清朗,皎皎如白昼,雅娜姑娘认出儿时所喜爱的一景一物。
她首先望见对面那一大片草坪,在月夜中,淡黄的芳草仿佛涂上了一层黄油。主楼前面矗立着两棵大树,靠北的那棵是梧桐树,靠南的那棵是菩提树。
一丛小灌木林连接着这片草坪,还有五排古榆,成为宅院的屏障,阻挡海上暴风的袭击,但是受肆虐的海风不断的侵蚀,一棵棵枝柯蜷曲,冠顶光秃倾斜,像屋顶一样。
这个庭园左右各有长长的林荫路,将主宅同毗邻的两栋农舍隔开,一栋住着库亚尔一家,另一栋住着马尔丹一家。
林荫路两侧是参天的杨树,诺曼底地区称为白杨,这就是白杨田庄名称的由来。田庄外围平展展一大片原野尚未开垦,长满了荆豆,海风不分昼夜,在这原野呼啸冲荡。再往前不远处,海岸陡然倾斜,形成白岩的悬崖峭壁,直下百米,没入滔滔的海浪中。
雅娜远眺,只见狭长的海面波光粼粼,在星光下仿佛睡着了。
在这阳光藏匿的宁静时刻,大地的各种香气都扩散开来。一株爬到一楼窗口的茉莉花不断吐出馥郁的芳香,同嫩叶的清香混在一起。海风徐吹,送来咸味空气和海藻黏液的刺鼻气味。
雅娜姑娘畅快地呼吸,乡村恬静的气氛使她平静下来,就像洗了个凉水澡。
傍晚醒来的各种动物,都在昏暗中悄悄地忙碌起来,它们是在静谧的黑夜里默默地度过一生。大鸟无声无息地掠过天空,犹如消逝的黑点、出没的影子。看不见的昆虫的嗡鸣传至耳畔。有什么东西悄然奔跑,穿过挂满露珠的草地或者阒无一人的沙径。
只有几只忧伤的蟾蜍冲着月亮,发出短促而单调的哀吟。
雅娜觉得自己的心境渐渐扩大,像这月夜一般充满了絮语,又像周围有声的夜行动物一样,无数蠢动的欲念突然活跃起来。她的心境和这种生机盎然的诗境灵犀相通。在这月光柔媚的夜晚,她感到神秘莫测的震颤在传递,无法捕捉的渴念在悸动,她感到了一种类似幸福的气息的东西。
于是,她开始幻想爱情。
爱情!两年来,她春心萌动,越来越焦灼难耐了。现在,她可以自由地去爱了,只需同那人,同“他”邂逅!
“他”会是怎样一个人呢?雅娜心中并不了然,甚至连想都没有想。反正“他”就是“他”。
她只知道自己会一心一意地爱他,而他也会百般体贴地爱她。他们俩要在同样的月夜中,在朦胧的星光下一道散步,要手拉着手,身子偎依着身子,听得见两颗心的跳动,感觉到对方臂膀的温煦,他们的爱情同夏夜的自然甜美融会一起,二人到了心心相印的程度,仅凭相互间深情的力量,就能彼此窥透内心最隐秘的念头。
这种相亲相爱的情景,将在难以描绘的柔情蜜意中持续永生。
她猛地感到他就在面前,同她紧紧相偎;一阵肉欲销魂的震颤,突然从脚下隐隐传至头顶。她双臂下意识地紧紧搂住胸口,仿佛抱住她的梦幻。她伸向那个陌生人的嘴唇,感到什么东西掠过,宛若春风给她的一个爱吻。她不禁心醉神迷,几乎倾倒了。
她蓦地听见邸宅后面的路上,有人乘夜色行走,心中不禁一阵狂喜,竟然确信不可能的事情,确信天缘的巧合、神谕的预感和命运的浪漫结合,不禁暗暗想道:“莫不是他吧?”她惴惴不安地倾听那行人有节奏的脚步声,确信他到大门口会停下,前来投宿。
然而,那人走过去了,雅娜一阵伤心,仿佛受了愚弄。不过,她很快意识到自己渴望过甚,竟至痴心妄想,不觉哑然失笑了。
于是,她平静下来一点,让自己的思绪顺着更合情理的梦想之河漂流,极力推测自己的未来,设计自己的一生。
她要和他在这里生活,住在这俯临大海的静谧的庄园里。自不待言,她要有两个孩子,给他生个男孩,给自己生个女孩。她恍若看见两个孩子在梧桐树和菩提树中间的草坪上奔跑,而父母注视着他们,相互交换深情的目光。
她这样幻想了许久许久,直到月亮行空走完了路程,就要沉入大海中了。
空气更加清凉了,东方的天色开始泛白。右边农舍里一只公鸡打鸣,左边农舍的公鸡遥相呼应。嘶哑的鸣声隔着鸡舍壁板,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无垠的天穹不知不觉泛白,繁星也纷纷隐没了。
