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天气不错,梅与松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吃过早饭,慢悠悠走去上值,可走在街上时,他总觉得气氛有些异常:泥土街面有许多新的凌乱的足印,空气中有一股浓重的汗臭,好像刚有一群野牛闯过去一般,可是,那些足印不是牛,而是人的。梅与松走着走着,又发现街上的人都在躲自己。过去,行人居民见了他,会赶上来问候几句,但今日没有,他们先是背过身装没看见,等他过去后,再扭头打量他的背影,窃窃私语。梅与松愈加放慢了脚步,用耳朵去捕捉那些零碎的句子,快到县衙门口时,他终于拼出了一个完整的意思:唐瑜把石马山上的囚犯放出来了。
日头下,梅与松起了一身冷汗,他立时转身,疾步返回家。梅老夫人也用过了早饭,正在院子里指点婢女修剪花草,梅与松问婢女:“他呢?”
婢女回道:“小公子还在睡。”
梅与松道:“叫这畜生起来!”
婢女忙去叫人。梅老夫人恼道:“你叫人就叫人,一口一个畜生的,难不难听?”
梅与松道:“什么时候了还和我辩!人家马上要打上我家门了!”
梅老夫人吓了一跳,问:“谁打上门了?”
梅与松道:“唐瑜放了四五十个囚犯进城,你猜是为了什么?”
梅老夫人慌道:“难道都是我们的仇人?”
梅与松道:“你快去收拾东西,和他一起走,去太平乡躲一阵子。”
梅老夫人问:“你呢?”
梅与松冷笑道:“我不顶着,你们躲到哪里都没用。快去!”
梅老夫人忙去了。收拾了行李,她携容光来道别,梅与松已安排了十个家奴婢女随行,道:“径直去,一路不要停留。到了吕家就别出来,等我消息。”
容光跪下磕头道:“父亲保重。”
梅与松又把他脸上那道刀疤看了一眼,挥手道:“快滚。”
梅老夫人牵起容光,匆匆从后门上了马车,绝尘而去。梅与松不去上值了,就在院中来回踱步,踱了三趟,便听见门外轰轰的踏步声,像是那群野牛扑了过来。当头一人推开梅家大门,望见了梅与松,叫道:“我是司法佐勾黑伯,奉唐县令之命,来捉拿嫌犯梅容光!”
梅与松道:“司法佐?我岂会不认识衙门的司法佐?”
勾黑伯拿出任命书,过去给梅与松看了一眼,道:“从前的司法佐被县令革职了,我是今日才上任。”他指着身后五十人道,“刑吏也全换了,现在是他们!”
梅与松冷笑道:“县令不成个县令,倒成了罪犯头子。”
勾黑伯道:“梅家才藏了一个大罪犯!梅容光在哪里?”
梅与松道:“不知道。”
勾黑伯向众囚犯道:“把梅容光搜出来!”
囚犯们全部冲进梅家,去各房各屋搜开了,梅与松道:“教唆罪犯私闯民宅,这笔账,我不和你们算,要和唐县令算。”
勾黑伯道:“你的账多得很,有的是人和你算!”
囚犯们搜了半天,没有搜到容光,出来向勾黑伯回复,勾黑伯点了十多个人,把住梅家的前门后门,吩咐道:“凡有人进出,须搜查登记。”囚犯们应了。勾黑伯带领剩下的人回了县衙向唐瑜复命。
唐瑜听说之后,提笔又写了一封拘捕令,吩咐:“即刻取此人来。”
勾黑伯接令一看,是要拘捕屠夫梅核儿,他重新抖擞精神,道:“这次绝不让他逃掉!”出门又去了。
唐瑜坐回椅子,闭目倾听。东坨街不长,县衙在街中,梅核儿家在街尾,相去不到六百步,城小民稀,唐瑜听得见一切动静。囚犯们粗野的脚步声惊动了各家的看门狗,犬吠声一家沾染一家,自近而远,伴着众人去了街尾。不多时,隐约有打门声、破木声、落瓦声传来,时断时续,约半刻后,响动陡然大了,人在呐喊,猪在呼号,尖厉骇人,半城皆闻。之后,斗声骤起,近百人的辱骂声、殴打声浑然一团,从城东到城西,从大街到小巷,滚来滚去,忽近忽远,长时未消停,快日中的时候,渐渐又只剩踏步声了,窸窸窣窣,由远及近,逐渐到了衙门口,唐瑜便起身出门,站在台阶上等着。囚犯们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过来了,梅核儿已皮开肉绽,见了唐瑜便吐口水,道:“好!好个唐县令!”
未初过二刻,梅与松又往县衙来了。已被革职的二十多个刑吏躲在冯四的粥铺里,见梅与松过来,忙探头招手,梅与松便进去了,道:“一群好吃懒做的货,不上值,又在这里蹭吃蹭喝?”
刑吏们苦笑道:“先生,我们都被除名了,还敢往衙门里去?”
麻展江道:“今日一早,姓侯的带了几十个囚徒回县衙,大家还不晓得怎么回事,然后唐瑜写了拘捕令,让我带着他们去逮小公子,我当场回绝了,唐瑜立马革了我们的职,让那个姓勾的当了司法佐,囚犯们现在成了刑吏。”
梅与松冷笑,后道:“革职的公文,盖了县丞印没有?”
麻展江道:“盖的是县印。”
梅与松道:“没盖县丞印,不作数。”
刑吏们闻言一阵欢呼,梅与松道:“跟我去上值。”说完转身便走,刑吏们连忙跟上了。
到了衙门里,五十个囚犯正在东厢房廊下休息,二十多个刑吏也过去了,两边不打招呼,暂时相安无事。梅与松自去找唐瑜。
办公堂中两人相见,礼毕,梅与松在下首坐了,道:“方才石马山管事的来报,说山上逃走了许多囚犯,明府可听说了?”
