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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九一〇年三月(一)

孙希迈出沪宁车站的一瞬间,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一股潮湿冰凉的气息,像蛇一样侵入身体。无论是双排扣毛呢大衣还是苏格兰羊绒围巾,都无法阻拦它的深入。这身衣服足以抵御冬季京津的凛冽北风,却挡不住这绕指柔般的绵绵寒意。

孙希暗暗后悔,出发前没听南方同学的叮嘱:“春寒料峭,冻杀年少。”明明已经是三月中旬了,这上海的倒春寒,居然还这么冷。

他身旁的一位男性乘客也感受到了寒气,响亮地打了个喷嚏,大手在嘴边一抹,拈着湿漉漉的车票递给检票员。孙希半是惊恐,半是厌恶地掏出一块白净大手帕,装作也要打喷嚏的样子,捂住了口鼻,嘟囔了一句:“My godness!”(天哪!)

别人不晓得,他一个北洋医学堂的优等毕业生可太清楚了,这一记喷嚏,少说也得有几亿个细菌喷吐到空气中。天晓得里面有多少是结核杆菌,有多少是百日咳杆菌?

算了,算了,这里可是大清国,不是伦敦。孙希自嘲地摸了摸礼帽下面那根半长不短的假辫子,等前头那乘客走远了,这才穿过检票口,来到站前广场。

这座沪宁车站是一栋四层的诺曼式洋楼,它那大理石的廊柱拱窗,花岗石的庄严外墙,让孙希突然想起自己当年在英伦的美好时光。

距离那个时候已过去六年了,大清的年号从“光绪”换成了“宣统”,紫禁城里的统治者从一个老太太换成了小娃娃,而他也长成一个身高五英尺七英寸(一米七)的俊朗小伙子,细眼尖颌,不再是当年那个顽劣的小胖子了。

他一出来,小贩立刻一拥而上。卖青团的、卖香烟的、卖荷兰水的、帮荐旅馆的,甚至还有举着大烟膏的。就杂乱程度而言,与北京、天津的车站没太大区别。不过上海到底是十里洋场,摊贩们见他一身洋装,迅速改换口音,喊着洋泾浜味的英语:“密斯,滑丁何物由王支。”——孙希听了半天,才明白是“mister,what thing you want”。

他哭笑不得地亮出文明棍,拨开这些热情的人,一边躲避着飞沫扑面,一边朝前方甬道走去。那里被涂黄的木栅栏隔挡开来,只留一个两米宽的曲尺形口子。口子外是另外一片小广场,停满了黄包车和大大小小的马车。

孙希扫视一圈,轻而易举便找到一辆两轮矮篷小驴车。它太醒目了,单辕上竖着一面白底红十字的布旗,一个体格魁梧的车夫斜靠在车旁,正聚精会神地捧着本书在读。

孙希从怀里递出一张信函:“是红会总医院的车吗?我是天津来的医生,这是介绍信。”车夫把书挂回篷边,认真读了一遍介绍信,也不讲话,一歪头,示意上车。

驴车晃晃悠悠地上了路。车夫忽然问了个古怪问题:“先生,你从北边来,可见过一个左边嘴角有一大一小两颗黑痣的人?”

这车夫是关东口音,问题既突兀又含糊,孙希愣了一下,回答说:“没见过,你可知道名字?”车夫摇摇头,便不再言语,专心赶车。

孙希蜷坐在车厢里,一抬头便看到那本书在眼前晃荡。它大约两百页厚,书脊用一根棉线抻着,吊在篷顶。封面用报纸包着书皮,看不出内容,不过看书边的磨损程度,应该经常翻看。

孙希忽然很好奇:这车夫五大三粗,居然还会读书?他一时动了慈善之心,开口道:“你读的什么书?路上我可以给你讲讲,这机会可是难得啊!”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翻那书。

车夫急忙一把将书夺下,搁到自己膝盖上,回身继续驾车。孙希自讨没趣,悻悻地缩了回去。

经过这么个尴尬事,两人一路无话。孙希只好斜靠在窗边,朝外面看去。窗外风景越来越偏僻,也无甚趣味,只有丝丝冷风渗入车厢。他忍不住回想,自己到底怎么落得这么个境地的。

六年之前,十三岁的孙希干了一件他至今都后悔不已的事。

他在拍发那一封大清加入万国红十字会的电报时,以公使馆的口气偷偷添了一句:“俾海外熟稔洋务子弟,操习医典,以补医士不敷之状。”——在海外寻找熟悉当地情形、语言的中国人,接受医学教育,以补充国内医生的不足。

这话添得合乎情理,外务部没发现破绽,直接提交给军机处。孙希本以为,这样一来自己便可以名正言顺地留在伦敦学医。可他千算万算,没算到恰好在同一年,北京的京师大学堂改组,把医学实业馆拆出一个医学馆,急需学生充入。朝廷一纸电报,让张德彝把遴选的子弟直接送回国来,充实其中。

阴错阳差之下,孙希只好百般不情愿地从伦敦回到北京,在京师大学堂医学馆就读。谁知到了光绪三十三年(一九〇七年),医学馆被裁撤。他被迫转到北洋医学堂,今年二月刚刚毕业。

“……真是偷鸡唔到蚀揸米,衰到贴地。(偷鸡不成蚀把米,倒霉透了。)”孙希低声抱怨,早知道当年就不去自作聪明发那劳什子电报了。

倒霉的事还在后头。

毕业之后,孙希本打算寻个机会,去英国继续深造,不料突然接到张德彝的一封急电。

这急电的内容十分蹊跷。他让孙希于三月十六日之前到上海,去一座叫作“中国红十字会总医院”的机构报到。随电报送来的,还有一张单程车票和一封荐信。

这对孙希来说,不啻晴天霹雳。可张大人手里握着他的生活费,他毫无反抗之力,只好牢骚满腹地踏上去上海的火车。

中国红十字会总医院这个名字,他略有耳闻,听说是大清红十字会捐资所建,刚刚落成不久。这种慈善医院既无名院血统,也无名医镇场,里面一群半工半读的医科生。在那里当医生,没什么前途可言,薪资更不值一提。

张大人虽已致仕,脑子不至于糊涂。“他这么急着让我去那家破医院,到底什么用意?为何不跟我明说呢?”孙希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此时驴车外面越发偏僻,两侧是一片片散碎的农田与细河道,房屋渐渐稀疏起来。

“什么医院,好远啊……”孙希的抱怨刚刚一出口,不防驴车突然停下,他脑袋“砰”一声撞到厢壁上。孙希龇牙咧嘴地探出头去,正要呵斥那车夫,视线却霎时定住了。

在驴车前方的黄土路上,直挺挺地趴着一个人。这人穿着件黑绸长袍,外套琵琶襟马褂,右手捂住右侧脖颈,鲜血顺着指缝噗噗地往外流。

一串慌乱的脚印,可以倒追到远处一百米外的菜田。两个农夫模样的汉子在田埂上手执锄头镰刀,远远地瞪着,却没追过来。很明显,那两个农夫砍伤了这人的脖子,这人踉踉跄跄逃到大路上求救,一头扑倒在驴车前面。

车夫第一时间跳下车去,弯腰去搀那名伤者。孙希急忙大喊道:“别乱动他!”

他一眼就从鲜血涌出的力度判断出来,伤者是被砍中了右侧颈动脉,不知断了没有。这是极其凶险的状况,如果不懂急救贸然搬动,很可能会迅速导致失血性休克甚至死亡。

北洋医学堂以培养军医为主,战地救护对孙希来说是本行。他大喝一声:“我是医生,让我来处理!”纵身跳下驴车,正要挽起袖子,却一下子呆住了。

只见那个车夫毫不犹豫地挪开伤者捂住脖颈的手,用自己的右手迅速补上。他的大拇指微屈,扣及伤口边缘,朝下方用力推压下去。说时迟,那时快,原本疯狂外涌的血流,立刻停止了喷涌。整个过程,只用了几秒。

在外行看来,车夫只是简单粗暴地一按,但在专业出身的孙希眼里,这一手极不简单。

要知道,人的脖颈附近只有肌肉和软组织,无处受力。如果颈动脉破裂的话,很难迅速压迫止血。唯一的办法,是用外力把伤口往下压,一直压到颈椎骨上,靠物理作用阻断血流。

说起来容易,但抢救者必须在几秒内摸到伤口的动脉近心端,精准地将其按在第五节颈椎的横突位置,否则回天乏术。这个操作,就连资深的外科医生,也不是能轻松做到的。

这个车夫在一瞬间做出了正确的也是唯一的选择,而且果决、精准,没有一丝慌乱。

“这家伙……怎么这么厉害?!”孙希惊叹不已,暗暗猜测他会不会从前是个杀手或老兵,在尸山血海里磨炼出这一手技能。可车夫那张方脸虽然老成了些,跟自己也就差不多年岁,哪来的经验?