不知什么地方,一只鸟儿啾啾叫起来。啁啾之声从树丛里传出,起初很细微,继而越来越响亮,从一枝传到另一枝,从一棵树传到另一棵树,终于叽叽喳喳闹成一片了。
雅娜忽然感到一片光明,她放开捂住脸的双手,抬头一望,就被曙光晃得立刻又闭上眼睛。
半掩在白杨林荫路后面的一大片紫色云霞,将血红的光芒投射到苏醒的大地上。
巨大的火轮,渐渐拨开耀眼的云霞,将无数火焰掷到树丛、平野和海面,掷到天地之间。
雅娜顿时欣喜若狂。面对这光辉灿烂的景象,她的心醉了,简直受不了这极度的欢悦、这无限的柔情。这是她的曙光!这是她的朝阳!这是她生活的开端!这是她希望的腾飞!她双臂伸向绚烂的天宇,真想拥抱太阳。她要倾诉,要欢呼像这黎明一样的神圣事物。但是,她却呆若木雕,激情满怀而又无从行动,双手捧住额头,只觉热泪夺眶而出,于是她畅快淋漓地哭起来。
她重又抬起头来的时候,日出的绚丽景象已经消失。她感到心情平静下来,有几分倦怠,仿佛兴头过去了。她没有再关上窗户,就又上床躺下,胡思乱想了一会儿,这才进入梦乡,一直酣睡到八点,父亲叫她也不答应,只好进房来把她唤醒。
父亲要带她去看邸宅,“她”的邸宅修葺一新的情况。
主楼对着田庄内的一面,隔了一个苹果园便是村路,顺着这条村路走出去两公里,就上了从勒阿弗尔通费岗的大道了。
一条笔直的甬道,从木栅栏大门一直通到主楼台阶。庭院两侧各有一排厢房,是沿着两座农舍的水沟用鹅卵石砌成的茅顶小屋。
主楼的房顶已经翻新,门窗和墙壁全部修好,房间也都重新裱糊过,整个内部粉刷一新。高大而灰突突的门脸最近修补过,又新换上银白色的窗板,从而使这座灰暗的古宅倒像长了许多斑痕。
主楼背面正是雅娜卧室一扇窗口的方向,隔着灌木林和被海风侵蚀的榆树墙,便可眺望大海。
雅娜和父亲挽着手臂,到各处察看了一遍,连一个角落都不放过,然后父女俩又沿着长长的白杨路漫步。白杨路就是这座庭园的边缘,树下的青草宛若铺开的地毯。庭园里端的灌木林十分优美,条条曲径通幽。树丛里突然蹿出一只野兔,姑娘受了一惊,而那只野兔跳过树墙,向崖边跑去,钻进荆豆丛中去了。
午餐之后,阿黛莱德夫人还说疲惫不堪,要去休息,男爵提议带女儿去伊波看看。
父女俩出门了,先是穿过白杨田庄所在的爱堵风村。三个农民向他们施礼问好,仿佛一向就认识他们似的。
二人顺着一道弯谷,走进一片树林,这是一块坡地,向海边倾斜。
不久便望见伊波村。一些妇女坐在各家的门口,缝补破烂衣裳,瞧着这对父女走过去。街道稍微倾斜,路中间有水沟,每户门口都堆着垃圾,散发着一股刺鼻的盐卤气味。各户之间晾着棕色渔网,上面还挂着小银币似的一片片鱼鳞。每间房都是独居室,住一大家子人,屋里难闻的气味都从门口散发出来。
几只觅食的鸽子在水沟边徘徊。
雅娜觉得这一切很新奇,就当是观看舞台上的布景。
拐过一道墙角的时候,她猛然看见大海,深蓝色平滑的海面一望无际。
父女二人在海滩前面停下来,观赏海景。远处海面行驶的白帆,好似飞鸟展翅。左右两侧都矗着悬崖峭壁,有一侧岬角挡住了视线,另一侧海岸线无限延伸,最后变成一道虚线了。
附近有几道海湾,只见一道海湾里有码头和房舍。轻波细浪从鹅卵石上滚过,发出哗哗的声响,给海岸镶上浪花的白边。
当地的渔船被拉上岸,侧身卧在石滩坡上,涂了沥青的椭圆形船舷冲着太阳。几名渔夫正收拾渔船好赶晚潮。
一名水手上前兜售鲜鱼,雅娜买了一尾菱鲆鱼,并要亲手拎回白杨田庄去。
那人一高兴,还请他们上船游海,并一再重复他的名字:“拉斯蒂克,约瑟凡·拉斯蒂克。”好让他们牢牢记住。
男爵答应绝不会忘记。
雅娜拎着那条大鱼太累,便把父亲的手杖穿到鱼鳃上,二人各抬一头。他们迎着风,眼睛神采奕奕,一路上高高兴兴,重又登上崖坡,像两个孩子一样不停地唠叨,而他们的胳膊渐渐累了,只好让肥大的鱼尾巴拖在草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