唐瑜道:“不是逃,是我借了五十人来,权补县司人手之空。”
梅与松道:“刑司的吏够用了。石马囚犯都是穷凶极恶之徒,一旦失去约束,恐生大患。唐明府为自己虑,为全县百姓虑,都应当将囚犯遣送回山。”
唐瑜道:“唐瑜正是为自己虑,为全县百姓虑,才请众囚下山。”
梅与松道:“祭社稷之事,我有思虑不周之处。我是担心明府初来乍到,不熟仪程,故有越俎代庖之举。未能顾及明府颜面,是我的失误。今年秋社,必然是明府主持,春社已过,敬请谅解。”
侯望书在门口道:“梅县丞看不起人!咱们开元府每年也有社祭,唐府尹主祀多少回了,天子太后、王侯高官都瞧着,也没有谁挑出一个错!在砞县,一个县丞倒担心咱们出错?”
梅与松拱手致歉,道:“村人有杞天之忧,明府有涵海之量。”
唐瑜一笑。梅与松道:“明府今日下了两道拘捕令,一道为我家孩子,一道为梅核儿,大概是想重审两件陈案,我的看法,一是押解众囚回狱,二是我自请回避,三是明府自主审断。明府以为如何?”
唐瑜赞赏道:“自请回避双案,先生深明大义。”
梅与松追问:“那么遣返众囚之事?”
唐瑜道:“结案之前,众囚不会离开县司。”
梅与松霍然长身而起,道:“唐明府养乱纵变,岂不畏州郡问责?”
侯望书立马还口道:“谁在养乱,谁在纵变,自己心里没点数?”
唐瑜便轻责道:“侯望书!”
侯望书又嘀咕了一句才罢。梅与松拱拱手,转身出了门。到了办公室,梅与松挥笔写就一封公文,拿出来,出门唤麻展江,吩咐道:“拿着我的文书,去县狱要人。”
麻展江展开一看,是取梅核儿的文书,心中一喜,道:“先生,要和唐瑜翻脸了?”
梅与松道:“是唐瑜要和我翻脸!”
麻展江收了文书入怀,向二十刑吏叫道:“跟我走!”刑吏们都跟了上去。勾黑伯瞧着不对,也唤来二十个囚犯跟着。两拨人一前一后出了县衙,相继穿过东坨街,到了县狱门口。看守忙进去请狱史。
狱史出来了,见麻展江一群人在门下,勾黑伯一群人在不远处,心中暗自叹了口气。麻展江给出文书,道:“梅先生下了令,立刻把梅核儿交出来,我带走。”
狱史道:“刚才县令也下了令,叫把梅核儿关在这里。”
麻展江示出文书,道:“这是县丞署了名盖了印的。”
狱史道:“那县令的文书也是署了名盖了印的,我听谁的?”
麻展江伸出食指,向他勾勾手,引着他远远离了众人,方问:“你认识梅县丞多久了?”
狱史道:“一个县的,怎么也有二三十年了。”
麻展江又问:“你认识唐县令多久了?”
狱史便道:“从他上任至今,一个多月了。”
麻展江冷笑道:“你和梅县丞还要处多少年,和唐县令还能处多少年?”
狱史不语。麻展江道:“外官是漂来的萍,乡官是扎根的树,你今日跟了唐,过三五年他调走了,你还留在这里,他能给你什么?你又怎么面对梅县丞?”
狱史想通了,从麻展江手中抽出文书,倒回去交给看守,看守进了狱门,不多时押着梅核儿出来了,勾黑伯大喝道:“怎么放了犯人?!”
狱史装没听见,和看守返回县狱,把狱门死死关上了。麻展江解了梅核儿的绑,推着便走,二十刑吏左右护送,勾黑伯与二十囚犯迎面堵上去,喝道:“劫犯人,你们胆大包天!”
麻展江道:“老子是砞县司法佐,想提谁就提谁,让开!”
众囚犯道:“你被县令开除了,勾黑伯才是司法佐!”
两边火气上升,不免推搡起来。麻展江道:“勾黑伯,去年是老子把你押去石马山的,你服服帖帖就去了,今日刚从石马山下来,就敢跟我抖威风?老子迟早还把你抓上去!”
勾黑伯哈哈笑道:“去年县衙是你的靠山,如今县衙是我的靠山!扒了身上穿的皮,你算老几?你倒给我服帖些!”说完大掌去抓梅核儿,麻展江飞起一脚踢在勾黑伯肘上,勾黑伯骂道:“好杂种,动起手来了!”抬手直直抽了麻展江一个耳光。刑吏们大哗,冲上来乱踢乱打,囚犯们往日受了这些刑吏的气,此时正是报复的机会,口中骂着啐着迎了上去,双方一阵混战。勾黑伯力大无穷,单手拎住梅核儿的衣领,如拎鸡仔一般拎了出来,梅核儿奄奄一息,动弹不得,任由勾黑伯拎着走。麻展江抽出匕首来抢人,却有两个囚犯拦出来,折住他的手腕,夺了匕首,把他踢倒在地上。
勾黑伯拖着梅核儿离开县狱,走到了街上,渐渐有囚犯追了上来。行人居民见勾黑伯壮实如山,昂头挺胸,走路带风,梅核儿如死猪一般仆在地上,被他拖着后领过街,都吓得不敢作声。梅核儿家正在街边,他女人已有六个多月的身孕,从屋里出来一看,顿时放声大哭,挺着孕肚来拦人,囚犯们挡住女人,勾黑伯拖着梅核儿去远了。
入夜后,唐瑜亲自来刑司见梅核儿。是时,梅核儿还在昏迷当中,勾黑伯一桶凉水淋下来,他惊醒了,见唐瑜一袭黑袍立于前,他又嗤笑起来,口中道:“好个县令,不得了,连我也抓来了!”