他想归想,手里动作也没停,掏出那方白净手帕递给车夫,顺便去检查其他部位。

好在除了这一处伤势,伤者的身体没别的创口。孙希抬起头,看到那俩农夫已经远远地跑掉了。估计他们发现闹出人命,吓坏了。

车夫突然沉声道:“不够!还有吗?”

孙希低头一看,那方手帕已经被血浸饱了,但还有血在继续外涌。孙希咬了咬牙,把围巾从脖子上解了下来。

这是苏格兰羊绒,上好的止血材料,就是太贵了。可有什么办法呢?孙希可是发过希波克拉底誓言的,总不能见死不救。他一边心疼,一边哆嗦着递给车夫。车夫也觉察到这围巾价值不菲,看了孙希一眼,似乎在做最后的确定。

孙希痛苦地别过脸去:“别看我了!再看我可要后悔啦!”车夫毫不客气地把围巾一团,直接按了上去。

两人齐心合力,一通施为,勉强止住血。但这只救得了一时之急,若不及时送医,伤者还是会死。

“距离这里最近的医院是哪里?”孙希问。

“红十字会总医院。”

孙希愣了愣,一甩胳膊:“把他抬上车送到总院!我亲自抢救!”

他并不指望一所刚落成的医院能有多好的条件,但基本手术器材和药物总有吧。至于外科医生,孙希自己就是。

“你能行吗?”车夫狐疑道。

“只要伤者是按教科书受伤的就没问题。”

孙希开了个不合时宜的玩笑,可惜车夫根本没听懂。

两人合力把伤者抬上驴车。车夫刚刚赶起驴子,却听左侧一阵生硬的嘎吱声传来,轮子从车轴上掉下来,裂开一条大缝,车厢登时朝一侧歪斜,差点把孙希和伤者甩下去。

这车轮子是榆木斫出来的,榆木质脆,估计刚才那一下急停,直接把辐条给憋断了。

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驴车眼看是没法用了,从这里到医院还有八九里路,就算两个人轮流背得动,这一路颠簸也足以要了伤者性命。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孙希不由得焦虑起来。每耽搁一秒,伤者的手术条件都会恶化一分。车夫起身道:“总院里有黄包车,我现在去拉过来,你好好照顾病人。”

“黄包车不行,病人得保持平躺——你们难道没有救护马车?”

车夫摇摇头。

孙希有些失态地大声道:“连救护马车都没有,还开什么医院啊?”车夫眉头一皱,正要开口说什么,忽然脑袋一偏,似乎听到什么声音由远及近。

那是一种低沉的隆隆声。孙希猛地振作起来,他对这声音太熟悉了,伦敦街头时常听到。没想到在上海边郊,也能碰到一辆。

“汽车?”

一辆方头方脑的黑色汽车从远处飞快地驶来,车后掀起滚滚尘土。这车的样子有些古怪,居然在木质车架外侧裹了一层铁皮,把长方形的轿厢完全封闭起来,棱角分明,看起来像一只方形的大闸蟹。

车夫飞跑到路中间拼命挥手。那汽车速度很快,一直冲到车夫面前一步之隔,方才勉强刹住。车轮扬起一片黄土,登时把对面的人变成半个土人。

直到这时,孙希才看清车子型号——凯迪拉克的Mode 30,倒吸一口凉气。这车子在美国也是新款,怎么上海滩已经有货了?

而接下来的情形,让他更为吃惊。

一张俏丽的面孔,从驾驶座探了出来。这是一个年轻姑娘,头戴一顶窄边骑师帽,看起来英姿飒爽。她按着喇叭,不耐烦地冲车夫嚷道:“你怎么回事?这是汽车,撞一下会死的好吗!”

车夫站在车前,一动不动:“这里有一个伤者,能不能搭你的车送去医院?”女孩闻言一愣,先看向孙希和伤者,然后把视线转向半倾倒的驴车,视线在那面白底红十字的小旗上停留片刻。

孙希本来觉得没戏,没想到她一推车门,脆声道:“上来吧!”

这款车子是双排座位,但后排很狭窄。孙希与车夫合力,小心翼翼地把那个倒霉鬼抬上后座。孙希想了想,忍痛把自己的毛呢大衣脱下来,垫在座位上,免得车子被血弄污。

女孩在后视镜注意到这个小动作,忍不住抬了抬眉。她还没说话,车夫已毫不客气地抬起大脚,从后面爬到副驾驶位置,一屁股坐下。一股血腥味扑进女孩的鼻子,让她有点窒息。

“去红十字会总医院,就在徐家汇路上,一直往前开。”车夫向前比画了一下。

“晓得了,正好我今天要去那里。”女孩说。

她有意让这个没礼数的家伙吃点苦头,挂挡轰油门一气呵成。直到车子冲出去时,才出言提醒道:“坐稳!”车夫毫无提防,脑袋“咣”的一下磕到硬车顶上。

女孩嘿嘿一笑,她咔嚓咔嚓连换了数挡,速度霎时又提升一截,箭一般疾驰去了徐家汇方向。孙希和那车夫不得不紧贴座位,生怕被甩出去。

孙希在后排忙着给伤者止血,同时心中犯起了嘀咕。他刚才注意到,车头挂着一张黑底白字的金属车牌,印着468三个阿拉伯数字,说明它是租界第四百六十八辆申请牌照的车。这女孩到底什么来头?她去那家破医院做什么?

他隐隐觉得,张大人安排的这趟差事,大概没那么简单。

过不多时,车子从坑坑洼洼的土路驶上了一条宽阔的硬底马路,车子愈加快速,不一时便从一座古朴大寺旁边掠过,引得几个打水的灰袍僧人起身眺望。

这条大路叫作徐家汇路,位于法租界的西侧边界不远处,是法国人强行越界修成的。它从静安寺北边起始,一直向南延伸到徐家汇那座即将竣工的主教座堂。两侧皆栽种着梧桐,整齐划一。只可惜早春三月,光秃秃的树枝刚刚爬满绿芽,尚看不见十里绿荫。不过枝头的生机倒是抑制不住,喷薄欲发。

女孩一手把住方向盘,开口问道:“驴车上挂着红十字会的旗子,你们都是总医院的人?”

孙希抢着说道:“在下孙希,你可以叫我Thomas,我是今天去总医院报到的医生。”他又伸手出去,一拍前面车夫的肩膀:“他是来接我的院工,你是叫……呃,叫什么来着?”

“方三响。”车夫简单地回答了三个字。

“小姐你呢?”

“姚英子。”女孩回答,“跟你一样,我也是今天来报到的医生。”

“啊?”孙希吃了一惊。女医生?这年头可是罕见。这富家小姐能开得起汽车,怎么放着清福不享,跑来一个小医院当医生?

他忍不住又打量了她一番,面容稚嫩,可能比自己还小。这年纪能读几年医科?不会是护理专业吧?可一个富家女去读护理,岂不荒唐?

一时间无数疑惑盘旋在他心头。孙希还要再问,忽然姚英子一摆方向盘:“快到了,坐好!”其他两人还没来得及调整坐姿,车子加速从大路冲下去,顺着下坡从一座幽静的私家园林大门前飞越而过,然后一个漂亮的甩尾绕过圆形花坛,在一栋建筑前停了下来。

这是一栋二层长形小楼,红瓦坡顶,褐红砖外墙,以一座罗马柱式的大门为中轴线,两侧两层各有十个拱券形的玻璃窗。两侧塔楼的穹隆顶覆着一层绿铜,带着浓浓的古典主义风格。小楼刚刚落成不久,还散发着一股石炭酸与油漆的气味。

大门前挂着一块木牌,上书“中国红十字会总医院暨医学堂”。门顶高悬一个木质红十字,在阳光照耀下显得格外庄严肃穆。

方三响在车子停稳的同时,已推门跳了下去。孙、姚二人以为他急着去叫人,没想到方三响用手扶住大门旁的罗马柱,哇的一声呕吐起来……

“我知道,这叫Carsickness(晕车)。”孙希有意炫耀,“我在学校里学过,它是个新疾病,可能跟人的前庭有关系。”姚英子从车上下来,瞪了他一眼:“你病人不管,先写起病历来了?”孙希“呃”了一声,赶紧把注意力放到那个倒霉鬼身上。

这一路奔波下来,伤者的状况实在不容乐观。面色青灰,皮肤隐约有花斑,这是失血性休克的前兆。

这家医院刚刚落成,暂时还未开业。姚英子连续按响喇叭,很快从正门跑出一个身穿长袍马褂、留着两撇八字胡的胖子。这胖子腮下两团肥肉,一动起来颤巍巍的,把眼角和脸颊往下扯,扯成一尊笑面佛。

“我是院务主任曹渡,你这是……”胖子官威还没摆足,就被眼前的状况吓了一跳。孙希把介绍信往他身上一扔:“我是今天报到的医生,路上遇到一个伤者,需要紧急手术。担架呢?割症室在哪儿?”

