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住在五十块钱一晚的小旅馆,房间没有窗户,四面墙包着一张床,他就浸在这种没有一丝光的黑暗中,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得非常真切。深夜走廊那边依旧有纷纷沓沓的脚步声,接着隔壁房间开门的声音,男女说话的声音,关门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他没有动。他在等待。男人说话。女人说话。冲马桶。淋浴时水溅在地板上的声音。男人说睡吧,女人说头发还没干。他非常担心自己怦怦的心跳声被他们听到。他们躺下了,床铺发出吱呀的一声响。很长时间,没有声音。渐渐地,有男人的呼噜声。只有呼噜声。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觉得怅然若失。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好像在脑中发生过。躺在床上,张云松忽然想起这件事,已经是十天前了,如今想起来当时那种感觉又一次涌起来。新租的房子马桶有问题,晚上睡觉时一直能听到漏水的声响。床板也有问题,靠脚的那一头塌陷下去了,租房的时候也没有注意到。
一切都很匆忙。十天前,他在省城参加一个报社的笔试,跟他一起竞聘的都是名校的学生,他知道自己没戏,还是想在旅馆里等等看,也许奇迹会发生呢。第二天结果出来,他没有进入复试名单,这本来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还是叫人沮丧。走出报社大门,沿着马路走,阳光不近人情地好,从湖边吹来的微风也很惬意。他坐在花坛前面的长椅上,给室友吴鹏飞发了一条短信:“败。”发完后,眼泪莫名地涌上来,他压了又压,鼻头发酸得厉害,还是没有压住。他索性埋着头哭,哭得很小声。这次不是还好吗?人家还让你笔试。之前的招聘会上,人家看看你的学校,连你的简历都拒绝接受,不是更气人吗?还有还有,你的同学有多少找到工作的呢?吴鹏飞没有吧,张正华没有吧,李玉生也没有吧,都没有,都连续几个月地投简历,都是一次一次地没有下文,他们不也都是接着找吗?虽然这样安慰自己,眼泪依旧控制不住地流,心里却轻松了好多。吴鹏飞回了一条短信:“学校招聘会明天在北校区的大礼堂,速回。”他站起来,抹了抹脸,吁了一口气,打车去火车站。
又是经历了笔试和面试,主考官让他回去等通知,他一听,已经认定自己没戏了。他坐上回学校的公交车,身子松弛地靠在塑胶座椅上,太阳卡在新世纪大厦双子塔的中间,玻璃墙上映照出橘红色的晚霞。车头擦过栾树的树枝,发出沙沙的摩擦声。他想起主考官问他的一个问题:“在你来面试的路上,你观察到什么?”他是怎么回答来着?——坐公交车,车上的乘客不太多。主考官又问他,对这些乘客有没有印象?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就没有在意过那些乘客,更别说观察了。但他还是现编了一番,几个女乘客,几个男乘客,几个老人,几个学生。他说得好像自己亲眼见过他们一样。他再次看车厢,每个座位上都坐了人,大部分都是回校的学生。他们都是沉默的,看窗外,刷手机。世界毫无意外地运转,他也要毫无意外再次离开这个城市。车子过汉江大桥,他开窗深呼吸,江水的腥气迎面而来,太阳收走了最后一缕光线后,在远处的群山间沉了下去。
推开宿舍门,吴鹏飞、张正华、李玉生还在斗地主。两张凳子拼成牌桌,七八个啤酒瓶放在地上,没有喝完的大可乐瓶子里浮着十几个烟头。吴鹏飞拿着一手牌,抬头见他进来忙招手:“快接我一局!我一泡屎快憋死了!”说着把牌往他手上一塞,就匆忙往卫生间跑去。真是一手烂牌,都不知道怎么打了。过了一会儿吴鹏飞的声音传过来:“你面试得怎么样了?”他大声地说:“照旧!”张正华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你舅舅照得快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大家都快烦死了。隔壁寝室的人,有的去上海,有的去北京,有的要回家考公务员。而他们四个人还在寝室里斗地主,整晚不睡觉地斗,仿佛他们根本不操心这些事情似的。只有他每天都在网上投简历,往各个城市跑,笔试、面试、笔试、面试、笔试……半年下来,他现在还是在跟他们打牌,好像之前这些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李玉生喊道:“吴鹏飞,臭死了!快冲水!”