唐瑜向勾黑伯低语了一句,勾黑伯便出了房,掩上了门,唐瑜则在一张椅子上坐了。
梅核儿问道:“你要做什么?”
唐瑜道:“在县狱,李大立向我诉冤,控诉你夫妻用扁担打死了他的妻,而你的堂叔梅与松审案,审定是李大立用刀杀妻,判了他死刑。梅与松则向我澄清,他和你虽是同姓,却非同族。”
唐瑜从袖中取出一卷册,道:“这是从你家中得到的家谱,梅与松确是你的堂叔。他未回避此案,有违律法,因此案件由我重审。下午刑吏们开了李妻的棺,有骨折,而无刀痕。”
梅核儿笑道:“那就是李大立用扁担打死了自己老婆,与我何干?”
唐瑜便沉默了。
梅核儿颇得意,道:“怎么不说话了?连审犯人都不会?”
唐瑜道:“我不懂拷囚的手段。”
梅核儿冷笑道:“在开元府做过府尹的人,不懂拷问囚徒?”
唐瑜道:“在开元府,缉捕有武侯,拷讯有察狱官,审断有刑曹,皆忠于职守,遵从号令,责任心与执行力远在砞县诸吏之上,有他们在,开元城确有一片盛世清平的光景。我极少去牢狱,因为拷讯之事,自有察狱官们依照《狱官令》慎用。”
梅核儿笑道:“可惜你来了砞县,成了孤家寡人,要亲自审一个杀猪屠夫!”
唐瑜道:“门外的司法佐和五十刑吏,都曾是石马山囚犯,都曾受过非人拷讯,若请他们虐待别人,他们一样做得到。”
梅核儿猛地把衣襟一扯,袒露出肥硕的胸膛,道:“叫他们来!我若服一声软,从此跟你姓!”
唐瑜微微摇首。梅核儿继续挑衅道:“用杖,用鞭,还是用火?我什么没见过?尽管招呼来!”
唐瑜道:“开元府的牢狱,我其实只去过一次,是在就任府尹的当月。我看见一间牢里关了五个少年,便问狱卒,他们因何入狱,狱卒说,他们是城西地痞,常有偷盗斗殴之举,为街坊邻居所患苦,被捕入狱已有三四次了,屡犯不止。我见这些少年仅十五六岁年纪,必是因为缺少教化而误入歧途,我是开元府尹,当治而教之,所以我在狱中与他们对膝坐谈,把从前师长对我的教导,转而授予他们,谈了约两个时辰,几个少年都低首不语,我便相信他们有所感化。过了十日,我问狱官,这些少年近日表现如何,狱官说,似有改过自新之意,我便下令将他们提前两月释放。再过二十日,我下值时,在开元府门口又遇见了他们,是被武侯押送来的,武侯说,九日前,他们拐了邻家五岁的女童卖掉了。我当时看那些少年的脸,他们在笑,看着我笑,毫无愧悔之意。那被卖掉的女童,至今不知下落。至此之后,我明白了,天降生民,秉性不齐,有善之性,也有恶之性,善者需齐之以礼,恶者需齐之以刑。那几个少年被刑曹判了流放一千里,后来又听说在流放地受了磨难,都夭亡了。”
梅核儿道:“你想说什么就直说,休和我弯弯绕绕!”
唐瑜道:“我今日来,并无意感化你,但我曾给过少年们一次机会,也愿意给你一次机会。”
梅核儿冷笑不止,问道:“什么机会?”
唐瑜道:“按李大立的供词,其妻是被你夫妻二人一起打死的,我只下令拘捕你一人,并非我疏忽。”
梅核儿闻言收了笑。唐瑜道:“你若不愿供诉,天明之后,我会下令拘捕你妻,请她来供诉。”
梅核儿蓦地起身想冲向唐瑜,可他的双手双脚都被铁链拴着,只能扯着链子大叫:“你敢动她!”
唐瑜道:“我方才知道你妻有了身孕,可是,为了砞县不再出现一个下落不明的女童,我会去做。她若涉案,便该归案。”
梅核儿叫道:“你动我老婆,我绝不放过你!”
唐瑜孰视梅核儿,道:“我也有妻,你当着我妻屠裂牲畜,以血腥恐吓,我何尝想放过你。”
梅核儿瞪了唐瑜许久,突然破口大骂,一边拍胸脯一边骂唐瑜,门外的勾黑伯闻声开门,唐瑜便起身出了门,屋内污言秽语犹不止。
次日天明后,唐瑜果然写了拘捕令,站在廊下唤来勾黑伯,梅核儿忽在屋内叫道:“是我打死了李大立老婆!那又怎样!”
唐瑜便吩咐开门。门开之后,两人进去了。梅核儿道:“是我一个人杀的。我儿子才满月就得了风寒,发烧给烧死了,就因为她给穿得太少!我打了她,失手给打死了,别扯上我老婆。”
唐瑜向勾黑伯道:“请文书录供,让他画押。”说完欲走,梅核儿在后问道:“你要判我死刑?”
唐瑜便道:“我有一问,你若答上了,我免你死。”
梅核儿道:“你要问什么?”
唐瑜问道:“梅与松会将其子藏于何处?”
梅核儿道:“这谁知道?说不定早逃出砞县了。”
唐瑜道:“出县须有盖了县印的关牒。外县不认县丞印,他们出不去,人一定还在县内。”
梅核儿便道:“多半在太平乡吕龟雄的家里。梅家和吕家交情匪浅。”
勾黑伯一听,暗暗吸了口气,唐瑜看了勾黑伯一眼,出了门,勾黑伯会意,跟了出来,到了僻静处,唐瑜问道:“吕龟雄是谁?”
