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焉西南的雨季,自二月始,于五月终,挨到六月底,在天上叠了半年的云总算散开了,阳光照射下来,湿气从泥土里、树林中、山谷间蒸发,长风过山峦,天地一片静悄悄的清润之气,战事仿佛还很遥远,可焉军的军旗已经插上了山巅。
檀州尽是山陵,并无一里平原,涅火军便弃了马,全以步兵入州。六万焉军分作前、中、后三军,此时皆驻扎于不老山,各自占了两个山头,立旗相望,彼此呼应。前军中,有跳荡兵六千人,担负攻坚之任,千夫长便是唐珝,可入檀已近一个月,先锋还没有打响第一仗,全因不老山前的一座险要峡谷——亥鬼谷。
亥鬼谷长约十二里,宽仅一里,形同一段深而窄的长廊。焉军入檀之日,荆军便让出了不老山,退至亥鬼谷,在谷上和谷后布下了重兵,焉军走到谷前勘了地形,知道天险难破,因而滞留下了。
这日早饭后,唐珝爬上山顶,向南望去,亥鬼谷森森立在那里,夹谷的两山上,分明可见荆军的营帐和投石车,一旦焉军入谷,上方的荆军会瞧得一清二楚,若居高临下投石射箭,焉军将无还手之力,纵然九死一生冲出谷去,谷口还有八千荆军以逸待劳,焉军哪里有胜算?唐珝叹了一口气。
不远处,几个焉兵在谈笑,说历来打头阵的都是殷字营,可殷虚这次却没有出征,孙牧野找人请殷虚,殷虚不来,说“打蛮子也要靠我?出息!”气得孙牧野一天没说话。唐珝听言,回头北望,孙牧野的中军就驻扎在那边,中军旗遥遥飘扬,正在静等前军攻关,唐珝突地焦虑起来,仿佛打破亥鬼谷是他一个人的责任。须臾,一个亲兵过来叫道:“校尉,丛将军请您去牛栏那边议事!”唐珝便去了。
丛凫是二万前军的主将。他的父亲丛融原是檀州节度使,十八年前,南荆入侵,焉军惨败,丛融被俘,荆兵把丛融和一头野猪关进铁笼子里,丛融被野猪活活咬死了,丛凫随军退回平州后,始终坚守在抵御南荆的最前线,这回大焉征讨南荆,他便毛遂自荐,率二万平州军加入涅火军,做了打头阵的前军。
此刻丛凫正在喂牛,待唐珝过来,他问道:“怎么攻?”
唐珝道:“谷上头有六千荆贼,谷那边还有八千,还没想出法子。”
丛凫不语。
唐珝问:“丛将军有法子没有?”
丛凫道:“没有。”
两个便都不说话了。唐珝私下和卒子们比较过孙牧野和丛凫,探讨谁的话更多,谁笑得更少,结果大家都说,只怕孙牧野比丛凫还要随和些。丛凫不近人情,唐珝想找话也找不到,便干站着听满山斑鸠咕咕叫。丛凫用青草把七百头水牛都喂饱了,方道:“有个法子。”
唐珝道:“嗯?”
丛凫道:“檀州有四位土巫酋长,分据东北、东南、西南和西北,从前在当地极有权势。当年节度使治理檀州,首要便是安抚四位酋长,否则檀州必乱。”
唐珝问:“然后呢?”
丛凫道:“西北的酋长叫恶冲,住白虎寨,离此地二十里,寨里还有八百土巫兵,你去问问。”
唐珝道:“问他们有没有法子?”
丛凫点头。
唐珝是汉人,听说要和南蛮子打交道,心中犯了嘀咕,眼珠一转,道:“将军也是土巫人,你和他们好说话些。”
丛凫道:“我不去。”
唐珝道:“那边既然是酋长,郑重起见,还是将军去合适。”
丛凫道:“不去。”
唐珝把丛凫一瞪,丛凫也瞪他。丛凫长相奇异,天生是个光头,因为长年累月戴战盔,头顶已磨出了一圈厚茧,一看便非善类,唐珝敌不过他的目光,片刻败下阵来,叹气道:“我去。”
丛凫“嗯”了一声,唐珝便告辞去了。他摸不准南蛮子的脾性,便点了五百精锐,全副武装了,方敢前往。
走了约二十八里,果见一座古寨依山而筑,寨上参差几百人家,寨门上悬着一颗风干了的白虎头和一把镰刀,二十个土巫兵正背着弓箭巡戒,见了焉兵,先吹响牛角号,警报全寨,然后一人问道:“你们,是‘阉’军?”
唐珝道:“是。”
那群土巫兵便嗤嗤地笑,当先那兵,精瘦身材,剽狡脸貌,指了指自己胯下,问:“你们没有这个?”
唐珝蓦然反应过来,火道:“休拿国号取笑!你们也是焉人!”
那兵年不过十七八,他出生时,檀州已归了荆国,因而道:“我们就是荆人,不想做阉人。”
五百涅火军闻言纷纷抽背后箭,土巫兵叫道:“焉贼子攻寨了!”也抽箭搭上了弦,突然一个土巫老人在半山腰叫道:“长老请来客在摆手堂相见!”
土巫兵放下了弓箭。那土巫老人道:“请各位都上来!”
唐珝却要留一手,悄声向亲兵道:“我一个人去,你们在外面等着。一炷香烧完,我没回来,你们把这寨子踏平了!”众亲兵应了。
唐珝独自进了寨门,随那土巫老人沿着崎岖的山路向上,一路见山寨破败,人丁稀少,便道:“老人家,我听说白虎寨是檀州四大寨之一,恶冲长老名列檀州四大长老,连节度使都十分敬重,可我瞧这里……”
土巫老人道:“你瞧这里破落得很,是吗?”