“伤者?手术?”曹主任还在发蒙,不防孙希把他一下推开,径直往里闯去。曹主任的大鼻子霎时泛红:“你……你……你太没规矩了!还没办理入院手……”

一只纤纤细手搭在他肩上,曹主任一回头,看到姚英子站在台阶上:“曹叔叔,人命关天,先抢救吧。”

“姚小……姚医生,他是你朋友?”曹主任的气焰顿时下去了几分,“可咱们医院还没正式开业,柯师太福、峨利生、亨司德三位医士都不在,这事情可难办。”

这几个听名字就知道,都是洋人。姚英子一脸好奇:“那个孙希也是外科医生,不妨看看他的本事。”

曹主任俯身从地上捡起来介绍信,撇了撇嘴:“北洋医学堂?那儿毕业的学生,怎么好做手术主刀呢?”姚英子道:“红十字会的宗旨是救死扶伤,第一个病人送过来就拒之门外,传出去名声可不好。”

“可明天就是落成典礼,万一弄出人命来,我跟沈先生不好交代呀……”

“您放心,出了事,沈伯伯那边我去解释。”姚英子仰望着头顶那个巨大的红十字,语气感慨,“医生以救人为天职,总不能再把病人扔出去吧?”

曹渡知道这姑娘惹不起,只得唉声叹气着,叫几个院工过来帮忙抬人。而这边孙希已经冲进了割症室,环顾一圈,颇为惊喜。

这是一座严格按英式标准修建的房间,冷热水槽、升降台、灭菌蒸汽台一应俱全,天花板上吊着观察镜,角落里居然还有一台德尔格牌的鲁斯麻醉机。在另外一个角落的木架子上,一排纯棉质地的手术衣整整齐齐地挂着,旁边还搁着两摞口罩和国内罕见的橡胶手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石炭酸特有的臭味。

“这家医院真舍得下本啊!”孙希啧啧称赞,双眼放光。

若按部就班从实习医生做起,自己不知多久才有资格主刀,现在机缘巧合,可以放手施为,孙希的兴奋超过了焦虑,如同一位初上战场的年轻将军。

割症室的弹簧门咚的一声被撞开了,几个院工把担架送进来。孙希迅速检查了一下伤者状况,已经显现出失温征兆,连忙直接把他抬上手术台,剪开上身衣物。

“我马上进行手部消毒。谁去测量一下血压?还有,把麻醉机打开,检查一下氯仿罐的存量。羊肠线、止血纱布和缝合器械都准备好。”

孙希吩咐了几句,打开水槽开始洗手,一回头,发现院工们傻呆呆地站在原地,没人动弹。他叹了口气,这些人当然听不懂这些指示,他需要至少一个专业护士和助手。

“方三响跑哪去了?”他心里闪过一个人。同样是院工,那个人应该靠谱多了。

这时旁边的一个水龙头被拧开,另外一双手伸到水下哗哗地洗起来。孙希侧眼一看,居然是姚英子。她此时也换上手术服和口罩,只露出一双忽闪的大眼睛。

“你学什么科的?”

“妇幼、外科、内科、护理、传染病都学过一点,到底哪个当主科我还没想好。”

孙希吹了声口哨:“哪家学校这么厉害,什么都教?”

姚英子拿起一块肥皂,细细蹭着手指:“我是上海女子中西医学院毕业——听过吗?”

孙希摇摇头,姚英子耸耸鼻子:“哼,我就知道。张校长说得对,你们男人压根连想都不会去想,女人也能做医生。”

“等等,我刚从北边过来,是真的不知道啊!”孙希叫起屈来。

“现在知道了?”

“医生看重的是医术,不是性别。你够不够格,等一会儿就知道了。”

两人斗嘴归斗嘴,手里的动作一点没耽误,很快消毒完毕,开始最后的术前准备。

不幸中的万幸,这名伤者只是动脉破裂,而不是断裂,端口缺损不大。孙希决定直接缝合动脉。这个手术难度不算大,但动作一定要快,因为这里没有输血设备,伤者只能靠自己的血量支撑。

孙希简明扼要地把手术要点讲给姚英子听,让她把一台厄兰格血压计裹在伤者手臂上,监控血压。这个容易,但那台麻醉机可就没那么好操作了,孙希也只粗略知道一点流程而已。

他正努力回忆着手册上的细节,却忽然听到有低沉的嗡嗡声。一抬头,姚英子已经打开了麻醉机,活塞啪叽啪叽地运转起来。

“你……不要乱动!”

姚英子听都没听,熟练地依次拧开氯仿罐的通路阀门、节流阀和计量阀,然后连通麻醉机的负压腔——她连汽车都能摆弄明白,在机械方面没几个男人有资格来教训她。

孙希看得哑口无言,只好任她施为。

很快麻醉机便处于工作状态。孙希计算了一下用量,让姚英子有节奏地把氯仿泵入伤者鼻孔。过了一分钟,孙希用钝头竹签子划了一下大腿内侧,摸了摸,伤者的提睾肌没有反应,说明麻醉已经见效。

病人无法输血,所以时间是一个极关键的要素。两人必须在确保伤者不会大出血的前提下,迅速完成手术。

姚英子上过解剖课,也观摩过真正的手术,但自己上手操持还是第一次。她一边要不停挤压气球,汇报血压读数,一边要准备盐水喷壶,随时清洗伤口,还得传递不同型号的手术器械。千头万绪一起涌来,让她有些慌乱,连面对血腥的紧张都忘了。

最过分的是,那家伙居然还偶尔把头伸过来,用命令的语气说:“擦汗!”

姚英子之所以没当场发作,一半原因是割症室里飘散着淡淡的碘酊味,她每次闻到,火气都会平复;另一半原因是站在手术台旁的孙希,与刚才的轻佻样子判若两人。他凝神专注,仿佛全世界都消失了,只剩下眼前的伤者。

姚英子咬了咬嘴唇,决定术后再算这笔账,然后伸手过去,轻轻把汗水从他额头上拭去。

孙希可不知她的内心活动,他正透过手术放大镜,专注观察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他有条不紊地拨开皮肉,在一片血肉模糊中找到动脉位置。那一双手握着手术刀与镊子,灵巧地舞动着,有如苏州的绣娘,无论是分离血管断端,还是剥除外膜,都显得游刃有余。

破裂的血管很快被缝合到了一块,针脚简洁,裂口对合紧密。姚英子观看过几次手术,知道孙希结扎得很漂亮。

“我刚才用的是三定点连续缝合法,这是卡雷尔血管吻合术的核心。你瞧,你得在血管的圆径上定出距离相等的三个点——你可以理解为等边三角形,从这三点缝缀,可以确保血管平滑通畅,不渗漏……来,擦汗!”

孙希一边动着手,一边还有余力给姚英子解说。

讲得没问题,可这人的语气里,总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讨厌气息。姚英子忽然发现,他的额头上其实没什么汗。本来嘛,三月份的上海阴冷湿润,屋子里也没生炉子,哪会有那么多汗?

他是故意的?!

姚英子一时有些恼怒,她正要扔下纱布发作,不经意看到血压计的水银柱突然跃动了一下,心脏猛跳。那根刚刚缝合的动脉,似乎在微微搏动,伤者的下肢也有了抽搐反应。

“不好!动脉痉挛!”孙希面色一变。

他没有病人的资料,所以在麻醉时只能凭直觉决定分量。孙希不确定,这个痉挛是因为麻药失效的疼痛引发,还是长时间阻断血管所致,也许是伤者被手术诱发的旧疾?