勾黑伯道:“是太平乡里正,这是个人物,在本县、本郡,乃至全芦州都挂了名的。三十多年前,砞县盗匪横行,大大小小的匪窝有十多处,吕龟雄在太平乡拉了山头,把这些盗匪都聚拢了,做成了最大的匪窝,有三千多人,烧杀抢掠都干,县里这些兵根本剿不下,是芦州节度使调了两千兵来,才镇压下去。他被抓住后,本来要砍头的,梅与松去找带头的中郎将,说吕龟雄是豪杰,他死了,悍匪四散,砞县更不稳定,应该留下他,这头子若不再乱,小匪们就不敢乱。梅与松那时不过是个秀才,就敢拿命给吕龟雄作保,真把吕龟雄保下来了,后来吕龟雄不再作恶,还当了里正,太平乡果真太平了。”
唐瑜道:“明日你随我去太平乡。”
勾黑伯一时没吭声,唐瑜便改口道:“你若有别的事,那侯望书随我去。”
勾黑伯笑道:“明府以为我怕他?我是想,明府暂不用去,我先去会会这吕龟雄,若不行,再请明府出马。”
唐瑜也笑了,点头道:“那便有劳司法佐了。”
次日一早下起了暴雨,晌午后,雨势稍缓,勾黑伯便出发往太平乡去了。太平乡地处砞县西北,与芦州最大的沼泽——大冥泽相邻。他纵马跑了半日,在晚饭时分到达了乡里。乡民不多,二百多户分布在坡上坡下,有乡民给他指路,道:“里正家在半坡,这几日他家有白事。”勾黑伯便问:“什么白事?”乡民道:“他爹去世了。”
行到坡下,天色已黑,但见半坡有户人家,灯火耀明,白布叠雪,人影幢幢,又有鼓、锣、钹之喧,显是在为逝者打丧。勾黑伯牵马上坡,走到户前,宽敞的坝上摆了三十多张八仙桌,张张坐满了名为守灵、实为聚赌的客人。来吊唁的客人并不为逝者悲伤,也无心安慰亲属,只等凑齐八人一桌后开饭,羊肉汤饭吃完,便匆匆撤下碗筷,放上一个铜碗和一副骰子开赌,以此打发一个无聊的夜晚。
勾黑伯到了灵堂门外,见堂中摆着一副棺木,阴阳先生绕棺摇幡而歌。满堂披麻戴孝的人,有的在哭,有的在看,离门最近的一个年轻人穿缌麻,回头见了勾黑伯,面生不像本乡人,便上来作了个揖,顶着嚣嚣的铜钹声询问:“客人从哪里来?”
勾黑伯凑在他耳边叫道:“我是县衙的司法佐勾黑伯,唐县令差我来吊祭老太公,快请里正来见!”
那年轻人道:“我三爷爷伤悲过度,被扶去后面了,说了暂不见人!”
勾黑伯大声道:“是县令派我来的!”
那年轻人也大声道:“他昏倒了!”说完,去请了几个穿孝服的人过来。那几人听说是县衙的司法佐,客客气气作了揖,寒暄了几句,把勾黑伯请出堂,叫人搬来椅子,端来茶和斋粑,便告了得罪,回了灵堂。
勾黑伯拿了块斋粑,一边吃,一边假意去看乡民们赌钱。赌桌边围的看客也多,勾黑伯问其中一个:“老太公几时没的?”那客道:“前日半夜没的。”勾黑伯道:“里正家这几日可有生人来?”那客道:“都知道老太公只有这几天了,每天都有人来看,家里生人多。”
勾黑伯走开了,晃着晃着,离了坝子,绕到灵堂之后,见整座宅子被一道石墙围着,高约丈余,隐约听得里头有人声,还有狗吠,他走了一圈,找不到攀登之处,也找不到梯子,只得绕了回来。
过了小半个时辰,坝子里不知谁叫了一句:“梅县丞来了!”乡民们都扭头看去,一行人走了过来,当先的是梅与松,后面跟着那二十个已被革职的刑吏,个个佩刀。
梅与松分明看见了勾黑伯,却视若无睹,径直入了灵堂,向棺木跪拜,吕家人纷纷还礼。礼毕,几个吕家人引着梅与松向灵堂的后门走去,勾黑伯叫道:“去哪里!”拔出刀冲进灵堂,吕家人立时叱喝不已,从门后、榻下、桌下拿出刀棍,拦在他身前,二十个刑吏也赶进堂来,叫道:“灵前闹事,岂不是欺吕家无人!”梅与松火速消失在门后,勾黑伯欲追,吕家三条棍子迎面扫来,勾黑伯纵身一跃,跃上了棺木前的供桌,就踩在供奉的瓜果酒饭之间,吕家人大怒,白煞煞六七十人冲过来,几把刀同时劈出,勾黑伯左拦右挡,不知谁一飞棍砸过来,正中勾黑伯的头,他向后一仰,粗长身子砸在棺木上,吕家人大骂,将勾黑伯扯下来,一刀劈下,勾黑伯举刀一顶,叫道:“我是朝廷命官,谁敢动我!”
一个服斩衰的中年汉子走上前,道:“我家有白事,你大闹灵堂,按乡人的性子,是要结死仇的!”
勾黑伯道:“快快叫里正见我!今日我一人来,他不见,明日便是带兵的人来!”
那中年汉子道:“带兵?我们是平民百姓,遵规守矩,你调兵,也要师出有名!”
勾黑伯笑道:“凭‘吕龟雄’三个字就有名!”
吕家人自然了解当年吕龟雄聚匪犯顺之事,听了这话,皆变了脸色。
勾黑伯道:“我原是石马山上待斩的死囚,今夜死在这里也一样!只是,吕龟雄是在朝廷逆贼榜上的人物,我死在吕家,兵将必来!快快叫他见我!”