唐珝道:“不像威震一方的样子。”
土巫老人道:“白虎寨极盛的时候,有一万兵,四五万民,后来荆人来了,白虎寨不肯臣服,被剿了几次,就败落了。”
唐珝随老人转过山腰,见一亩方圆的场坝中间,种着一棵百年老杉,杉后有一座重檐木堂,进堂之后,见上方供着五通法祖的神位,一个老者坐在神位下,头包青布帕,上身是左衽蜈蚣扣的青麻衣,下身是八片蓝麻裙,腰系一张绣着苦梅的围腰,足穿黑布鞋,是全然不同中原人的装扮。
唐珝心知此人便是酋长恶冲,便行礼道:“皖州吴郡唐珝,久仰山斗,今幸拜阁下,祇聆教诲,甚慰平生!”
恶冲笑道:“我听不懂中原这些官话。”
他的笑容竟如农人一般朴实,唐珝忙改口道:“涅火军振威校尉唐珝,拜见白虎长老。”
恶冲点头道:“唐校尉请坐。”
唐珝便在恶冲下首坐了。
恶冲道:“我听说丛凫也在涅火军里,他如何不来见我?”
唐珝道:“好多军务要处理,丛将军走不开。”
恶冲道:“先前,檀州节度使一直是汉人当,丛融是头一个土巫人做节度使的,他去开元城龙朔宫受旌节时,檀州四大长老一同为他壮行——大焉天子赐节,这是全土家人的光荣!可檀州偏偏在他手里丢了。他上任时,我送了五千白虎兵进檀州军,为他壮声势,结果呢?”
唐珝道:“结果……打输了?”
恶冲道:“全军覆没。他刚当节度使时,也是奋发图强,肃清了境内山匪,调和了四大寨关系,使荆人不敢犯我一草一木,可不出十年,他便沉迷酒乐,松弛军备,又重土轻苗,对苗人重敛滥刑,所以荆贼来犯时,苗人阵前倒戈,以致兵败如山倒。丛融虽死了,他儿子也该来给我一个交代。”
唐珝这才明白丛凫为何不肯来,遂道:“丛融将军也是力战牺牲,过去的就不必提了。”
恶冲怨气稍稍退了,又露出怀念之意,半晌道:“丛凫该来见见我,十八年了。”
唐珝道:“等打通了亥鬼谷,将军一定来看望长老。”
恶冲问:“你们过不去亥鬼谷?”
唐珝道:“就是因为过不去,才来请教长老。长老是南陲雄杰,论山地战,比咱们老行。”
恶冲道:“我也没法子。”
唐珝便问:“那当初荆贼是怎么打过来的?”
恶冲道:“他们找了本地一个一百二十岁的苗人蛊婆,给焉军下了蛊,全军都生了烂疮,荆军就过来了。”
唐珝一听失望了。他不信鬼神,想必当时焉军是生了疾疫,才会吃败仗,却被附会到了蛊婆身上,可事到如今,就是万分之一的机会,也不能不试一下,遂问:“那蛊婆现在何处?”
恶冲道:“下蛊最折阳寿,她给三万焉军下蛊,上天哪里还容得下她,荆军过谷那天,她便死了。”
唐珝叹气。
恶冲道:“如今再想找那般厉害的蛊婆,全檀州也没有了。”
唐珝心念一转,忽然想起入檀以来常听见的一桩传闻,便笑道:“我听说土巫长老都有异术,可以召唤山魈成兵,是不是真的?”
恶冲原本一脸严肃,听了此言,不免一笑。
唐珝又问:“山魈是何等怪兽?”
恶冲道:“不过是比人大一些的猴子罢了。在我小时,夜里满坡都是,如今也难见到了。”
唐珝笑道:“请长老召个一万八千只来,助我们打过去。”
恶冲笑道:“这可指望不上。不如这样,寨里有个会酿鬼的巫公,请他去试一试,看能不能放酿鬼到荆军主将的身上。”
唐珝便想谢绝,恶冲已吩咐门外:“请绿萼公来。”
片刻后,两个青年人扶了一个伛偻的土巫老人进门,身高不过五尺,目如朱砂,颈上臂上尽是碧、青、黄的纹路。恶冲道:“绿萼公,焉军过不去亥鬼谷,请你去,酿鬼给那荆军主将,若打败荆贼,也算你积了阴德。”
绿萼公闭目不语。
恶冲又向唐珝道:“我再送你们五百土巫兵,为大焉复疆尽一份力。我们虽不如王师骁勇,但翻山攀岩的本事还有一些,或许有用得上的地方。”
唐珝这才大喜,起身行礼道:“多谢长老。”
恶冲便出门去,亲自点了五百青壮,送到唐珝面前。唐珝见方才那侮辱国号的土巫兵亦在其中,便指着道:“我不要他!”那土巫兵闻言,歪着头退出了队列,恶冲却把他拉回来,道:“垒垒这孩子中用。”唐珝不好再拒,勉强点了点头。
恶冲端肃了神色,道:“白虎寨未来二十年的命运都押给国家了,莫负了我们!”唐珝忙道:“不敢负!”
恶冲送一行人出了白虎寨门,唐珝向他行大礼,领着五百亲兵、五百土巫兵和一个巫公向山下去了。
回到大营,唐珝带着土巫兵和绿萼公到了中军帐外,自己进帐,向丛凫回复。丛凫一听恶冲也没有法子,失望都写在了脸上;唐珝又说送了五百土巫兵来,他便淡淡道:“聊胜于无。”唐珝道:“那就分到跳荡营来,随我们攻坚。”丛凫点头,唐珝正要告辞,忽而又想起一事,便道:“长老还送了个巫公。”
丛凫道:“巫公?”