无论是哪种情况,都会对刚缝合好的颈动脉造成灭顶之灾。

怎么办?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结扎血管?不行,那会形成血栓!先处理痉挛?可伤者失血太多,绝不能再拖延下去……许多想法涌入孙希的脑中,可它们彼此纠缠,互为因果,牵一发而动全身。

每一种情况,教科书上都有应对办法,可从来没讲过纠缠到一块该怎么办。

姚英子看到孙希的双手停在那里一动不动,这一次,一滴汗珠真切地浮现在他额头上。她惊慌地又看了一眼血压读数,高声报出,可孙希还是没反应。姚英子知道不太妙,可她只能盯着血压计干着急。

“孙希,你别愣着,快想想办法呀!”她喊着,嗓子变得嘶哑。

说来也怪,姚英子和这个伤者素不相识。可在割症室里,看着对方的体温慢慢降低,她却涌现出一种失去至亲的焦虑和挫败。

咣的一声,割症室的大门又一次被撞开。两人同时回头,看到方三响闯了进来。

他没从晕车中彻底恢复,一张宽脸比刚换好的手术服还白。孙希见他来了,眼睛一亮,这个院工肯定熟悉医院情况。

“这里的药房有硫酸镁吗?硝酸甘油也可以!”孙希急切问道,这些都是扩张血管的药物,他觉得方三响肯定知道。

“没有。伤者咋样了?”方三响走近手术台。

“血管痉挛。”孙希让开身子,给他看那根裸露出来的动脉。方三响观察一阵,低头想了想,沉声道:“先稳住!”然后转身匆匆离开。

孙、姚两人面面相觑,不知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孙希别无选择,只好用麻醉机一点点释放氯仿,希望能缓和一下。

好在煎熬只持续了几分钟。方三响又匆匆回到了割症室,这次他的手里多了一把烟枪。这烟枪是木杆铜嘴,嵌着个爪棱形的烟葫芦口,口上粘着一团黑漆漆的熟烟膏——看着像从哪个抽到一半的烟鬼手里抢来的。

方三响拿出一盏酒精灯来,反复熏烤葫芦口。这烟枪之前刚被人用过,那团熟烟膏很快便被熬成一团稀泥糊糊,咕嘟咕嘟冒着泡泡,有刺鼻的味道弥散出来。

他是烟瘾犯了?居然还拿进割症室里抽?

姚英子眉头一挑,正要呵斥,却见方三响一边给手部消毒,一边抬头道:“拿十块纱布来,一半拿温盐水泡一下,一半给孙希。”姚英子莫名其妙,可这个院工似乎胸有成竹的样子,姑且死马当活马医吧。

热水和盐水都是现成的,姚英子忙着去泡纱布。方三响对孙希道:“你捧好这五块,仔细接着。”说罢把烟枪倒转过来,半流质的熟烟膏汤子滴落下来,很快把下方的纱布浸成了浓郁的棕黑色。

“你想要干吗?”孙希很紧张。

“湿敷。”方三响头也不回地说。

姚英子很快递过一块泡过温盐水的纱布,方三响拿起来,轻轻热敷在颈动脉上,静置片刻,然后再拿起一块浸泡了鸦片膏的纱布,毫不犹豫地朝同样位置放上去。孙希见状大惊:“你疯了?”

他一时阻拦不及,那块纱布已严严实实湿敷上去了。孙希气极:“你搞的这是什么鬼!造成术中感染你负责吗?”可方三响的手此时就按在动脉上,孙希投鼠忌器,生怕影响到病人,只能瞪圆眼睛看着他胡来。

说来也怪,方三响换到第三块纱布之后,血管痉挛竟然逐渐缓和下来,如同被滚烫的熨斗压平了衣褶似的。方三响缓缓抬起手,拿开纱布后退一步,对孙希道:“现在到你了。”

孙希一脸惊疑地俯身观察了一下动脉,又抬头瞧了那块脏兮兮的纱布,突然一拍脑袋:“对了!是罂粟碱!我竟未想到。”

大烟膏子里富含罂粟碱,而罂粟碱可以有效地缓解血管平滑肌的痉挛,这是教科书上明确写过的。可是……哪有像方三响这么不规范的,也不提纯,也不调配,就这么直接蘸了烟膏子去捂动脉,太简单粗暴了!医学堂的教授们看到只怕要吓得昏倒。

任何一本教科书,都绝不会允许这种后患无穷的赌博式做法。但孙希也不得不承认,在刚才的情况下,只有方三响的土办法能搏出一条生路。十死无生与九死一生,自然还是后者更好一点。

“捉大放小,先解决最棘手的问题。”方三响道。

也不知道他一个院工,从哪儿学到这么多怪招……孙希心想,随后把注意力重新放在患者身上。

痉挛停止后,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多了。孙希有条不紊地结扎收线,引流缝合。姚英子很快观察到,伤者的手臂与小腿的静脉恢复充盈,皮肤隐隐有泛红的迹象——这说明血液循环重新建立起来了。

不过十几分钟,孙希缝到了最后一针。细细的羊肠线一扯,两侧皮肤与肌肉向中央合拢,把裸露太久的动脉彻底盖住。当啷一声,他把持针器扔回铁盒里,倒退一步,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到了这一步,说明手术基本上成功了。至于术后病人能不能顺利扛过去,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这次不用吩咐,姚英子主动抬起手来,用棉布擦去孙希额头上的汗水。孙希冲她嘻嘻一笑,正要夸耀几句,背后忽然响起一阵掌声。

两人回头,发现屋子里多了两个人。一个是院务主任曹渡,两只小眼睛紧张地盯着病人,生怕那两个新手惹出祸事来。他身旁则是一个身材修长的洋人。这人二十五六岁,有着一双灰蓝色瞳孔,眼神深沉,手术帽下缘隐约可见金色发尖。

鼓掌的正是这个洋人。他们俩刚才就进来了,一直站在后头。孙希太过专注,压根没觉察到身后有人。

“作为一个医科新毕业生,能处理得这么漂亮,很少见。”洋人用英文说道。即使是在夸奖,他的口气也缺乏起伏。

孙希有点诧异地用英文回道:“你是谁?”旁边曹主任上前两步,低声训斥道:“客气点!这位是丹麦来的峨利生医生,他可是咱们中国红十字会总医院的外科兼解剖主任,以后是你的顶头上司。”

孙希吓了一跳,看他的面相不是很老,居然来头这么大。峨利生医生面无表情:“你的英语很好。”

“我在伦敦待过几年,海德公园是最好的语言老师。”

孙希说了个英式笑话。可惜峨利生医生的灰蓝眼睛毫无波澜。孙希只好自我解嘲,毕竟丹麦和德国挨得比较近,缺乏幽默感也可以理解。

峨利生医生走到手术台边,饶有兴趣地观察伤口的缝合情况,不时询问一些细节。孙希开始还对答如流,到后来逐渐紧张起来。峨利生医生的提问十分犀利,仿佛一位最严厉的考官。

趁他们两个在研讨,姚英子走到旁边,对曹渡眨眨眼睛:“怎么样?我说没问题吧?”曹渡唉声叹气:“姚小姐您可不知道呀,我在外面担心得很。万一出了差错,我也要担责任的呀!”他抬起胳膊,悄悄往天花板上一指:

“沈先生可正在二楼开会呢。”

“沈伯伯也来了?”姚英子一喜。曹渡点点头,可表情有些微妙。他的眼睛在割症室里扫来扫去,突然定在了孙希的背影上。

“哎,姚大夫,你觉不觉得,孙大夫的辫子有点古怪?”

姚英子还真没注意到,孙希的手术白帽后面垂下一条很短的黑发辫。

“我看这个发辫的发色枯暗,他耳边的头发却乌黑油亮……这是假辫子吧?”曹渡腮肉一颤,脸色变了变,“他一进门就摆起洋派头,难道是个剪了辫子的乱党?”

姚英子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曹主任你也太杞人忧天了,现在戴假辫子的不要太多,难道个个都是乱党?”曹渡有点急:“这可不是小事,这可是大清红十字会的医院,要出了乱党,怎么给当今圣上交代?”

“宣统那个娃娃才几岁啊,他知道你这么忠心吗?”姚英子不屑一顾。

“船看风势,人看形势。现在时局乱得很,你们年轻人很容易看错,千万要当心呀!”