吕家人稍一商议,便有一人从后门去了,稍后回来,叫道:“你跟我来。”
勾黑伯从刀棍下起了身,理理衣裳,随那人走出灵堂后门,绕过影壁,穿过天井,到了后面的会客厅。厅中烛火昏暗,上有一榻,坐着一个年近五十的汉子,脸上一团松弛的肉如同光阴,不可挽留地往下淌,只有高耸的鼻子还挺立在原地,像奔流中顽强的砥柱。他面容憔悴,眼眶尚红,果然是悲痛过度之相。左下首还有一榻,虽然空着,前面的茶几上却有半盏热茶未收,显然方才有人,现在回避了。
勾黑伯作了个揖,道:“吕公节哀顺变。小人勾黑伯,自小常听吕公大名,今日总算见到真容,了却平生一憾事!”
吕龟雄问:“勾黑伯?杀东丰乡里正的那个?”
勾黑伯嘿嘿一笑,道:“是我。”
吕龟雄冷冷道:“你看得起我,所以踩我老父的棺材顶?”
勾黑伯道:“吕家小辈拦着不让我见吕公,我心中急,不慎冲撞了老太公,该死,该死。”
吕龟雄问道:“什么事这么急,还要动用军队?”
勾黑伯道:“县城逃走了一个犯人叫梅容光,如今被吕公收留了。唐县令打算出兵来抓人,我劝住了,说吕公不是糊涂人,是明大理识大义的,县令便准我先来拜会。”
吕龟雄道:“我是一个庄稼汉,你们要抓的也不过是个孩子,对付咱两个,竟要动用兵将?可见唐瑜是怯懦之辈!”
勾黑伯正色道:“吕公这话差了。唐县令来砞县,是个孤官,往小了说,他要对付一个县司的官吏役;往大了说,三乡一城的百姓都没站在他这边。他冒着大忌从石马山上放囚徒,可见他整肃一方的决心。吕公是豪杰,在太平乡一呼百应,可越是有权有势,唐县令便越不能让,否则,他如何在砞县立信立威!梅容光是必被捉拿归案的,咱们百来个囚徒,固然不敢与吕公争锋,万不得已时,唐县令一定会调兵!刚刚我看见梅与松了,不知他和吕公说了什么,想来他这几日也不好过,当初他想把县令逼到墙角,现在坐不住的是他自己!吕公给县令留一个台阶,县令也给吕公留一步路,如何?”
吕龟雄道:“三十年前,就在这个山堡,我们和芦州军拼了五天五夜,败了。我被押上刑场,行刑的兵就在我眼皮子底下磨刀。有个书生赶来为我说情,说朝廷昏乱,时局动荡,官逼民反,罪不全在我;说我有勇有义,是万里无一的人杰,杀之可惜。他说了很多话,我看见他脸上全是汗,那个中郎将竟被说动了,把我撤下刑场,回复节度使,节度使饶了我一命。这书生便是梅与松。”
勾黑伯道:“吕公可知梅与松这些年做了些什么?逼走县令,自立县主,徇私枉法!他儿子又做了些什么?杀人,奸女!”
吕龟雄道:“他们就是杀一千个人,奸一万个人,但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就要报恩。别说县里的军队来,就是十州大军全来,我也交不出人去!”
勾黑伯道:“你只讲义,不讲仁,梅家父子这些年害的那些人,在你眼里算什么?”
吕龟雄道:“算个屁!”
勾黑伯气得胸膛起伏,抱拳道:“那多说无益了,改天我还会上门,到时候来的就不止我一个了。”
吕龟雄道:“我等着唐瑜亲自来!”
勾黑伯转身便走,走到门边,又倒回来,怒斥道:“当年,你是被昏官奸吏逼得没有生路,才落草为寇的!如今,你和梅氏父子也在逼别人!可是,这些被你们欺负的人不会再上山当匪了,你可知道为什么?因为唐县令来了,我来了!我们会替他们找回公道!三十年前害你的官吏,咱们找不着了,现在害人的官吏,我们必一个一个揪出来!你睁眼看看如今的大焉,还是不是那个有天无日的大焉!”
吕龟雄的眼珠似乎更红了,不知是忆起亡父,还是忆起往事,半晌,他道:“梅小子是在我家里出生的,我绝不能让你从我家里把人带走。”
勾黑伯拱拱手,大踏步走出了房门。回到灵堂外,已近夜深,堂内阴阳先生还在敲锣打钹,堂外守夜客人走了一半。帮工们端来消夜,一人一碗猪肉豆腐臊子面,凑到勾黑伯面前,他端起一碗便大口大口地吃,吃到一半,眼光瞟到坝下,见一行人正借着夜色往坡下赶,当先的身影像梅与松,身后还有一影,比他小了一圈,是个少年人,勾黑伯大叫:“不好!”丢了碗牵起马去追。吕家一个家奴本在暗中盯着勾黑伯,见他发现了,忙向堂内叫道:“姓勾的在追人!”灵堂内冲出三四十个人来,也纷纷牵马,急赶而去。
梅与松一行、勾黑伯、吕家人先后下了坡,皆向东南纵马急奔,约七里后,到了大冥泽边,星光下,右侧的沼泽浊光闪动,马蹄声惊飞了草丛里栖息的鸟,扑棱着翅膀逃向沼泽深处。梅与松父子的两匹马最得力,渐渐甩下了众人。半盏茶的工夫后,勾黑伯追上了那二十个刑吏,却怎么也赶不上梅氏父子,眼睁睁看着被两骑拉开了五十步、六十步、七十步,气得大叫。忽而,他遥见前方的黑幕里杀出一匹黑马,直向容光的马撞去,容光下意识向右拉缰,马在飞驰之中刹不住,硬挺挺侧翻在地,容光滚下了马背。那黑马上也是个少年,跳下马冲向容光,竟是百戏班的姜兰。
原来中午时,勾黑伯去向唐瑜告行,两人说的话被屋内的姜兰听见了,下午唐瑜去上值后,他趁明幽和侯望书不备,偷骑了海云阑追踪而来,恰在大冥泽边拦截住了。容光这惊吓不小,翻身起来便向右逃,却忘了右边是沼泽。一天的大雨,泡软了岸边泥地,他踩上淤泥,脚下一滑,顿时滑下了沼泽。追来的姜兰原本是想抓他的,见他掉了进去,忙去拉,容光扯住姜兰的手,两人一起落入沼泽中,容光拼命扑腾,大声叫:“爹!爹!”