唐珝压低声音道:“就是装神弄鬼的老头子。”
丛凫面容纹丝不动,喉中却挤出一声冷笑。唐珝问:“将军信巫术吗?”
丛凫道:“不信。”
唐珝道:“我也不信。可长老一片好心,不好推辞。”
丛凫道:“先让他住下,等过了谷,就送回去。”
唐珝应声告退。出了帐来,向那群土巫兵道:“你们随我去跳荡营。”见绿萼公蜷身站在队伍最后,便过去行礼道:“老先生也请随我去。”
绿萼公拄着一根藜杖,杖头挂着一个藤壶,里面装着百虫,他正闭目听百虫相斗,理也不理唐珝。唐珝又凑近些,大声道:“老先生,咱们先去吃饭!”
绿萼公睁了眼,问:“你在叫我?”
唐珝道:“是。”
绿萼公道:“我是个装神弄鬼的老头子,你不信,又叫我作甚?”
唐珝万料不到自己在帐内说的话竟被听见了,一时尴尬起来,心道:“好家伙,蚊子大的声音也听得见,有些本事。”
那群土巫兵早笑开了,一个道:“绿萼公,你本就是装神弄鬼的老头子,我们也不信你。”
另一个道:“上半年巴老四在外头私生了个儿子,他老子叫你给那母子酿鬼,怎么到现在,两母子都活得好好的?”
绿萼公问唐珝:“在哪里吃饭?”
唐珝忙往埋锅造饭处一指,绿萼公拄着藜杖,瘸瘸扭扭去了,那几个土巫小伙在后道:“绿萼公,你安生吃饭睡觉,等我们打赢了仗,带你回去。”
绿萼公头也不回,道:“好,好。”
唐珝追了过去,带着歉意道:“绿萼公,我……”
绿萼公道:“我不和你一般见识。恶冲派我酿鬼给荆军头子,我就酿,成不成也要看天。”说完去远了。
当夜子正,是一天中阴气最重之时,绿萼公在月下立起香坛,点燃七七四十九炷香,开始作法了。汉兵从未见过土巫术,都聚过来看稀奇,唐珝也在列。只见绿萼公在头上垫了一张纸钱,再戴上一顶莲花冠,左冠耳写着“日”,右冠耳写着“月”,然后穿上法衣,左襟绣了四个字:千千雄兵,右襟也绣了四个字:万万猛将。唐珝心中觉得好笑,却没敢出声,生怕再被绿萼公听了去。
几十个土巫兵临时充当伴巫,待绿萼公穿戴完毕,一个点燃一堆柴火,一个吹响牛角号,道:“脱下脸壳是人,戴上脸壳是神,请师父来!”绿萼公面戴傩公面具,右手持司刀,左手持纸幡,围着柴火开始转圈儿,一边跳,一边念咒;土巫兵们一半摇铜铃,一半吹号角,却嘻嘻哈哈,犹如儿戏;汉兵见绿萼公苍老而瘦小,却穿着五彩斑斓的大袍子又跳又唱,都觉得滑稽,暗自笑开了。绿萼公十分认真,叨叨唱着谁也听不懂的咒,唱了几遍,突然纵身跃进了火堆,唐珝和一众汉兵大惊,叫道:“怎么回事!”土巫兵却道:“不妨,马上就出来了。”话音刚落,绿萼公从火堆里跳了出来,手里多了一支烧得通红的铁铧头,他将铧头扔在地上,赤足踏上去,抑扬顿挫念了一阵咒,忽然,罡风大作,火堆轰的一声,炸出千百粒火星子,乘风朝亥鬼谷的方向而去。汉兵见这奇景,皆拍手道:“去了!鬼找荆贼主将去了!”
待那簇火流星如群鸦一般消失在山那头,绿萼公方从红铧上下来,道:“寅正前后见分晓。”便开始收拾法器。唐珝将信将疑,暗暗吩咐:“叫斥候去探听消息。”士兵得令去了。
翌日天刚亮,唐珝便站在山坡上等,等到黄昏,斥候回来了,唐珝问:“荆贼主将怎么样?”
斥候叉着腰道:“什么怎么样?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
唐珝失望了。回到营地,撞见绿萼公盘腿坐在辕门口。绿萼公问:“成了没有?”
唐珝道:“想是差了点火候。”
绿萼公点头。唐珝自往营中去,只听绿萼公吩咐土巫兵:“把香坛搭起来。”
有个土巫兵道:“绿萼公,你歇着算了!仗是要靠人打的,烧多少香也没用。”
绿萼公又不说话了。
三日后的中夜,适逢天上无月无星,焉军决定试攻一次。饱食之后,唐珝率六千跳荡兵悄悄向亥鬼谷进发,不敢点火把,摸黑走了约一个半时辰,到了谷下,分作两队,一队攻左峰,一队攻右峰。战士们尽着黑衫,与群山大地融为一体,背着砍刀长矛,向山上爬去。
荆军在布防之时,早将遍山树丛伐尽,只留下光秃秃的山面,就是为了让焉军无处藏身。每个夜晚,荆兵都在山上点燃千堆篝火,照得半山明如白昼,十丈外一只野兔窜过也看得见。焉兵在山底时,尚隐在黑暗中不易被发现;爬行到山腰,便渐渐有身影现于光照之下。巡夜的荆兵先恍惚看见一两团影子,还当自己眼花,丢了一两支火把下去,火光一照,见密密的全是焉兵在往上爬,忙吹响牛角号,叫道:“焉贼上来了!”