曹渡正在苦口婆心地劝告,方三响走到他面前,低声说了一句。曹主任哎哟一声,气急败坏地挥动手臂:“赶紧去!赶紧去!”方三响也不和姚英子打招呼,推门出去了。

“这个人怎么这样子?”姚英子有些不解。从一开始,方三响似乎就在回避接触,除了必要的信息交流,几乎没说过别的。

“方大夫他呀……”曹渡还没说完,姚英子轻轻地惊呼了一下:“他?他是医生?”

她和孙希一直当方三响是院工,这也不怪他们误会,天下哪会有兼职驴车夫的医生?

曹渡扶了扶小圆眼镜,解释说:“方三响呀……是关东人,日俄战争的遗孤。沈先生筹建这座红十字会总医院的时候,顺便培养了一批约定生,他也是其中一个。约定生是五年学制,毕业后直接在医院实习。”

“那他干吗跑去火车站赶驴车?”

曹渡也很迷惑:“每个约定生,总医院每月发两元两角补贴,这可比普通学徒都高了。可这个嫩头死要铜钿,天天缠着我,说愿意多做一份工。反正医院还没开业,我就让他做做小三子,跑跑杂务——可不是故意刁难他。”

怪不得他身上混着两种味道,一种是石炭酸味,还有一种是码头脚夫身上那种汗臭。姚英子心想,就为了多几个铜圆?这也太不体面了,这人对医生身份简直毫无珍惜之意。

这边峨利生医生和孙希已结束了交流,走到割症室门口,摘下口罩:“这个病例有很多值得探讨的细节,我们下周可以仔细讨论一下。”孙希表示没问题。峨利生注视他片刻,徐徐伸出右手:“欢迎加入红十字会总医院。”

“在这里工作,是我的荣幸。”孙希有点口是心非。

曹渡叫来院工,把病人抬到养疴室去,然后自己跟着峨利生医生走开了。

孙希脱掉手术帽袍和手套,走到走廊外头,一屁股坐下。他才下长途火车,就做了这么一台手术,体力消耗委实不小。作为第一天报到的医生,他做得足够多了。

姚英子走过来,递给他一盒未开封的烟。孙希一看是茄力克,眼神一亮,接过来抽出一根,假意要还,见姚英子没反应,便毫不客气地把烟盒揣回怀里。

淡蓝色的烟圈从嘴里喷出来,孙希的疲惫稍有缓解,他把注意力放到女孩身上:“喂,你怎么不抽?”

“我不爱抽香烟,一股子臭味。”

“不抽烟你还带着一盒。也好,女孩子抽什么烟……哎,你干吗?”

孙希还没说完,姚英子已把烟盒抢了回去,赌气式地抽出一根,用两根葱白指头夹着,也不点燃,在孙希眼前晃来晃去。晃着一阵,她忽然瞥到自己停在楼前的凯迪拉克,蓦地想起孙希上车前,特意把大衣垫在椅子上,便假意咳了一声:“哦,对了,你大衣还在我车里,回头我让人给你打一打。”

“哦,记得用冷水,最好加点碘化钾。千万别用热水,鲜血遇热会凝固。”孙希头也不抬,怡然吞吐,“最好快一点,明天开院典礼我得穿。”

姚英子被他这理所当然的态度气得一窒,冷笑道:“明天?上海不比北方,晾三天能干就算你运道好。”

孙希一听,连声哀叹:“这次我走得匆忙,没带别的礼服,难道要我光着身子参加典礼?”姚英子哈哈笑了一声:“等一会儿我带你去三马路,那边有几间上好的红帮成衣铺。”

“我那件,可是在伦敦找皇家裁缝定做的,上海这里做得出来吗?”

“曹主任已经担心你是乱党了,你还是低调点好。”姚英子劝了一句,忽又好奇道,“说起来,你一个北洋医学堂的毕业生,怎么会跑来上海的红十字会总医院?这医院才建起来,知道的人可不多。”

孙希眼神有些迷惑:“是啊……为什么啊?”

“你不要摆噱头,什么都不知道就跑来这里?骗鬼啊?”

“我是真不知道。”孙希摇摇头。姚英子看出他是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轻轻转开:“哎,你知道吗?那个方三响,也是个医生。”

“啊?他不是院工吗?”孙希吓了一跳。

姚英子把曹主任的话转述一遍,孙希恍然:“怪不得他不爱搭理咱们,换了我干这种粗笨活,也不好意思让人知道。”

“以后我们和他可是同事呢,这种事怎么好瞒得住?”

“那是你们。”孙希幸灾乐祸地喷了一口烟,“刚才峨利生医生说了,我可以直接跟着他,你们慢慢熬吧。”

姚英子白了他一眼,不吭声了。

两个人没再说话,靠在走廊上朝外头望去。直到此时,他们才有机会停下来,欣赏这座即将成为新家的小楼的风景。

总医院的前方是一个圆形的大理石花坛,一尊纯白色的希波克拉底石像矗立其中,手中单蛇缠杖,杖尾触地,周围是成片的花卉。此时已是三月花期,风信子那漏斗状的淡蓝色花萼,月季的粉黄色重瓣,正陆陆续续绽放。远远看去,好似希波克拉底用蛇杖轻敲一下地面,便将丰沛的生命力传递出去,无数鲜花喷涌而现。

以花坛为圆心,一条条几何形状的草坪向四周延伸,春风一吹,野花纷纷探出头来,给这片绿绒毯平添了许多细碎花纹。设计者没有刻意划分出步道,任由草坪肆意蔓延,直至围墙之下。那里簇拥着一丛丛刚刚开花的栀子花树,风一吹过,满院皆香。

与其说这是一家医院,倒不如说是一处花园疗养院。

事实上,这附近本来也是沪上达官贵人的休憩之所。比如就在北边一墙之隔,即是一处私家园林,号曰“纯庐”。几根早春的梅枝怯怯地从那边伸过来,而共有的墙头早已被紫藤爬满了一半。

“真美啊!在这儿工作也真不错……”姚英子靠着廊柱,轻声感叹。孙希轻松地弹了弹烟灰:“还行吧。伦敦城里这样的garden(花园)不胜枚举,尤其是那几处皇家园林,你是没见过,啧。”

“知道你在英国待过!假洋鬼子!来这里炫耀。”姚英子气呼呼地骂道。孙希满不在乎道:“不是炫耀,那是真好。”

姚英子几乎要被这家伙气死了,忍不住想抬腿狠狠踢他一脚。但到底踢哪里比较好?臀部没有大的神经和血管,比较安全;而背阔肌的纤维浅而薄,踢起来更疼、更解恨。

她还在比较两者在解剖学上的优劣,忽然听到楼梯响动,回头一看,从二楼走下来三个人。

为首的是一个清癯老者,这人身穿锦鸡补子的官袍,珊瑚顶戴,双眼花翎,俨然是一位朝廷大员。他年纪已经不小了,双眼几乎被褶皱挤成一条线,曹主任在旁边一脸紧张地搀着胳膊,生怕一个闪失把老爷子摔下来。

在两人背后的,则是一位阔面重颐的男子,两撇鱼尾须修得一丝不乱,正是沈敦和。他也身着朝服,只是气势比老者弱多了。

那老者一脸怒意,只管闷头往楼下走。沈敦和紧随其后,姿态恭谨,表情却很轻松。两人一前一后,心境截然不同。

他们走到医院正门口,孙希和姚英子赶紧站起身来。老者扫了他俩一眼,眼神一霎都没停,直接迈下台阶。姚英子本来要跟沈敦和打招呼,一见这架势,赶紧拽着孙希后退几步。

过不多时,一抬四人蓝呢厢轿晃晃悠悠过来。老者一甩马蹄袖,径直钻进轿厢,扬长而去,居然连一声告辞也欠奉。沈敦和倒是恭敬地拱起手来,直到轿子离开院子,方才直起身子。

“曹主任,那人谁呀?好大的架子。”姚英子问。曹渡缩缩脖子:“哎呀,讲话小心些,那是冯煦冯大人,京城来的……”

“很大的官吗?”

“人家原来是安徽巡抚,你说大不大?如今赋闲了,便来管红会的事。”

这时沈敦和走过来笑道:“英子,你来啦?”

“沈伯伯!”姚英子亲热地挽住他的胳膊,“我爹他回宁波去啦,没法参加明天的落成典礼,说让我代他告罪受罚。”沈敦和哈哈大笑:“古有花木兰代父从军,今有姚英子代父出席,我怎么罚?”

