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后,我要向人类提出前所未有的挑战。
因此,我有必要在这里阐明“我是谁”。想必很多人都已知道我是怎样的人,因为人们已经知道我和我思想的情况。然而,伟大使命与渺小时代的不相称,使得人们既不相信我的话,也不想了解我。人们说我依赖自己的荣誉活着。这么评价我不过是一种偏见,有失公允。我只需与某个在夏天访问恩加丁 的“学者”谈一谈,便足以让我确信,我不曾活着。在这种情形下,我有责任,违逆我高傲的天性和习惯,向世人疾呼——听着!因为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请看在上帝的份上,不要把我和除我之外的任何人混为一谈!
在任何方面,我都不是一个怪物,尤其不是一个道德上的怪物。我的独特秉性,与那些一向被尊为有道德的人截然不同。坦率地说,这正是我为之感到骄傲的地方。我是哲学家狄奥尼索斯 的门徒,宁愿做萨蒂尔 ,也不愿做圣徒。但是,我恳请你们好好读一读这本书吧。在这本书中,我成功地阐释了上述的这种对立性,而且是以一种轻松而欢快的表达方式。除此之外,这本书也许没有任何价值。
我最不愿承诺的事就是“改善”人类。我没有设立新的偶像,但愿旧的偶像能够知道“泥塑的双腿”到底意味着什么。推翻偶像(我称之为“理想”)似乎更接近于我的工作。当人们捏造一个理想世界时,也就剥夺了现实世界的价值、意义和真实性。“现实世界”与“表象世界”——在德语中恰恰相反,意味着虚假与虚妄。理想这个谎言,向来是诅咒现实性的;因为它,人类变得虚伪和虚假,以至于去推崇那些有悖于用以确保人类繁荣、未来以及掌控未来至高权力的真正价值。
凡能吸取我著作气息的人,便会懂得,这是一种高处的气息,一种令人精神抖擞的气息。读者必须要适应这种气息,不然,当这种气息降临时就会有受寒的危险。极寒之下的孤独是可怕的。但是,万物在阳光的庇护下,是多么恬静啊!人们的呼吸是多么舒畅啊!在这种情形下,人们的感慨又是何其多呀!正如我一向了解和经历的那样,此时哲学自愿退隐到冰层和高山之上,探寻一切陌生和可疑的事物、一切被道德所禁锢的事物。拥有长期漫游在禁地的经验,使我对哲学家被道德化和理想化的秘史,以及其中的大名鼎鼎者的心理产生了一种与一般人所期待的截然不同的看法。一个灵魂,能够容纳多少真理,又敢于提出多少真理呢?在我看来,这已日益成为真正的价值准则。对“理想”的信仰,不是出于盲目,而是出于怯懦。
在认知方面,每种收获和每次进步,都是鼓起勇气、磨练自我和净化自我的结果。我并不是在反驳理想,我只是在面对它们时戴上了手套。我们追求被禁锢的东西:在以此为信号的战斗中,我的哲学必将取得胜利,因为,被禁锢的东西,都有其真理性。
在我所有的著作中,《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占有一席之地。我以这部不朽的著作回馈所有人。
这部著作发出的声音响彻时代,它不仅是世界上最崇高的书,还是真正散发着高原气息的大著。人类在遥远的未来的全部现象都囊括其中了。它还是最富有深度的书,来自真理的最深处,像一个取之不尽的源泉,任何容器放下去都会满载而归。
在这里,没有“先知”的预言,没有那种可怕(集病态人格与权力意志于一身的宗教创立者)的预言。人们若不想糟蹋自己的智慧,就得先认真倾听查拉图斯特拉的声音,这是一种平静的声音,应给予适当注意的声音。通常是这样的:“最平静的言语乃是暴风雨来临的先兆,悄悄而来的思想将引领这个世界。”通常也是这样的:“无花果从树上落下来,它们新鲜而美味。它们落下时,鲜红的外皮崩裂了。”对于成熟的无花果来说,我就是那北风。
因此,我的朋友们,就像这些落下的无花果,这些学说的果子是为你们而落下的;现在请吮吸它们的果汁,品尝这些鲜美的果实吧。此时正是晴明而空阔的秋日下午——这里没有狂热的信徒向你们说教。这不是“布道”,不需要任何信仰。我的话,一点一滴,从无尽的光芒和幸福的深处倾泻而下,语速是舒缓而愉快的。
这些言语只会流入智者的耳朵:能在这里做一个倾听者是一种无上的特权,并不是任何人都能有幸聆听查拉图斯特拉的言语。这难道还不能说明查拉图斯特拉是一个蛊惑者吗?但是,当查拉图斯特拉第一次回到他的孤寂中时,他究竟说了些什么呢?他所说的与那些所谓的“圣人”“圣徒”“救世主”,还有其他颓废者要说的恰好相反……不仅是他的言辞,他本人也与他们全然不同。
我现在要独自走了,我的门徒们!你们也各走各的吧,这是我所希望的。
是的,我奉劝你们:离我而去,防备查拉图斯特拉!最好是:以他为羞耻!也许他欺骗了你们。
智者不仅要爱他的敌人,而且要恨他的朋友。
如果一个人永远只做学生,那么他对老师的回报就会很少。你们为什么不扯下我的光环呢?
你们敬畏我;但如果你们的敬畏有一天崩塌了呢?小心,以免塑像掉下来砸死你们!
你们说,你们信奉查拉图斯特拉?可是查拉图斯特拉算什么呢?你们是我的信徒,可信徒又算得了什么呢?
你们还没有寻找过自己,于是你们就发现了我。所有信徒都是如此:这就是为什么所有的信仰都毫无价值。
现在我请求你们丢开我,去找回你们自己;只有当你们拒绝了我,我才会再度现身在你们跟前。
在这个完美的日子里,一切事物都正在臻于成熟。不单葡萄变成了褐色,我的生命也承蒙灿烂阳光的垂青:我瞻前又顾后,我从未一下子享受过如此丰盛美好的事物。今天,我并没有白白葬送我的第四十四个年头,虽然我有理由这么做——因为我生命中重要的部分已被保存下来,它们分别是不朽的《重估一切价值》《狄奥尼索斯》,还有《偶像的黄昏》(我用锤子著述哲学的尝试)。所有这一切,都是生命在这一年对我的恩赐,甚至是最后一个季度的恩赐。我怎能不感谢我的一生呢?因此,我要述说我的一生。
选自《敌基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