焉兵们知道行踪已暴露,互相道:“冲上去!快!”唐珝与弓箭兵抽箭上弦,向山顶仰射,掩护刀兵和矛兵向上攀登。没攀上十步,头上如雷响震,一排排圆木滚了下来,在山面上一路碾压,有的焉兵被撞中,随着滚木卷了下去。一根两人合抱粗的树干直向唐珝滚来,他匆忙一个翻身躲过了,高呼道:“小心滚木!上!上!”焉兵们奋力向上赶,下一刻,整座山都颤了起来,是荆兵们倒下一车车碎石。几百斤重的锐石,一路滚,一路蹦,打中一个便是头破骨碎,焉兵们无处可躲,只得伏在地上,护住头,一时动不了身。石头越倒越多,冲在最前面的焉兵负伤最重,渐渐有人退了下来,退到唐珝身边,向他摇头。唐珝抬头一看,山顶还堆着数不清的圆木乱石,几百荆兵拉满了弓,齐齐向焉兵对准,若再上十步,荆兵必然要矢石同发了。他再扭头看对面那座山,满山都是木石搅起的灰尘,三千焉兵伏在半坡,也被打得难以抬头。唐珝咬了咬牙,道:“撤!”有士兵道:“还有两百步就上去了!”唐珝道:“这两百步要死三千人!撤!”传令兵敲响了金钟。鸣金声一起,两边的焉军同时往山下撤去,荆兵在山头欢声大起,又扔下许多石头,当是为焉兵送行。
回到营地,天已黎明,唐珝独自躲回帐里生闷气,到午饭时候,亲兵在外叫道:“校尉,中军派人来了。”
唐珝出了帐,一个中军传令兵道:“孙将军派我来问一问,近日是什么情况。”
唐珝道:“再给我十日,啃也啃下亥鬼谷!”
传令兵道:“将军叫给你带一句话。”
唐珝忙问:“什么话?”
传令兵道:“是西南的土话,‘雨罩河,雾罩山,下河船桨断,上山马蹄翻’。”
唐珝问:“什么意思?”
传令兵道:“说是西南一下雨就起雾,船下水,看不见河礁,容易折桨翻船,马上坡,看不清山路,容易坠崖。”
唐珝心中霎时一亮,叫道:“雾!”
传令兵告辞去了。
唐珝喜道:“若有雾,荆贼就发现不了咱们了!咱们等雾!”
唐珝等了五日的雾,没等到。第六日夜,丛凫来了。唐珝问:“依将军看,这雾几时来?”
丛凫道:“雾不会来。”
唐珝问:“怎么不会来?”
丛凫道:“檀州的雨季过了。”
唐珝道:“雨季才有雾吗?”
丛凫道:“雨季的雾才藏得住人,如今的雾薄,没用。”
唐珝道:“总不能在这里等到明年雨季!”
丛凫道:“你去找绿萼公。”
唐珝道:“找他做什么?”
丛凫道:“巫公能求雨求雾。”
唐珝干巴巴“嗤”了一声,道:“说是给荆贼酿鬼的,鬼在哪里?”
丛凫道:“一回不成,两回总成。”
唐珝不想去。
丛凫道:“去!”
唐珝起身拍了拍袍子上粘的草,去了。
到了立香坛处,大半夜的十分热闹,几十个土巫兵和汉兵在一处,举着纸幡打来打去戏耍,唐珝问:“绿萼公呢?”一个道:“稍后就来。”唐珝便等着。
土巫兵取了法衣出来,一个汉兵笑道:“‘千千雄兵,万万猛将’?这法衣绣得有意思。”
土巫兵道:“你穿试试。”
汉兵道:“我不敢。”
土巫兵硬给他披上了,众人拍手赞道:“可比绿萼公神气!”
又一个土巫兵拿竹竿顶了莲花冠,摇摇过来,也给那汉兵戴上,道:“你也是巫公了,来,跳一段。”
那汉兵问:“怎么跳的?”
土巫兵便一手舞腰带,一手执蒲扇,学着绿萼公的样子摇头晃脑转圈儿跳,口中念念有词,汉兵问:“他念的是什么?”
冉垒垒道:“十八奴奴三岁郎,朝朝晚晚抱上床,睡起半夜要吃奶,哎呦呦,奴是媳妇不是娘。”
众人哄然大笑,忽而一人压低声音道:“绿萼公来了。”
唐珝回过头去,见绿萼公拄着藜杖站在十步开外,深凹的双目射出怒光,身子却又驼了三分,土巫兵先迎上去道:“绿萼公……”绿萼公摆摆手,转身而行,唐珝忙追上去道:“绿萼公!”
绿萼公脚步不停,问:“怎么?”
唐珝道:“要烦请你求一求雾。”
绿萼公问:“求雾做什么?”
唐珝道:“有雾做掩护,才上得去谷。”
绿萼公突地转身,用杖尖指着那穿法衣的汉兵,道:“你去求他!”
众兵追过来,道:“绿萼公,我们错……”一句未完,绿萼公猛地挥起藜杖,照着土巫兵一个个打,边打边骂:“打仗不见你们出力,嘻尔扮痴你们第一!”打了一阵,向唐珝道,“我回白虎寨去,不浪费你们一碗饭!”
唐珝忙道:“绿萼公是尊客……”
绿萼公道:“我只会装神弄鬼,在这里有什么用?”
唐珝哄道:“有绿萼公在,我们才安心。”
绿萼公啐道:“是了,有我当笑料,你们才开心!”