曹主任对沈敦和低声说了几句,沈敦和眉头一扬,有些惊讶地看向孙希:“我与峨利生医生相识许多年,极少见他开口夸人。你初出茅庐,就蒙他青眼有加。看来在初公给我介绍了一员大将啊!”

在初公即张德彝,他字在初。孙希一听提到张大人名讳,连忙上前施了一礼。沈敦和道:“你知道我最高兴的是什么吗?不是你的术,而是你的道。陌路伤患,却不避污秽,全力以赴,视救人为天然责任,这才是红十字会的精神所在。你有这种精神,很好,很好!”

孙希有点面皮发烫,停车的是方三响,硬拽着他救人的也是方三响,这份赞赏有些受之有愧。姚英子抢着道:“那我呢?那我呢?”沈敦和笑道:“佛家有云:一善念者,亦得善果报。英子你这一次开车救人,也算是了却当年的因果呀!”

旁人不明就里,姚英子可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脸顿时一红。

“我办理红会多年,最为棘手的,就是缺少中国人自己的医护队伍。就拿这家总医院来说,我足足奔走了六年才成,为什么?因为夹袋里没有人,我不得不重金聘请了柯师太福、峨利生、亨司德三位海外医生,才能维持运作。”沈敦和说到这里,依次打量了孙希与姚英子一番,“你们这些年轻人,一定要好好努力呀!等你们可以挑起大梁时,中国医学才能有大兴的希望。”

曹主任知道沈敦和的脾气,一讲起话来没完没了,连忙提醒说还有明天的典礼要准备。沈敦和拍着孙希肩膀又勉励了几句,转身离去。

孙希站在原地,颇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听沈敦和的意思,是张德彝主动把他推荐到这医院来的,这可太奇怪了。

现在追上去问,好像也不太合适,孙希只好把这个疑虑暂时憋在心里。这时曹主任指派的办事员过来,帮他们两人办好了报到手续,带去宿舍放行李。

红十字会总医院一共有三栋楼,其中位于东南的二栋是医院,西边一栋则为医学校。学生宿舍与医生宿舍都设在这里,皆是一式的单敞开间。屋里窗明几净,上通电灯,下铺地板,有一张带蚊帐的木床、一张书桌、一个铸铁炉灶和一个松木斗橱,待遇相当好了。

孙希之前跟姚英子约好了,一会儿去三马路买衣服。他把行李搁到床上,正准备离开,忽然发现荞麦枕头上搁着一个徐汇电报局的牛皮纸信封。应该是谁给他拍了电报,被勤务直接送到宿舍了。

孙希好奇地拆开信封,里面的电报纸上是一串密文,密钥用的是张德彝所著的《航海四述奇》。这书不曾翻刻,只有手稿,所以理论上只有孙希和张德彝能读懂。

电报不长,只有二十余字,孙希眼睛一扫便已看完。可他读过之后,眉头一皱,又拿出铅笔认认真真地译了一遍,生怕出错,可眼神里的震惊更浓了。这时姚英子在楼下喊他快点出发,孙希定了定神,把手里的译稿撕碎,扔进炉灶里烧掉,然后心事重重地走下楼去。

在火焰中渐渐卷曲的纸上,残留着张大人明确无误的指示:今晚去闸北七浦路某处别院拜访冯煦,不得为第三人知,尤其不要被沈敦和觉察。

就在孙希和姚英子驱车离开医院的同时,方三响刚刚返回。那辆残破的小驴车与凯迪拉克恰好擦肩而过。

刚才救人时,他们把驴车抛在原地就走了。这是属于总医院的财产,万一遗失,曹主任肯定会让方三响赔偿。他可负担不起这个钱,所以手术一结束,他便匆匆赶去把驴车弄回来。

上海毕竟民风淳朴,驴车还在原地老老实实停着,轮子坏了一边。方三响只能一手抬起车厢侧面,让它单轮着地,另外一手赶着驴子,半拉半抬地朝医院赶去。等进入总医院的院子里,他褂子都被汗水溻透了,阴风一吹格外难受。

曹主任絮絮叨叨,在工钱里扣了半个车轮的维修费用——车轮损毁是疏于维护之过,与救人无关,但为表彰他见义勇为的红十字精神,特意减免一半赔偿。

方三响嘴角动了动,没表示异议。曹主任收起账簿,见他没动,问还有什么事,方三响道:“我能不能去照顾那个病人?”

“看不出你还挺热……”曹渡突然反应过来。日常陪护的护工每天有一角工食费,还有免费餐食。方三响主动请缨,虽然辛苦了点,但可以拿实习医生和护工两份收入。

曹主任一扒拉算盘,有实习医生愿意去做陪护,只需支付护工费用,很划算,便欣然同意。方三响走回院外,从驴车上取下那本读到一半的书,连宿舍也不回,径直赶去了养疴室。

病人在病床上沉沉睡着,麻药劲还没过去。方三响先按规程消毒,然后在档案上记录下当前血压、脉搏、呼吸的数据,便拖了一把椅子过来,安静地在旁边看起书来。

没有外界的纷扰熙攘,没有旁人诧异的眼光,屋子里只有一个尚在昏迷中的病号,连谈话都不用。这对方三响来说,大概是最好不过的地方了。他全神贯注地阅读着,两道浓眉缓缓分开,嘴角也不再紧绷,坐姿随着肌肉松弛而发生了改变。

这里的房间都依西洋规制设计,南北通透,两侧均用大窗采光。初春的夕阳透过玻璃照射进来,整间屋子都洋溢着和煦的暖香。许是之前太过疲劳,方三响看着书,不知不觉竟打起瞌睡来。

在浅浅的睡眠中,方三响突然浑身抽搐起来,仿佛梦到什么可怖的东西。他的眼球急转,手一松,书本“啪嚓”落在地上,书皮脱落。

这一声惊醒了方三响,他睁开眼睛,低低喘息着,表情还残留着失调的狞厉。过了良久,他勉强恢复了清醒,低头去捡书。这本书是丁福保翻译的《痨虫战争记》,精讲结核病成因,扉页上可以看到一行手写拉丁文和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魏伯诗德。”

方三响看到这名字,思绪倒转,周围景色变得一片模糊,仿佛又回到老青山的那条山沟里。

六年之前,他侥幸被万国红十字会救离战场,跟随魏伯诗德与吴尚德退至牛庄。战事不断扩大,他一个普通孩子只能蜗居在营口港的医院里,靠照顾伤兵难民维持生计。

等到战争结束,方三响回到沟窝村,骇然发现村里已烧成一片白地,无一幸存。至此,整个沟窝村只剩下被红会救走的十几个村民,近于绝户。

魏伯诗德给了无家可归的方三响两个选择:一个是跟随自己在东北传教,一个是加入红十字会做约定生。

其时红会在各地挑选了一批孩童,打算培养自己的医护力量。这些学生都签了契约,一毕业便入红十字会供职,称为约定生。

方三响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去学医,于是魏伯诗德慷慨地资助了他去上海的路费,并写了推荐信。方三响到了上海之后,因为红会医院还未建起,他和其他学生暂时寄在上海同济德文堂培训。

他此前只读过三年私塾,汉语基础都不怎么好,更别说上课是用德语,整个人几乎崩溃。好在他有一股子头撞南墙的犟劲,昼夜苦学,再加上实践经验无人能及,总算以中等成绩顺利毕业。

在上海的求学生涯,方三响仍旧被噩梦笼罩着。每次梦里,他都回到那一天的山沟,重新体会一次痛失亲人的绝望。方三响知道,这是一种心理痼疾,除非解开心结,才能彻底驱除。

他写信向魏伯诗德请教。老人回信说:“在那一天的山沟里,你问过我一个问题: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你,但我相信,如果你找到这个答案,就能击败梦魇。”

随回信寄到的,还有一套丁氏医学丛书。在丛书的每一本扉页上,老教士都写了一行拉丁文。拉丁文可以说是死语言,只有少数几个专业领域的人还在使用,所以这是一个隐晦的考验。你只有具备了做医士的资格,才能读懂。

时至今日,方三响已经可以读懂句子了,可还读不懂它的意思:“愿你用自己的方式,寻到救赎。”而在这行签名旁边,还有一个方三响手绘的人头,五官模糊,只在左边嘴角点着两颗黑痣,一大一小。

这是一切的始作俑者——觉然和尚的头像。方三响画在这里,就是怕自己忘了这个该死的日本间谍。

收回思绪,合上书本,方三响晃了晃脑子,把残留的噩梦影响甩干净,朝病床看去。病人安静地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床头悬挂着一根鹅毛,有节奏地晃动着,表明他的呼吸很平稳。

方三响不敢再睡了,起身打算在病房里溜达一下。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一个护工对他说:“方大夫,病人的家属过来了。”

“让他到会客室等,我马上到。”方三响回答,心情稍微一松,家属来了就好。

之前在三人做手术的同时,曹主任把病人的随身物品翻找了一遍,找到一张名帖。原来这个病人叫刘福山,是闸北祥园烟馆的坐馆,不知为啥跑来徐家汇这一带来遭砍。

祥园烟馆名声在外,一经联系,对方立刻派人过来了。

方三响一进会客室,一人从椅子上站起来。这是个二十来岁的干瘦汉子,面相却有三十多岁,右侧颧骨高高凸出,一条淡淡的砍疤从上至下,把眼、嘴、鼻子顶向另外一侧。再一看他两条油腻腻的长袖朝内卷起,露出文身,方三响顿时心里有数了。

这是跑旱码头的青帮分子,他们是漕帮出身,忌讳“翻”字,所以衣领和袖口内卷都不外翻。

“鄙人杜阿毛,听闻我们烟馆的刘坐馆受了点伤,不知他现在好清爽了吗?”

