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开晨会的时候，大家都在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连柳经理和张总都是站着的。主持人轮流制，一人当一天，今天轮到蒋芸。她站在办公室靠门的地方，先汇报了自己昨天的工作进度，见了几个客户，提交了几个宣传文案，通过了几个，没有通过的几个，需要大家协助的有哪些，说完这些，大家开始依次汇报自己的工作。这期间，总经理进来了，她胖胖圆圆的脸一出现，张云松胃部一阵紧张。他很想低头去看自己的衣服是不是穿得合体，但又不敢乱动。一位同事汇报完，总经理说：“不好意思打断一下，刚才酒厂的王经理打电话过来，说县领导昨天去视察过，需要我们这边有个人过去采访一下，回头整理一篇新闻，可以发到报纸上去。谁能过去？”她的声音轻柔却有力，说完她往办公室扫了一眼。柳经理说：“唐洁，要不你去吧。”唐洁没有往柳经理那边看，神色上却是为难的。张总说：“唐洁的孩子发烧住院，这次要不再换个人好了。”总经理点点头。柳经理啧啧嘴，说：“这就难办了。大家手头都有活儿。”张云松举起手来说：“我去吧。”总经理走了过来，站在他边上：“你是小张吧？”柳经理也靠了过来帮着说：“这是新来的文案，他文章写得不错。”总经理微笑着打量了一番说：“年轻人不错。那你收拾一下就出发吧，司机小赵会来找你的。”

都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想的，唰的一下就举手了。坐下来收拾东西的时候，脑子里还是嗡嗡响，连手都在抖。会不会太冲动了？办公室这些老员工，个个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没有人应声，偏偏自己应了。如果没做好怎么办？心里真是兴奋感与畏惧感交织。柳经理把他和唐洁一起叫到单独隔开的小办公室，面色凝重。张云松心里当即沉了下去，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鲁莽惹恼了柳经理。唐洁也没有说话，她的眼袋很重，昨晚应该也没有睡好吧。柳经理说：“小张，酒厂是我们公司最大的客户，所以你去那边一定要多注意多留心。”张云松忙点头，他又看向唐洁：“你一直是负责酒厂内刊的，这段时间小张你来带。他有什么不懂的，你多多指导他。”唐洁靠在墙上，脚划拉着地面，说：“没问题。”柳经理又交代了一些事项就散会了。回办公室的路上，唐洁小声地说：“谢谢你。”张云松摇摇头说：“唐姐，你客气了。你是我师傅啦。”唐洁瞅了他一眼，笑了起来，说：“感觉一当上师傅，就变老了。”张云松奇怪地看了一眼唐洁，不知道怎么接话。身后响起柳经理走路的声音。

车子上了省道，就往望花镇方向开去，酒厂就在那里。总经理口里的司机小赵，看起来起码也得四十来岁了，烟抽得很凶，一手握住方向盘一手拿烟，脸尖瘦发黄，说话带着浓重的鼻音：“怎么不是小唐来？”张云松听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说：“她有事情。”赵司机瞅了他一眼，又吸了一口烟：“你是刚来的大学生吧？”见张云松点头，他接着说：“小唐在我不敢抽烟，你不介意吧？”张云松笑着摇手，他点点头：“那就好。小唐厉害着呢！我一抽烟，她就给我说抽烟有害健康，又说她爸是肺癌晚期，都是抽烟抽的。所以呀，她在我就忍着。”说完，他把抽完的烟头往车窗外弹。车子到邓家铺，就堵上了。一个小时时间，前后都是车，赵司机骂了几声，把座位放倒，脚翘在方向盘上。张云松下车跑到路边的小卖铺买了两瓶冰镇可乐回来，司机一瓶，自己一瓶。天空低沉地扣在田野之上，稻田里飞起几只白鹭。虽然堵车，能在这乡间逗留，心情颇为愉悦。赵司机喝了一口可乐，瞥了他一眼，问：“有女朋友没有？”见张云松笑而不语，他忽然把头凑过来问：“还没跟女人睡过吧？”张云松往后躲了躲，赵司机又回到原来的姿势，啧啧嘴：“酒厂的妹子嫩得很，你好好把一个。”

车子快到望花镇的时候，张云松接到唐洁发来的短信，交代他采访时要注意的事项，到最后请他帮一个小忙，去到酒厂宣传科那里找赵娟拿一个她上次采访时落下的小包。他回了一条：“好的。师傅。”唐洁立马回了一条：“别怕！都有第一次的，师傅相信你。”赵司机问他：“什么事情笑得这么开心？肯定是女生！”张云松把手机放进口袋，往车窗外看：“哪有。我同学的短信而已。”赵司机噢了一声，又说：“这个女同学好看吗？”张云松笑笑，没有回答。车过望花桥，赵司机指了指桥下碧绿色的小河说：“这是望花河，流到市里就跟汉江汇合了。”夕阳正落山，天光在望花河的上空呈现出从哈密瓜黄、柠檬黄到苍青色的沉淀光层。与日落相持的是月亮升起，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如此皎洁的月亮，悬挂在小镇的屋顶之上，月光与霞光溶成了一个奇特的清明之境。河水里一群光着屁股的小孩在玩耍，尖脆的笑声传了过来。张云松只愿车子开得慢些再慢些，连赵司机在说什么都没有听见。小张。小张。他感觉有人在拍他的肩，回头一看是赵司机，这才回过神来。赵司机说：“望花酒厂到了。”