梅与松的马速太快,在容光被撞翻的时候,他已冲出去二三十步,见状忙喝停了马,掉头赶回来,勾黑伯也追到了。容光已离岸四尺远,姜兰也有三尺多,勾黑伯趴在地上,爬行过去,向姜兰伸手,姜兰也向他伸手,五指扣住了五指,被拉了上去。梅与松下马过来,容光只剩个头还在水面上,双手乱刨,呼道:“爹!救我!救我!”梅与松似乎犹豫了一刹那,只这一刹那,容光又被沼泽拖远了三分,梅与松终于也趴下身去,伸出手道:“拉住我!”容光的手伸过来,可是,两人的手差了三分,容光用力地扑,沼泽也随之用力,又吞下他半个脑袋,梅与松再尽力探出身子,叫道:“抓住!”他身下的土地被压陷了,勾黑伯忙扯住他的后襟往后拖,梅与松一面挣扎,一面死死盯着容光,下一瞬,沼泽淹没了容光的头顶,整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吕家人此时到了,见状大叫:“砍死姓勾的,也扔沼泽里去!”举着刀棍围住了勾黑伯和姜兰。刑吏们捡起几块石头砸过来,勾黑伯把姜兰护在身后,抬双臂护头,一块尖锐的石头正中腹部,划拉出一道口子,他捡起石头砸了回去。吕家几个力壮的挥着棍子冲上来打,勾黑伯力大如牛,徒手抓住两条棍子一折,断成四截,他舞着两截断棍左右开打,一时众人不能近前,便有两个拿大刀的上来砍,勾黑伯扔下木棍拔出横刀,叫道:“大家一起见血!”忽然远处叫道:“吕家人不要动手!”
众人回头看去,又一个穿白孝的人骑马赶来了,勾黑伯认出是灵堂里穿缌麻的年轻人,那人打马上来,道:“三爷爷让吕家人都回去,不要伤县衙的人。”吕家人都道:“容光死了!死在沼泽里!”那年轻人吃了一惊,看向沼泽,却只看到呆滞的梅与松。他下马道:“先把人找上来!”便安排众人去附近找筏子。勾黑伯搀着姜兰上了马,两人并行打马而去。
次日卯正,唐瑜进了县衙,走到办公堂前,发现门是虚掩的,他轻轻推门而入,看见书桌后已坐了一个人。天色未明,堂内无灯,但唐瑜知道是谁。他点燃桌上烛,烛光照亮了梅与松的脸,一宿未眠,他脸色已憔悴得不成样子。
书桌上,放着两方印,左边是县丞印,右边是县印。梅与松正盯着县丞印出神,许久才抬眼看唐瑜,道:“别急,这位子我还想坐一坐。”
唐瑜一笑。梅与松道:“依我看,这个位置,你不稀罕。你做过集贤殿史官,做过开元府府尹,这七品下县县令算什么?对你而言,坐这个位置,算是失败了;可对我、对许多人而言,能坐上这个位置,会是人生莫大的成功。”
唐瑜不语。梅与松继续道:“我从七岁起就想做县令了。我记得那年看见县令巡街,骑着高头大马,六个白直开路,鸣锣的鸣锣,执刀的执刀,全城的人挤在街边,仰着头看他,那时我就发愿,一定要考取功名,谋个县令。可是,我考了三次,只考中举人,还是末尾,我便知道,凭我的资质是考不上进士、当不了县官的。我听说你是殿试第三的进士?”
唐瑜点头。
梅与松道:“世间从无公平事。国相子孙,显赫家声,凭你的家境家风,凭你的师学渊源,殿试是从生下来那一刻就注定会去的。我没有你的底子。砞县一万人,识字的大约不过百个,就是想学,也找不出一个像样的先生,你随便去县里人家走走,十户里找得出一本书吗?有人念书习字吗?没有。我在这里长大,还能考中举人,已经尽全力了。”
唐瑜道:“你不能做县令,不只因为岁举的成绩。你渴慕权力,却不知权该为谁所用。”
梅与松道:“若说我在砞县没做过好事,也不对。南坨街的黄家水井边有一座学堂,是我花钱修的,先生是我花钱从楠杆郡请来的,二十年前的明经科进士。现在里头有十三个学生,以后我是无力看管了,你要多费心,学堂建起来不容易,别我一放手,就倒了。”
唐瑜道:“对你而言,教养令郎应当比教育学堂孩子更重要,但你为父失职了。”
梅与松沉默了很久,后道:“我听说唐相公有二子,你还有一个弟弟。”
唐瑜万没想到梅与松会提唐珝,便道:“先严也爱子,但从未纵容姑息。唐三郎现是涅火军人,许身报国,克绍我家忠贞义謇之风节,我以他为荣。”
梅与松又问:“你和你弟弟相处如何?”
这一问,再次出乎唐瑜的意料,遂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梅与松道:“没什么意思。我就想知道,别人家的兄弟如何相处。”
唐瑜道:“呼吸相通,患难与共。”
梅与松闭目思索良久,长长叹气,又睁眼笑道:“我也有一个弟弟。”
唐瑜不解。
梅与松道:“我十四岁那年,母亲怀孕了,眼看着要给我添一个弟弟,或是妹妹。可是,我父亲是在我十岁过世的。”他露出一丝讥笑,问道,“你可明白这意思?”