杜阿毛讲话很客气,但有一股遮掩不住的骄横气。方三响皱皱眉头,把他带去养疴房外,隔着玻璃往里端详。杜阿毛见刘福山躺在床上紧闭双目,一动不动,顿时起了疑心,非要进去看。方三响挡在门前,两边一下子僵住了。

“不会是刘坐馆已死,你们摆个尸首在这里骗汤药钱吧?”杜阿毛大骂起来。

方三响不动声色:“他现在只是麻药劲没过,两个小时之内就会醒。”杜阿毛还是气势汹汹:“那你怕我进去做啥?”

“你没消过毒,患者创口很容易继发性感染,一旦感染发热,可是没药救的,轻者残废,重者死亡。”

他指了一下刘福山鼻子上方的吊羽,那根雪白色轻羽有节奏地徐徐摆动,证明呼吸还在。杜阿毛悻悻地站在门边缘,抻着脖子注视良久,一脸狐疑:“这个伤口好大呀,如今真没事了?”

“暂时没事。但具体如何,还要看术后的恢复情况。”

“啧啧,在脖颈上砍这么一大刀,方大夫你还救得回来,医术高明得紧,钦佩,钦佩。”杜阿毛跷起大拇指,看得出是真心夸赞。

“救他的,不止我一个。”方三响回答。杜阿毛哈哈一笑,只当他是谦逊。

两人回到会客厅,杜阿毛态度变得客气多了。方三响拿出病历本子,请他谈谈刘福山的情况。

原来这位刘坐馆新纳了个小妾,打算到徐家汇起一间房子金屋藏娇。他看中一块地皮,可田主不肯卖。刘福山过于托大,觉得以自己的身份谁敢惹,只身过去谈判。说是谈判,其实是要挟,结果气得几个农夫血气上涌,追出来砍杀。若不是路遇方三响他们,刘坐馆只怕此时已凉了。

“我们青帮义字当头,有恩必报,这里一点小小心意给你。”

杜阿毛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元宝,四指拈着搁在茶几上。这银锭少说八两,折成银洋得有十一二块,算是笔大钱了。方三响看了一眼,把它平平推回去:“救人是医生的职责所在,何况红十字会总医院是慈善机构,只收号金,不收诊金。”

杜阿毛误会了方三响的意思,微微一笑:“方医生不爱铜钿,自然是想交朋友。”他凑过去压低嗓门:“他有个同族哥哥叫刘福彪,晓得吧?范高头手下四庭柱之一,闸北打拳的没有不知道的。如今上海头一个有权柄的人,名气响得很。”

纵然方三响不问世事,也听过范高头的大名。这是上海滩一霸,脑门上有个大肉瘤,所以外号叫高头。此人专门在黄浦江上截夺烟土,无论华洋船只都不放过,极为嚣张。四年前巡防营与租界联手,在浦东擒住此人枭首示众。

刘福彪能接下范高头的势力,手段定然厉害。方三响真没想到,他无意中救下一人,居然背后牵扯出这么个大角色。

杜阿毛热情道:“这样好了。下周我做东请方大夫吃老酒。到时候我把刘老大也请来一起白相(玩)。”他见方三响不甚积极,又低声补了一句:“刘老大手下养着十几个跌打郎中,没一个似方大夫这般高明。他一向最敬重有才之人,你年少有为,不要推辞呀!”

方三响听懂杜阿毛的意思了。刘福彪手下几百号混江湖的,免不了刀头见血,常年需要医生救治。总医院不收诊金,可没规定医生休息时间出去接诊收不收。

他用钱的地方太多,若有这么一笔问心无愧的外快,自然比兼职院工好多了。方三响有些心动,想了想,又说:“救他的不止我一个。”杜阿毛哈哈一笑,说都来都来,然后拜别离去,临走前还强行留下一把银洋,说给大夫压惊。

这种钱,方三响是不敢留的,一点没犹豫,转身交到了曹主任那里。

一听这伤者是闸北刘福彪的弟弟,曹主任吓了一大跳,连连埋怨他们惹来一个大麻烦。治得不好,青帮分子定然要来闹事;治得好,传出去对医院名声也不好。方三响懒得多说,把银洋往他办公桌上一撂,回养疴室值班去了。

曹主任望着桌子上明晃晃的银洋,腮帮子颤了颤,从抽屉里拿出一本账簿。这时已近傍晚,他舍不得开灯,便就着窗边夕照,把银洋一枚枚拿起来,挨个吹,凑到耳边听出成色,才在账本上记一笔。记着记着,曹渡瞥了一眼账本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也不知想起什么来。

“阿嚏!”

在同一时间,远在闸北的孙希重重打了个喷嚏。可惜手帕在救人时用了,他只能用手肘挡住口鼻,新衣袖子上沾满了星星点点的飞沫。

可他连嫌弃的心情都顾不得有,伸出指头,按动了眼前别院的电门铃。

下午,本来姚英子打算带他去三马路的红帮裁缝铺,那里有几个洋人师傅会做西装。孙希却一反常态,说要买一件中式长衫的成衣。她只好改去了小东门外的四大正,帮他挑了一套蓝长袍加暗纹对襟黑马褂。

挑完衣服,姚英子建议去礼查饭店吃番菜,吃完在外滩走一走。孙希却表示他已看过泰晤士河的繁华,这样的乡下地方不看也罢,气得姚英子扔下他径直回家了。

故意气走姚英子之后,孙希叫了辆黄包车,去了闸北的北浙江路七浦路。那里是公共租界范围,有一栋华洋上海会审公廨。往南一点的苏州河畔,是一溜白墙灰瓦的雅致别院。

孙希按完门铃不久,即有门房来开门。他大概早得了指示,孙希一报姓名,连门包都没收,直接开门让进来了。

正堂很朴素,没什么摆设,一看便知主人家只是临时寓居。堂内两把檀木椅,其中一张端坐着一位老者,正是白天在医院见过的冯煦。

孙希不敢怠慢,赶紧上前请安。冯煦此时换了一身便装,威严的气势弱了些:“在初兄说你整治乌龙茶是一把好手。我这里有一罐永春佛手,一起品品。”

茶具都是现成的,孙希不敢多问,埋头开始忙活。他有个小技巧叫作高冲发香,最得张大人青睐,让水壶距离盖碗略远,手劲一倾,热水直冲碗底,激得茶沫上扬,香气生发。

不一会儿工夫,他捧着一盏热茶,恭恭敬敬端上去。冯煦刚开茶盖,先有一股茶香袅袅而上,深吸片刻,开口赞道:“色清味甘,质香气醇,好茶还须识人来泡,方得成全。”

孙希吃不准他是真夸茶,还是借机说事,在旁边老老实实站着。冯煦轻轻拨着碗中茶叶,示意他对面坐下:“我今日在医院门口看到你了,只是当时不便相谈。只好劳烦你跑一趟闸北。”孙希忙道:“我……呃,小人也是接了张大人电报,方知要来拜会您。”

冯煦轻笑一声:“在初兄行事缜密。不愧是常年负责外交的老手。”他话锋忽地一变:“你这一次调来上海,是我让在初兄办的。你可知道为什么?”

