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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老妈意识到情况有多么糟糕之后,我听见她打电话给她的编辑朋友安妮·斯特利,谈到哈利舅舅时,老妈说:“他在变傻前就已经很傻了,但我现在才意识到。”

六岁的时候,我当然什么都不懂,但这会儿我已经快要九岁了。我明白她在说什么,至少能理解一部分。她的意思是,在早发型家族性阿尔茨海默病像夜贼似的侵蚀他的大脑之前,她的哥哥就把他自己(还有她)拖进了泥潭。

我当然同意她的说法了,她是我的老妈,一起对抗世界的是我们俩,一支两个人的队伍。我讨厌哈利舅舅,因为他害我们陷入了麻烦。直到后来,在十二或者十四岁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老妈也有一部分责任。她本来可以在还能脱身的时候及时脱身,但她没有付诸行动。她和创立了康克林文学经纪公司的哈利舅舅一样,对书籍知道得很多,但对金钱缺乏了解。

她甚至得到了两次警示,一次来自她的朋友利兹·达顿。利兹是纽约警察局的一名警探,也是雷吉斯·托马斯的罗阿诺克传奇系列的忠实粉丝。在为系列中的某本书举办的发布会上,老妈认识了她,两人一拍即合。这段关系的结局不怎么美妙,我会说到的,但不是现在。总而言之,利兹对老妈说,麦肯齐基金看上去太美好了,不可能是真的。这件事发生在伯克特太太去世前后,我不是很确定,但我知道肯定是在2008年秋天美国经济翻肚皮之前。我们的那一份钱也跟着打了水漂。

哈利舅舅以前常在第九十号码头(大型游艇都停在那儿)附近的一家高级俱乐部里打壁球。他的一个球友是百老汇制作人,这个人向他推荐了麦肯齐基金,还将其称之为印钞执照,哈利舅舅把这些话当真了。他也没有理由怀疑,那个球友制作了一万部音乐剧,在百老汇和全国各地上演了一万年,版税滚滚而来(我很清楚版税是什么,我毕竟是文学经纪人的儿子)。

哈利舅舅去查了查,和一个为基金会做事的大蟑螂聊了聊(但不是和詹姆斯·麦肯齐本人,因为哈利舅舅在这种惊世大骗局里只是个小蟑螂),投了一大笔钱进去。回报非常丰厚,于是他继续投钱,没完没了地投。他得了阿尔茨海默病后(他恶化的速度非常快),老妈接管了他的所有账户,麦肯齐基金同样征服了她。她投了更多的钱进去。

当时为公司处理财务的律师叫蒙蒂·格里沙姆,他提醒老妈不要继续投钱了,还建议她趁情况良好时尽早抽身。这是她得到的第二个警示,就在她接管康克林文学经纪公司后不久。他还说,假如一件事情美好得不像真的,那就多半不是真的。

我说的都是通过点滴细节(例如我偷听到的老妈和编辑朋友聊天的内容)拼凑出来的事情原委。我相信你肯定明白发生了什么,也相信你不需要我来说明,麦肯齐基金其实是个超大号的庞氏骗局。麦肯齐和他那伙快乐的大盗贼骗来亿万美金,把利率相当高的利息还给投资人,但把大部分本金揣进了自己的腰包。他们继续拉新的投资人入伙,对每一个人说你是多么特殊,只有被选中的少数人才有资格进入基金会,雪球就这么越滚越大。后来大家发现,被选中的少数人其实数以千计,从百老汇制作人到有钱寡妇不一而足,这些人的共同点是都在一夜之间变得不再有钱。

这么一个骗局依赖于投资人对回报心满意足,不但会把初始本金留在基金里,而且还会继续投钱。基金有段时间运转得挺好,然而在2008年经济崩溃时,几乎所有投资人都想把钱取回来,但钱早就不在了。与庞氏骗局之王麦道夫 相比,麦肯齐的盘子小得可怜,不过他偷钱的本事足以和老伯尼 相提并论。他吸纳了两百多亿美元,可是账户上只有微不足道的一千五百万。他进了监狱,这当然很好,但正如老妈有时候说的:“粗麦没法填肚子,报复不能付账单。”