唐珝和众兵闻言都愧了。绿萼公一杖赶开唐珝,自向前去,唐珝不敢再出声,和一众兵在后跟着。绿萼公回到住的帐子,开始收拾行装,土巫兵们进去劝了好一会儿,出来道:“他一定要走。”
唐珝只好道:“都四更了,就是要走,也要等天明。”
土巫兵又进去,小半刻出来道:“他说天明就走。”
唐珝便低声吩咐汉兵:“明早你们送他回去,不要失了礼数。”
汉兵都应了,唐珝自回去睡了。睡到下半夜,但听风穿深林,啸如狼嚎,唐珝陡然惊醒,见军帐被吹得半边瘪、半边胀,下一刻便要被掀翻一般,他起身想去加固帐桩,忽听号角大作,哨兵在叫:“荆贼来了!”唐珝连忙捡刀出帐,迎面竟见一团团黑球满天往下落,球大如圆桌,却轻,乘着风势,坠入军营,正巧一个飞到唐珝头顶,他举刀一劈,竹球应声裂成两半,爬出许多活物来,唐珝还未看清,已听满营的士兵惊呼道:“蛇!蝎!还有蜈蚣!”
一丈长的蛇,半臂长的蜈蚣,巴掌大的毒蝎,加上数不清的蟾蜍、蜘蛛、蜥蜴、鼠,或爬或跳,眨眼间将焉军包围了。唐珝三尺之外,便是一条受了惊的过山峰,它支起半个蛇身,犹如人高,尖咝着向唐珝咬来,唐珝横刀一挥,将蛇头劈飞十步远,又有三只毒蝎来咬他的脚,唐珝左脚挨了一口,忙往后撤两步,右脚正踩中一只鼠,把鼠身踩破了,肚肠血水一流,唐珝也滑倒了,立时,一只大蜘蛛跳上来罩住了他的脸,几只蜥蜴往他身上爬,还有蟾蜍在背下乱拱,唐珝浑身麻麻地发怵,连忙扯下蜘蛛和蜥蜴来,跃起身,把刀紧紧握死了,却对着满地乱窜的怪物,不知该从何处下刀,四周已是呼叫不绝,唐珝抬眼一看,见有士兵在追着毒蝎子砍,也有士兵被长蛇裹翻在地,军营乱出了溃象,唐珝暗叫不好,若此刻荆军来袭,焉军必败,忙叫道:“守住军营!稳住阵脚!”自己踏过乱七八糟的阵地,去守辕门,许多焉兵醒过神来,纷纷重整甲戈,团团守住大营。五十步外的树丛里,躲着数不清的荆兵。焉军忌惮夜色,不敢贸然出兵,荆军也不敢正面来攻,只将一个个竹球放上投石机,投入焉军大营,挑衅道:“全檀州的毒物都送来了,你们吃饱!”唐珝大叫:“放箭!”焉军千箭齐发,射得树丛瑟瑟倒伏,如浇了一场铁雨,荆军渐渐撤了。
异类究竟是异类,逃生之愿强过攻击之意,折腾不多时,还是往四面八方逃了,在黎明到来之前,隐入檀州的深山老林中,只在军营留下一地长长短短的死尸。唐珝和将士们一同清点牺牲的战友,共十六人,虽不多,却极伤士气,一座军营上万士卒,此刻无一人出声。唐珝默默回了自己的军帐,那帐布上还爬着两只蜈蚣,他拿刀尖挑下来,剁成了十多截。一个兵进帐悄悄道:“校尉,死了三个土巫兵,那老巫公疯了。”
唐珝忙出帐,见一堆兵围在那边,挤进去一看,地上躺着三个土巫兵,皆口流白沫,两个已没气了,一个还在绿萼公的怀中抽搐,痛叫:“绿萼公!我……我撑不住了!”绿萼公忙道:“撑得住!你撑得住!”那土巫兵道:“痛!我痛……蜈蚣……”绿萼公道:“马上就不痛了!”又问四周:“药呢!药呢!”一个回道:“采去了。”那土巫兵道:“还痛!蜈蚣还在咬!”绿萼公道:“没有蜈蚣了!鸡要打鸣了,打鸣了就不痛了!”土巫兵仰天叫道:“我,我等不到了……绿萼公!”身子直直一挺,头一歪,咽了气。绿萼公抱着遗体不松手,疯了似的道:“鸡马上要叫了!不痛了!你们都不痛了!”语毕,东方发白,群山鸡鸣。
唐珝静悄悄看了一会儿,小声向亲兵道:“把土巫兵也按烈士礼葬。”说完转身要走,忽听绿萼公喝道:“且慢!”
唐珝忙回身。绿萼公捡起藜杖,重重往地上一扎,撑着自己站起来,几个兵要上前扶,绿萼公拒了,自己颤颤嗦嗦走到唐珝面前。近在咫尺,唐珝听得见杖头壶中百虫嘶叫,又见绿萼公双目由猩红变作惨绿,冷不禁有些汗毛倒立,问道:“绿萼公,什么事?”
绿萼公问:“你昨日找我求雾?”
唐珝道:“是。”
绿萼公便道:“今夜亥正,亥鬼谷方圆十里,云屯雾集!”
唐珝半信半疑,口中道:“好,多谢绿萼公。”
绿萼公恻恻盯着唐珝,看穿了他的怀疑,便拿杖在他肩上一敲,道:“随我来。”
唐珝随绿萼公和十来个土巫兵出了军营,离了不老山,九曲八折向南走了约两个时辰,到了一处山峡之底,只见两岸青壁峻绝,中间一条黑河,河水雄浑慢涌,浪声如群鬼低吼,混着空山猿猱悲啼,煞是愁人。土巫兵在野草丛中拖出一条竹筏,放下河,扶绿萼公上去了,唐珝也跳了上去,两个土巫兵分站筏头和筏尾,将竹竿一撑,竹筏随波流向了西。
筏行数十里,便见西岸峭壁上有一条石梯,一头伸入河中,一头隐没半山,仅一尺宽窄。竹筏停在石梯下,绿萼公当先攀了上去,唐珝次之,土巫兵逐个在后。那石梯几近垂直,抬头则见蓝天如堕,低头则见碧渊如沉,倘若身子稍往后仰一仰,便要摔下深河去,唐珝隐隐胆寒,不敢张望,只贴着石梯,壁虎似的向上攀爬。近八百步后,石梯的尽头出现一个石穴,唐珝跟在绿萼公身后钻了进去,但觉濡风飕飕从八面吹来,不知这洞有多深多广。土巫兵点了火把,向洞穴深处走了百余步,走到一个洞厅,洞顶悬满了奇形怪状的石笋,活像一张大嘴里长满了长短不齐的牙,唐珝心中暗道:“好家伙,这冷不丁掉一根下来,不把人给砸死了?”