唐瑜不置可否。
梅与松道:“我母亲和我二叔私通了,还有了孕,刚一个多月我就知道了。我说这孩子不能留,叫她打掉,她不肯,非要生下来,我说,那就悄悄生下来送人,她还是不肯,是男是女都舍不得送,偏要自己养。她不怕街坊邻居怎么说,但我怕。我是要做县令的,县令不能抬不起头。我不能让全县的人嘲笑我,嘲笑我母亲。”
梅与松停了一会儿,又道:“我只好想了一个法子。我在半个月之内娶了妻,西坨街卖杂货的张家三姑娘。匆匆成亲,没几天就怀上了。我把她和母亲一起送到了太平乡吕家,计划等她两个先后产子,我就对外说,媳妇生了双胞胎。后来,我母亲生了个儿子,两个月后我媳妇难产死了,孩子也没出来,一尸两命,你说这算好事还是坏事?我只能对外称,媳妇死了,但儿子活了,接回了县城。我明明是他的兄长,却当了他的父亲。”
唐瑜闻言陡然一惊,在心中飞速把一些事重理了一遍,又听梅与松道:“我既不想做他的父亲,也不想做他的兄长,他生下来就是脏的。有一天他哭闹得很凶,我心里一烦,拿起菜刀就朝他的脸砍,我真砍下去了。当时我母亲疯了一样打我,一耳光一耳光地扇,抢过刀抹自己脖子,我把刀抢了回来,她又要跳井,寻死觅活的,我能怎么办?只能跪着认错,她要我发誓从此不伤她儿子分毫,我也只能答应了,容光便带着那道刀疤长大了。”
梅与松歇了一会儿,继续道:“但是,我心里还是恨他,还是想他死,想他不好过,可又不能伤他,后来,我又想了一个法子,你猜是什么?”
唐瑜摇头。梅与松道:“我惯他。他要什么,我给什么,他在外面闯了祸,我给他擦屁股,我还和他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就是杀了人,我也有本事兜底。他长大后,果然养成无法无天的习性,远亲近戚,街坊四邻,无不恨他,只有我母亲十分欣慰,觉得我对她儿子好。这女人眼光不长远,她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我想的是,早晚有一天,会有人替我解决这孽根祸胎。”
梅与松深深叹气,道:“你来砞县的那个早上,我们在街上碰面,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有种预感:容光要完了。那一刻,我的心竟然在发寒。这一天果真来临的时候,我忽然舍不得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舍不得他,他是我养大的,我不想让你害死他。”
唐瑜道:“容光死于你之手。”
梅与松的眼中仿佛有了泪花,道:“我害了他,也害了我自己。他做的不法事,我都帮他压下来了,亲戚朋友一看我是这种人,也就大起胆子跟着做缺德事,都等着我摆平,我帮了一个又一个,最后发现自己陷进去了。现在,我是不是也到了伏法的时候?”
唐瑜道:“确有几件案子,在等你的供诉。”
梅与松又沉默了一会儿,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好的笺,放在桌上。唐瑜问:“是什么?”
梅与松道:“信。”
唐瑜问:“何人来信?”
梅与松道:“圻县县令,他是我舅父,这算是封说情信。”
唐瑜道:“这封信,他不该写,我不便阅。”
梅与松便把信笺放在烛火上烧了。唐瑜拿起案上的县丞印,向外道:“侯望书!”侯望书忙进门来,唐瑜道:“即刻销毁此印,告知县司所有官吏役,从此砞县公文只盖县印。请梅先生去刑司。”
侯望书大喜,接过县丞印,道:“我立刻去办!”
唐瑜用两月的时间,洗净了满城的“冤”字。梅容光已亡,助其行凶的家奴皆被绳之以法;梅与松犯渎职罪与受贿罪,判徒三年;梅核儿犯斗杀罪,判流二千里;李大立无罪释放。
这日夏光朗朗,唐瑜早早醒了,卯初二刻便去上值,街上一棵合欢树开了花,绯红的花团似一朵朝阳下的烟霞,他赏了片刻,方去了县衙。工作到巳初三刻,侯望书在门外探头笑道:“府尹,有好多人来看你了。”
唐瑜问:“是谁?”
侯望书道:“百戏班的人。”
唐瑜便步出办公堂。太阳底下站着十多个百戏人,都向唐瑜行礼,唐瑜回礼。班主笑道:“唐明府,今日晚些我们便要离开这里了,走之前,我们又搭了个台,再演一场,请全县的百姓看,就要开始了,不知唐明府愿不愿赏光?”
唐瑜悦然道:“不胜荣幸。”
班主忙做了个“请”的手势。唐瑜随百戏人到了街心,但见人山人海,热闹非凡。百姓见了唐瑜,纷纷深揖相迎,唐瑜答谢不已。台上一声鼓响,百戏开了场。一个男子头上顶竿,竿长三丈,竿头有个银盘,盘中有只金鸡。一个少女踩着男子的肩,援竿而上,台下观者惊叹不已。那少女身轻如燕,踏着鼓点节节攀爬,爬上竿头,抱下金鸡,以双足勾竿,一倒身,急速坠下,坠到竿底,又一翻身,踩住男子的肩一跃,稳稳落到地上,金鸡在她掌上长鸣如报晓,人们齐齐拍手喝彩。忽然有人指着天上道:“走索戏!”千百人一起抬头,见长索如虹,横架街心,两个童子踩着高跷,一个从东向西,一个从西向东,走上索绳,长索随风而荡,两个童子却如履平地,从人们头上飘飘走过,两个在长索中心相遇,一个爬上另一个的肩,两人叠起了罗汉,在长索上舞之跃之,男女老少皆赞道:“好功夫!”