烂牌烂牌,一手烂牌,没法打的烂牌。他把牌丢到凳子上,往自己床上倒去。“怎么不玩了?”李玉生问。他拍拍脑袋说:“头疼。”张正华拍着大腿,把牌摊开:“我两个大王啊!马上就赢了呀!”他没去理会,寝室里那股结结实实的臭气如此明显,他之前都没有注意到。不只是卫生间的,还有他们沤在盆子里一个星期都没洗的衣服和袜子,还有堆满垃圾的阳台,还有室友们没有洗澡的身体,凑在一块让人无法忍受。吴鹏飞从卫生间跑出来,问:“张云松,你怎么不玩了?”他翻身向墙:“有点儿不舒服。你们玩吧。”吴鹏飞爬上来,把手往他额头贴了贴,被他一下子打了回去:“你没发烧嘛。”李玉生在下面说:“哎呀,不要秀恩爱了!接着打!”吴鹏飞跳下来,他们又继续开战。墙壁上贴了一张周期元素表,一角已经掉了,也不知道是哪一届睡在这张床上的人留下来的,他一直懒得撕掉。不知道这个人现在在哪儿,在干什么。不管怎样,他肯定找到工作了吧。
他又在床上翻了个身,怎么也睡不着。有风吹来,窗户的铁栓子吱嘎响,小巷深处有狗吠声,听久了像是有一个老头在吭吭地咳嗽。必须睡觉,明天还要打足精神去上班。他是寝室里第一个找到工作的,接到录用的短信,他在床上耶的一声叫起来,虽然那时已经是上午十一点了,其他室友还在睡觉。他那一声那么大,他们还是睡得沉沉的。他又“喔”了几声,吴鹏飞睡眼惺忪地抬头问:“你发神经啊!”他跳到吴鹏飞床上去,把短信翻给他看。吴鹏飞打了个呵欠,把手机接过来看了一眼,忽地坐起来:“我操!你要请客啊!”他把手机夺过来,又跳回自己的床上:“我还要考虑一下要不要去。”吴鹏飞不管他,爬下床去摇张正华和李玉生:“起来起来,中午要吃大餐了!”那两人都老大不情愿地睁开眼睛,瞪着吴鹏飞。“快起来!张云松是有工作的人了,你们还等什么!宰呀!”宰得真够狠,学校东门学苑酒店,四个人十道大荤,花了小三百。
因为上班的地方离学校太远,第二天他就忙着去市区找房子,吴鹏飞的女朋友,同时也是同班同学的张慧是本地人,她说起在滨江广场附近有城中村,房子多的是,他当天就赶过去,随便看了几家就定下了,房租六百,一室一厅一厨一卫,水电费另算。房子的事情搞定,又回学校收拾行李,买了几个大行李袋,棉被、衣服、书本、台灯、小板凳,什么都想带过去,什么都舍不得扔掉,还是寝室的几个人帮着拎的拎,提的提,一路从学校杀到城中村的租房,东西放下,每个人累得一头汗。又是请客吃饭,这次在滨江广场前头的汉江边吃烧烤,光膀子让江风吹,脚下是细腻的江沙,鱿鱼、茄子、青椒、鸡翅、羊肉、牛肉,烤的一盘一盘上,喝的一瓶一瓶光,粗嘎着嗓子乱唱,唱团结就是力量唱我的爱呀赤裸裸。江对岸的路灯亮起,红的光,绿的光,倒映在江波之上,像是流动的彩虹,隐隐的远山上空悬着半边雪亮的月,广场那边大妈们热热闹闹的广场舞跳了起来。起来坐下,坐下起来,敬酒、罚酒、灌酒,酒瓶倒了一地,人突然间变得极伤感极难过,说着话的当儿眼泪忽然就涌了出来,谁也不知道是谁先哭起来的,忽然间感觉繁华落尽,大家都愣在那里不说话,风吹得越发大了,桌子一晃一晃,江上的轮船嗡的一声,拖着绵长的尾音。
租房只有一张小床,四个人没法睡,吴鹏飞他们三个决定还是回学校。去车站的路上,吴鹏飞吐了,李玉生搀着路都走不稳的张正华,他自己也趔趔趄趄地扶着行道树往前走。赶上了最后一班车,上车之前吴鹏飞转身狠狠地拍着他的肩头说:“常回来。”李玉生笑说:“一个月后我们全都要滚蛋了。”他点点头,催他们赶紧上车。车子开动了,沿着弧形车道拐个弯,上了中元路,再拐个弯到含香路上隐没不见了。车站空荡荡的,月光毫无遮挡地泼溅一地,他呆立了一会儿往租房走。街道上空空荡荡的,人们都各自回家休息了。虽然在这个城市读大学,可是学校远在郊区,所以晚上几乎都没有在城里好好逛过。一只猫唰的一下从他脚边跑走,吓得他一身冷汗,人也清醒多了。肚子还是鼓胀的,脸上因为哭过现在有些皴,之前耳朵里满满的都是声音,现在一下子静了下来,都有些不适应了。心里还是有些难过,甚至在他们上车的时候,他都想跟着上去。可是另外一种欢欣在心里生成扩大,是的,他终于可以开启新的人生了,可以自己养活自己,可以一个人清清静静地睡觉。他的脚步也变得无比轻快,像是踩在云朵之上。他知道自己有些醉了,可是这种微醺的感觉真好。他就拖着这样的步伐回到了城中村,走进去的小巷子黑洞洞的,极深处的小卖铺亮着一盏灯。
很快天就要亮了,那一套西服平展地挂在墙上,像是自己白天褪去的皮。他不要再穿这个衣服了,第一天去上班没有人穿得这么正式,自己就像是一个傻子一样。但穿什么好呢?穿衬衣还是休闲装?想想没有什么好选择的——从学校把衣服搬过来,每一件看起来都是皱巴巴的,衣领也是脏兮兮的。忽然间这些琐碎的细节像是密密麻麻的蚂蚁一样,在脑子里爬来爬去。仔细回想第一天的所作所为。他刻意不去想认错人的事情,剩下的时间他在干吗呢?发呆。他没有做出应该有的积极努力奋发向上眼观八方耳听四路的灵活劲儿来。如果这份工作失去了,他不知道下份工作什么时候能找到。他不愿意再去想过往找工作的事情了。楼下传来开门的声音,叮叮当当的自行车车铃响,还有早起的老年人的寒暄声。玻璃窗上浮出一轮小小的红日,像是一枚鸭蛋心。该起床了。该洗漱了。新的一天就此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