洞厅正中有两座巨石,相去一丈,一石湿润,一石干燥。绿萼公解去了上衣,扯出一支鞭,刚扬起,一个土巫兵叫道:“绿萼公,可想好了!”绿萼公问:“怎的?”众兵道:“阴阳石轻易鞭不得!”绿萼公冷哼一声,用力一甩鞭,向那燥石狠狠鞭去。
唐珝大奇,悄声问身边的人:“这是在做什么?”
那兵道:“这是阴阳石,阴石常湿,阳石常燥。若水旱为灾,鞭阴石则晴,鞭阳石则雨。”
唐珝喜道:“如此神妙?那绿萼公鞭了阳石,就能下雨了?”
那兵道:“只是,捉鞭者不寿!”
唐珝一凛,不敢再言语。
绿萼公一反往日老靡之态,赤裸了上身,振起满身蚯蚓般的筋脉,一鞭一鞭将那阳石抽出条条白痕,似在奴役不听使唤的牲口家畜,又似在惩罚有深仇大恨的仇人宿敌,更似在控诉凉薄不仁的神灵上苍。他一面挥鞭,一面喝道:“一打龙来龙现水,二打虎来虎现身,三打恶鬼东南走,四打四合早逢春!”反复喝唱,直唱得身上汗珠如雨,喉中嘶哑如裂。唐珝虽不信巫术,可见绿萼公神情愤烈,举动劲疾,极虔诚也极焦苦,便无端生了敬畏之心。七七四十九鞭之后,绿萼公仰头喘了一口气,抛了鞭子,屈膝跪在地上,唐珝和土巫兵都赶上去扶,绿萼公闭眼歇了片刻,道:“走,回去等雨。”
从石穴出来后,唐珝被明晃晃的骄阳照得心中一沉,看着万里无云的晴空,心道:“这雨当真能来?”一行人下了山,重上竹筏,溯行五里之后,天上悄无声息地生了几朵云,先是点点散布,俄而一阵炎风拂过,云瞬间铺开数里之远;再是一阵冷风刮过,云层层长厚,渐成压顶之态;待一阵阴风卷过,云便在空中巍然成势,其壮如山,其漫如海,把日头遮住了,天盖住了,河面也蒸起水汽,笼罩了竹筏,淹没了众人的下半截身子。唐珝喜不自胜,叫道:“绿萼公,成了!”他回头一看,却吓了一跳——绿萼公身上的纹路已长到了脸上,一条碧,一条青,一条黄,彼此缠绕交织,把一张灰白的脸遮了大半,土巫兵们都惊呼:“绿萼公!”绿萼公不语。
再行数里,竹筏靠了岸,此时天已下起蒙蒙细雨,唐珝的头发上沾满了绒毛般的雨珠,他抢先去扶绿萼公,绿萼公端坐不动,道:“你们去。”
唐珝和土巫兵齐问:“那你呢?”
绿萼公道:“我也该去了。”
唐珝问:“去哪里?”
绿萼公看向山峡尽头,云水深处翠波微茫,他喝命众人:“雾来去无期,你们快走!”
土巫兵不肯走,一个道:“绿萼公随我们走!不然我们也不走!”
绿萼公一杖打在那兵身上,恨声道:“你们是要辜负我拿命换来的雾!时机若失,再求不来!”
唐珝和土巫兵只得下了竹筏。绿萼公将竹竿一撑,乘着一湾碧水漂向了山峡外。
亥鬼谷的天起初是半边晴、半边雨,日落之后,雨漫了天穹,湿了重山,泼出白气如涌,这个夜,谷顶的六千荆兵无一人敢睡。
亥时到了,倘远远望去,亥鬼谷仿佛成了一团半凝固的羊奶汤,被一个看不见的巨大的碗盛着。左边山顶上,三千荆兵拉开了一条长约二里的防线,五十人为一队,每队相去四十步,搭木棚避雨,生篝火取暖,一面待战,一面待旦。
哨楼上,一个小哨兵举目四望,迷雾中篝火点点,宛如一串火项链,莫名令他心安;他又向山下看了看,有几处雾在流聚,风在乱搅。忽听坡下扑簌几声,不知是什么东西,他扔了一支火把下去,火光短暂照亮了声动处,原来是泥土被雨冲塌了。
亥初四刻,百夫长叫这小哨兵:“你去那几座哨楼看一看,谁在睡觉喝酒,回来告诉我。”小哨兵背上弓刀,穿上蓑衣,戴上斗笠,跑步进入雨中。他沿着防线慢慢地跑,从一堆篝火跑向另一堆篝火,一些相识的荆兵看见他,还和他寒暄。约八百步后,他又到了一处篝火边,这一处的兵,个个身材高大,穿白斗篷、戴白帽,也不和他打招呼,只站着看他,小哨兵有些奇怪,停下问道:“你们哪个营的?怎么这身衣裳?”说完了,他才看见火堆那边倒了许多荆兵,身上插着箭,他陡然醒悟,正要大叫,一个白衣兵抬手一箭,射穿了他的右眼,小哨兵奋力叫道:“焉贼来了!”