孙希知道这不必回答。冯煦放下茶碗,背着手缓缓在堂中踱着步。别看他年近七十,声音仍颇为洪亮,整个天井都震得嗡嗡作响:“老夫要找你做一件事。不过要做好这件事,须得明白前因后果。今夜还长,老夫且给你念叨念叨。”

孙希一听,赶紧把屁股坐得深一点,双手放在膝盖上。

“事情得从六年前说起。光绪三十三年,日本和俄国在关东打了一仗,这件事你听过吧?”

“嗯,小人那时候还在伦……”

冯煦打断他的话,自顾自继续道:“当时上海有一个记名海关道,叫沈敦和,筹建了一个上海万国红十字会,用来救援东北战事。我觉得此举为国分忧,乃是好事,于是和盛杏荪、吕镜宇几人一起在老佛爷面前保举此人,从官面上给予各种方便。”

“日俄战事结束之后,朝廷给沈敦和等十二名华员、魏伯诗德等三十名洋员颁发了一等金质勋章,以酬其功。沈敦和当时找到盛大人,说要建一家红会自己的医院,从此不必受制于人。我帮他斡旋奔走,在徐家汇批下一块地来,就是如今这一家红十字会总医院。朝廷对上海万国红会,对沈敦和,可以说是仁至义尽!”

“确实,确实,关怀备至。”孙希看到冯煦的眼神,知道该附和了。

冯煦满意地啜了一口茶,继续道:“朝廷觉得这个红十字会颇有可取之处,有意扶持。可其中有一项碍难——原来那个上海万国红十字会,乃是中、英、法、德、美五国合办,各国俱有董事,难以和衷共济。中国之善会,终究要中国自个儿来操持。我跟盛大人、吕大人一合计,决定另设一个大清红十字会,把上海万国红会的华方归并过来,从此主权在我,不必再跟那些洋人掺和了。”

“今年年初,总医院行将落成。几位大人奏请天子,将上海万国红会归并入大清红十字会,隶归陆军部管辖。朝廷很快批复准许,章程、会旗、关防大印一应齐备,总会就设在京城。会长一职,指派了盛大人担任。至于副会长嘛,自然是他沈敦和的。”

“其实盛大人又办铁厂,又修铁路,哪有时间真的来管红会?两会归并之后,实权不还是他的?不过换块牌子而已,挺好的事情吧?”

冯煦说到这里,冷哼一声:“可我万万没想到,沈敦和突然拍来一封电报,说什么中国红会肇始于沪上,骤迁京城,使士绅会员莫名惊诧。你听听这叫什么话?”

冯煦索性端起茶碗一饮而尽:“盛大人和吕大人都身兼要职,只好让老夫亲赴沪上,跟他当面据理争辩。谁知这个沈敦和虚与委蛇,暗中却纠集党羽,拒绝服从朝廷调遣。”

冯煦气势很足,但语气透着无奈。孙希听出来了,北京一个衙门,上海一个衙门,这是争夺主导权呢。只是京城的大清红会空有头衔,却没人,若没有沈敦和的配合,那边压根运转不起来。

“您刚才说,沈敦和是个记名的海关道。既然他有官身,就不能请皇上下个旨?”

冯煦瞪了他一眼:“此事明明朝廷占着理,若请出圣旨压他,倒显得我们理屈。何况这事一传出去,租界里那些报纸主笔你是知道的,一定没好话。朝廷骂不过他们,也管不到租界,徒增笑耳。”

“是小人考虑不周。”孙希赶紧表态。

冯煦仰首望向天井外面,悠悠一叹:“此时不同往昔。各地沸如鼎镬,紫禁城四处裱糊不及,哪里还敢主动生事?捉沈氏一人容易,但他背后是沪上一干豪商缙绅,得罪不起呀!他之所以有恃无恐,也是算准了朝廷投鼠忌器。”

孙希心想,这话题可真是越说越大啦。好在冯煦一敲桌子,及时回到正题:

“老夫一直琢磨不透,朝廷既不会夺其基业,也没有剥其权柄,可以说除了一个虚名,一无所变,沈敦和何以反对得如此激烈?我翻阅往来电报,到底发现了一桩蹊跷。”

冯煦两只老眼陡现利芒,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电报纸。孙希接过去还没看,他已悠悠道:“沈氏回绝我的电文里有一句:沪会系募中外捐款而成,殊难归并——嘿嘿,这一下,可是暴露出他的真实用心了!”

“那您还给我看电报干吗……”孙希腹诽。

“上海万国红会经营了六年,劝募善款少说五十万两。这一次如果两会归并,势必要把账目都交接清楚。他沈会董倘若两袖清风,何必要强调这么一句话呢?哼,什么士绅惊诧,都是借口!我看他一定是私下贪墨善款,唯恐被曝光,这才抵死不从!”

说到这里,冯煦“啪”地把茶碗搁在桌子上,震得碗盖一跳。

孙希皱了皱眉头,他今天虽只匆匆见过沈敦和一面,可感觉对方不像是那种人。冯煦一眼看穿他的心思:“老夫当初也以为他是个善厚仁翁。沈氏最擅长蛊惑人心,你可不要被迷惑。”

“是是……”

“可惜呀!我虽有怀疑,手里却无实据。沈氏把上海万国红会经营得水泼不进,如铁桶一般,连征信录也不肯公布,那些善款如何用得,谁也不知道。要拿到他贪黩的铁证,只好另辟蹊径。”冯煦说到这里,一双锐眼透过镜片看向孙希。

“红会总医院?”

“不错,反应还算快。”冯煦满意地点点头,“这家总医院,是沈敦和用万国红会的募捐余款修的。倘若他真的中饱私囊,这里一定能查到证据——你去医院的时候,看到门口挂的牌子没有?”

“记得,记得,中国红十字会总医院嘛!”孙希直到这会儿,才发觉这块牌子有点不对劲。

“这就是沈氏的狡猾之处了。明明是大清红十字会,他偏偏要挂一个中国红十字会的牌子,混淆视听,别人还抓不住痛脚。哼,他们宁波人门槛就是精。”

“所以……您才找到我?”

冯煦点点头:“不错。你从正规医校毕业,是红会急需的人才,一定会被重用。何况你是张在初推荐过去的,他自家子侄,与我扯不上关系,沈氏不会起疑。”

孙希暗自“咝”了一声。原来张大人和冯煦早早便把事情定了下来。可怜自己踏上火车时还懵懂无知,此番赴沪竟不是来做医生,而是做间谍。

“你在总医院该干吗干吗,我只要你做一件事:设法把总医院的账册拿到手。能弄到原件最好,抄录一份亦善。一俟得手,立刻送来这间别院。你若做得好,沈氏贪黩之迹,必会大白于天下。从此可结万国红十字会之全局,巩固大清红十字会之初基。”

“可我……可我没学过记账,不懂那些啊……”

“你只要原样抄录即可,不必明白。”

冯煦忽然发现这年轻人面露迟疑,微微一笑:“还是那句话。好茶还须识人来泡,方得成全。朝廷公派海外留学的一等名额,必为你空出一个,我与盛杏荪亲自作保。”

能得盛、冯两位朝廷大员担保,万国无不可去处。可孙希没有欣喜,心中浮起些许恼怒。冯煦讲了这么一大通,却唯独没问过孙希自己愿意不愿意,连个商量的余地都不留。

可孙希内心挣扎再三,终究没鼓起抗议的勇气,只好起身道:“我再伺候您一盏茶。”冯煦端起茶碗:“不必了。天色已晚,你早点回医院,免得别人生疑。”

孙希走到正堂外面,犹豫片刻,转过身来:“冯大人……倘若账册并无问题呢?”

冯煦愣了愣,似乎没想过这个可能。沉默片刻,老人一拂袖子:“你想办法取得账册便是,其他的不必去管。”

孙希走出别院,外面的天色如翻倒的墨池,抹去了朗月与明星,把路上的行人裹在一团黑暗之中。苏州河里倒还有几只小船晃悠,渔灯昏黄,船桨咿呀,隐隐有哭声、笑声与吵架声从各处船篷透出来,喧嚣而阻隔,让情绪一时也莫名烦躁起来。

他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水气,换出肺叶里的浊气,然后点燃一根茄力克,叼在嘴里。雾气弥漫的苏州河畔,似又多了一点惶惑的红光。

孙希忽然意识到,这世界上竟有比人体结构更复杂的东西。 SbUaRgumhC0M4q8XK9VM3sJnM0zXWtI30czX5pHPZsV0PE/d1BSDvnZXKb8PfSO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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