麦肯齐出现在所有新闻频道和《纽约时报》上时,老妈对我说:“我们没事,真的没事。别担心,杰米。”但她的黑眼圈说明她非常担心,而且有许多理由让她不得不担心。

这是我后来发现的情况:老妈能动用的财产只有二十万美元,而且其中还包括她和我的保险单。至于她账本负债一侧的数字,那叫一个惨不忍睹。总之你记住,我们的公寓在公园大道,经纪公司的办公室在麦迪逊大道,而哈利舅舅所生活的特别养护养老院(“前提是你能管那样活着叫生活。”我记得老妈这么评论过)在庞德里奇 ——名字有多贵气,实际上就有多么烧钱。

老妈首先关闭了坐落在麦迪逊大道的办公室。她在公园大道的公寓里办公,又坚持了一段时间。她兑现了我前面提过的保险单,连她哥哥的也一起兑现了,接着她用得到的钱预付了房租,但这点现金只坚持了八到十个月。她把哈利舅舅在斯宾昂科的房子租了出去,卖掉了路虎车。(“咱们住在城里,杰米,反正也不需要开车。”她说。)她还卖掉了一批首版珍本书,其中包括托马斯·沃尔夫的签名本《天使望故乡》。她抱着这本书哭了很久,说连应有的一半售价都没卖到——珍本书市场也完蛋了,因为有很多卖家像她一样急需现金。我们的安德鲁·韦思油画也卖掉了。她每天都在咒骂詹姆斯·麦肯齐是小偷,是强盗,是狗娘养的,是会用两条腿走路的流血痔疮。有时候她也咒骂哈利舅舅,说今年年底他就只能住在垃圾箱背后了,而他活该去那儿待着。后来(倒也算是公平)她也咒骂自己,因为她没有听从利兹和蒙蒂的劝告。

一天夜里她对我说:“我觉得我就像那只蚂蚱,一整个夏天只顾着玩,没做任何正经事。”我记得那是2009年的1月或2月。当时利兹偶尔会在我们家过夜,但那天夜里她不在。也许就是在那个晚上,我第一次发现老妈漂亮的红头发里有了几根白发。我之所以记得这个细节,也许是因为她随后哭了起来。这次轮到我安慰她了,尽管我只是个小孩子,不怎么会安慰人。

那年夏天,我们搬出了公园宫殿,住进了第十大道一套比较小的公寓。“不算太差劲,”老妈说,“而且价钱很合适。”但她又说:“要我搬出城区,还不如弄死我算了,那就等于摇白旗投降。客户会抛弃我的。”

经纪公司也跟着我们搬家了。要不是情况这么让人绝望,办公室所在的房间应该是我的卧室。现在我的卧室是厨房里一个凹进墙壁的小空间,夏天热,冬天冷,但至少味道挺好闻。我猜那儿原先是储藏食物的地方。

她把哈利舅舅送进了贝永的一家看护机构。关于那地方,我说得越少越好。我猜唯一的好处在于,可怜的哈利舅舅反正也不知道他在哪儿,就算他在比弗利希尔顿酒店,他也一样会尿在裤子里。

关于2009年和2010年,我印象深刻的事情还有这么几件:老妈不再做发型了;她不再和朋友在外面吃饭,只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和经纪公司的客户一起吃饭(因为付账的永远是她);她不再买很多新衣服了,就算买也是去折扣店买;她喝的酒多了起来——多得厉害。有些夜晚,她和她的好朋友利兹(就是我说过的那位雷吉斯·托马斯书迷和纽约警察局警探)会一起喝个酩酊大醉。第二天老妈会眼睛充血,脾气暴躁,穿着睡衣在办公室里晃悠。有时候她会唱:“屎烂的日子在重临人间,该死的天空又变得阴沉。”碰到这种日子,去上学算是一种解脱——当然是公立学校了,我上私立学校的日子已经结束。谢谢你,詹姆斯·麦肯齐。