这些兵解了白斗篷,扔了白帽,露出鲜红的抹额。一个跃上前,朝小哨兵的心补了一箭,小哨兵断然没了气。几乎同时,无数声音响了起来:“焉贼来了!杀焉贼!”每一座篝火都听见了,荆兵们抄起刀枪冲出棚子,向雾中抛出燃烧的柴,才发现东边两座篝火已失守,急忙列成三角阵,向这两处篝火围去。
荆兵一人居前,三人横列次之,五人又横列次之,二十五人成一阵,数阵围住了篝火,以盾护身,以钩镰枪向焉兵攻去。这支焉兵正是跳荡兵,最擅攻坚破阵,纷纷张弓反击。一个焉将借着火光俯身射箭,箭箭指向荆兵下盘,中射髀肉,下射胫骨,以至贴地射足踝,无一箭落空。三角阵先是角尖倒下,而后一列列相继折地。荆兵们见这焉将射术精绝,渐渐把目光都聚拢到他身上,指而大呼:“先杀此人!”荆兵也有神箭手,几箭同时向这焉将射来,这焉将翻身向后一跃,躲过两箭,左右两个焉兵一起抬弓还击,替他击退了荆兵箭手。焉兵打散了三角阵,荆兵便化整为零,三三两两分而进攻,转眼两军短兵相接。
西南人不如中原人高大,荆兵身长只在六尺左右,而焉兵多在八尺上下,乍一相接,倒像童子打成人,可荆人生于莽山野林之间,民风勇猛好斗,身材虽矮小,气势却不输,钩镰枪一伸一钩一扯,便要断人的腿干。焉兵在雾中看不分明,不免有人中了枪,被扯倒在地上,荆兵欲上前取命,便立即有焉兵上来,拦住荆兵的枪头。横刀与钩镰枪缠斗不休,那焉将最是耀眼,双手舞横刀如皓月光,御风分雾,光影所至,钩镰枪头纷纷崩裂。荆军地处南疆,习武一招一式讲究朴实,见这焉将刀法华美,不禁讶然问道:“这人是谁?”那焉将听见了,笑道:“我是唐珝!”荆兵便大叫:“杀这姓唐的!”
牛角号一声响,三十多个荆兵聚了过来,把唐珝和其余焉兵截断开了;又有八九个同时来战,不但有枪,还有矛和金环刀。一矛先至,唐珝退到火堆边,踢起一支燃烧的四尺柴木,正砸在持矛荆兵的身上,那荆兵穿的是藤甲,一下子着了火,退了;继而三支钩镰枪上来,唐珝冲上去近身格斗,双刃左右出击,三枪皆难以招架;又一柄金环刀直照头顶劈来,唐珝向左一闪,原本躲过了,可一支钩镰枪追上来,钩住了他的战甲,大刀随即劈落,唐珝以双刀架住,却还有一刀从右斜方砍来,唐珝腾不出手了,眼看右臂难保,忽然一矛探出,恰恰从大刀的金环上穿过去,勾住一撇,刀被扯开了,唐珝扭头一看,险些没看见人;稍稍一低眼,才看见土巫兵冉垒垒,他叫道:“多谢!”此时一箭飞来,正中垒垒大腿,垒垒破口骂道:“敢射你老千爷!”一矛掷过去,从一个荆兵的前胸穿出后背,他夺步上去,抽回自己的矛,和两个荆兵死斗。一时焉兵从东面杀入,土巫兵从西面杀入,荆兵的包围圈被撕裂了。那些土巫兵都极年轻,大多是头一回参战,可毫不怯阵,勇毅果敢不输涅火兵,矛飞枪走之处,无数荆兵败退,垒垒身上的战甲碎得跟鸡蛋壳似的,还带头穷追而去,身手矫捷,在雾中起落如仙猿,唐珝赞道:“土巫兵,好样的!”
跳荡营死死守住了这两处篝火,越来越多的焉兵攀山而上,半个时辰后,过半的篝火被攻破,荆军的防线溃了。忽而,一声牛角号向南激切地吹响,一个焉兵道:“他们在报信!向谷下荆贼报信!”十七八支箭一起过去,角声戛然而止,可十丈外、五十丈外、百丈外,角声相继再起,射也射不完,继而,右山头也是刀兵声、号角声四起,吵得长夜凌乱不堪,这地荒人稀的檀州,二十年不闻如此嘈杂之声,此刻群山与深林皆惧,隐隐战栗,眠兽和栖鸟同惊,纷纷逃亡。
号角声传下南谷口,荆军大震,主将毛沙从梦中惊醒,一出帐,便听众将士道:“两边山上都打起来了!”
此刻山雨未歇,这座山谷还在云掩雾遮之中,只闻战声,不见人影,毛沙岂敢出兵,只道:“三军列阵!等天明!当心谷里钻出什么鬼怪来!”
八千荆军在谷下守了一夜。当一抹绯霞在山脊上蔓延,雨收而雾退,亥鬼谷又显了形,依旧峥嵘崔嵬。八千人一同抬头仰望,两边山上,各自竖起了一面焉军红旗,将士们霎时怒喝不止,纷纷请战:“毛将军!杀上去!夺回来!”
毛沙心中明白,亥鬼谷已然易手,从前是焉军不敢来,如今是荆军不敢去了,遂举起长矛道:“稳住!焉贼就要来了!”他骑马巡视阵前,大声叮嘱,“这谷口窄,焉贼纵有十万百万,也得一小股一小股出来,见了焉贼冒头,就石箭乱放,把焉贼打回去!”投石兵们在百步之外,排出了九十九辆投石车。
一刻之后,谷内传来隆隆踏地之声,似乎数不尽的铁甲飞速而来,八千荆兵屏息等着决一死战。只听步声越奔越近,越奔越急,骤然,许多影子冲出谷口,毛沙喝命:“矢石下!”