唐瑜曾观过世间最华彩的百戏。在龙朔宫下,他与天子百官、平民百姓一起看过惊绝的二十四人同攀百尺竿,看过宏大的三百突厥马齐舞,看过奇异的术士画地成川,看过白象驾车、麒麟吐火、鱼龙曼延,都不如这简陋戏台上的寻常戏技令他赞叹。戏班中还有一个令他挂念的人,此时还没有出现,他用目光去寻找,忽而有人从身后拉了拉他的袖,他回首一看,正是姜兰,怀抱着那对花罴皮做的坐垫,面上有些愧意。唐瑜笑问道:“你和春宝要离开了?”
姜兰道:“春宝不走了。它从生下来就一直随我流浪,它早就累了,我想让它留在砞县。唐明府,拜托你照顾它。”
唐瑜双手接过坐垫,又问:“你还会回来吗?”
姜兰道:“我不知道,天下太大了。”
唐瑜道:“我希望你能再来。”
姜兰道:“以前我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你是个好县令,也是无畏的君子。”
唐瑜莞尔道:“将来重逢时,我希望自己无愧这评价。”
转眼到了秋天。这日中午,县司收到了一封公文,侯望书先看了,大惊失色,忙去找唐瑜,道:“府尹,御宪台的死刑复核来了。”
唐瑜虽然知道这公文迟早会来,临了还是心中一沉。侯望书又道:“去年砞县就两件死刑,一件是李大立,后来翻了案,我们上报后,死刑就撤销了。还有一件是勾黑伯,通过了。”
唐瑜接过公文,道:“我去和他谈。”
到了刑司外,勾黑伯正和几个刑吏坐在廊下跷着二郎腿闲诌,嬉笑不已。梅案完结后,那五十个囚犯都得到了赏赐和减刑,人还是回了石马山,只有勾黑伯留下来继续当司法佐,他在县城和乡里招了三十个忠勇的年轻人做刑吏,维护砞县的治安。见唐瑜过来,几个人都收了嬉笑,起身问好,唐瑜向勾黑伯道:“我们出去走走。”勾黑伯便随唐瑜去了后院。
唐瑜先问:“近日你有没有回乡看家人?”
勾黑伯道:“上次旬假,我回去看了看爹。”
唐瑜道:“今日我放你假,你再回去看看。”
勾黑伯一愣,问道:“怎么了?难道我爹有事?”
唐瑜道:“是御宪台来文了。”
勾黑伯又一愣,半晌笑道:“我竟快忘了这回事,这些日子,我还真把自己当好人了。”
唐瑜含着歉意道:“我曾去信御宪台,请求为你减刑,但没有收到回复。”
勾黑伯爽朗道:“减什么刑?本就是该死之人!杀那里正,我至今不后悔,只是,不该连他老婆一起杀,我的罪不可赦,该行刑就行刑,我现在就去县狱认领。”
唐瑜道:“我送你。”
勾黑伯道:“好。”两人出了县衙,往县狱的方向去。路上,勾黑伯还是沉默了,到了县狱门口,勾黑伯道:“我不回去看爹了,明府若想得起,一年中去看他一回,我在黄泉下谢谢你。”
唐瑜道:“唐瑜必以家人视之。”
勾黑伯抱拳称谢,又笑道:“明府别看我是粗人,我爹却不粗,他是文人,三十多年前在县司当过司户佐。”
唐瑜道:“户司管一县的财政事宜,六司中最权重,令尊能做司户佐,必有过人的才干。”
勾黑伯道:“他是咱们东丰乡出的第一个秀才。做了两年司户佐,他对县衙十分失望。朝廷拨下来的钱,都是从他手里过的,他清楚钱去了哪里。本该修驿道的钱,被县令支去修祖坟,本该慰问鳏寡孤独的粮和油,被几司的佐史瓜分了,他们还让他做假账。第三年,朝廷派出百名监察御史,巡按全国各县,来砞县的是个姓王的御史。我爹听说后,在家里悄悄跟我说,砞县的贪官污吏们要完了。他那天高兴得很,喝了几杯酒。王御史来后,向我爹问廉,我爹便如实说了,他拿出账本,一条条告诉御史,这些钱进了谁的口袋,哪些账是假账、黑账。那天我爹回家后,睡了个安稳觉。第二天,他照常去上值,却发现气氛不对,县令没有好脸色,佐史们也没有好脸色,我爹进了办公堂,有人在外面隔着窗户骂,指着桑树骂槐树。过几天,我爹知道了,那晚县令请王御史吃饭,送了他一方羊脂玉砚台,王御史便对县令说,要小心司户佐。他把我爹说的话,都告诉了县令。没过几天,王御史走了,向上说,砞县风清气正,而我爹完了,县司的人孤立他,不给他事做,冷嘲热讽,那些言语比枪棒还厉害,我爹待不下去,便自己辞了职,回乡里一边耕田,一边做点小生意。头几年他消沉得很,我许久没见他笑一笑,他喝醉了就问我:‘御史是激浊扬清的正义官,他们怎能辜负我们的信任?连他们都完了,国家是不是也完了?’我那时才十多岁,不晓得怎么安慰他。隔了几年,龙朔宫换了天子,从上到下都在整肃,砞县那些官和吏都被惩处了,一个也没逃掉,我爹的心情就好多了,他说,大局总归是向好了,国家在向好,砞县也在向好。我杀里正,也是为了东丰乡好,现在东丰乡的里正是乡民选的,是好人,我没什么可后悔的!”
说着,县狱大门开了,典狱和看守都出来了,勾黑伯向唐瑜长揖告别,转身头也不回往狱里去了,唐瑜直待狱门落锁之后才离去。
十日后,唐瑜任命勾黑伯之父勾仁民为司户佐,侯望书为司法佐。他掌控了户司与刑司,便掌控了全县的财政和刑事。余下的官、吏、役无不诚服,自此,县衙风气焕然一新。