这一大片乌云里偶尔也有几缕阳光。珍本书市场确实进了下水道不假,但人们又开始读普通书了——读小说是为了逃避现实,读心灵鸡汤是因为,咱们面对现实吧,在2009年和2010年,许多人需要用一杯鸡汤温暖心灵。老妈向来热爱悬疑小说,自从接管哈利舅舅的生意之后,她就在稳步夯实康克林文学经纪公司在这个领域内的根基。她签了十位或者十二位悬疑作家,他们算不上大红特红的领军人物,但百分之十五的版税足以让我们支付房租,并且保证新家不断电了。

另外,她还有简·雷诺兹,一位北卡罗来纳州的图书馆馆员。她的小说(一本悬疑小说,名叫《鲜红死神》)从天而降,老妈被它迷得都快发疯了。在决定由谁出版的拍卖会上,所有大型机构都下场角逐,版权最终以两百万美元售出,这里面有三十万美元归我们。老妈的脸上终于又有了笑容。

“咱们用不了多久就能搬回公园大道,”她说,“咱们需要费很大力气才能爬出哈利舅舅挖的这个坑,但咱们肯定能做到。”

“我其实不怎么想搬回公园大道,”我说,“我挺喜欢这儿的。”

她笑着拥抱我。“你是我最爱的小子,”她把我推到一臂之外,仔细打量我,“不过现在没那么小了。孩子,知道我是怎么希望的吗?”

我摇摇头。

“我希望简·雷诺兹能每年写出一本书,还希望《鲜红死神》的电影能拍出来。不过就算这两个愿望都没能实现,咱们还有亲爱的老雷吉斯和他的罗阿诺克传奇系列呢。他是咱们皇冠上的宝石。”

可惜《鲜红死神》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最后一缕阳光。电影没能拍成,竞拍的出版商看走了眼——这种事时有发生。这本小说一败涂地,尽管没影响我们挣钱(版税是预付的),但几件倒霉事接踵而至,三十万美元像风中沙似的瞬间消失。

首先,老妈的智齿出毛病,被感染了。她不得不把这几颗智齿全部拔掉。这已经很糟糕了。接着,哈利舅舅,麻烦精哈利舅舅,还不到五十岁,却在贝永一跤摔了个颅骨骨折。这就更糟糕了。

老妈和帮她处理图书合同的律师谈了谈(为此被吃掉了好大一口顾问费),他推荐了一位专攻责任与过失诉讼的律师。那位律师说我们的案子稳赢不输,也许确实如此,但案子离法庭还有一万八千里的时候,贝永的那家机构就宣布破产了。从头到尾挣到钱的只有那位专打失足摔跤官司的炫酷律师,他的银行账户里多了将近四万美元。

一天晚上,老妈和利兹·达顿喝到第二瓶红酒时,她抱怨道:“那些计费小时数简直是鬼扯。”利兹大笑,因为那四万美元不是她的。老妈大笑,因为她喝醉了。只有我不觉得有任何值得高兴的地方,因为需要我们掏腰包的不只是律师费,还有哈利舅舅的医疗费。

雪上加霜的是,国税局找上了老妈,要她清偿哈利舅舅欠下的税款。他一直在拖延交钱给我的另一位长辈——山姆大叔 ,好把更多的钱投入麦肯齐基金。雷吉斯·托马斯成了我们唯一的希望。

皇冠上的宝石。 hkF67/l1bHj+DEcp2WHUi7xAkwDXqHItZOzKxBZZnAQRTn3FxWDH0cTRKW8j9hO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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