上万的箭石扑了出去,还没落下,却有荆兵叫道:“不是人!”毛沙定睛一看,出来的竟是一群黑油油的水牛,牛背上覆着厚甲,牛尾正在燃烧,水牛吃痛,只知死命往前逃,顾不得石头,也顾不得箭矢,一眨眼冲进了荆军阵。须知檀州水牛素以善斗闻名,力猛性悍,不输熊虎,如今被火烧,又被石砸箭射,已是狂怒之至,五百水牛闯入荆军阵,侵杀之力堪比五千士兵,几百双牛角乱撞乱顶,搅翻了一大片。糟糟乱斗了半刻,方听谷中进军鼓响,一万焉兵如乘风野火飙出了谷口。
中午,唐珝和士兵们还在山顶搜寻伤兵,几个丛字营的也上来了,笑道:“今天早饭是芹菜炖牛肉。”
唐珝问:“有人去中军报捷没有?”
丛兵道:“去了。”
唐珝问:“孙将军知道了?”
丛兵道:“应该是知道了。”
唐珝这才放了心。忽然一个兵上来叫:“唐校尉!快去南谷口,丛字营和土巫兵干起来了!”
唐珝忙问:“怎么回事?”
那兵道:“丛将军在杀降,降卒里有土巫人,土巫兵们不让杀!”
唐珝忙向山下赶去。到了南谷口,见血水成湖,残甲遍地,地上只有荆兵的尸体,目之所见,约三成是身上五花大绑,头身分离,显然是投降之后被杀的。活着的荆俘只剩五十来个,都绑着跪在地上。站着的有丛兵,有土巫兵,两边对峙,谁也不让,丛兵带头的是丛凫,土巫兵带头的是冉垒垒,丛凫的白头鸮羽刀还在滴血,只听他大喝道:“让开!你是谁?”
垒垒比丛凫矮了七八寸,瘦了两三圈,手中的矛也断了头,但他站在丛凫面前毫无惧色,叫道:“我就是个小兵!我是土巫人!丛将军也是土巫人,他们也是土巫人!”
丛凫问:“哪个营的小兵?”
唐珝叫道:“跳荡营的!”
丛凫见唐珝来了,便道:“你召来的兵,是叫来打仗的,还是添乱的?不行就送回去!”
唐珝道:“将军杀降不祥,三军将士人人可谏!”
丛凫道:“荆贼人人可杀!”
土巫兵皆道:“他们是檀州土巫人,被荆军抓去的,他们已经降了!”
垒垒厉声道:“土家人都是白虎子孙!我们打了胜仗,就解救了他们的苦难,谁也不能再拿刀对着他们!”
丛凫冷笑道:“已经杀了无数,你还能救活不成?”
垒垒狠狠道:“一条命,一笔账!”
丛凫向唐珝道:“唐校尉,你的兵好大脾气!”
唐珝道:“丛将军,焉军收复旧疆,是昭彰日月的仁义之师,你是前军主将,却大行不义之举!入檀以来,檀州人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现在你公然杀檀州人!檀州士民不归心,你如何打胜仗!”
丛凫火道:“是荆贼!我在杀荆贼!”
丛兵皆道:“他们为荆军打仗,该杀!”
唐珝道:“他们放下刀了你们还杀,是在泄私愤!”
丛凫横目问道:“什么叫私愤?”
唐珝道:“丛将军,我们都知道当年老将军殉国之事!我们会为老将军报仇雪恨,可你现在杀降,杀土巫人,是在给我们的前进设障!将军打仗若是为了报私怨,焉军何以称义军!”
丛凫向麾下兵卒道:“把唐珝拉走。”
几个丛兵上来拉唐珝,唐珝怒道:“你不听,我就去请孙将军来!”
丛凫忽地冷笑道:“他敢管别人杀不杀降?我什么都知道。”
唐珝听这话似乎有深意,却来不及想了,丛兵上来道:“请唐校尉去休息!”与其说是拉,不如说是挟持,唐珝气得几欲拔刀,土巫兵冲上来,把他身边的丛兵推开,护着他。垒垒丢了断矛,抽出腰间两把匕首,厉声呼道:“叛土家者,土家人必杀之!”
话音刚落,丛凫的白头鸮羽刀向一个荆俘砍去,手起刀落,那荆俘的头颅一下飞起一丈多高,然后咚的一声落在地上,滚入血水里。土巫兵们顿时像疯了一般向丛凫去,上百个丛兵拦将出来,把唐珝和土巫兵团团包围。垒垒手持匕首向一个丛兵刺去,唐珝忙抓住他的手臂,道:“不能杀同袍!是死罪!”垒垒又挣又骂道:“老子不是焉兵!你敢管我!”唐珝一把将他箍在怀里,喝道:“你是焉兵!你不能动手!”土巫兵和丛兵虽不敢白刃相见,却互以刀鞘撞之,几百个人哄哄嚷嚷,推推搡搡。土兵少而丛兵多,唐珝和垒垒冲不出包围去,隔着人群向丛凫大声喝劝与唾骂,却一步也过不去。
过不多时,丛凫回来了,站在人群外叫道:“丛字营,走!”丛兵闻令而退,唐珝和土巫兵们看见了满地无身的头和无头的身,俘虏全被杀光了。丛凫踏在寸厚的血水摊上,呼呼喘气,白头鸮羽已成红头鸮羽。
一时战场死寂无声,只有垒垒哀不自胜,叫道:“我们去禀报恶冲长老!”土巫兵道:“走!”
丛凫向丛字营道:“把土巫兵全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