张云松站在酒厂宽阔的水泥广场上，空气中是酸酸的酒糟味儿，月光笼罩着前方一排灰黑色屋顶的厂房和四个大型储酒罐。这该是上夜班了，穿着宝蓝色厂服的员工骑着自行车从他身边掠过，车棚那边停好车的员工三三两两地往厂房走去。他莫名地觉得紧张起来，采访提纲是唐洁帮他一一拟好的，但是他从来没有采访过人，不知道待会儿怎么开场。一个中年男人从办公楼那边大跨步地走过来，见到他，皱着眉头问：“小唐怎么没有来？”张云松堆起笑容说：“她孩子生病了。”对方点点头，手一挥，转身往办公楼走，张云松跟了过去。这个人就是总经理说的那个负责酒厂宣传的王经理，他一边走一边问：“怎么这么晚才来？”张云松把堵车的事情说了。走到楼下，一个女孩骑着自行车从面前经过，王经理把她叫住：“赵娟，你要回家是吧？”赵娟停下来点头说是。“这位是唐洁的同事，你带他去我们厂里的食堂吃个饭吧。”赵娟说好，推着车子走过来对张云松说：“跟我走吧。”王经理又交代了几句就往厂房走去了。

车轮在水泥地面滚动时发出吱吱的声音，运煤的大卡车开过时，两人停在那里等。“怎么称呼你？”赵娟微笑地看着他，团团的脸上淡淡的眉毛，嘴角旋出一个小酒窝，等张云松自我介绍完后，又问他：“你是师大的吧？”张云松说是，赵娟点头笑着说：“我也是。不过早你两年毕业，算是你师姐了。”卡车开过去，煤渣漏了一地，两人绕开了走。张云松忽然想起唐洁交代的事情，就说了一下，赵娟听完笑出声来：“唐姐每次来都落东西，没有一次不落的！”不断有路过的员工跟她打招呼，有个女工说：“娟儿，你今天穿的裙子不错啊！”赵娟笑盈盈地答道：“网上买的，你想要的话明天给你下单。”那女工高兴地说好，就赶着往厂房跑。张云松这才看到她穿着一条印花雪纺圆领连衣裙，看了一眼又赶紧把眼睛挪开，但鼻子又能捕捉到她身上隐隐约约的香气。到了食堂，师傅们已经在洗刷柜台了，雪亮的灯光下，一排排长条饭桌上都是员工吃完搁在那儿的饭盒。赵娟高声喊：“王师傅，还有没有饭啊？我们来客人了。”柜台后面一个胖大的男厨师说：“哎哟，没有了。”赵娟笑着说：“炒碗蛋花饭也是可以的嘛。”王师傅嘿嘿了几声：“听你的，娟儿！”找了个靠门的位置坐下，赵娟很抱歉地对张云松说：“真不好意思，让你吃得这么简陋。”张云松笑着摇头：“我很喜欢吃蛋花饭的。”

吃饭的时候，赵娟接到王经理打来的电话，大意是要她带张云松去厂里的招待所住，采访明天上午进行。张云松说：“真不好意思，耽误你回家了。”赵娟笑盈盈地回他：“招待所就在我家隔壁，反正也是顺路。”出了酒厂大门，拐到望花街上，放眼望去，镇上的建筑多是这种二层小楼，贴着白瓷砖，明晃晃的灯光从各个店铺里涌到街上，罩着两个人。赵娟问他学校的事情，那个有着古怪脾气的英语老师是不是还在教书，老图书馆那个丑得要命的雕塑有没有被搬走，说着说着两人都活络起来，一说居然还有不少共同认识的人。走到望花桥，张云松说要不要歇息一下，赵娟说好。月光下的望花河，深碧色的河波上泛着银光。黄昏时那帮玩耍的小孩子都各自回家了。走到这里，也能闻到酒厂的酒糟味儿。靠在桥栏上，赵娟手抚摸着柱头说：“我就是这儿的人，上完大学后出去找了一圈工作没找着，我爸妈就让我回来，他们都是酒厂的老员工了。小时候我在酒厂长大，现在又在酒厂工作。”张云松点头说：“能在自己家乡工作多好。”赵娟侧转着脸看他一眼。“也好也不好。”说着又推着车往前走，“我一直很想去外面看看，小学中学在望花读，连读大学离望花也才一百公里路，感觉一生都耗在这儿了。”张云松抬头看那月亮隐没在一朵纤薄的云层后头，天地间顿时微微一暗，过一会儿，月亮穿过云层重新光亮起来。“怎么会一生呢？我们都很年轻啊。”张云松说的时候，赵娟笑了笑，没有言语。 m0dJzQlD5M9uFEwr4UREBgUcq5dXqGMRLxrnq26UwtWJMA1W93ohOfSRqsTKWba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